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
马伯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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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面色阴沉地从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袁军士兵的尸体。这些战死者身上只有少数人披着几块皮甲,大部分尸体都只是简单地用布衫裹住身体。手里的武器,也只是简陋的木制或竹制长矛,甚至连一面小盾都没有。
这种胜利并不让刘延感觉到快意。从装备判断,这些不过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绍强行征调过来,一来可以充做战争的消耗品;二来变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实力。这样的士兵无论死多少,袁绍都不会有一点心疼。
刘延抬头看了看远方,袁军的营寨背靠黄河而设,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这些袁军部队是从黄河北岸的黎阳渡河而来,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离津,然后从容展开,将白马城四面围住,骄横之气,溢于言表。
可刘延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座白马小城不过三里见方,他这个东郡太守手里的可战之兵只有两千不到。算上白马城的居民也不过才一万多人。而此时包围小城的袁军,仅目测就有一万五千之众。
以袁军的威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马城一陷,冀州大军便可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直扑官渡,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与曹操展开决战。
可奇怪的是,对面的袁将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试探一下守军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动。
刘延摇摇头,白马已是孤城,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只有殉城战死或者开城投降两个选择。他叮嘱城头的守将几句,然后满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阶梯走下去。他刚一下来,立刻有一名亲随迎了过来。
“抓到了几个袁军的细作。”亲随压低声音对刘延说。
刘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大战持续了这么久,各地的细作都多如牛毛。
他淡淡道:“当众斩首,以安民心……哦,对了,尸体别扔,也许还能吃。”
亲随有些踌躇:“这两个细作,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刘延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这名亲随跟了他多年,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他们离开城墙,来到城中一处紧邻兵库的木屋里。木屋里站着两个人,他们没被绑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动一下就会被乱刀砍死。
这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两道蚕眉颇为醒目;他身边的根本还只是个大孩子,细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纪额头就隐有川字纹。两个人的穿着都是青丝单衣,濮巾裹头,一副客商打扮。
刘延在路上已经了解到了详情。一接到袁军渡河的消息,白马城立刻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城内大索,凡是没有户籍或没有同乡认领的人,都会被抓起来。这两个人,就是在这时候被抓进来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刘延问。
“我叫刘平,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们是行商之人,误陷入城中。”刘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刘延冷笑道:“曹公与袁绍对峙已经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个商人胆敢跑到这里来?分明是细作!”他假意一挥手,“拖出去杀了。”听到他的命令,几名士兵上前正要动手,刘平挡在魏文前面,厉声喝道:“且慢!”士兵们都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俱是一顿。
刘延心中大疑。刘平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口吻,都带着一种威严,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气质,学是学不来的。这两个人的身份,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又重新打量了两人一番,觉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却一时说不出。
“你们到底是谁?”刘延问道。
刘平把手伸进怀里,这个动作让护卫们一阵紧张,刘延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见刘延如此胆小谨慎,发出一声嗤笑。刘延却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刘平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远远扔给刘延。刘延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条柏杨木签,签上写着“靖安刺奸”四个字。
这四个字让刘延眼皮一跳,这--是靖安曹的东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内最神秘的一个曹,这个曹的职责众说纷纭,没人能说清楚,无数的传言总是和刺奸、用间、窥探、暗杀等词语相连--唯一能够确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军师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无处不在,行事却极端低调。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马城中,刘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线,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用手摩挲着木签的粗糙表面,缓缓开口道:“仅凭这一条木签,似乎不足为凭。”
“那么加上这个呢?”那个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过来一样东西,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刘延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一块精铜制的令牌,正面镌刻着“汉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纹饰,牌头还雕成独角。刘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不光有靖安曹的凭信,连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顷,魏文没好气地伸出手来:“看够了?还给我。”刘延把令牌与木签双手奉还,魏文抢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刘延,不屑道:“你不专心守城,反倒与我们这些客商为难,胆量也太小了吧?”
刘延淡然一笑,没说什么。刘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别说了,刘太守是职责所在。”魏文气鼓鼓地闭上嘴,自顾朝门外走去。门外士兵看到大门敞开,出来的却不是刘延,“哗啦”一起举起钢刀。魏文脸色霎时变了几变,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连倒退几步。直到刘延发出命令,士兵们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头,努力地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这些兵倒是调教得不错。”
一听少年这居高临下的口气,刘延可以肯定,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客商。
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刘延已经打消了追究的念头。靖安曹做事,不是别人可以插手的。他是个极度小心的人,不想因为一时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计划。
“如今城中纷乱,各处都不太平。两位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的,不如去县署稍坐,也稳妥些。”刘延客客气气说。刘平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刘延带着刘平和魏文离开兵库,朝着位于城中心的县署走去。此时街上已实行禁令,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偶尔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整个白马城陷入一种焦虑的安静,好似一个辗转反侧的失眠者。他们走过一处空地,几个士兵拿着石头在往一口井里扔。
刘平和魏文一直在悄声交谈,还辅以各种手势。走在前头的刘延感觉,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既不像主仆,也不像兄弟,那个叫魏文的小孩子虽然听命于刘平,但总不经意间流露出颐指气使的气度;而刘平对魏文说话不像长辈对晚辈,更像是上级对下级,还带着点商量的口吻。
这时候意外出现了。
两个黑影突然从两侧低矮的民房顶跃下,速度如影似电。刘延与他的护卫刚露出惊疑,两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刘延的小腹--却发出了“铛”的两声脆响,刘延整个人朝后头倒去,从破损的布袍下,隐约可见铜光闪耀。
原来刘延为了防止被刺杀,在外袍下还穿了一身铠甲,这个人真是小心到了极点。
刺客还要继续挺刺,这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居然是刘平。他先拽开失去平衡的刘延,然后飞起一脚踹开亲随。只听一声惨叫,原本注定要切开亲随脖颈的刀锋,只斩入了大腿。两名刺客见一击未中,不见任何迟疑,立刻拔刀各自跃上房屋,很快在视野里消失了。
那些还忙着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头,都跑了过来。刘延挥着手吼道:“还不快去追!”他们连忙转身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没事吧?刘太守?”刘平问。刘延脸色煞白地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点头。这次丢人可丢大了。这城里经过几遍盘查,把两个靖安曹的人当细作不说,居然还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两个。若不是他生性谨慎,恐怕此时白马城已陷入混乱。
“谢……谢谢先生救命之恩。”亲随捂着潺潺流血的大腿,冲刘平叩头。
刚才若不是刘平及时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剑斩的力道极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极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颈上,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刚刚还指控这人是细作,现在却被救了一命,这让他有些惶恐。
“不客气,同行之人,岂能见死不救。”
刘平温言一笑,回头去看魏文,却发现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发直。刘平问他怎么了,魏文嘴唇微微颤动,低声道:“这……这种剑法,好熟悉……对,就是噩梦里那种感觉,我曾经经历过,不会错。”魏文双股战战,试图向后退去,却被刘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别忘了你为什么来这里。”刘平悄声对他说,似乎也是对自己说。魏文咬着牙攥紧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针对刘延的刺杀引起了一场混乱,守军对城里展开了又一轮搜捕。刘延赶紧把他们两个人尽快送回了县署,加派了守卫,然后吩咐奉上两盏热汤压惊。
刘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两个人端起汤盏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们的举止风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这让刘延更生敬畏。
刘平开口问道:“如今白马四面被围,不知刘太守有何打算?”
刘延心中一凛,若刘平问的是“如何应对”,他还可以从容回答;可他偏偏问的是“如何打算”,这就存了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袁绍大军压境,许都这边难免人心浮动。这两个人,说不定是曹公派下来检校军心的……
想到这里,刘延苦笑一声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拼死殉城而已。先生问我,真可谓是问道于盲了。”他将城内外局势据实相告,刘平听了以后,沉默不语,面露难色。刘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两位急于出城,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刘延叫手下取来牛皮地图,铺在两人面前,用盛汤的勺子边指边说:“袁军虽然势大,但我白马城也并未全无出路。两位且看,在西南处,如今还有一条宽约数里的通道。不知为何,袁军至今不曾到此,只偶尔有斥候巡逻。若是有快马,两个人要冲回南方,不算太难。”
魏文伸着脖子端详了,忽然抬头问道:“你们的信使,是否就是从这条路去给我……呃,给曹公报信?”
“不错。”
魏文道:“袁军兵力如此雄厚,却围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条单骑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难道看不出什么问题?”这小孩子语气尖酸,说的话却大有深意。
刘延重新审视地图,一言不发。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倾:“我问你,我军与袁军若是决战,孰强孰弱?”
“袁绍兵力数倍于曹公,又新得幽燕铁骑。若正面决战,我军胜机不大。”刘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图上一点:“白马城是黄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军必救之地。袁绍放开白马的西南通道,明显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们再围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离开官渡,北上决战。明白了?”
刘延脸色陡变。他只纠结于白马一城,这少年却轻轻点透了整个战局,虽说略有卖弄之嫌,却也显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与见识。黄河与官渡之间是广袤平原,在那里两军展开决战,曹军败多胜少。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刘延就是战败的第一个罪人。一想到这里,刘延顾不得礼数,霍然起身,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
“得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摆摆手,“我都看得出来,曹公会看不出?你老老实实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聪明,乱了阵脚。”教训完刘延以后,魏文颇为自得地瞟了刘平一眼,刘平却是面色如常,镇定自若地啜着热汤。
刘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两个年轻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损在了白马城中:“我马上安排快马,打开南门送两位出去。”
刘平却摇了摇头:“多谢太守。不过我们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轻轻在地图上一点,眼神中透出几丝坚毅,指头点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马城外驻扎的袁军营盘。刘延手一抖,几乎要把手边的汤盏碰倒。
“您这是……”
“我们去试探一下,看看袁绍对汉室还有多少敬畏。”
“汉室不就是曹公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刘延心中暗想。
与此同时,在那一处被指头压住的袁军营盘门口,一场酝酿已久的混乱即将爆发。
一大队剽悍的骑兵安静地排成三队阵列,他们个个身挎弓箭,腰悬长刀。
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些奇怪,前面一半已经出了袁军主营的辕门,后一半却还在营中,好像一条出洞出到一半就卡死在那里的蛇。
在队列的最前方,是一个全身披挂的黑高汉子,他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把宽刃大刀修剪着指甲。他胯下那一匹乌丸骏足有些不耐烦,因为缰绳不在主人手里,而是被一个怒气冲冲的文官抓住。那文官身后不远还站着一员大将,但他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有帮手的意思。
“颜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图喝问道,用力去拽缰绳。可那坐骑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郭图拽不动,只得悻悻松开手。颜良身后的骑士发出一阵哄笑。
颜良收起大刀,诧异的表情略带做作:“郭监军,我不是给你行了一份公文么?延津附近发现了曹军斥候,我身为先锋大将,自然得去查探一番。”
郭图冷笑道:“这等小事,何须大将亲自出马!你根本就是想去游猎吧?”
被说中心事的颜良一点也不见惭愧,反而昂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道:“白马小城,交给监军你就足够了,我在营里待得都快长毛啦,得活动一下筋骨。”
郭图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确训令,以我为前部监军,节制诸军。你难道想违抗……”他话还没说完,颜良双腿一夹,坐骑默契地向前冲了几步,吓得郭图不得不闪身避开。这一闪,之前说话的气势被打断,再也续不下去了。
“审时度势,临机决断,此皆大将之法。尔等颍川腐儒,何必管那么多!”
颜良逼退了郭图,哈哈大笑,一抖缰绳喝令开拔。郭图见拦不住他,转过头去,求援似的喊道:“淳于将军,您莫非要放任这个家伙胡闹?”
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军主将,是淳于琼和颜良。郭图作为监军随军,名义上地位比颜良高,但后者是冀州派的实权人物,兵权在握,郭图根本压制不住,只得求助于淳于琼。
一直一言不发的淳于琼听到呼喊,拨转马头冲到了颜良军前。颜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将军莫非也要阻挠?”
淳于琼咧开嘴笑了:“原本是要劝阻,可听颜将军说的有趣,老夫也动了心思,也想出去游猎一番。”这个回答让郭图和颜良都很愕然。淳于琼见颜良有些迟疑,眉毛一抬,又道:“怎么?老夫不够格么?”
面对这个请求,颜良眉头一皱。郭图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这位淳于琼是军中老人,当年还与袁公平起平坐,轻忽不得。可真的答应让淳于琼同行?别逗了,那可是一个胆敢轻军入许劫走董承的老疯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测!
颜良在马上默然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淳于将军不妨与我同行,以一日为限。万一白马这里起了变故,也好有个应对。”
一日为限,能打到多少猎物?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颜良这是在找台阶下了。淳于琼也适可而止,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颜良乜斜了郭图一眼,朗声笑道:“白马渡口,即便是郭监军,应该也能看住一日,老将军不必担心。”
郭图被他如此讽刺,气得面色涨红,却无可奈何。颜良这次带了一共八千步骑,真耍起性子来,郭图还真吃不消。
淳于琼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在营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来。”
颜良在马上略一抱拳,然后一抖缰绳,发下口令。他身后的骑兵一起呵斥坐骑,大队人马耀武扬威地开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锐。
郭图恨恨地把鼻前的尘土挥开,对淳于琼抱怨道:“明明有将军与我做先锋便足够,主公却偏偏还要派这个冀州莽夫前来,真不知怎么想的。”
淳于琼昂起头,眯起眼睛吸了口气,答非所问:“孟夏之时,最宜郊游,颜将军当真是好兴致呐。”郭图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于琼把手伸向颜良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指头:“颜将军游猎之意,只怕不在禽兽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郭图的肩膀:“郭监军你年纪轻轻,可不要跟老夫一样老糊涂。”说罢扬长而去,剩下一个惊疑不定的郭图。郭图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于琼的意思。
颜良这次公然外出,猎兽是假,争权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镇,但如今田丰被囚、沮授被叱,现在先锋的监军居然也落到了颍川人的手里,颜良若是不争上一争,只怕权势会继续旁落。
“莫非颜良是要试探我等……”
郭图想到这里,悚然一惊,匆匆回到营帐之中,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后叫了个心腹小校,低声吩咐道:“去黎阳,送蜚先生。”
在白马西南方向几十里外,一支曹家的军队正在徐徐前进。两侧的散骑始终与主队保持着一百步的距离,中央的步卒排成松散的行军队形,矛手与戟手在外,弓手在内,每三个人还抬着一面大盾。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队列外松内紧,一旦有什么情况出现,他们会立刻变成一把锋锐的尖刀或坚实的盾牌。
在队伍的最前列并行着三名将军,他们身上披着厚实的两当铠和虎獠盔,神态各异。最右边是个矮壮汉子,眉毛极粗,眼睛却很小,肥厚的嘴唇显出几分忠厚;最左边的将军一脸的桀骜不驯,面部狭长,鼻尖鹰钩,是相书上说的青锋之相--这种相貌的人,大多褊狭狠戾;而在最中间的男子,方正的脸膛微微发红,一副美髯飘在胸前,颇为沉稳英伟,可他的神情却是怏怏不乐,似乎有什么烦心之事萦绕于心。
这时一名斥候从远处飞快地驰来,数名游骑迎了上去,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才让开道路。这斥候冲到队列前方,对着三位将军大喊道:“报!前方六十里处,有袁军侦骑。”
这个消息让三名将军表情都微微一滞。在那里出现侦骑,说明他们已经进入袁军主力的视野了,随时可能会遭遇战斗。
三人久经沙场,同时习惯性地举手,想让队伍停止前进,可他们发现两位同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连忙又收回来,面露尴尬,一时间整个队伍有些混乱。好在这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队,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随时应对可能的偷袭。一看便知是百战之师,细节毫不疏忽。
中间那将军对左右两人道:“袁军已经在白马渡口扎下大营,我们不如停下来,拨一支军迎上去探探虚实。”这是持重之论,其他二人都纷纷赞同。
这时候,第四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诸位将军,来博个彩头如何?”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他们身后一个有点狐狸脸的年轻人,他只简单地披着一件长袍和软甲,细长的手指拈着两枚骰子。这人叫杨修,是太尉杨彪的儿子,刚从许都北上官渡。军中传言,杨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彻底屈服,不光家里的高手被征调,连杨彪独子都要被迫随军。
此时听到杨修这么说,三位将军面面相觑。杨修又笑道:“听闻这次围困白马的,是颜良、淳于琼和郭图三人。你们会碰到他们中的谁,诸位不想猜一猜?”
左边那将军不悦道:“杨先生此来随军,是参赞军事,可不是来胡闹耍钱的。”杨修悠悠道:“在下开的这个局,博错了,无非是输些钱财。曹公开的那局,几位若是下错了注,可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个人俱是一凛。他们互相使了个眼神,向前走了几十步,驱马登上一片小丘陵,与队列远远隔开。左边那将军开口道:“杨先生,你适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来,一直有个疑问。曹司空麾下猛将如云,这次救援白马,为何单单挑选你们三位来打头阵?”
“我三人为何不能打头阵?”右边的将军淡淡道。
杨修摇摇头:“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边那将军,“张辽张文远,你本是吕温侯麾下的头号大将,在徐州归顺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将。”
他又一指中间那将军,“关羽关云长,你是玄德公的义弟,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斩杀了曹公的守城将军车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后,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归顺曹公,至今尚只数月,却已是偏将军。”
关羽听到“归顺”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开口分辩,却被张辽扯了扯衣角,勉强压下火气。杨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把视线转向第三位将军。
“至于你……”杨修指着第三位将军,“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汉室之人。”
徐晃听到这个评价,却是面色未变。当初他是杨奉麾下大将,从长安到洛阳一直保护着汉室安危,是天子亲封的都亭侯。后来曹操与杨奉闹翻,汉室迁到许都,他便留在了曹军之中,作为汉室在军中唯一一枚摆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显皇帝与司空之间互相信赖的标志。
不过为了避嫌,徐晃与汉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时候,也不曾把他计算在内。时人都认为,徐晃汉室的烙印逐渐淡化,已彻底成了曹家大将。
现在杨修突然把他的这一层身份揭破,徐晃却没有勃然变色,反而稳稳答道:“杨先生说的不错,我一直是汉臣,从未变过。”他这话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连曹操、袁绍都自称汉臣。
杨修三根指头竖起来,三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识到其中的玄妙。
这三个人都是降将,而且是来自于吕布、刘备以及汉室这三个曹公大敌的阵营,虽说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声在外,可先锋这么重要的位置,曹公心腹之将一个都不用,却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个人,其中意味颇可琢磨。
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监视还好,如果各分一支军去单独对付袁军,就很容易引起猜疑了--谁知道你见到袁军会说些什么。
想通了其中关节,张辽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杨修道:“若是见敌不顾,就更不好了。”张辽以手按剑,冷哼一声:“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来离间的!”杨修从容道:“我一片公心,全为诸位。若是诸位不信,那我从此噤声,全凭几位调遣。”关羽拍拍张辽的肩膀,示意他镇静,又转向杨修道:“那德祖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关羽在曹营地位超然,不像张辽、徐晃那样患得患失,由他来问,最好不过。杨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从小处着眼,怎么做都是错。只有放宽视野,才知进退之道啊。”
张辽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
杨修长笑一声,伸手指向黄河东向:“那边袁绍派了颜、郭、淳于三将前来白马,围而不攻。这三人分属不同派系,却同为先锋,实乃兵家大忌。这边曹公调了你们三位降将打头阵,主力却留在延津,这其中的味道,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试探。”
听到这两个字,三将眼神起了不同的反应。
杨修继续道:“曹公在试探袁绍,同时也在试探你等;而袁绍又何尝不是在试探曹公,也在试探颜、郭、淳于三人。白马城本是鸡肋,守之无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机。若是窥不破这点,随意妄动,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
徐晃握紧手里的长柄大斧:“依杨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杨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取下颜、郭或者淳于的首级,一切疑问自然烟消云散。”
听到这话,三将中的一个人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听杨修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并撒出来,拿袁绍军来试探虚实。他若是按照原计划,借这次出征之机,与颜良密会,就会有暴露的危险--这个杨修无端说破此事,显然也是想试探出自己的身份。
该死的,全都在试探。他心里想着,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马城的北门附近忽然发出喧闹声。附近负责监视的袁军游哨迅速上报,上面给了指示:静观。这一部分袁军的任务是围城。很快喧闹声更大了,东城的城头居然着起火来,火势还不小。游哨再次上报,上头还是那句话:静观。
袁绍围困白马,是为了吸引曹军主力前来,所以城内的这种小混乱,根本不值得关注。现在就算刘延自缚开城,他们都要把他赶回去。
很快游哨发现,有两个人影从城头偷偷摸摸地想要缒下来,已经有粗大的绳子垂到城墙下面。此时上面火势蔓延,浓烟滚滚,估计守城兵丁都顾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嘱,也懒得上报,远远站在城头弓箭射程之外观望。
这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在城头忙活了一阵,开始抓住绳子慢慢往下缒去。
缒城是军中必练的科目,讲究的是双手交错握绳,双脚踢墙,一荡一荡地缒下来。而这两个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双腿盘在绳子上,双手紧握往下溜。
游哨暗笑,这么个滑绳的法子,不是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没有半点缓冲。
两个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头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立刻就有士兵挥起大刀,要砍断绳索。两个黑影大概是过于惊慌,双手猛地松开,一下子跌落到城脚下。好在白马城本来也不算高,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头卫兵看到他们掉下去了,不再砍绳子。北城门隆隆开启了半扇,一队步卒手持长戟环刀杀出来,直扑向那两个人。那两人也不含糊,强忍着剧痛,跌跌撞撞朝着袁营方向跑。那队步卒个个身着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两人越甩越远。眼看他们要冲出弓箭范围,突然之间从城头顺着那根绳子,又跳下来两个人。这两个人手脚麻利,动作迅捷之极,三两下就缒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们立刻掣出手中铁剑,恶狠狠地朝追兵扑去。
那些追兵只顾看前头的,没料到身后突现杀招,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个,惨叫声四起,队形一下子就乱了。那两个黑影的剑击相当狠辣,每一剑下去,都没有活口,很快就杀出一个缺口,冲到前面两个黑影面前,一人一个,却是把剑横在了他们脖子上,一步步押着往这边走来。
这几番变化让游哨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都忘了回报,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出城头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这四个人的相貌,才如梦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们原地站住。
那两个持剑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汉子,一脸褶皱看不出年纪,手里的铁剑一看便知是私铸的,粗糙不堪;而那两个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锦袍,气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