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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曲觞流水,秦淮河畔的柳如是

陈子龙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柳如是记得当时陈子龙还给自己留下过一张字条,上面有他的籍贯。柳如是想要去找陈子龙,但是徐妈妈劝她说:“自古男儿多薄幸,天寒地冻的,这么远的路,就算你找到了他,也保不准人家怎么待你。而且,我们风尘人家,哪能奢望客人们对自己动真情呢?退一万步说话,就算他是真心对你,他家父母也不一定答应;就算他父母答应了,愿意让你进他家的门,你也不能做大。”

一席话还没有说完,柳如是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路就在眼前,但柳如是却久久不能迈出一步来。刚刚入冬,天气异常的冷,柳如是身上还是穿着薄薄的夏衣,那是陈子龙给她买的绿纱长裙,虽然很好看,但却抵御不了严寒--风稍稍一吹,就像是刀刮一样。

徐妈妈又说:“咱们坊间女子,吃的是青春饭,年岁稍微大一点就得要寻出路,惹人怜爱的时光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多少女子离了青楼,都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听妈妈一句劝,就这几年的好时光,你好好待客,等以后出去了,自己做点买卖,一辈子也就有保障了。”

柳如是痛哭了一场,秦淮河上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觉中,天上飘起了大雪,而柳如是却在这场大雪中病倒了。雪积了又化,但是陈子龙一直没有来过。这个冬天似乎异常的冷,即使柳如是抱着被子,拥着火炉也不能感觉到暖意。为了抵挡寒气,柳如是恋上了喝酒,而且从那以后,即便是登台献艺,柳如是也常常双颊微红,口中不时吐出一两股迷醉的酒气。客人们看到柳如是羞红的脸蛋、微微上翘的红唇,倒是心驰神往,如临仙境。

病好了之后,柳如是就登台唱歌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徐妈妈,另一方面,她也时常想起那个替自己解围的钱谦益。伴随着金乐的声音,柳如是望见了钱谦益的身影,那是一个白发长者,他手不离书,即便是在青楼,也还让随从背着一个布囊,想看的时候,就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来,微微看几眼。

每一次钱谦益来这里玩,柳如是都会唱走音,但就算是她唱错了,听众也都如痴如醉。然而,柳如是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她的脸因此而会变得更红。红红的颜色,停驻在柳如是白皙的皮肤上面,让她显得更加诱人了。

待冬雪化尽之后,秦淮河也开始解冻了,空气又开始清润起来。然而柳如是却依然很晚才能睡下,第二天又早早醒来。她推开窗户,看见远处很多人都在河滨踏青。再仔细看一看,钱谦益和他的仆从也在其中,有一大堆人围着他,看得出来,那都是一些书香子弟,在浅水处玩曲觞流水的游戏。

陈子龙的事情过去之后,柳如是就开始攒钱了,而且她还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套在绿纱裙外,并叫上小兰,也到河边看看。

三月初的秦淮河边,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湿漉漉的泥地、细流上面还躲藏着几片未尽消融的残冰。广阔的河滨之上,人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天上飞舞着各式各样的风筝,一位老太太也带着孙子出来玩,只不过他们的风筝很简单,就是一块三角形的彩纸,上面有几道简单的彩线而已。

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里,柳如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凉凉的空气掺杂了冰雪的清润,似乎还带有一丝青草的香味。

“生活其实很简单。”柳如是这样想。这时淙泷的水波之中,漂来了一只酒杯,上面还夹着一张字条。柳如是将酒杯勾了过来,然后一饮而尽,又就地取材,给杯中灌满河水,继续往下传递。这杯河水被不远处的一个书生拿到了,他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提着酒壶,当他得到这杯“酒”的时候,柳如是和小兰偷偷地朝那边看:那个书生恭恭敬敬地把“酒”端送到钱谦益那里,叫了一声“老师”。

在书生看来,酒杯上面的诗句清丽雅致,他对不上来,于是就请老师出手。钱谦益打眼看了看,随口吟了句“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然后就毫不客气地接过酒杯畅饮了下去。

“这酒淡而无味,是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钱谦益这样对仆从说。

趁着书生给酒杯里面添新酒的时候,柳如是轻摇几个碎步,到钱谦益面前施了一个礼:“老爷安好。”

见到柳如是,钱谦益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而他也稍稍回了一个礼。虽然这些书生托腮思肘,但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单独解决问题,所以他们总是一筹莫展地端着酒杯,回来向钱谦益请教。太阳渐渐升高了,钱谦益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喝过五六杯酒之后,他就不再喝了,而是借花献佛转敬柳如是。柳如是爱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每一次柳如是喝了酒,脸上都会微微发红,穿透白皙的肤色,显得娓娓动人。

钱谦益学识很广,只要是一杯酒送了过来,他都能对出附在酒杯上面的诗词,这一点让柳如是很崇拜。

十几杯酒入喉之后,柳如是觉得稍微有点醉了,望着金光闪闪的水面,柳如是问了一句:“老爷喝过无名淡酒吗?”

“何谓无名淡酒?”

柳如是抿了抿嘴唇,一本正经地说:“无名淡酒,集山川大泽之灵气,并江河雨露之秀色,初入口时,全然无味,饮得多了,便能活血化瘀,延年益寿。”

钱谦益稍稍施了一礼,问道:“老夫浅薄,敢请姑娘详示,何处可以购得无名淡酒?”

柳如是掩口一笑,见前面漂来一只酒杯,便向前迈了几步,将酒杯取来,送到钱谦益面前。最初的时候,钱谦益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觉得柳如是坏了规矩,不解诗词就直接喝酒,便推辞了几分。柳如是却不许,随口说:“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但是钱谦益推来推去,终是不肯接。

钱谦益这样的态度刺痛了柳如是,她一介风尘女子,而对方却是位高权重的礼部侍郎,人家不接受自己敬的酒,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柳如是微微笑了一下,口称“代饮”,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向钱谦益道别了。

自从秦淮河畔那一别之后,钱谦益就常常来听柳如是弹唱的曲子。或许是那一天柳如是被染上了万物复苏的春芽气息,所以当天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活力,而这一点正是步入晚年的钱谦益缺乏的。

一个夏日的午后,柳如是正在午睡,小兰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悄悄地对柳如是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陈子龙是朝廷的人,前几天他的守地发生了暴动,他本人也死在了动乱当中!

“妈妈怕你伤心,就不让大家给你说,我还是偷偷听厨娘她们讲的。”小兰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激动,柳如是把头转向一边,泪水在她的眼窝当中翻滚了一下,随后又生生浸润在了她的双眸里。这一天柳如是吩咐小兰买了几叠烧纸和焚香,在僻静的山岗上立了一块无字墓碑,将这些纸钱统统烧给了陈子龙。

在随后的几天里,柳如是觉得有些头疼,钱谦益赠过自己一本六一居士的诗集,但是她早就看过了。头疼的时候,她就把这本书卷拿在手里,略略翻看。当到了《声声慢》这一卷时,柳如是发现,这一页很明显被翻动过很多次,她的心不由得“咯噔”跳了一下。

谈说古籍,柳如是初登钱家门

从陈子龙死后,柳如是很少去找钱谦益了。当钱谦益来听曲的时候,柳如是也不会唱走调,而是一板一眼地唱。不管好坏,台下总是喝彩声不断,而钱谦益也越发觉得,柳如是其实是一个才艺无双的奇女子。这样一来,钱谦益来找柳如是的次数,就越发频繁了。

这年冬天,四处都弥漫着躁动的味道,一场罕见的大雨之后,徐妈妈去世了。徐妈妈死的时候正在打麻将,突然不能言语,大夫看了半天也没有救过来。由于是突发疾病,徐妈妈生前也没有子嗣、遗书,所以她的家业就被充了公。

葬好徐妈妈之后,柳如是大哭了一场,官府没有查封之前,大家纷纷寻值钱的东西私藏了起来,柳如是没有参与,但是也无力阻止。恰好官府事物繁杂,给大家放了一个月的假。柳如是就由小兰带路,去拜访了钱谦益。

这个时候的钱谦益也正在家中闲住,听说柳如是登门,连忙更衣迎接。钱谦益家中有很多藏书,但是只要钱谦益能拿出来的,柳如是都无不通晓,这让钱谦益有点惊讶。听说城东罗掌柜店里有不少珍奇古书,钱谦益就请柳如是一同拜访。

“沿途风景正好,步行出游,姑娘可否乐意?”

柳如是犹豫了一下,她脚小,也没有吃过什么苦,路走长了就会脚疼。但是坐轿子又要钱谦益花钱,于是她点了点头。

当天太阳反常的毒辣,钱谦益走了没多久,额头上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其实大冬天里,街道两旁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柳如是不大爱说话,但是遇到比自己还不爱说话的人,她的话就多了起来。一路上,柳如是说说笑笑没有停过,钱谦益虽然话不多,但是看得出来,他也很开心。

钱谦益很热,但是碍于柳如是,他又不好意思减衣。柳如是故意在他耳朵边上提提点点:“老爷,《庄周》有云,‘蟪蛄不知春秋’,到底怎么解释?”

钱谦益气喘吁吁地回了一句:“蟪蛄寿短,不能经年,所以说它们‘不知春秋’。”

“哦,我还以为是它们不知冷暖,热了不会减衣,冷了不会加衣呢!”

柳如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钱谦益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脸色微微有点难堪。柳如是又乖巧地给钱谦益赔礼,并且帮他脱下厚重的外衣。

等到了罗掌柜店里的时候,柳如是翻看了很多书,甚至有很多书,连钱谦益自己都没有听闻过,而柳如是却了如指掌。对此,罗掌柜也深表敬佩。为了能让柳如是开开眼界,钱谦益又向对方借看市井上见不到的书卷。

“听说店中录有数本从不外借的书卷,老夫憨直,敢请一示。”

不多时,罗掌柜就搬出了《剪灯新话》、《水浒传》、《聚宝经》三卷书。没有想到的是,柳如是刚刚翻看了几页,脸色就变了:“这都是朝廷禁书,为何私自抄录典藏?”

出于和钱谦益的私交,同时也是想试探一下柳如是的见识到底有多深,罗掌柜才大胆将这些书卷搬了出来,看到柳如是突然变色,大家都很疑惑。钱谦益在旁劝解了几句,只是柳如是却真的生气了。

“开卷有益,况且天子也没有读过这些书,只是道听途说了一点谣言,然后就封查了它们,姑娘不必太过在意。”

“既是朝廷法令,就应当严守,大人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实在令人惋惜!”

柳如是说这样的话,却并不代表她要和钱谦益决裂,她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子:钱谦益出现了违法乱纪的事情,却激起了柳如是对他的关照与爱护,她嘴上深深责备着钱谦益,实际上却将心和他贴在了一起。

记得当年注意到陈子龙,柳如是也有过这样的心理变化。他们一行二十多人被带进山寨,老寨主对柳如是很照顾,一个强人打了柳如是一个巴掌,老寨主就罚了他很多钱,以致在柳如是眼里,老寨主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另一个受到优待的就是陈子龙,他可以不干活,可以住单人房,吃的饭里面还有肉。但这都不是柳如是观察陈子龙的原因,她最初被对方吸引,是因为她曾经看见过,陈子龙悄悄打开后山的寨门,放走了一个女人。

这一次钱谦益和禁书扯上了关系,柳如是虽然在嘴上不断骂他,但是实际上,在内心深处,她已经对对方着迷了。这一层变化很复杂,绝对不单单是爱之深、责之切那么简单。指责归指责,柳如是对钱谦益怪异的好感,却又更进了一步。天色不早了,城东离钱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柳如是就先送钱谦益回家,然后再折回去:“小兰,你先回去吧,来来回回的不方便。”

于是,一路上就剩下了两个人。钱谦益年纪大走不快,柳如是就搀扶着慢慢走。一路上,人们看见钱谦益,都向他施礼问好,棺材铺的刘老板还殷勤地招呼伙计给钱谦益抬轿子。自从陈子龙不在了以后,柳如是再也不朝棺材铺看一眼,每每路过丧葬馆、棺材铺的时候,她都要和小兰说几句话,比如“向老板的花衣涨价了”、“马师傅的青菜面很好吃,五文钱一大碗”等等。

这一次刘老板一定要用轿子送钱谦益回家,钱谦益也很累了,但是他朝柳如是望了一眼,然后就拒绝了对方的美意。

“刘德广的为人,倒也不算太差。”钱谦益说了一句。

柳如是点了点头,没有说太多话,钱谦益却越发觉得柳如是难以琢磨了。在钱谦益看来,柳如是一会儿乖巧温顺,透射出激荡的活力,一会儿又显得沉默不语,冷若冰霜。然而,正是这样一种让人拿捏不准的感觉,越发激起了钱谦益对她的好感。走过一条石子路的时候,柳如是一不留神扭了脚,钱谦益显得非常着急。他俯下身来,替柳如是捏了捏:“全怪老夫,若不是要搀扶老夫走路,姑娘也不会有此一失。”

光线不太好,钱谦益蹲下身子给柳如是捏脚的时候,手在地上摸了好几个来回。柳如是坐在地上看着钱谦益,下坠的太阳正好迷乱了她的眼睛。迎着阳光的照耀,柳如是只能看见一个镶满金边的轮廓。最后那几缕金线穿过长长的睫毛折射进她乌黑的眼睛里,柳如是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晕眩萦绕在她的周围。她稍稍仰起头,睁大眼睛去直视太阳,但是这只能凭空给她的视线里增添几抹青黑的颜色。柳如是低下头去,似乎钱谦益说了几句话,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还有点烫。当天际边上最后一朵霞光收束起来的时候,柳如是站了起来,像是泥土里面长出了一颗新芽,趁着夜幕初临的一刻,伸展腰肢,破茧成蝶。

金陵街头,老夫少妻羡煞人

那一天回到钱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钱家几个门人提着灯笼寻了过来,把钱谦益和柳如是都接了回去。这一天很冷,外面也很黑,柳如是就在钱谦益家中住了一晚。后来小兰和几个姐妹也都找了过来,后院的火夫甚至还提着一根烧火棍子。初时看见这些,柳如是觉得有些好笑,但随后却又怎么也笑不起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屋子里面稍微有点凉了。柳如是紧紧地抱着被子,但是脖子依然冻得生疼生疼的。忽然间,一个黑影在窗外晃晃悠悠的,门推开之后马上又关上了。面对这种情况,柳如是有些惊慌,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头脑当中一片空白。

记得吃晚饭的时候,钱家有几个门人,都时不时地冲着柳如是发呆。对于那种眼神,柳如是见得太多了,她感觉有些不自然。这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人闯了进来呢?初次到钱家来,柳如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她决定先不要声张。

黑影轻手轻脚地挪到了柳如是的床头,柳如是紧紧地闭上双眼,大气也不敢出。似乎那个人俯下身子看了她好久。掌心中间,柳如是攥了一支发簪,至于是刺人还是刺自己,柳如是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把簪子紧紧地握在手中。

黑暗之中,柳如是感觉到,对方看了她好久之后又转身离开,在屋子中央悉悉索索地拨弄起火盆来。柳如是微微睁开眼睛看,但是黑影又朝她走了过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盯了她一会儿。过了不知有多久,柳如是觉得自己的脸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很干很瘦,自己似乎在哪里触碰过,柳如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刚想要说话,对方就轻轻拉开门,静静地离开了。

天亮时分,雪也已经停了,柳如是向钱谦益道了别,而当时钱夫人也在场。四目相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但柳如是毫不在意,因为她是站着的,可以看见钱夫人顶上的那一缕白发,而钱夫人看她的时候,还需要抬起头来仰视。

回到自家时,楼下围了一大圈人,其中有几个,柳如是认得那是钱家的门客,他们挑着几只大箱子,和厨房的老妈子在聊天。看到柳如是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这样的场面柳如是见过很多次了,她心里有一点紧张,那似乎正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却又不能说破,因为很多未实现的好事,一旦说破,就没有了。人群之中,柳如是看见了小兰,她嘟囔着嘴,似乎不怎么高兴。倏忽之间,柳如是似乎也觉得有些伤感。趁着没人的时候,小兰拉着柳如是的衣角,两人哭了好久。

“小姐,那些箱子我悄悄提过,都轻飘飘的,最多是几件衣服,哪有用衣服给人做聘礼的啊?”

柳如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记得小兰还没有来的时候,也有一个贵公子给她下过聘礼,光是珍珠就装了十盒,但柳如是看都没有看,徐妈妈为此埋怨了她好几回。想想那个时候,花楼除名要钱,赎柳如是出来要钱,再加上聘礼、酒宴,那位公子少说也要掏十万两雪花白银。

这一次钱谦益请人送来的彩礼,除了那件名贵的凤冠霞帔之外,就很少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除去一些衣物,就是三大箱书卷。关上门之后,柳如是也细细整理了一下钱谦益的聘礼,读书人清高不谈钱,钱谦益自己也确实没有积攒下多少银子,而且教坊除名,也是一件很破费的事。按照这样的想法,柳如是也就没有太在意。

门外的脚夫庄客,都在等着打赏,还有媒人,都要给谢礼。柳如是想着不能给钱谦益丢了脸,于是五个挑担的脚夫,一人得了五十两银子,上门的媒人,也封了二百两足银。看到柳如是出手这么阔绰,众人也都欢天喜地。只是在外人看来,柳如是嫁了钱谦益这样的人,有了靠山,出这点银子,实在不算多,并且这些银子和那几担子彩礼比起来,必定是九牛一毛。

钱谦益许诺迎娶柳如是的消息在金陵城很快就传开了,柳如是也很喜欢被人议论的感觉。虽然所有人都对柳如是评头论足,但是凭借钱谦益的威望,还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三道四的。柳如是想要接小兰一块儿进钱家,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官府接手了她们的宅子,老爷们想让小兰也开始待客。而钱谦益也认为,小兰在青楼长大,接到钱家同住,有伤风化。虽然柳如是心里有一千个不情愿,但也只能听从了钱谦益的意思。

下了聘礼之后的三个月时间里,柳如是都住在钱谦益在城郊的一个旧宅院里,而且这一百天的时间里,她不能随意出门,也不能外出和别人说话。所以,这些日子,柳如是过得很无聊很苦闷。

期间,柳如是只能读点诗书,养养花草打发时间。当倚着后窗时,柳如是看见山林里面的桃花开了又谢,纷纷飘落的花瓣铺了一地,很浪漫也很温馨。但是等柳如是真的去那片林子里时,她才发现,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干瘪的花瓣散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面,鸟雀稀稀拉拉的探个头,把它们啄碎,踩进泥里;远处看起来郁郁葱葱的绿树,走近了才觉得,它们都或多或少的带有一点裂痕;在枝繁叶茂的地方,往往还有鸟粪。

看到这些景象,柳如是伤感起来。夏天的时候,这里下了好几场大雨,柳如是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树林,而只是远远地倚着窗户,向远处看。有一次雨下得不算很大,借着风的力量,雨被吹得一摆一摆的,一些雨点透过窗户打了进来,撞在柳如是的脸上。被雨水浇湿,虽然有些凉,但柳如是却觉得很舒坦。

这三个月的时间过得虽然有些无聊,但也很值得回忆,只是具体要说是哪一天,哪一点,哪一个景色打动了柳如是,让她终生不忘,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三个月时间的婚期很快就到了,柳如是却少了一分激动,在几个老妈子的帮助下,她换上了钱谦益送的凤冠霞帔,里面依然套着那件绿色的裙子。令柳如是没有想到的是,钱谦益这一次将婚礼办得非常隆重,秦淮河边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张灯结彩,迎娶嫁娘的车队在街道口吹吹打打,欢天喜地。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们摩肩接踵,很快就把街道堵塞了。

街道的堵塞其实也不全是柳如是出嫁造成的,因为这一天还有很多丧事,十多支披麻戴孝的队伍,将花花绿绿的迎亲队伍包在中间,显得很不搭调。路过大河边的时候,人更多了,花轿在这里停了半天,柳如是坐在轿子上算着时间,却总也到不了钱家。北街的李公子脸上红肿着双眼,手里捧着一副女子画像,见到迎亲队伍之后,大喊一声,抱着画卷就往河里跳,他身边还有几个公子,也纷纷发出一声哀嚎,接二连三地跳入河里了。围观的行人纷纷下水去救人,但滔滔河水,终究还是卷走了几个少年的性命。但这些事,都是柳如是后来才知道的。过了门之后,钱谦益又向朝廷告了几天假,带着柳如是到西湖游玩了十几天。

西子湖畔,清波泛水,柳如是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由于天气比较热,所以柳如是就用手去搅一搅碧绿的湖水。而钱谦益热得直冒汗,却又故作矜持,端坐不动,于是柳如是就用水轻轻地点他的脖子。看见钱谦益哆哆嗦嗦的样子,柳如是觉得很开心。

从西湖回来之后,钱谦益也要回朝了。新婚燕尔,柳如是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钱谦益是给国家做事的,这一点柳如是还是理解的。

钱谦益走了之后,柳如是去夫人那里拜访了几次。由于两人年岁相差太大,而且夫人也不是很热心,所以她们说的话也不多。但柳如是却送了一只珠钗给夫人做见面礼,而夫人也笑吟吟地回赠了一只玉镯给她。但是没过多久,柳如是却发现自己精心挑选的珠钗插在了一个丫鬟的头上,于是之后她就再没送过夫人什么礼物了。嫁到钱家的日子不像是旁人看到的那么好,但是也并不怎么坏。柳如是面上很冷,但心眼儿很热,又不吝惜钱财,所以钱家的下人们对她很好,而且都叫她“二夫人”。只是柳如是花自己攒下的私房钱,在钱夫人眼里有些别扭--她总以为钱谦益暗地里帮了小房,下人把这些事给柳如是说了,但柳如是性格倔强,不作辩解,也不改变。柳如是最初过门的那一段时间里,毕竟新来是客,钱夫人也是大户出身,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她,两房之间,过得还算顺利。

巧遇才女顾横波,福祸自知不由人

钱谦益回朝复命之后,柳如是一个人在钱家住得也很闷,除了读读书,拨弄几下琴弦,就再没有什么可用来打发时间的了。有些时候,她还会想起小兰,但是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就不能再到风月场所闲逛。柳如是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需要维护钱谦益的名声。

到钱家之后,柳如是出门游玩的机会也少了,更多的是夫人出门,邀请她一块儿去。在陪同夫人入寺上香还愿回来的路上,柳如是遇见了另外一位奇女子。

当时从寺院进香回来,路过集市的时候,柳如是忍不住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结果看见一大群富贵公子,正在同一位女子文斗。于是,柳如是吩咐下人把轿子停下,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了起来。

“二夫人,老夫人要走了。”

“请姐姐先回吧,我再看看。”

钱夫人又差人催了一遍,柳如是终是不肯,她就留了几个门人看护,自己先行回家了。

当时街上集了几百人,其中不乏风流一时的文人墨客,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那位女子。几个公子连番登台,却屡遭戏耍,不觉心中烦闷,便破口大骂起来。从这些人的口中,柳如是也大概听出了一二,设局的同样是一名烟花女子,是眉楼头牌人物,姓顾名眉,号横波。这一天原本是顾横波的二十二岁生日,于是她当街设局组织文斗,展示才华。

不觉之间,又有几位公子败下阵来,而众人的喧杂却激起了柳如是的热情,她卷起门帘,向人群当中望去。当天微风轻摇,吹在柳如是的脸上,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惬意。远远望去,顾横波似乎和柳如是长得很像,这让柳如是产生了一点点错愕的感觉,似乎明媚的阳光俯瞰着大地,给人间铺设了一面镜子,柳如是在一头,顾横波就在另一头。

柳如是吩咐道:“摘两句诗来。”

很快,门人就抄了一份诗稿来。柳如是稍稍读了一下,觉得其中意味深长,力透纸背,有一种少见的男儿胸襟。

柳如是笑了笑,随手抄起自己的描眉细笔,在上面添了几句:“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去暮复离。”

这一篾纸传到顾横波手中的时候,她顿时目瞪口呆,柳如是倚着窗远远望着她,看见她略显慌乱的样子,不禁掩口而笑。

在围场中间,顾横波很显然认错了对象,她以为眼前这位其貌不扬、低眉顺眼的门人就是字条主人。如果要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实在让顾横波感到为难,她只能稍稍向前迈出一步:“官人安好。”

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下,那位门人似乎还要难堪一些,他手足无措,只是不停地朝柳如是这里望。柳如是莞尔一笑吩咐随人“起轿”,晃晃悠悠地回钱家了。这算是柳如是和顾横波之间的“初见”。

从那以后,顾横波常常上钱家来看望柳如是,两人吟诗唱曲,其情甚好。在没人的时候,柳如是也喜欢照镜子,似乎铜镜当中那个人和顾横波如出一辙,所以每一回顾横波来的时候,她都有种异样的感觉。顾横波性格比较直率,脾气却非常好,柳如是和她在一起时觉得很开心。

有一段时间,顾横波没有来钱家,柳如是就偷偷出门去找她。临行之前,她在床上多放了一床被子,然后拉下帘子,远远看去,就像是里面有人在睡觉。

“要是姐姐来找,你就说我在睡觉,不想起床,明白了吗?”

柳如是这句话交代得很清楚,丫鬟也很明白。为了不惊动太多人,柳如是从后门出去,也没有带门人。一路上,很多人都跟在这名久困笼中的俏娘子身后,等到了眉楼的时候,柳如是的身后已经有上百名公子、闲人了。

后来柳如是才知道,顾横波是恋上了一名叫做龚鼎孳的书生,当柳如是忐忑不安地登上眉楼之时,顾横波正在和龚鼎孳说话。冷不丁地,柳如是和龚鼎孳碰了一个对面,这让柳如是非常尴尬:自己从教坊除名之后,一直严守妇道,结果这次和一个陌生男子打了照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同时在顾横波房里的,还有另外一个书生,他是龚鼎孳的同学,人们叫他郑生。

当时郑生看到柳如是之后,略微愣了一下,然后又连忙起身施礼。这次出门找顾横波,由于有陌生人在场,柳如是没有呆太长时间,就径直折回钱家去了。只是当时郑生似乎对柳如是很在意,不断朝她这边看。柳如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这种敌意不但没有打消郑生想入非非的念头,反倒激发了他向柳如是发起攻势的狂热。

在回家的路上,柳如是知道后面跟着她的人是郑生,但因为心中焦急,她只好硬着头皮快步往家赶。在路过一家缎子铺的时候,柳如是故意在那里站了好久,郑生也假装在一个货郎面前讨价还价,趁着一眨眼的功夫,柳如是成功地摆脱了郑生。

到了家以后,已经过了正午了。问过丫鬟之后,柳如是知道钱夫人没有来过,于是轻轻吐了一口气,照旧倚着小窗读起书来,但是一抬眼,她却发现郑生就躲在对面一棵大树底下,朝自己不断招手。柳如是赶紧关上了窗户,坐到一边去了。

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了,柳如是觉得有些困顿,于是就睡着了。然而,当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面多了一个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

“姑娘不要害怕……”

说话的是郑生,当柳如是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你快点出去!”

“我只是……”

“我喊人了!”柳如是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结果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见钱夫人带着几个婢女往这里来了,随行的还有大公子钱孙爱。然而,此刻郑生却鬼迷心窍地上前拽了柳如是一把,攀住她的衣角,欲言又止。就在钱夫人跨进柳如是房门的那一刻,郑生正陶醉地亲吻着柳如是的衣袖,若有所言。

柳如是百口莫辩,只能呆呆地听候发落。大公子气得满脸青紫,哆哆嗦嗦地写信叫爹爹回来。为了不让丫鬟也跟着受罪,柳如是也就没有提关于顾横波的事情,所以床上多出来的那一条被子也就成了罪证。

边关铁骑浩劫尘世,婉转峨眉折翅人间

过了一个月,钱谦益回来了。柳如是记得,上次钱谦益离开的时候,头上还有一些黑发,笑容也还灿烂,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佝偻携杖,脸上全然没了血色。

当时两人见面的时候,钱谦益把旁人都赶走了,只留下自己和柳如是两个人。灯光一闪一闪的,钱谦益坐在大堂上,柳如是呆呆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说你,”钱谦益咳嗽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认识了一个书生?”

“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说你们认识……”

看到柳如是没有说话,钱谦益又缓缓地说了一句:“姓郑。”

这样的谈话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钱谦益似乎很累,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按住胸口。两人沉默了好久,钱谦益终于说:“国难临头,我一介男儿,尚不能守节,又怎么能怪你呢?”

钱谦益是从北京来的,清军入关了,他也换了主。柳如是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将这句话锁住:“我们不一样。”钱谦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郑生的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柳如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门,顾横波来找过她几次。只是每一次来,顾横波名义上都是来找钱谦益的,柳如是后来才知道,顾横波也在朝廷当了大官。

在这些日子里,顾横波虽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钱家了,但柳如是对她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很多时候,这种改变就体现在柳如是变得客套了,对于这一种生疏的感觉,顾横波有所察觉,但也没有什么办法。自此以后,顾横波来钱家的次数也就渐渐少了。

钱谦益这一次回来,柳如是还看见他把头发也剃掉了,光溜溜的脑袋,只有后脑门剩下铜钱大小的一片,看上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来小兰偷偷来过一次,并向柳如是报告了一个惊天消息,那种错愕的感觉,柳如是终生难忘。

“小姐,陈子龙自杀了!”

“谁?”

“陈子龙没有死,这一次清军入关时,他跳水自杀了!”

柳如是伸手向前抓了一把,但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她稍稍颤抖了一下,用手捂住胸口,并转过头去假装咳嗽了几声。陈子龙既然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来接自己,但是就算来了,自己又舍得抛下钱谦益吗?柳如是头疼欲裂。

到了晚上,钱谦益找到了柳如是:“如是,今夜皓月当空,你我同去泛舟游湖如何?”

两人驾上一叶扁舟,在秦淮河最温柔的水畔缓缓而行。这一夜满天繁星,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样。钱谦益兴致很高,他一面轻轻划着水,一面即兴赋出几句诗文来,而柳如是稍稍倚着他,望着当空的明月,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不觉之间,船已经离岸很远了。钱谦益新剃的头在柳如是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随着波浪的起起伏伏,柳如是又喝了几杯酒,她抬起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面对柳如是突如其来的变化,钱谦益一时没了主意。

“月白风清,天地之间有情人成双成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明月皓洁,清波如玉,受世人敬仰,你我二人,背负恶名,却置身其中,如何让人不黯然垂泪。”

看到钱谦益错愕的神情,柳如是更是泪流满面:“山河破碎,妾愿与夫君举身赴死,以殉国难!”

这一句话让钱谦益显得措手不及,他思量再三,柳如是又在一旁劝解,过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将船向河心划去。漫天的星星平铺在水面之上,偌大的秦淮河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钱谦益和柳如是乘坐的那一叶扁舟,一瞬间显得非常渺小。

突然之间,钱谦益将脚在水里搅了几下,似乎有些犹豫:“水好凉。”他又伸手探了探水,继续说:“太冷了,下不去。”

柳如是望了钱谦益一眼,朝船舷边上挪了挪,随后纵身就往水里跳,钱谦益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于是顺势抱住了柳如是,将她拦了下来:“我们回家去!”

柳如是挣扎了几下,小船摇摇晃晃,吃了不少水。或许是忧心钱谦益吧,柳如是终于停止了反抗,随同夫君一起,慢慢悠悠又将船划了回去。

那一天晚上,钱谦益似乎受了风寒,总是不停地咳嗽,于是他把朝廷的官辞了,只在家中养病。柳如是也没日没夜地守在钱谦益的床边,悉心照料,但钱谦益似乎总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很少说话。

到了冬天的时候,钱谦益的身体却突然好转了起来。趁着一个好天气,钱谦益提出要和柳如是出门游玩。由于钱谦益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所以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依然是两个人徒步闲逛,没有车马也没有随从,但看得出来,钱谦益有些伤感,一路上,他还是很少说话。突然之间,钱谦益嘴中蹦出一句话来:“蟪蛄不知春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断地偷眼看柳如是。柳如是笑了笑,轻轻拍了钱谦益一下,顺手也就帮他把厚重的外衣脱了下来。

这次出门,两人走得很远,一直到了城郊,吃过早饭出门,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钱谦益在这里看中了一座宅院,买下来送给柳如是:“你与正房不合,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也就省心多了。东城你以前住过的那个旧宅子,我回去写一纸文书,也划到你的名下。”这座房子很大,想必花了钱谦益不少银子。

或许是那一天走了太远的路,又吹了些冷气,钱谦益回来之后,病势又加重了,一连好几天,水米不进,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些远房亲戚纷纷赶来探望,都是钱夫人上堂接待,柳如是只是守在床头,日夜不离。

钱孙爱请了很多大夫来,但只有一位姓何的郎中开了方子,其他人断过脉象之后,都口上说“回家合计合计”,从此再不登门了。柳如是知道,钱谦益的日子不长了。

一天中午,钱谦益破天荒地吃了一小碗米饭,还喝了一杯酒,然后让人把他扶到窗前坐下。看到钱谦益恢复活力的样子,柳如是很高兴,不知不觉间,她将桌上剩下的那大半壶酒也慢慢品光了。红彤彤的太阳返照回来,钱谦益似乎睡着了,一阵冷风吹来,柳如是关上了窗户,找来外衣给钱谦益披上。然而,柳如是却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她在钱谦益消瘦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但是对方却一动也不动。两行热泪沿着柳如是圆润的脸蛋滑落了下来,柳如是又推开了窗户,日头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留下一抹红霞。

钱谦益去世之后,柳如是搬到了钱谦益给自己买的那一座宅子里,而东城那座老宅没有人住,常常有人翻墙进去,把家具偷出去卖掉。后来,柳如是花钱雇了两个老妈子住进去,外贼才收敛了一点。

钱谦益的墓地离外城很远,每次柳如是出去烧纸上香,都要起一个大早,去了也呆不了多久,烧完纸之后稍稍发一会儿呆,随后又赶紧往家里赶。七七那天,柳如是刚刚从墓地回来,结果看见院子里面站了很多人,天色比较暗了,大家拥在一起,黑压压的,像是纷杂的鬼影。为首的一位长老,原来是钱家的远房亲戚。这些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说是钱谦益临死之前,将这座宅子分给了他们。他们这次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你虽然是明媒正娶进的我们钱家,但终究是半路夫妻,头上有正房大姐,膝下又无钱姓男丁,孤身一人,白白占去偌大家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何况,你终究沾染过风尘,我们另外给你寻一个去处,也不辱没你夫家的名声。”

柳如是哭了一整夜,这些人要她天亮之前搬出宅院,她把客人留在正厅,回到卧室,用桌凳抵住房门,伏在床头,暗自垂泪。二更天的时候,柳如是悄悄打开门看了一眼,那些人一个不少,都端坐在堂上。柳如是知道,这些人不达到目的,是很难罢休了。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柳如是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空气之中夹杂着雪花的甜味。柳如是换上了成婚时候的凤冠霞帔,里面依然套着那件绿纱裙。一阵微风吹来,柳如是觉得心神迷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迷醉之中,柳如是似乎看见了很多人,年轻的陈子龙,还有钱谦益,连同小兰、老寨主,他们都在向自己招手。柳如是定了定神,咬破手指,留下了一份血书。

雪越下越大,秦淮河水面上云水缭绕,烟江之上,人来人往,像是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柳如是踹翻了脚下的凳子,整个人随之悬在了半空中。她努力睁大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一样。但是,柳如是曾将自己许给陈子龙,而最终却又嫁给了钱谦益,这让她将来如何面对二人呢?想到这里,柳如是心中一阵绞痛。

洋洋洒洒的雪花随着微风被吹了进来,散落在柳如是的肩头、发梢上。雪越下越大,远远望去,飘扬的雪瓣覆盖在柳如是的身上,就如同洁白的羽翼一样,晶莹剔透,了然无瑕。 wP4W6k/oyH6oXSC6EADYMYqnqOEDgV05QghPdt6G/HAk7p4DHSbN8ObnSadcbD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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