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黎明时,位于青石岭山脚下的这座豪宅陷入了混乱。
惊叫是由院主人水二爷发出的。水二爷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实,一直担心三女英英会不会偷偷溜到后院去,半夜里他起来过一趟,脚步子像猫似的往后院那边去,他已想好,要是让他抓到啥把柄,他会跟仇家没完。还好,他站在后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听了一阵,后院静静的,一点儿异常也没。细一看,那间小客房安静得就像庙一般,心里这才有了着落。往回走时,就听得内心里发出一阵阵窃笑,跟我借钱,你爹都没打我手里借到过一分,就凭你?这么想着,目光越过院里几棵树,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显出几分死寂。死寂就好,吃里扒外的东西,养你这么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着外人了。想到这儿,水二爷暗暗下了个决心,是该紧着跟她张罗婚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让人拐走。
这三女,可是他留着养老的呀。
水二爷早就打定主意,要给三小姐水英英招个上门女婿,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过几次,可惜眼下峡里峡外还没哪一个后生让他看中眼。
天刚蒙蒙儿亮,水二爷便醒来了。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上帐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帐房看一趟是水二爷这辈子铁定了的功课。水家的帐房跟一般财主家不同,一般财主家比如平阳川仇家还有东沟何家,帐房就在东家睡的屋里,也有单独拿一间房当帐房的,但至少跟东家睡的屋有道门,这样照管起钱财来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帐房在地窖里,这是水二爷别出心裁的主意。建这座院子时,水二爷悄悄从上院一棵树下挖了个坑道,挖进去很深,然后在地下建了一间房。这房,就是专门用来藏水家银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将原来那条通道改了,将进出帐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连起来,这样,他进出帐房的时候,院里人只当他是进那屋拿东西。他也确确实实每次都从那屋里拿出件破东西。
这个早晨,水二爷往杂物房去的时候,心是澎湃着的,想一想里面堆满的银两,还有稀儿怪儿值钱的玩意,他就没法不激动。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呀。想想当初,他从万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撵出来,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风峡,那是多么的可怜。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岭的大财主,家财万贯,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爷这么激动着,掏出一把铜钥匙,朝院里四下望了望,没人。也真是,这大早的,天还没亮透,咋个会有人?他哧地一笑,为自己的小诡计得意了一下,这长的日子,院里上下,竟然没一个人知道这杂物房的秘密。谁都知道他水二爷的银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晓得在哪放。门吱吜一声,开了。进门的一瞬,他的目光还是不放心地朝院里扫了一下,确信自己眼里没看到啥,这才放放心心往里走。等他拿起顶门杠子朝里顶门时,那一声惊叫便响了出来。
水家的地窖大开着!
天呀,地窖大开着!
水二爷喊了一声,忙就捂了嘴。他是吓坏了,吓得乱了方寸。后来他怪自己,这事,咋能乱喊哩?
可等他慌慌张张钻进地窖,沿着长长的地道跑进帐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贼,贼,贼啊--”
水二爷跌跌撞撞,跑出了帐房,跑出了杂物房,门都没顾上锁,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顶了。
“天老爷啊,贼,贼,贼偷了我的银子啊--”
等管家老橛头带人跑到上院时,水二爷已捶胸顿足,瘫地上拉不起来。
水家进了贼,而且径直溜进帐房,拿走了水二爷不少银两!
“银两,银两,我的命呀--”水二爷近乎哭起了丧。
管家老橛头带人就要往杂物房扑,水二爷腾地打地上站起:“老橛头,你个糊涂鬼,贼还能在里面么?”没等老橛头转身,他一个闪身扑过去,牢牢地锁上了杂物房。
贼的确不在里面,贼早跑了!
跟贼一同跑掉的,还有两个人。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们从惊吓和忙乱中稳下神,细一琢磨,全就笑了。
笑了。
当下,水二爷就将二女子二梅叫来,喝问道:“说,是不是你定下的计?”
“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爷一把打开管家老橛头递过来的烟枪,怒冲冲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确信帐房里进的是家贼后,水二爷第一个就想到二梅。帐房的通道还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过,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气缓不过,双腿一蹬扔下这个世界走了,就抓着二梅的手,跟她把帐房的事说了,没想……
“仇家的,你要气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气。她相信这事是妹妹英英所为,但昨儿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时起来偷钱,啥时又跟仇家远跑,她一点不知晓。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让爹给问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晓那个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说完窖口的事时,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说哪天她不把他养老送终,家里挣的钱,她一个子儿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这些钱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钱确确实实是英英拿走的,这一点压根不用怀疑。天大亮后还不见英英面,跑后院又找不见仇家远,水二梅心里,啥都清楚了。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还楞着做甚,就是把青风峡挖三尺,也要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抓回来!”见管家老橛头楞在屋里,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嚣道。
这一天,水家大院乱了个说不成。天黑以后,派出去找人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脸色,就知道连个人毛也没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银两,跟她相爱的人私奔了!
水二爷轰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个日子,英英和仇家远还是没有消息。水二爷大病一场,差点背过气去。管家老橛头连夜打东沟请来冷中医,两副药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过,心,却狠狠地让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随后,一句死头子话说下去:“不准找,不准打听,是死是活由她!”见众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几个银子么,让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尽头!”院里人也是让这话给吓住了,真就没人再敢去找。漫长的五天过去了,气愤中的水二爷像是一下老了五年。这天后晌,他无比沮丧地走进后院,空荡荡的场子里,没一点生气。他望着突然灰蒙下来的天空发了会呆,然后就往马厩去。这些日子,他连自己的走马都懒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头白牦牛换来的呀,要是走马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这么想着,脚步已到了后院马厩前。盖得相当气派的马厩里,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正默无声息地提着个水桶发呆。水二爷张开鼻子闻了闻,感觉怪怪的,平日里一走进后院就能闻到的那股马粪味儿,居然不见了。使劲嗅了几口,还是没闻到。当下,他就火火地说:“谁把味儿赶跑了?”
他的喝骂吓醒了拾粮。十五岁的长工拾粮一见是东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爷喝住他,问:“你叫啥?”
拾粮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爷话,我叫拾粮。”
“拾粮,多达来的?”
达是青风峡一带的土话,意思跟哪里,啥时差不多。一听水二爷这么问,拾粮赶忙弓下腰答:“二爷,我来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爷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来。看,咋个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沟来路家的吧?”
“嗯。”
“来路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爷说着,走过去,手抚住十五岁的拾粮,像是动了啥感情。抚着抚着,又问:“味儿是你赶跑的?”
“味儿?”拾粮让他问得一怵一怵,心想东家不会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水二爷败兴地叹了一声。
其实,水二爷挺喜欢那味儿的,马粪味儿,离开它水二爷就觉日子里少了什么。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打算说给拾粮听的,他听不懂,听了也不明白。人世间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过这娃还算细心,还算能吃苦,瞅瞅这马厩,让他务弄的,干净。像个过日子的。
也许是失了银两,也许是一连几天看不到英英,这天的水二爷显得孤独,显得忧伤。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粮硬给拉到了上房里,一路,还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唤。到了上房,却又不知拉他来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丢了银两的夜晚,莫名其妙就问:“那黑里,你看见啥了?”
这话把拾粮吓了一跳。
拾粮的心猛地一紧,身子由不住一阵哆嗦,慌乱中垂下头,避开水二爷目光。
那黑里,拾粮确实看见过英英。半夜里他起来喂马,往马厩走时,忽然有个黑影儿窜入后院,拾粮刚要叫,嘴就让捂上了。水英英吓唬他:“敢乱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松开拾粮,让他到后院门口守着,要是来人,就冲院里咳嗽几声。拾粮颤颤惊惊守在院门口,心里直纳闷,三小姐这是咋了,神出鬼没的?疑惑间就见三小姐潜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功夫,两个人贼手贼脚溜出来,背着个大包袱,往院门口跑。跑了没几步,又蜇回身子,阴狠狠说:“快去替我偷匹马,小心别弄出声音。”
那晚,拾粮使出了自己的绝技,衣裳脱下来,裹马蹄上,还给马嘴上戴上料袋。枣红马兴许跟女主人有感应,走得格外乖。拾粮提心吊胆将马牵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门外,水英英一把夺过马缰,威胁道:“敢把这事儿说给我爹,回来打烂你的嘴!”说完,纵身跃马,紧紧贴着心上人的背,嗖一声,不见了。
院里上下四处找贼时,拾粮吓得缩在马厩里,不敢出来。管家老橛头每次见到他,总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会,那意思,分明是在怀疑他!
水二爷的目光还望着拾粮,那目光,忽儿像刀,要把他的皮划破,忽儿,又成了一股子山风,抚得他浑身痒痒的。拾粮死死地咬着嘴唇,他已发誓,绝不把那晚的真实情况道出来。水二爷望了一会,像是看透了拾粮心思,又像是,自个压根就没指望他能说啥。这个后晌的水二爷显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后他败兴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颓丧的口气道:“算了,我咋跟你问这个呢。”
银两的确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简直开心死了,能从爹手里偷得银两,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没想她给做成了,做得还相当痛快。出了院,上了马,水英英吃吃笑个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远一阵恐慌,问:“你笑个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远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样藏银两的……”
仇家远不敢怠慢,双腿一夹,策马奔驰起来。水英英呀了一声,双手抱住仇家远,心里,仍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滩空旷而寂廖,枣红马山风一旦驮了它的主人,那兴奋劲,是能把整个大草滩踩在蹄下的。夜风呼啸,嗖嗖掠过耳际,两个年轻人心里涌着别样的快乐,乘着山风鹰一样离开大草滩。水英英一开始并没想太多,她只是觉得好玩。爹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他的银子,把它看得比自个的宝贝丫头还贵重,令她心里很不舒服。老早就想着下一次手,让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偷了银两做啥。这下好,既出了爹的丑,又帮了心上人的忙。枣红马山风掠过大草滩拐向青风峡方向时,水英英喊了一声:“家远哥,你要去哪里?”
仇家远一上马,心情就激荡起来,驮在马背上褡裢里的银两立刻让他心血沸腾,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水英英,脑子里全是药材的事。听见水英英喊,他说了一句:“你甭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着山风往峡谷里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远会去平阳川,等过了姊妹河,她就下马,她才不要跟着去呢。钱是给他了,不过她得问清楚,拿这些钱到底做甚?谁知仇家远压根不给她问话的机会,拼命地摧着马,往夜的深处奔。水英英喊了几声,见仇家远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紧他,由了他去。
一阵莫名的颤栗袭上来,袭遍全身。水英英接连打出几个颤,颤得心儿都要乱了,脸更是红成一片。黑夜里,那脸红起来别有一番味儿,羞答答的,却又溢满了幸福。是的,幸福。这个词是很少涌进水英英心里的,她心里常常被一些怪诞的东西塞满,以至于没有时间来品味幸福这个东西。可这阵儿,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脸红成一个颜色,也羞成一个颜色。她往松里抱了抱,却又极快的,舍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劲儿抱住了前面的人儿……
汪洋--
整个人都汪洋成一片--
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
仇家远心里,想得却是另档子事。
天亮时分,他们出了青风峡。晨光中,青风峡显出少女一样的娇羞,晨雾裹着她蒙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娇洁的面庞,一切看上去那么清翠,那么透明,却又朦朦地遮去了什么。仇家远喝住马,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脸赫然,欲醒欲醉的样子。马上的感觉太好了,她都不想醒来。两个人跳下马,环视了一眼四周,水英英问:“这是哪呀?”仇家远道:“马上到黑风谷了。”
“黑风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点头晕,一时辩不清方向,再说,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出过青风峡哩。
仇家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经过一夜的奔波,心里头那份拿到银子的激动慢慢平静下去,涌上来的,是投身战斗的渴望。是的,战斗,年轻的仇家远从被陆军长选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视为一名斗士,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满了艰辛。这么想着,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点遗憾地说:“英英,你回去吧,钱我拿走了,等办完这事,我回去跟爹要。”
这话甚是意外!水英英压根就没想到仇家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愕了几愕,见仇家远不像是说玩话,心一黑,失声叫道:“仇家远,谁让你还钱了?”
仇家远似乎没注意到水英英的变化,更没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实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执迷于自己的理想了,一想马上就能拿到药材,马上就能为前方的将士送去最需要的东西,心澎湃得跟激荡的山风一样,哪还能顾得上水英英心里那层儿想法。
“你回去吧,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说完这句,他将目光挪开,投到郁郁苍苍的远处,远处一派仙境,远处也是一派凶险。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说完,眼里忽然就有了湿。那湿晶晶莹莹的,滚出来,竟是女儿家的泪。
仇家远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气,也笑她的傻劲儿。不回去,难道要我带着你?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心里这么说着,手,却大哥哥似的伸过来,替水英英抹去那几滴晶莹。“听话,回去啊。”他的口气几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个日子,他就这么哄她,水英英似乎也乐意让他哄,这个小丫头,在别人眼里永远是凶蛮霸道的,偏是在他这里变得这么柔软。仇家远抹掉水英英的泪,手习惯性地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头抵过来,偎他胸前。
仇家远心里,忽然就有层感动。说真话,他很感激英英,没有英英,他是筹不到钱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药材的事办完,一定回家跟爹说清楚,要把英英的钱一分不少还给她,另外,他已下定决心,要把父亲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再也不能让他们昏昏欲睡。有了他们的支持,自己才能干得更有劲。
“家远哥,以后,不许跟我提钱。”水英英仰起脸,带着几分不满地道。
“英英,别说孩子话,这么多的钱,我咋能不还?”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
水英英耳际再次飞出一团红,娇羞地垂下脸,两手下意识地绞一起。
仇家远没任何反应,带点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
“仇家远,你--”
水英英气得脸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间没了。但她强抑住心头的怒怨,换了一副笑脸又道:“家远哥,这么多的钱,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远最怕水英英问这个,他支吾了两声,瞅着远处的黑风谷说:“英英,我要去黑风谷,那儿有人等着我。”
一听仇家远又在拿话支她,水英英来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远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不行,英英,我不能带你去。”
“谁要你带,我自个没长腿?”水英英边说边跳上马,等了半天仇家远不上来,一紧缰绳,自个先朝黑风谷去了。
仇家远遇到了难题,按计划,他要先到黑风谷找一个叫黑三的联络员,黑三是党组织在凉州最早发展的地下联络员。仇家远没见过这个人,但听同志们说,黑三是一个很有血性的汉子,以前曾在凉州城北门外雀儿架下摆过药摊,卖些膏药或者虎骨啥的,跟驮帮和马帮都有来往。后来瞅上了北门皮货铺五皮匠的丫头,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头拐跑了。现在两口子在老家黑风谷种着十几亩地,养着十几头牛,日子过得很自在。收购药材的事就由黑三负责,仇家远只需把银两交给黑三,接下来怎么做,就全听黑三吩咐。
仇家远撵上水英英,心里犹豫着,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讲。按纪律,他是绝对不能跟英英提药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隐瞒过去。
事情是在黑风谷跟黑三接上头后发生意外的。两个人赶到接头地点时,已是上午的九点多钟,日头已高高悬了起来,黑风谷看上去一派诡秘。仇家远找个借口让水英英停下来,这中间他们拌了几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听亲昵话,仇家远偏是不说,水英英便横使性子。她大骂仇家远是个王八蛋,骗她偷了爹的银子却不告诉她拿银子做啥。仇家远骗她说是想背着爹做生意,赚一笔钱去外面求学。水英英说:“念的书多,肚里蛐多,我看你还是啥书也不念了,乖乖回平阳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远说:“这可不行,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中途反悔人家会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说假话,却又没法揭穿他,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好,这回做完,你就安分点,把凉州城的事辞了,回平阳川。”仇家远扣扣头,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沟沟里的一只鸟啊,跟她爹一样,就知道让他回平阳川。外面惊涛骇浪,外面天翻地覆,他们却口口声声,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远不想跟水英英讲这些,也没时间讲,他装作听话地说:“好,做完这次,我啥也不做了,回家开铺子去。”水英英信以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还以为自个的话在家远哥心里起作用了,正要开心地凑过去,替他择下头发上的一棵草,猛听得身边一阵疾动,一只野兔打马蹄边的洞穴中钻出来,惶惶地看了她一眼,惊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撵,仇家远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点?”
这话惹恼了水英英,本来水英英就不高兴,她冒着回去被爹毒揍一顿的危险,给他偷了银两,原指望着能换得他的一顿夸奖或几句暖心话,谁知他一路装傻,想听的一句也不说,这阵,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学生偷着好。”
“英英!”仇家远惊讶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说这样的话。当下脸红得就跟拿火铲烫了一下。
“我就说,偏说,你不偷着好咋个全平阳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较了劲,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冒出来。原来她是在计较这个!
关于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学生的新鲜事,平阳川的确有传闻,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时听说的。当时她就气得把怀里的侄子扔到炕上,饭也不吃就要回,是二姐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的。
仇家远知道这事不便解释,从英英脸上,他再次意识到什么,这个大英英七岁的青年才俊虽说对男女之间的情感已有体会,但眼下是什么时候,岂能谈这些儿女私情?当下,他默了声,牵着马缰忧郁地往前走,脑子里,却意外地浮上另一张面孔,一张比水英英成熟,漂亮却又暗藏着忧郁和伤感的脸。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这张面孔从眼前驱走。回首时却见水英英僵在原地,一副狠了劲儿跟他作对的样子。
这一天的仇家远真是费足了劲,跟水英英认识少说也有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副难缠劲。这丫头要是撒起疯来,真是令凉州城的教书先生仇家远难以招架,她似乎专挑仇家远的痛处软处捅,仇家远怕啥她便囔啥,后来竟将仇家远的父亲也就是二姐的公公仇达诚也扯了出来,骂仇达诚是骗子,大骗子,骗了她家的牦牛肉,还骗去她家一个姐姐。气得仇家远真想抽她一个嘴巴,又一想她帮了这大的忙,忍了。可水英英的脾气,他算是领教了,尤其眼里那两团火,直让他发怵。
仇家远好说歹说,算是把水英英给哄开心了,为了让水英英不再闹,他答应下次回来送她一件礼物,凉州城马家绸缎庄的丝巾,江南货。水英英嘴上说不稀罕,心里,却已在渴望他下次回来的日子。两人说闹着往前走了一阵,就见阴森森的沟谷里,豁然冒出一个小村庄。
接头地点在姊妹河拐弯的地儿,姊妹河像一条长长的脐带,联系着上下游几百里的村庄还有山川。但凡河两岸的人家,憨实中又透着那么一股韧性。往前追寻,多少次风暴,都是因这河而起。多少次灾难,也是因这河而起。风暴过后,这河又是那么的平静,滋润着两岸,养育着这一带的子民。有人说,这河有魂哩,也有人说,这河有冤哩。眼下,这河又在静静地等候着,等候着一场全新的、更大的风暴。
河的对岸,有一座小庙,娘娘庙,是人们求神送子的。仇家远让水英英候在半山腰处,自个背了褡裢,往沟谷去。水英英到底还是带着孩子气,她毕竟才十七,心阴得快也晴得快,刚才还噘着嘴,这阵,却提了心喊:“小心啊,踩空可不得了。”
仇家远的影子渐渐被山崖隐去,候在山腰的水英英提心吊胆了一会,忽然就想,这个人,真的会喜欢我,咋就感觉不出那份喜欢呢?
这天的水英英没等到仇家远,说好的两个时辰过去后,山谷里仍是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声响,就连鸟儿的鸣叫也好像没了。水英英好不心急,又等了片刻,不敢再等了,将马拴在半山腰,自个摸索着往下走。山路相当崎岖,黑风谷不比大草滩,每走一步都冒着摔下去的危险。水英英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甭看她平日气势凌人,但那是在自家草滩,一离开青石岭,她的柔弱立马显了出来。她后悔刚才留在了山腰处,没跟仇家远一道去。
往下走了一阵,隐隐能看到沟谷了,黑风谷千回万转,巍峨险峻,姊妹河湍急而下,浪花飞溅。除了裸露的礁石还有一棵棵粗大的树,水英英瞅不见一个人影。她的脚步停下来,目光有些茫然。家远哥会不会撇下她,一个人跑了?这个想法一出,她的身子立刻被激怒了。一定是这样,怪不得他问死也不肯说出真相,怪不得一路上他一句知心话也不说,原来……一定是他跟西安城的女学生说好了,骗了她的钱远走高飞。好啊,仇家远,仇拉毛,你竟敢欺负我!
水英英恨恨掉转身,一边骂着仇家远的绰号,一边,气急败坏往回走。这时候她已认定,仇家远是耍了她,这个大坏蛋,奸商家的,他耍了她!
日头西斜的时候,水英英牵马站在了大嗓门家院门前。山路真是难走,水英英小心了再小心,下山时还是重重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有些恶毒,水英英脸被划破了,开了几道口子,血这阵还在流。衣裳也划开几道口,黑风谷的荆棘远比青风峡密,而且草丛里长满刺,水英英算是领教了黑风谷的凶险。她正欲喊门,就听里面爆发出一片恶骂:“狗娘养的,不长眼睛的,谁把我晒的葱花打翻了!”
骂声是一女人发出的,嗓门真是大。水英英也像是让骂声吓着了,傻在院门前,不知该不该喊门。女人紧跟着发出第二声:“天爷,我把你个死着剩下的,竟敢偷吃我的鸡蛋,看我不打死你!”院里紧跟着响出一片狼嗥。挨打的好像是一男孩子,嘶喊声叫得极为夸张。水英英听到一半,忍不住噗哧笑了,这家人真是有意思,听声音就像是在杀仗。她没敲门,径直推门进去,就看见一女人骑在一小男童身上,正在发了狠地掐他的屁股,一只手里,竟还拿着一只布鞋底,一定是刚才在纳鞋底。小男童也够怪,身子被娘骑着,嘴里发出死一般的喊,两只手却死死抱着一只山雀,生怕不小心山雀飞走了。娘俩身边,一个更小的女娃爬在地上,两手抓泥,往嘴里填。
水英英正想发出声音,告诉当娘的女儿吃泥了,就听房上响出一声:“大嗓门,来人了,还骑着马。”
抬头望去,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站房上,两手卷成个望远镜,正调皮地看着她。水英英笑笑,房顶上的男孩长得极为俊气,两手取下来后,一张清新悦目的脸便出现。水英英哦了一声,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清亮透明的男孩儿。当下,心里涌上一份喜欢,冲他说:“我能进来不?”
房顶上的男孩清脆地笑了两声,冲骑在弟弟身上的娘喊:“大嗓门,来人了。”说完,冲水英英一笑,又卷起手,看远处去了。
叫大嗓门的女人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满脸困惑地问:“哪达来的,我咋没见过你?”
水英英捋捋头发,道:“我是青风峡那边来的。”
“青风峡?”显然,叫大嗓门的女人并没去过青风峡,兴许她还不知道青风峡在啥地方。不过,水英英狼狈至极的样子,惹得她发出了笑。
地上的小家伙爬起来,趁大嗓门跟水英英说话的空,瞅准她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着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门发出一声喊,碍着水英英面,没追。小家伙也就五岁过一点,他咬人的动作还有跑的利索劲,猛然间让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小家伙从她身边滑过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进来吧。”
大嗓门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里招呼。看到身后的枣红马,大嗓门惊了一下:“哇,你哪来的马,好威风啊!”水英英矜持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门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眉宇间却有股男儿的锐气,一看穿着,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当下,起了一层疑,盯紧她问:“你是哪来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说:“我也不知晓,是有人让我来找你的。”
“看这话说的,你自个的事自个不知晓,谁个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沟里看看,你爹咋还不回来?”说着,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开衣襟,就把奶子往孩子嘴里塞。水英英忙喊:“她嘴里有土,这样吃不得的。”
“土?”大嗓门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脸上狐疑地来回扫了几扫,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没土咋个长大?”
水英英见她把肥硕的奶头塞进孩子满是泥污的嘴里,自个却像没事人似的,就对这个女人有点看法了。这当儿,就听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门,我爹不会回来,我都一个多时辰没瞅到沟里有人了。”
“瞎说,不回来他还让水冲走不成?”
“真的,沟里啥也看不见,不信你上房来。”毛蛋又说。
“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指望不住。”大嗓门说着,将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给水英英,接过马缰,拴马去了。孩子刚吃到好处,猛把奶头抽走,哇一声叫开了。小腿儿乱蹬,两手乱抓,水英英手忙脚乱,差点将孩子掉地下。这家的人,个个都是大嗓门,怀里的孩子也就一岁多点,叫起来,跟马驹一样。
黑饭时间,还不见男人回来,大嗓门来气了,骂骂咧咧出了院,往沟谷里去。没多时,她又扯着声音骂回来:“害人鬼家的,满嘴里没一句实话,庙上哪有个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里折腾去了。”
一听庙,水英英心紧了一下。仇家远下山时,跟水英英交待过,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庄里找这个叫大嗓门的女人。难道大嗓门的男人,正是跟仇家远要做生意的黑三?当下扑出去,跟大嗓门细问。不问还好,一问,把大嗓门的气给抖上来了。原来,大嗓门正是凉州城北门皮匠的丫头,早上她男人说要去庙上,眼看十五到了,庙里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说得抓紧把庙收拾一下。大嗓门信以为真,哪知她刚才到庙上,庙里静静的,压根就不像是去过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
“你男人没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紧着问。
“生意?贩骡子还是贩马?我家那个猪头脑子,还配做生意?”大嗓门的骂越发响亮,边骂边喝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气死?”
毛蛋跳下房,冲水英英扮个鬼脸:“让人骗了吧,他们压根就没去过庙上。”
水英英追着毛蛋,要问个究竟,毛蛋跑屋里拿了样东西,风一样飘走了。
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确信,仇家远压根就没跟她说实话。这次,她让仇家远彻底耍了,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