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大帐扎在黄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阴之侧,十分僻静。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帐篷的不凡,它外铺牛皮内衬棉布,以韧劲最好的柳木支撑起帐笼的架子;在大帐底下还垫着一层木板,让帐篷与凹凸不平的沙砾地面隔开,帐内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伤。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为风尚的袁军阵营里,这帐篷都算得上是高级货色。
大帐外侧有足足一个屯的士兵守卫,他们将帐篷外围每一处要点都控制住,与袁军大营隔绝开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戒备森严的守卫有七成面向外侧,却还有四成面向内侧。
营帐里此时只有两个人,自然正是当今天子刘协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
他们各怀目的,化名刘平与魏文潜入战场,一直到现在,才敢稍微卸下伪装,以本来面目悄声交谈。若是他们在袁绍营中为座上宾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整个中原都会为之震动。
魏文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刘平问他典出何处,曹丕说在琅琊开阳附近山中生长着一种蝎子,二钳八足,外壳朱紫,在当地被称作“魏蚊”。
他母亲卞夫人就是开阳人,曾把家乡风土讲给曹丕听。曹丕颇为神往,一直想弄几只来玩玩,却因为太危险不能遂愿。这次要起一个化名,于是曹丕顺手拈来,去虫成文,便成了魏文。
对于用毒虫做化名这种事,刘平只能暗暗佩服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与众不同。
大帐内的食桌上摆着各色佳肴与美酒,甚至还摆了两串水淋淋的葡萄。
刘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后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东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刘平尴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曹丕道:“陛下在宫中,竟连葡萄也不曾吃过么?”刘平叹道:“朕登基以来,先后雒阳离乱、长安飘零,最惨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大臣饿死于稼穑之间、兵卒们掠人相食。若非你父亲,只怕早已沦为一具饿殍,哪里还有机会去吃什么鲜果啊。”曹丕眼神有些复杂,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抓了几瓣淮橘扔到嘴里。
刘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头捏着端详了一阵,感叹道:“我记得葡萄这东西,应是西域所出吧?西域与中原交通断绝,凉州又是盗匪云集,这东西能辗转送到冀州,所费必然不赀啊。袁绍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兴把话题转到这边,他炫耀似的解释道:“不用那么费事。早在博望侯凿空西域的时候,就带回不少葡萄种子,在陇西颇有种植。先前钟繇还曾给我家送来,就是这种圆润的,叫草龙珠。”
刘平听到这句闲谈,目光却是一凛:“哦,就是说,袁家这些葡萄,也是来自于陇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身子一颤。他虽年纪不大,终究是将门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细一琢磨,就意识到刘平这句话的暗示。
此时陇西与关中有大小数十股势力,其中以马腾、韩遂最为强大。为了稳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隶校尉钟繇,持节督关中诸军。钟繇苦心经营数年,只能将他们震慑,却始终无法彻底消化。如今袁军营中出现陇西的葡萄,说明他与关中诸军也有联系。倘若他们突然反水,自长安、潼关一线杀入,曹操两面受敌,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实,隐患又岂止在西北啊。”刘平道。
曹丕一怔。刘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挠挠头:“张绣?他已经归降了……孙策,倒有可能,可郭祭酒不是说他死定了么……”
刘平临行之前,郭嘉告诉他,孙策这个人在江东仇家甚多,他又是轻而无备之人,早晚会死在刺客手里。刘平根本没当郭嘉这句话是猜测,他前一阵刚从南方回返,不会没来由地说这种话。当郭嘉说孙策会死于刺客之手,那他就一定会死于刺客之手--对于这一点,曹丕和刘平都深信不疑。
刘平露出温和的微笑:“除了孙策、张绣,还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刘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个误区,以为张绣归顺,孙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无威胁--可他倒忘了,张、孙二人闹腾的动静最大,但真正有实力一举扭转官渡局势的,却是那个在荆州雄踞一方的刘表刘景升。
刘表是一个极其特别的人。他坐拥数十万精兵与荆州膏腴之地,却异乎寻常地安静。袁、曹开战之后,刘表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答应袁绍予以配合,却按兵不动;荆州从事韩嵩力劝刘表投靠曹操,却几乎被杀--总之,没人能搞清楚刘表的心思。天下一直传言,说刘表打的是卞庄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伤,再出手渔利。
曹军占优,刘表或许不会动;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发危机,他绝不会坐失良机。荆州到中原路途不远,荆州兵锋轻易可以推进到许都。
“不行!这事得赶紧禀报父亲!”曹丕站起来。刘平却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现在回去,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曹丕眼神转冷:“陛下不会是故意要为难我父亲吧?”
刘平也站了起来,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临下,语气严厉:“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想清楚,咱们以身犯险深入敌营,到底是为了什么?”曹丕一昂头,针锋相对道:“陛下意欲何为,臣下不敢揣测。臣只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这一次随陛下前来,一是为消除梦魇之困;二是为了监视陛下,看是否会做出对我父亲不利之事。”
曹丕的话,对皇帝来说是相当无礼。刘平看着有些气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虑了,我与郭祭酒早有约定。你纵然不信我,也要信他才是。你都能想到这些隐患,难道他会想不到?你怀疑我会勾结袁绍对曹公不利,他会想不到?”
一听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双肩一松,刚才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还是心有不甘,身体前倾,又大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陛下您到底为何要来官渡?别跟我说是为了曹家,我可不信。”
刘平缓缓转头,望向帐篷外面:“子恒,你觉得是骑马挽射开心,还是端坐屋中无所事事开心?”曹丕一楞,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里,闷都要闷死了。”刘平长长叹息一声:“我自登基以来,虽然辗转各地,可永远都局限在朝臣之间。雒阳太狭窄了,长安太狭窄了,如今的许都也太狭窄了,我已经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帐篷外头的天空,“只有像这样的辽阔大地,才能真正让我畅快呼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换取一时的自由。这种心情,你能了解么?”
曹丕点点头,没来由地涌出同情心。刘平这话貌似空泛,却实实打在了他的心里。宛城之乱后,他被卞夫人留在身边,不许离开许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泼,早就腻透了。这次前往官渡,未尝不是他静极思动的缘故,所以听到刘平有了类似的感慨,曹丕颇能理解--这与权谋什么的无关,纯粹是一个少年与另一个年轻人的共鸣。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说话。也许某一句话,就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平把眼神收了回来,把盘子里的葡萄又吃了几枚,吃得汁水四溅--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寓意,他是真觉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问道:“那么,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瞒住了绝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没与郭嘉通气,对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无知。
刘平用丝绢擦干净手,方才答道:“郭祭酒临行前只送了八个字:汉室以诱,帝王以欺。凭着汉室这块招牌和朕亲身至此,不怕袁绍不信服。取信于袁绍之后,咱们在军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军情?”
“呵呵,若只是这样的小事,何必这么折腾。”刘平用一只手把整串葡萄拎起来,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个官渡之局掌握在手里,遵从我的意志发展,跟随我的指尖运动--此所谓控虎之术。”
“袁绍怎么会这么听话?”曹丕疑道。
“袁绍不会,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会。我已经为郭图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会满意的。”刘平笑了笑,显得高深莫测。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觉自己被排斥在了计划之外。他毕竟年纪还小,没留意刘平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两者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这时帐外有人求见,一通报名字,居然是史阿。刘平略带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来的?”曹丕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也终于让刘平意外了一回。
他压低声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却。苍天有眼,将他的弟子送到面前,这是天赐良机啊!”
“他是郭图的人,你要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刘平道。
曹丕扬扬眉毛:“陛下你又猜错了。我不是要杀他,我是要拜他为师。”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略现狰狞,更多的却是兴奋,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剑杀死王越,才能彻底斩断臣的梦魇。”
刘平的身体下意识地朝旁边偏了几分,这个少年一瞬间的锋芒毕露,让他觉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黄河岸边,张辽的骑兵队在快速行进着,掀起了很大的烟尘。这支队伍行进至汶子山附近,队形发生了变化:部队兵分两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骑兵,继续沿着河边前进,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队则从山丘另外一侧绕了过去。
他们的目的是缠住即将到来的颜良,左右夹击会取得更好的效果,这在战术上是必然的选择,无可指摘。
带领那支偏师离开的,是张辽本人。这个举动没引起任何人惊讶,张辽在战场上是个疯子,永远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险的一线,这次也不例外--没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师的成员,全都是吕布覆没后的西凉军残部。吕布和高顺战死以后,张辽成为他们唯一的寄托。
杨修居然也在那支队伍里,这让很多同行的骑手很不解,他们想不出那个文弱的家伙能做什么。
这支队伍很快穿过了汶子山麓,却没有急于寻找袁军的踪迹,反而一头扎进一条山沟里,贴着沟底走了数里,很快来到一处庙宇前面。这庙宇背靠岩崖,门对黄河,地势颇为不错。只是战乱频繁,早已破败,只留下断垣残壁,如同一只被吃光了血肉的小兽骸骨。
张辽吩咐骑手们站开百步,然后和杨修两人慢慢骑到门口,下马进庙。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在院内的条石废墟上,正坐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正拿着手中大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指甲。他身旁几名侍卫警惕地望着两个人,墙头还有弓手埋伏。
“颜将军,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张辽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
颜良没有回礼,抬着下巴打量了一番,轻佻地晃了晃马刀:“你来啦?把剑扔开,走过来。”
公然让一名武将弃剑,可算得上是个大侮辱。可张辽面色抽搐了几下,还是把腰间的剑解下来交给了杨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颜良看他这么顺从,露出满意的神色,把马刀扎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点事,来不了,让我来替他跟你碰头。奶奶的,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们赶紧弄完走人。”
张辽却抢先问道:“吕姬她还安好么?”颜良扯着硬而亮的胡须,拖着长腔道:“她在邺城暂时过得很好,今后如何,就得看张将军你的表现了。”
“沮先生之前说,会有她的信物给我。”张辽原地不动,语速慢而有力。
颜良暧昧地看了一眼张辽,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张辽。张辽一把接过去,如同一个饥民拿到食物,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几遍,脸色数变,亦喜亦忧。
杨修在一旁默不做声,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错。
吕布有一个女儿,原本是要许给袁术的儿子,又数次反悔。后来曹操围下邳,吕布把女儿绑在身上试图突围,却被硬生生挡了回去。下邳城破,吕布授首,而这位吕姬却不知所踪。靖安曹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查到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绍的手里,郭嘉猜测袁绍一定会以此来要挟张辽。
准确地说,不是袁绍,而是沮授。杨修之前听说,沮授因为董承之事而被训斥,冀州一派声势大减。想不到他们还暗中握着这么一张牌,看来沮授他们是打算用张辽做一枚暗棋,在政争中扳回一城,这才有了此次会面。
看来这张辽和主公的女儿之间,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杨修咧开嘴,像狐狸一样似笑非笑,暗自挪动一下脚步。郭嘉把这件事告诉刘平,自然有他的图谋。可刘平随后就告诉了杨修,他若不跟过来在郭嘉嘴里夺点食,岂不是太亏了。
颜良见张辽读完了,开口催促道:“我们言而有信了,现在轮到你了。”
张辽看了眼杨修,犹豫地取出一枚黄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制节令,递了过去。
典军虎符是调动军队的凭证,竹制节令是诸营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记,难以伪造。这东西若是落入敌手,等于是把自家辕门敞开了一半。
不料颜良掂了两下,直接给扔了回来,一脸不屑:“老沮也真是,净玩这些虚的。我告诉你,现在条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输诚手书。”张辽一怔,旋即强抑怒气道:“我与沮大人有约在先,只要交出这两样东西就够了!”
“老沮回邺城了,现在这里是我做主,我说不够,就是不够!”颜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当汉室使者把张辽当先锋的消息透露出来时,颜良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大好机会。吕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层都知道,而现在能用出这枚棋子的人,只有颜良一个。沮授谈成什么样他不管,他大老远轻军离开袁营,不多榨点好处可不会回去。
张辽瞪圆了眼睛,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写了输诚血书,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了对方,只剩下做内奸一条路。轻则阵前反叛,重则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头来献,总之是只能任人摆布。
颜良大剌剌叉开腿,满不在乎道:“你一回是卖主,两回也是卖主,何不卖得痛快些?”张辽脸色铁青,拳头紧攥:“我出卖主家机密,已属不忠,你们不要再逼我!”颜良一听,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声如雷,震得身后废墟里几只鸟被惊走。
“忠义?你跟着原来那主子,先从丁原、董卓,后跟王允,早就是一窝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讲忠义?若真说忠义,当日在白门楼上,陈宫、高顺慨然赴死,你怎么还厚颜活在世上?”
颜良看似粗豪,这话却比刀子还锋利,句句刺在心口。张辽脸涨得发紫,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颜良见他哑口无言,不耐烦地催促道:“我这次出来,也担着好大的干系,你不要拖延时间。吕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张辽尴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拼命,未必会输给这个家伙,可偏偏被拿住软肋不能动手。眼见陷入僵局,这时杨修施施然站了出来,笑眯眯地对颜良说道:“颜将军,与其驯虎,何不从龙?”
颜良斜乜杨修一眼,二话没说,手里的马刀骤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纶巾削掉,只差一线就掀掉头盖骨。他本以为这个多嘴的家伙会吓得屁滚尿流,可杨修只是摸了摸头顶,扯下几丝头发,不动声色道:“颜将军你若杀了我,便是滔天大祸。”说话间,他又走近了一步,双目逼视,气势居然不逊于这位河北名将。
颜良神色微动,这小子胆色倒不差。他盯着杨修细细的脖颈,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是否还这么嚣张。张辽眼神闪动,这个胆大妄为的赌徒,他又在赌!赌的是颜良对他的话有兴趣,不会先出手。
这一次,他似乎又赌对了。颜良终究没有再次出手,把马刀收了回去:“你是谁?”
杨修从怀里取出一卷素绢,一抖而开,振声道:“我乃杨太尉之子杨修,今奉天子制谕,封尔征南将军,攘除奸凶,重振朝纲。”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除了张辽以外,俱是浑身一震。汉室在这个时候,在人心中仍有龙威余存,这一封制书震慑住了全场,就连颜良身边的亲卫,都有些躁动。颜良先前对杨修的身份有了几种猜测,但没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汉室的绣衣使者想必你已见到了吧?”杨修问道。
“不错。”
杨修大声道:“颜良,接旨!”
颜良却没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轻轻摩挲着下巴。他虽是武人,对许都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董承死后,汉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现在看来,汉室仍旧是心怀不满,想借这个机会搭上袁家的线,试图翻身。
可颜良没有轻易接下这制书。沮授的失势,正是因为试图营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计,又被郭图落井下石。谁知道眼前这个汉室是什么来头,是不是诡计?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郭嘉派来的?”颜良问。
“就凭我是杨修。”杨修一昂头。这话听起来无赖,可颜良却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杨彪杨太尉的忠义,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个忠臣,那必定是他们杨家。杨修看到颜良沉默不语,也不为己甚,将制书叠起来,往怀里一揣。颜良再想要拿那制书,却已经晚了。
“我刚才已说过了,与其驯虎,不如从龙。襄助汉室,内外交攻诛灭曹贼,岂不是比拉拢区区一个张辽更有价值?清君之侧,中兴之功,就在你们冀州的一念之间,回去仔细想想吧。”
杨修句句扣住冀州一党,摆明了是在暗示:你们没兴趣,还有颍川与南阳二党可以争取。这在颜良耳中,不啻为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气放软:“杨公子,此事干系重大,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
杨修一指张辽:“你们慢慢商量,若有定论的话,告诉张将军便是。”
颜良瞥了一眼张辽,眼神意味深长:“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来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这两声“好”是赞叹,还是嘲讽。
张辽几乎郁闷得要吐血,杨修这轻轻一句话,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输诚血书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里。关键是,自己偏偏还无从辩解,只能继续保持沉默。颜良把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时辰已晚,杨公子的意思,我带回去让老沮参详。天子的面子,我猜他总能卖上几分。”
“只怕将军归途,会有险恶啊。”杨修微微一笑,加了一句。颜良停住脚步,回头一脸疑惑。杨修伸出三个指头:“将军此次轻军而出,曹军早有觉察。如今算上张将军,一共有三路人马正准备合围。”
“哼,我就知道郭图那狗东西不安分……”颜良恨恨骂了一句,随即不屑道:“曹军那些士卒,土鸡瓦狗而已,我五百精骑,纵有万人也不惧。何况--”
他把眼神飘到张辽身上,“张将军既然同为汉臣,想来也不会痛下杀手。”
杨修惫懒地拿出骰子,指尖滑动:“名义上,总是要打一打的,不然曹贼会起疑心,对汉室不利。不过将军宽心,辅翼汉室的忠臣,可比你知道的更多。”说完这句,杨修凑近颜良,说了一句话。颜良听罢,未发一言,一打手势,和亲卫们迅速离开了小庙。
小庙恢复了安静,张辽搓搓手,疑惑地问杨修到底说了什么,杨修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告诉他,关羽关将军是忠义之士,降汉却不降曹。”
黄河岸边,两股军队发现了彼此的存在。二长二短的信号从号角里吹出来,训练有素的袁军主骑们开始大声喝叱骑兵变换队形,其中一半的骑手摘下得胜钩上的短槊,把身体伏下来,排成一条横列,每一个人与同伴都相隔半个马身的宽度;另外一半则摘下挎肩的弓箭,保持在槊手前十步的距离。
这是一个最标准的乌丸式攻击队形,首先马弓手们会放缓速度,射出第一和第二支箭,令敌人造成混乱,这时候槊手大举突前,用长槊和矛对敌人进行扫荡与刺杀,一举贯穿阵形。马弓手们会再度射出第三和第四支箭,并向两侧偏离,走过两条弧线,在战阵的另外一侧与破阵而出的槊手会合。
颜良的部下只有五百人,所以没打算长时间跟敌人纠缠,一旦突破敌阵,就可以轻松回到大营。这次会面,比颜良想象中收获要大,如果能和汉室搭上线,那对冀州一系将有极大的好处,还有什么比辅弼天子更能赢得声望的呢?所以他急于返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沮授。
“将军,东方与南方都有敌人踪迹!身后也有敌人跟进。”斥候飞快回报。
颜良点点头,杨修果然没说错,曹军得了消息,派了三路兵马来围剿。不过颜良也没说错,这些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目前挡在他们与大营之间的,是一大队步卒。大戟和长矛林立,队形颇为严整。他们选择的位置很巧妙,右侧是黄河,左侧是一处绵延的丘陵,队形正好卡在中间。想要攻击他们,唯有做正面突击。仿佛算准了袁营不会出来接应,这队曹兵的背后甚至不做防备。
颜良在马上观察了一番,弹了弹手指,让队形变得更狭长一点,这样虽然牺牲了侧翼的安全,但让正面的穿透力变得更强。副将提醒他说,他们的后方和右侧的敌人如果施加压力,整个队伍将会陷入危险。
“不用理睬他们,专心突破眼前的步阵便是。”颜良想了一下,又下达了一个指令,“让骑阵的左队突前一点。”副将领命而去。
五百匹乌丸骏马一齐奔驰起来,声势极为浩大。大地微微地震动着,如同一头远古巨兽踏地而来。徐晃站立在阵形后方,神情严峻,宛若碣石般沉稳。
手旁的鼓兵不疾不徐地敲着鼓点,提醒每一名士兵严守在自己位置上,而战阵两侧的督战队则半举大刀,严厉地监视着任何可能出现的逃兵。
士兵们聚精会神地抓紧手中的长矛与大戟,矛尖斜挑,戟头高立。敌人的骑兵冲过来,会首先被长矛刺中,然后戟头会狠狠啄下去,用锋利的刃凿破骑手或马的脑壳。
弓弦声响,他们身后的弓手开始放箭,这意味着敌人已经进入到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很多人滴下了冷汗,呼吸变得急促。鼓点声一变,徐晃发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指令:“聚!”
听到命令,士兵们齐刷刷地向右侧的同伴挤过去,让彼此身体靠得紧紧的,一点缝隙不留。这是抵御骑兵冲击的必要措施,一则让阵型变得更加致密;二则让士兵彼此夹紧,即使有人想转身逃走也不可能。
徐晃嘴唇紧抿,不再给出任何指示。他已经看到,那些骑手俯低了身体,一手持槊,一手抓住马脖上的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这是即将发起突击的姿态。下一个瞬间,骏马汇成的大浪将会狠狠地拍击在礁石之上,发出惊天动地的撞击,他甚至可以嗅到即将四溅的血腥。
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敌人那边传来几声号角,在战阵左路突出的骑兵突然放缓了速度,开始向右侧急转,而其他敌骑也随即拨转马头,陆续转向,阵型丝毫不乱地在徐晃的阵前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向右边反转切去。
这让徐晃和他的麾下都愣住了,感觉就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却打空了。此时整个阵型已经被挤得很密实,无法散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离去。只有弓手们还在拼命放箭,希望能留下一些战果。
这一个漂亮的阵前急转不光是避开了步阵的锋芒,而且让徐晃的部队陷入混乱。这个拒马阵型聚得特别密实,重新散开排列成追击队形要花不少的时间,等于是短时间内瘫痪在了原地。
可是,颜良到底是什么打算呢?徐晃一边重新调整部署,一边在心里琢磨。颜良的右侧是一道连绵的丘陵,他不可能越过徐晃的阵势突围。骑兵们唯一的出路,是转向南侧或者回头向东,但那两个方向有关羽和张辽的追兵。
徐晃眉头紧皱,怎么也想不通颜良会如何破这个局。
而颜良此时已经率队全体转向了南方,一阵马匹嘶鸣,为首的骑士很快攀过几丛乱石杂草,大声喊道:“前方三百步,有敌!旗号,关!”颜良点了点头,纵马冲到队伍的最前列,大吼道:“关羽阵前叙话!”
对面的部队稍微停滞了一下,很快一员手提长矛的长髯大将驱马出现在阵前。颜良打量了他一下,大声喊道:“汉室兴旺,匹夫有责。关将军何不随我去见袁公。”
关羽不以为然地摆了摆长矛,对这个建议不屑一顾。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大战前的叫阵劝降已成为一种惯例,一种仪式,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在里面。
颜良对关羽的反应也不意外,他从来没打算单靠唇舌就说服关羽--刚才杨修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提示,于是颜良运足气力,又发出一声大吼:“玄德公正在黎阳做客,将军不要自误!”这一声出来,对面的关羽脸色骤变,连带着他身后的士卒都一阵骚乱。
谁都知道关羽和玄德公的关系,也都知道关羽如今在曹营的微妙地位。
此时颜良这一声喊出来,关羽立刻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若是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等于宣告与昔日主公彻底决裂;若是不战而走,却是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颜良这句话真伪难辨,万一只是随口大言,玄德公根本不在河北,关羽便会立刻成了吕布一样的笑柄。
关羽麾下的士兵都是临时调拨来的,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们此时听到,无不心怀疑虑,阵型出现了混乱。颜良看到对方心意动摇,不失时机地下令骑兵们发起突击。
骑兵们纷纷催动马匹,再度摆成进攻的姿态。关羽回过头去,拼命挥舞着长矛,督促士卒尽快摆好队形。可他的控制明显变弱了,很多人还没摆好木盾,很多人还握着弓箭,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前方。踏破这一盘散沙,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时候,意外发生了。袁军的后队突然发生骚动。还没等颜良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名斥候飞奔而来,惊慌地对颜良说:“后方,敌袭!”
颜良眉头一皱,登高去望,看到一大队曹兵骑手已经揳入后队,双方的加速距离都不够,只能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混战搏杀。不断有曹军和袁军的士兵跌落马下,杀声四起。不过明显袁军的伤亡更多,因为他们不得不先调转马头,才能与敌人厮杀,而且没有马弓手掩护--他们都留在队列最前攻击关羽。
徐晃的部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他也没那么多骑兵。那么附近能发动这种规模攻击的,只能是张辽!
“这个混蛋……他不怕我会杀了吕姬吗?”颜良又惊又怒。
从刚才开始,张辽的骑队就一直遥遥地缀在后面,虚张声势地跟随着。
颜良只道他们只是为了应付差事,没有多做提防,放心地把马弓手都放在前线。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杨修是个骗子,张辽也绝不敢翻脸动手,除非他不再关心吕布女儿的生死。
可张辽居然真的翻脸了,而且还选在了这么一个时机。他利用袁军背对自己发起进攻的时机,狠狠地给了颜良屁股一下。
可是颜良此时已经无法叫停进攻。袁军的前锋已经插入关羽的阵势,霎时间就有数十名士兵被长矛挑翻,还有更多人被高大的马头硬生生撞倒在地,再被铁蹄践踏,惨呼连连。原本不算严整的阵线一下子被敲开一个大大的血色缺口。骑兵们争先恐后地从这个缺口涌进去,迅速朝前方同伴的侧翼补位,很快形成足够的宽度,减少接敌方向。
关羽的步卒一下子被打懵了。弓手们平举短弓,不管不顾地把箭射向缺口,即使误伤也在所不惜;被长矛格挡的步卒们纷纷抓起短戟,朝着身陷阵中的袁军前锋疯狂地掷去,以期能阻挡他们前进。一些老兵试图抓起地上的大盾,发现它们居然被过于紧张的新兵踩在脚下。老兵们大声推搡,新兵们只得惊恐地持刀扑上前去,反而让阵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只要颜良的骑兵源源不断地冲入缺口,继续扩大战果,那么关羽的部队很快就会被打得分崩离析。可是后续部队已经被张辽的骑兵缠上了,无法脱身,反而造成了前后分离的状况。
关羽部队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的各级指挥官开始组织反击。
数十名身披皮甲的戟士排好了长列,在屯长的喝令下,一齐高抬长戟,然后狠狠地啄下去。每次凿击都能击穿几匹马或骑手的头颅。滴着鲜血和脑浆的戟头再度被抬起,戟士们大喝着上前三步,继续对敌人进行打击。对于这种人,失去速度的骑兵没什么好法子对抗,战马的嘶鸣和骑手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的鼓舞下,其他士卒拔出环首刀,从两翼聚拢过来,把缺口封闭,让前锋身陷阵中无法自拔。骑兵的优势在于奔驰,当他们停下脚步陷入步卒的沼泽时,处境会变得十分悲惨。他们被迫从马上跳下来,拔出短剑,背靠着坐骑跟敌人对砍。马上马下的优势骤然逆转,很快这些手握短刀的骑兵,就生生被长达七尺的步矛搠死。不时还有受惊的马匹把骑士甩下,负痛狂奔,然后被几支利箭钉住,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颜良眼见到前后都受到挫折,勃然大怒。拍马往回冲了几步,愤怒地大喝:
“张辽!你……”话音未落,一支又狠又稳的箭射过来,正中颜良的左肩。远处的张辽放下硬弓,面无表情。
颜良身子晃了晃,眼前一片发黑。他强忍疼痛举起右臂,却发现身边连一个传令兵都没有了。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这蹄声强健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巨鼓之上,让心脏为之一颤。
颜良猝然回首,猛见一团火焰烧到面前。当他看清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匹时,前胸已经被一把长矛刺入--而长矛的另外一端,正被关羽紧紧握着。
他在张辽射箭的一瞬间,从混乱的前线冲到颜良身边,那匹赤红骏马的速度,实在是叹为观止。
“玄德公正在河北行辕,你敢……”颜良一把攥住矛柄,拼命吐出几个字来。关羽的眼神微变,手中的长矛却丝毫不放松,一口气贯穿了颜良的前胸,还狠毒地拧了几拧。颜良在马上不甘地摇晃了几下,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整个人从马上重重摔在了地上。
关羽翻身下马,从尸体上抽出长矛,一股鲜血从创口激射而出,喷了他满脸血污。关羽擦也不擦,俯身摘下颜良的头盔,用矛尖高高挑起,一边纵马驰骋,一边仰天大吼:
“颜良,授首!”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还在拼命抵抗的袁军瞬间士气崩溃,除了那些身陷重围的士兵以外,其他人都纷纷选择放弃抵抗,朝着大营的方向逃去。他们很快绝望地发现,必归之路上,正横亘着徐晃的军团……
远处张辽看到关羽高举着大矛在战场上来回驰骋呐喊,放下手中的硬弓,喟叹道:“想不到,云长他真的动手了。”他身旁的杨修一脸轻松地问道:“文远你把这么大一份功劳让给关将军,心中不觉得可惜么?”
张辽摇摇头:“云长自从来到曹营,没有一日不在苦闷中度过。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斩杀颜良,不是与玄德公决裂,而是给曹公一个离开的理由。”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别人眼里,可未必是这么回事。刚才颜良那一声‘玄德公在河北’,听在耳里的人可不少呢。”杨修露出嘲讽的神情。
张辽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摩挲了一下坐骑的耳朵,不再说什么。他忽然又想到什么,犹豫地问道:“颜良一死,沮授必会知晓。我这么做,真的能保吕姬无恙?”
杨修看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忧,宽慰道:“这一场仗意义重大,曹公一定会把功劳归于关羽一身,大肆宣扬,所以沮授怪罪不到将军头上;再者说,失去颜良的冀州派风雨飘摇,只会更加倚重于你,吕姬反而更加安全。”他身子微倾,声音也放低:“我向将军保证,会有人去把吕姬救出来,绝无差错。”
听完杨修这一番分析,张辽怔怔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这一切,早就在你的算计中吧?”
“嗯?”
“从一开始,你以言语挑拨我们三个,就没打算放颜良离去。你想借他的死,逼我和云长上你们的贼船,对吧?”
“文远,你何必想那么多。”杨修打断他的话,“做一个简单的武人,在这乱世里也是种幸福。”张辽却坚持道:“只怕想得太过简单,死得更早--既然你拉我上这船,就该把一切说清楚!”他剑眉斗立,脸拉得更长了,一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愤懑神情。
杨修无奈地把骰子收进袖子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梳理着坐骑的鬃毛:“我不妨告诉你,今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郭祭酒安排的。”
张辽一惊,随即醒悟过来:“那份天子制书,只是郭祭酒设下的饵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汉室参与,对不对?”
杨修狡黠地看了他一眼:“郭祭酒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他虚张声势,我顺水推舟,不是什么事都要遂他的愿。”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张辽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杨修见他有些迷惑,道:“如今颜良之死这一份大礼,恐怕是要礼分三家。”
张辽转过头,向战场上望去。此时厮杀已经逐渐平息,四千精卒合围数百如丧家之犬的无马骑兵,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随着最后一个试图抵抗的袁军骑手被乱刀砍杀,喊杀声消失了。黄河之水哗哗地奔流着,人与马匹的鲜血将绿油油的河畔草地染成暗红颜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曹军士兵们在战场上逐一搜捡,翻动尸体,若有还喘息的,就一刀搠死。在更远处的高丘上,关羽把大矛支在地上,颜良的头颅高高悬起,他下马背靠坐骑,似是疲惫之极,目视前方,默不做声。夕阳映衬之下,他颀长的身影宛若战神。只是脸上沾满血污,无法分辨此时他的表情为何。
张辽回过头来,似乎已经有了答案:“曹军首胜,这是送给曹公的大礼。”
“不错,你继续。”
“颜良一死,玄德公必被袁绍所杀。届时云长只能待在曹营,却绝不会诚心投向曹公。他若想继续效忠汉室,也只剩下一个选择。我和云长,就是送给汉室的大礼。”
杨修赞许地说道:“文远你能想到这一层,却也不错。那这三呢?”
张辽思忖片刻,沮丧地摇摇头:“这第三礼我猜不到。”
杨修微微一笑,抬起手,向着即将没入地平线的落日,如同要把那日头抬起来。
“这第三礼,乃是助那一条潜龙腾渊、旭日复升。”
这个时候,铛铛铛铛的锣声在战场四周响起,诸部开始聚拢队形,鸣金收兵。官渡的第一战,就在这如丧乐般的金鸣声中结束了。
“持剑要稳,突刺要发力于腰。”
史阿举起短剑,口中教训道。眼前的少年点点头,再一次扬剑朝他刺来。
这一刺迅捷无比,已隐然有了几成火候。史阿游刃有余地格挡着,还不时提点两句。每一次提点,都让少年的剑势变得更加凶猛。他的悟性和根骨,让史阿心中颇为惊讶。
史阿觉得有些奇妙。他和徐他原本受雇于蜚先生,和其他十几名刺客潜入曹魏各城,伺机扰乱。现在却被指名要来教这个曾被自己挟持过的小孩子剑术。这少年看来身份不低,连郭图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对于这个叫“魏文”的少年,史阿还是挺欣赏的。他有着同龄人中难得的沉稳,而且悟性极佳,天生是个学剑的好苗子。他记得老师王越曾经说过,剑是杀人利器,人心怀有戾气,才能在剑术上更进一步。而魏文在这方面的天分,让史阿啧啧称奇,小小年纪,一握住木剑就杀气四溢,尤其是听他解说王氏快剑的要诀时,更是杀气四溢。他与史阿对练,每次都好似面对杀父仇人一样,经常逼得史阿使出真功夫,才能控制住不伤到他,也不被他伤到。
史阿真心喜欢这孩子,毫不藏私,把自己胸中所学尽数教出。他相信,如果师父王越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行了,今日就练到这里,筋骨已疲,再练有害无益。”史阿第十次拍落了曹丕手里的短剑,宣布今日的练习就到这里。
曹丕脸上红扑扑的,微微有些喘息,但整个人特别兴奋。他深躬一礼,然后用衣襟下摆擦了擦剑身,随口问道:“王越如今在哪里你可知道?”史阿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孩子的话里对王越殊无敬意,按辈分来算王越可是他的师公呢。不过这些大族子弟都是如此,学剑学射学御,无非是一技傍身而已,改变不了世家寒门之间的尊卑藩篱。他回答道:“我与师父已一年未见。上次见他,还是在寿春。师父闲云野鹤,从来都是行踪不定的。”
曹丕“哦”了一声,又问道:“跟你同行的那个徐他呢?”史阿笑道:“那个人性格有点古怪。他以前在徐州遭逢过大难,所以不大爱说话,公子不要见怪。”曹丕好奇道:“遭逢什么大难?”
“曹贼屠徐嘛。”史阿回答,没注意到曹丕眼里闪过一丝恼怒。“那年曹操打陶谦,在徐州大肆屠戮,死了十几万人。徐他当时家在夏丘,一家人都被杀死,尸体抛入泗水,只有他侥幸活下来了,被师父所救。王氏剑法,讲究‘怀惧而自凛’,要心中怀着口恶气或戾气,才见威力。我这个师弟,一直对曹操仇怨极深,施展出剑法来,连我都未必是对手呢。”
曹丕道:“原来如此,下次有机会,我想和他过过招。”史阿连忙劝阻道:
“还是算了,他根本分不清喂招与决斗,一上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伤了公子就不好了。”
曹丕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王越起手无悔,徐他不分轻重,王氏快剑的剑手里,反倒是先生你最正常不过。”史阿无奈地笑了笑,把铁剑绑回到腰间。
他们这样的人用不起剑鞘,都是用一根粗绳子把剑拴在腰带上,走路时得用手扶住剑柄,不然容易割伤大腿。曹丕看了一眼,把手边的吞口包铁楠木鞘拿起来,扔给史阿:“这个送你吧,权当束修。”史阿连忙推辞,不过曹丕再三勉强,他只得收下。
“若是你过意不去,就多教教我王氏快剑的要诀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用呢。”曹丕眼神灼灼,这让史阿感到几分熟悉。他记得徐他在第一次学剑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由得在心中纳闷,这锦衣少年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恨?
这时候,在校场外传来马蹄声,一骑信使飞快驰来,行色匆匆不及绕路,直接踏过校场,直奔主帅大帐而去。曹丕和史阿对视一眼,后者漠不关心,前者却隐隐有些期待。
那信使驰到大帐门口,下马把符信扔给卫兵,一头闯了进去。帐篷里郭图和刘平两个人正在饮酒吃葡萄,郭图一直不提北上见袁绍的事,刘平也故作不知,两个人虚以委蛇地谈些经学趣闻,鸡舌香的味道弥漫四周。
信使走到郭图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郭图脸色阴晴不定,挥手让他出去。
刘平一枚枚吃着葡萄,仔细观察着郭图的神情。郭图起身道:“刘先生,告罪告罪,有紧急军情需要处置一下。”
“看来我的礼物,是送到了啊。”刘平轻描淡写地说,郭图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他挥手让帐内其他人都出去,趋前压低了嗓子,像是吞下一枚火炭:
“颜良……是你安排的?”
“若不如此,怎能显出我汉室诚意呢。”刘平把葡萄枝搁入盘中,还用指甲弹了弹盘沿。
郭图心情有些复杂,颜良的跋扈确实让他十分困扰。他也施展了些小手段,想让这蛮子吃点亏。但郭图没想到,等到的却是颜良枭首全军覆没的消息。
能让数百精骑死得这么干净,必是曹军精锐悉出。能对曹军如臂使指,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念及此,郭图看向刘平的眼神,多了几丝敬畏。刘平道:“郭大人,礼物可还满意?”郭图面孔一板:“颜将军首战遇难,挫动我全军锐气,这叫什么大礼!先生太荒唐了!”
“袁公心怀天下之志,应该接纳九州英杰,岂可局于一地之限,计较一人之失。”
刘平的话没头没脑,可意思却再明白没有了。
袁绍军的体制相当奇怪。冀州派的势力俱在军中,魁首是田丰、沮授,下面有颜良、文丑、张郃、高览四员大将牢牢地把持着军队;而在政治上,却是南阳派的审配、逢纪、许攸等人并总幕府大权。此次出征,逢纪名义上执掌军事,冀州派一直深为不满,两边龃龉不断。
主帅身亡,兵将未损,对郭图、对颍川来说,算得上是一个最理想的结果。
依着规矩,颜良死后,麾下部曲都会暂时划归监军郭图统辖。这握在手里的兵,冀州再想讨要回去,可就难了。冀州派经营得密不透风的军中崩坏了一角,一直处于弱势的颍川派便有了可乘之机。
刘平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对郭图来说,绝对是一份丰厚的大礼。
郭图望着一脸淡然的刘平,突然惊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之前他总是有意无意把自己摆在一个施恩者的高度,居高临下,现在才发觉,汉室的实力比想象中更可怕,他们根本不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困顿之徒,而是与袁绍地位对等的强者。
郭图重新跪坐下来:“先生教诲得是……郭某乍听噩耗,乱了方寸,还望先生见谅。”刘平笑道:“颜良轻军冒进,以致倾覆。只要将军审时度势,反是个大机遇啊。”
郭图连忙抬起头:“依先生的意思,该如何应对?”
刘平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字,伸向郭图。郭图一看,为之一怔,失声道:“这,这能行么?”刘平道:“行与不行,明日便知。”然后把手缩了回去,用素绢擦拭干净。郭图隐隐觉得有些明白,却隔着一层素帷没点破。
郭图觉得这太荒谬,不再细问,刘平也不解释,起身告辞。郭图送走他以后,马上传令诸营加强戒备,亲自带着几十名亲卫去颜良营中去。主帅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不早早镇伏,造成营变营啸就麻烦了。
刘平一出大帐,恰好看到曹丕在帐外持剑等候。他走过去一拍肩膀:“走,回营。”曹丕把剑鞘送人了,只得把剑扛在肩上,小声问道:“我看到有信使匆匆忙忙进去,你的礼物送到了?”
刘平笑着点点头。这一份大礼送来得相当及时,一下子就把郭图给震慑住了。刚才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就是为了进一步夺取话语之势。言语交往,形同交战,取势者占先。当郭图开口向他求教应对之策的一刻,攻守之势已易,刘平完成了从“求助者”到“决策者”的角色转换,终于把一只手伸进袁绍军中,这对他接下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何必这么麻烦,想对付这种人,办法多得是。”曹丕颇不以为然,他觉得郭图就是个贪婪的胆小鬼,一把剑、几个把柄,足以让他言听计从,用不着这么苦口婆心。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刘平道,与曹丕并肩慢慢走着,“昔日有风伯和羲和二神相争,约定说谁能将夸父的衣袍脱掉,便可为王。风伯先使北风劲吹,夸父却将袍子裹得紧紧。羲和召了自己的十个儿子,化为太阳,当空炽晒。夸父耐不住酷热,不得不袒胸露乳,裸身逐日,羲和遂胜出。”
曹丕听完这故事,默不做声。刘平也没过多解说,他相信以这少年的聪明劲儿,能想明白其中寓意。这就是刘平自己选择的“道”,是仁慈之道,于无声处潜移默化,胜过咄咄逼人。
这时候曹丕忽然停下脚步,唇边露出一丝戏谑:“那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刘平一下子被问住了,这个寓言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哪里还有什么后续。
曹丕一本正经道:“后来这十个太阳都不肯回家,大地焦旱,把夸父给生生渴死了。结果惹出了后羿,射杀了九个太阳,最后只剩下一个,成为天上独尊之主。”
“……”刘平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这么想,咳嗽一声,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倒是曹丕开口问道:“郭图再如何相信你,他也不过是个前锋督军罢了,袁绍身边策士众多,你怎么可能控制他们全部?”
“袁绍在官渡,我是无能为力的,可是邺城不是还空着么?”刘平笑了笑。
邺城是袁绍的重镇根基所在,地位与南皮仿佛。曹丕没想到刘平想得那么远,从官渡轻轻跳去了邺城。他一时想不出其中渊源,于是乖巧地闭口不言。
两个人走到营帐,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徐他。
他还是那一身衣不遮体的模样,一把无鞘的破旧铁剑随意系在腰间,大腿外侧尽是新旧伤口。他见刘平到了,把铁剑扔在地上,双手伸平走过去,以示没有敌意。
刘平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徐他走到跟前,突然双膝跪地:“大人你曾说过,人命如天,无分贵贱,可是真心的吗?”曹丕皱眉,刚要出言喝叱,却被刘平拦住。
“你有什么事?”
“大人既敬惜性命,必然不耻曹贼徐州兽行。”徐他一扯胸口,露出右胸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疤,“我一家老小,全数抛尸泗水。我独活至今,只为杀死曹贼,为徐州十几万百姓报仇,恳请大人成全。”
曹丕的脸色陡然变了,刘平按住他肩膀,平静道:“你不是受雇于袁绍的东山人么?此事你该去找郭监军商量,我不过一介商人,又有何能为?”徐他昂起头来,黄褐色瘦脸颊颤动一下,难以分辨是笑容还是愤怒:“您可不是什么商人。你们从白马城出逃,是刘延与你们配合演的一出戏,我当时都看在眼里了。如果我说给郭图听,你们就会死。”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住了,徐他的话直截了当,反倒更具威胁意味。
刘平眯起眼睛:“可我能做些什么?”徐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要你把我送进曹军主营,要近到足够可以刺杀曹贼。”
刘平的呼吸依旧平稳,他把视线缓缓转向曹丕:“小魏,这件事,就由你来定吧。”这是个避嫌的举动,表明汉室对刺曹没有想法。曹丕却没想到刘平居然让自己来做决定,一下子没什么心理准备,慌乱了一阵才说道:“你确定要这么做?曹操治军严谨,你进了主营,就算成功,也没机会逃掉了。”
徐他手掌一翻,表示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曹丕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心想如果是父亲或者大哥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才好,忽然,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天才的想法涌入脑中。
“这么说,你愿意为刺曹付出任何代价?”
“是的。”
“很好很好,很有荆轲的风范嘛。”曹丕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环顾四周,“那咱们现在缺的,只剩一个樊於期了。”
“樊於期?”徐他眼神有些茫然,他根本不识字,这辈子唯一学过的两件事,只有务农和剑击。
“他是秦国的将军,后来叛逃到了燕国。荆轲取得了他的首级,才得以接近秦王身边。”
“哦……”徐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身为刺客,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曹丕挥了挥手,上前一步:“你暂且留在我身边,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为你做易水之别。”
徐他与曹丕对视片刻,终于双膝“咕咚”一声跪在地上,用配剑割开手臂上的一片血肉,用手指蘸着血擦拭曹丕的剑身。这是死士们效忠的仪式,意为“以肉为剑,以血为刃”,将自己化为主家的利刃,兵毁人亡,在所不惜。
曹丕俯视着徐他,这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死士,心情有些得意,也有些复杂。
颜良的死讯当天晚上就被公布出来,诸营着实骚动了一阵。好在郭图和淳于琼及时弹压,才没酿成大乱。郭图宣布在袁绍下达新的命令之前,全军都要听从他的调遣。他是监军,于是这个命令被毫无障碍地执行下去。
整个袁营当夜都严阵以待,郭图还撒出去大量斥候,去侦查曹军进一步的动静。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消息终于传回来了。
斩杀颜良者,是玄德公曾经的麾下大将关羽,他如今已投靠曹营。颜良的部队覆没之后,关羽没有立刻趋向白马城,而是在白马与延津之间建起一道由弓兵定点哨位与游骑构成的遮蔽线。袁绍军的不少斥候都在这条线附近遭到狙杀。
好在关羽的兵力不足,无法在黑夜里做到全线封锁,还是有几名袁军斥候漏了过去,给郭图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曹军主力从官渡倾巢而出,直扑白马而来。
而与此同时,来自于蜚先生的一封加急密信也交到了郭图手中。郭图展信一看,惊讶得眼珠都要掉出来。蜚先生给他的建议,居然和昨天刘平写在掌心的那一个字,完全一样:
“撤”!
郭图把密信揣好,亲自赶到刘平和魏文的宿营大帐,忐忑不安地向刘平请教道:“先生昨日手心之字,我一晚上都没想通。还请先生教我。”
刘平见他主动来问,知道这个关子算是卖出去了:“敢问今日可是有新消息了?”郭图连忙把曹兵大军压境的事告诉他,刘平点点头:“这就是了,先生你的大机遇,就在这里。”
他看到郭图还是一头雾水,继续说道:“我来问你,袁绍指派监军为渡河先锋,所图者为何?”
“攻拔白马,确保渡河无忧。”
“那为何围而不攻呢?”
郭图迟疑道:“袁公的意思,自然是围城打援……”
“不错!”刘平一拍几案,“袁公真正关心的,不是小小的白马城,而是如何调动曹公,来一场大决战,以优势兵力一战而胜。颜良这一败,看似曹军大胜,实则把曹公拖入尴尬境地,再无法龟缩在官渡,只能驱军来救白马,而且一动必是倾巢而出--我问你,你们这里一万多人,能抵挡得住么?”
郭图略算了算,回答说曹军在官渡总兵力有六万之众,我这里一万多人虽抵挡不住,坚守数日等到袁军主力来援,不成问题。
刘平摇摇头道:“郭监军这就错了。如果你在白马周围拼死抵挡,曹公最多象征性地打一下,然后赶在袁公抵达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长声调,郭图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但如果你现在主动后撤,远离白马,曹公又会如何呢?”
郭图现在完全被刘平牵着鼻子走,连声问如何。刘平身子往后一仰,双足微跷:“白马之围一解,曹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快把白马城内的军民辎重回迁官渡--这可走不快呀。”
郭图“啊”了一声,立刻全明白了。
他这一撤,无形之中把白马当成一个包袱扔给曹操,曹操还不得不接。
趁着曹军背起包袱缓缓退往官渡的当儿,袁军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黄河与官渡之间的广袤平原形成决战。
郭图怀里揣的那封密信里,蜚先生说的和刘平论调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并未详加解说。如今听了刘平分剖,郭图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悦诚服地伏地赞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测。汉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刘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却一阵苦笑。这等谋略和眼光,他可没有。
这一切说辞,都是他在临行之前与郭嘉商议出来的。那几天里,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战的许多种可能,将曹军、袁军的每一步变化都解说得非常详尽。刘平那时候才知道,那些号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才谋士,大家只看到决胜千里的神奇,却不知道运筹帷幄背后要花费的心血。
郭嘉告诉他,他无法提供详尽的计划,只是尽可能把出现的变化都说出来,具体如何运用,就只能靠刘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会比在许都做事难多少。”郭嘉这样说道,刘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讽刺还是暗有所指。
郭图心中的疑惑被开解,神情轻松了不少。他这才发现,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练剑去了,而那个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刘平身后,一言不发。刘平解释说,史阿现在是魏文的老师,那么如果能把他师弟调过来做个护卫,就再好不过了。一两个刺客,郭图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应下来。
“哦,对了,刘先生,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您为好。”郭图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哦?是什么?”刘平也很意外。
郭图从怀里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刚刚传来的消息,孙策在丹徒遇刺,如今已伤重而死。”刘平眉头一扬,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但郭图居然会主动拿出来说,证明他已对刘平彻底信任。
“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准确吗?那可是江东小霸王,谁能刺杀得了他?”
刘平连声问道,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准确。”郭图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摊开,“因为这是来自于东山蜚先生,我们河北军中的耳目。我想让您在动身北上之前,先去见一见他。”
郭图宣布撤军的命令很快传遍全军,包括淳于琼所在的军营。淳于琼对这个指示没什么异议,吩咐了几名手下出去督促拆营,然后走进邓展的帐子。
自从那次邓展突然狂暴之后,他一直被绑在一顶小帐子内,平时只有吃饭时才会被松开双手,双脚则永远被一根结实的麻绳子捆住。淳于琼进帐子的时候,邓展紧闭双眼,装作沉睡。淳于琼端详了他一阵,叹息道:“你说你这是何苦。我不会放你,也不会杀你。你就算挣脱了,也跑不出营地去,白白被人射杀。”
邓展没理他,继续装睡。淳于琼敲了敲他后背:“你也别装睡了,赶紧起来收拾东西。咱们要拔营回军了。”邓展听到这句,眼睛“刷”地睁开:“曹军胜了?”他的嗓子经过调养,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稍微有些沙哑。
“呸!想得美。”淳于琼笑骂道,“只是暂时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实一点,万一行军的时候乱跑,军法可不饶人,到时谁也帮不了你。”
“撤去哪里?”邓展有心诱他多说几句话。
“不知道,肯定不会渡河回黎阳,估计只是往西边挪挪屁股吧。”淳于琼摸摸自己的大鼻子,显得很兴奋,“颜良那小家伙被人给砍了,砍人的叫关羽,以前还是玄德公的旧部哪。最妙的是,现在玄德公还在黎阳,这可是够乱的。”
邓展仔细听着每一个字,试图推测出时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淳于琼又跟他唠叨了几句,有士兵过来,说轮到拆这里的帐篷了。淳于琼吩咐两名近侍解开邓展双腿的绳子,亲手拿起一件轻甲给他披上,让他们先带到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然后又去巡查全营了。
邓展一到帐外,就看到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几十辆马车与牛车散乱停在营中,士兵们把一顶顶帐子拆卸、折叠、捆好搁到车上,还有望楼、栅栏、鹿砦什么的,也都要拆散了带走。整个营地热火朝天,乱哄哄的一片。
两名近侍带着邓展,走到一辆装满箭矢的牛车旁边,让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传来一阵叫喊声,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处大纛没系住,斜斜地朝这边翻倒过来。周围的士兵呐喊着去拽绳子,可还是拽不住。只见大纛轰然倒地,宽大的旗面把整辆牛车都给盖住了。
邓展和旁边的两个侍卫都被压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横,眼神闪过一丝狠戾,右腿膝盖一顶,正撞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咽喉,后者一声没吭就昏了过去。他又用双足夹起一枚箭镞,狠狠钉在另一名侍卫背后。邓展迅速掀开大纛,对迎上来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这么糊涂!”
他身披轻甲,又把捆缚着的双手藏到背后,一时间竟没人认出来他是个囚徒,还以为是淳于琼身边的某个侍卫,都不敢靠近。邓展骂了一通,这才让开身体:“快过来帮忙!”趁着士兵们一涌而上的混乱,邓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在手里握了一枚箭镞。
他估计就算士兵们发现纛下昏迷不醒的侍卫,也会以为是砸昏的,那会争取到不少时间。邓展迅速判断形势,随手偷了一件风袍,然后走到营中下风处的一处简陋的土溷里。这是一个一面是缓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时顺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邓展用箭镞磨断了绳子,活动一下手腕,改换了一下装束。等到他再度走出来时,已经是一名幽燕的骑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没人留意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骑兵。邓展在营里自由走动,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对虎豹骑出身的人来说,抢一匹马逃出军营,轻而易举。但邓展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还在袁绍营里,吉凶未卜,他必须做点什么。
邓展凭着记忆,在营中四处寻找,努力回忆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点。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路,士兵对这位骑士不敢怠慢,告诉他这里是淳于琼将军的营盘,郭监军的营盘在另外一侧。根据这条模糊不清的线索,邓展一路摸到了郭图的营地附近。
这里的大部分帐子也正在被拆除,现场一片忙乱。邓展小心地贴着人最多的地方转悠了许久,发现在东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栅栏围成营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热火朝天,那里却很安静。
邓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缓坡之上,有两个人正在斗剑,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个少年却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谁?此时两个人拼斗得异常激烈,一时分辨不出是在比试,还是真的在厮杀。听那铿锵之声,用的不是木剑,而是真剑。
邓展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二公子是夺了把剑,试图逃离?他不及多想,顺手从身旁辎重车上抽出两把短戟,朝着那高个子甩过去。史阿忽见暗器飞来,顾不得给曹丕喂招,慌忙收剑挑拨,勉强拨开二戟。趁着这个当儿,邓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们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来助你!”
曹丕听到这呼喊,浑身一震,骤然回身,眼神锐利至极。邓展正要开口要自报家门,却不料曹丕手中长剑一振,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间,邓展寒毛倒竖,仿佛回到了许都的那一夜,仿佛再度面对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剑和凛冽杀意。好在曹丕的剑法还显稚嫩,邓展下意识地闪躲,这一剑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邓展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失血未复,此时骤受重创,一下倒在地上,几乎晕倒过去。
“这人是谁?”史阿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过来问道。他如今算是半个默认的保镖,若是魏文出了什么问题,干系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让表情显得平静,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想到,在袁营里居然还有能认出自己的人,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
他仔细去端详邓展的面孔,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猎时见过,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亲随吧--只是不知他怎么会跑来袁绍营里。
史阿问:“怎么处置?”曹丕有些为难,他有心把这家伙一剑捅死,永绝后患,可又怕会有什么牵扯。正犹豫间,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驱马跑过来。这人耳大如扇,鼻若悬胆,正是淳于琼。
淳于琼听到邓展潜逃的消息以后,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寻找目击者。
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来举报,说一个行迹可疑的骑手向他问路,然后朝着郭监军的营地去了。淳于琼一听,立刻骑马赶过来,正看到曹丕刺中邓展的肩膀。
“你们好大的狗胆!敢动我的人!”淳于琼怒不可遏,眼前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想来是哪处营头的低级军校,所以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的人,可是要试图刺杀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头。他不认识淳于琼,但从甲胄就知道是个大将,有他在场,邓展无论如何是杀不掉了,只能先栽赃再说。
“鬼扯!他才来不久,跟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仇怨……”说到这里,淳于琼忽然停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诡秘笑容:“难道说,你们原来就认识?”
曹丕心里一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邓展咳嗽一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曹丕眼明手快,围着邓展缓缓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费了千辛万苦避入袁营,不让仇人知道底细!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邓展听到这几句话,眼光一闪。淳于琼在马上奇道:“我说老邓,你真的认识这娃娃?”曹丕抢先冷笑道:“我乃扶风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长唯恐我夺其位子,买通了这人三番五次害我,岂会不认识?”他只走了七步就编出来一段兄弟相争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邓展立刻心领神会,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营不得自由,定要去杀你不可!”
两人对喊了几句,俱是微微点头,算是把对方的处境差不多摸清楚了。
曹丕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邓展不是叛变,而是出于某种缘由被带进袁绍军营,现在自己至少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听着两个人的对谈,淳于琼却呆在原地,捏着马鞭,恍然失神。
魏文这个名字,让他回想起来,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书,是他在最后时刻试图传达出来的重要讯息。这两个字只有淳于琼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两个字,乃是“魏蚊。”
一个只有齐鲁人--准确地说,是只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词。
“巧合吗?”淳于琼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