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梦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爱情令人心驰神往,是受到诗人赞美的宠儿。它莫可名状,但当它附身爱人之间时,却挑动着这世上最敏感的神经。徐志摩在这首诗中,将爱情从神坛上请了下来,一对情侣之间的亲密动作使它无处遁形。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迷糊的--我轻轻地拧了对方一下,对方装作十分疼痛并喊出了声来;可是对方心里却十分幸福--让我们死。这种爱中透出来的小风情,小柔情不禁让人莞尔,爱情强至如斯!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飞,飞,--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飞,飞,--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飞,飞,--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的诗歌清浅晓畅,有一种孩童般的明澈,从这种明澈中,我们能看到一个毫无遮掩的、真实的人,看到他的哭笑喜怒。本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的意思非常简单,诗人原本是自由的雪花,因为爱上了一个“她”,就认定方向向她追逐而去,和她相偎相伴,乃至“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诗人的天真烂漫,以及他爱情的纯洁,跃然纸上。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人们往往一提到徐志摩,就想到那一段段缠绵的爱情,想到他永远儒雅风流的绅士作风。然而,徐志摩同时也是一个斗士,只是诗人在战斗时总也忘不了披一件“美”的外衣,所以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的“美”,而忘记了他还在战斗、在流血。本诗中的明星,代表的显然是人世间光明的一面,然而处在那个混浊的世界,必须要战斗,才能从黑暗的手中夺过光明。为此,诗人骑着瞎马,独自穿行在茫茫黑夜,哪怕最后倒毙于“荒野里”也在所不惜,因为“水晶似的光明”出现在了天际。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爱情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爱情的方向变幻莫测,就像不知道风儿下一刻会从哪个方向吹来,是以让人迷醉,是以让人心碎。这首诗里,隐藏着一个爱情故事的完整章节,“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的浅浅的恋爱,随后是“温存”、“迷醉”,然后是沉浸在爱情的“光辉”里;随之转折,“她的负心”令我“伤悲”,于是“心碎”,然而,“黯淡是梦里的光辉”告诉我们,诗人没有因此而绝望,哪怕是仅留一段回忆,也是属于生命的“光辉”。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检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上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海永远都是那片海,按照自己的旋律演奏着永恒的歌谣;人永远都在变化,此一刻的我和彼一刻的我就不是同一个我。所以说,变化的不是海,而是看海的人。初次看海,因为“我是一个小孩”,童真童稚无邪烂漫,所以即便海“冲了我得意的建筑”,它依旧是“小孩儿的乖乖”;再去看海,“我”已经受到爱情的戕害,然而“我”的心中依然有爱,所以执著地在海滩上“画字”,希望找回心中的爱,让爱永驻,因而不许海“有一点儿的更改”;第三次看海,青春的“疯癫”和孩童的天真都已退去,生命被岁月侵蚀得斑驳苍黄,“悲惨的颜色”填充了生活,于是,那海“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这三个阶段,就是人生的三个历程,诗人希望永远留住孩童的天真烂漫、青春的激情“疯癫”,然而,“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叔本华),海不可能永远是“我的乖乖”。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那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客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徐志摩对于陆小曼的深情,不但体现在《爱眉小札》那甜得发腻的情话上,体现在几十年来始终被说道的各种“花边新闻”上,作为一个诗人,更是会体现在徐志摩的诗歌上。这首《我等候你》,就是这种诗歌。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用一种谦卑犹如奴隶的语气倾诉着自己对于“爱情主人”的依恋、渴望和挚爱。爱情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态?读这首诗,我们不由得想到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爱情名篇《我曾经爱过你》:“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两种爱之守望的姿势,同样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