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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
王保蘅

第一章 柳如是出身寒微嫁于才子,金陵八艳第一人

柳如是(1618~1664年),祖籍浙江嘉兴。本名杨爱,后更名为柳隐,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明末清初女诗人。幼年遭遇强人,被掠劫到吴江后被卖入青楼,往来于江浙和金陵之间。因其诗词书画无所不通,工于器乐,才貌冠绝一时,且品性高雅,故为“秦淮八艳”之首。

早年时期,柳如是曾与长自己十岁的明末东林党代表人物陈子龙(1608~1647年)相好,终因陈家尊长从中阻挠而分手。1641年,柳如是与长自己三十六岁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1582~1664年)成婚。

钱谦益死后,为了保住钱家财产,柳如是破指修下血书一封,悬梁自尽。至此,一代佳人香魂消散,折翅人间。

贫寒家境,十岁入寮门

那一年,整个天街都飘着细细的小雪,风儿吹在人的脸上,干冷干冷的,却又带来清润的味道。时间还很早,没有上客,柳如是就倚着窗,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寒气,静静地遥望窗外那烟环雾绕的长河。由于晚上不能正常休息,白天又睡不着,所以柳如是觉得自己的头很疼,而且心神有些迷乱。

昨天夜里,柳如是接待了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自称姓邓。客人给了妈妈一张银票,到底是多少钱,柳如是没有看也没有问,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妈妈的人。

邓少爷喜欢听曲,于是柳如是就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唱。同样一支小曲,他听了十几遍,依然不觉得烦闷。虽柳如是对此心中苦恼,但是客人喜欢,妈妈愿意,她也无可奈何。

服侍邓少爷很困难这个人爱掐人,而且他用的力气很大,一定要把柳如是弄疼了才罢手。

“官人力气好大,恳请官人下手轻些。”

但是邓少爷不管,似乎看见柳如是很痛苦的样子,他就越开心。

邓少爷走了以后,侍女小兰用热水给柳如是擦了好几遍身子,青色的肿块映衬在柳如是雪白的肌肤上,就像是白纸上面沾染了墨迹,一块一块的。穿上薄薄的纱衣,柳如是照照镜子,她还是一个孩子。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选这个少爷。其实,每天都有很多公子来找柳如是。当天晚上,就有二十位客人都是冲着柳如是来的,只是妈妈说了一句“邓公子出的银子最高”,柳如是也就没有说什么话了。

东街的韩掌柜很不高兴:“徐妈妈,您可是给我打过保票的啊!”

“哎呀,改明儿吧!今晚让蓉蓉姑娘陪你好不好?”

“少来,我就要柳姑娘!你给我十个蓉蓉姑娘我也不干!”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后来妈妈写了一纸保书,柳如是接下来的一晚也就被定给韩掌柜了。

韩掌柜喜怒无常,柳如是曾被他打哭过,他就塞给柳如是一个元宝,算是赔礼了。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柳如是白天也不想休息。窗外飘着小雪,柳如是出神地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回想起八年前被带出家门的一幕来。

那一年也有这样的小雪,柳如是正在和弟弟一块儿堆雪人,不知是谁迸发出了一声呼号,所有人都开始狂奔起来,而柳如是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个汉子拦腰提起,架在了马背上。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了,所以当时还发生了什么,柳如是记不大清楚了。似乎娘亲哭着要来夺她,但是一转眼又不见了,到底是被人拉走了,还是让强人砍倒了,柳如是已不清楚,只记得空气当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热气腾腾的血泼洒在雪地上面,一瞬间就将冰雪化开了。至于爹爹,柳如是的记忆里似乎除了很高很壮,把头塞在爹爹臂弯里很安全之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跟着强人,日子似乎还要比在家里更好过一些。强盗头领年纪比较大,对小孩子很和蔼,他们让她打扫卫生,浆洗衣物。一起被带上山的还有一位年轻书生,在掳掠上山的百姓当中,他的地位最高了。强人们让他单独住一个房子,他就在里面抄抄写写,偶尔还摇头晃脑地吟诵一点诗书。

书生的屋子正好和柳如是的屋子相邻,闲暇时候,柳如是就默默地顺着门缝,偷偷看那个年轻人。

那一天下着雨,初春时节,一点点的细雨就像婉转的舞女一般,在弥漫的雾气当中欢快地跳跃着。年轻人依然伏在案头上抄抄写写。在柳如是眼中,那块砚台,还有飞舞的笔尖,都是无比神圣且遥不可及的。青涩的雨滴顺着房檐,有的打在泥地上,有的打在柳如是的肩头上。但柳如是陶醉地凝视着泛滥着光泽的笔砚,她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只是扶住门缝,半蹲着身子,痴痴地朝里面打量着。不经意间,年轻人朝门外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正好和柳如是触碰在了一起。当两人的目光交合一处的时候,柳如是赶紧低下了头,就像前进的浪花遇到大浪之后被推了回去一样。柳如是的脸红彤彤的,就像秋天的苹果。

“你叫什么名字?”

“柳如是……你呢?”

“我叫陈子龙。”

柳如是指了指陈子龙手里的书本:“你在干什么?”

“我在记账。”

“你真厉害。”

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柳如是都喜欢守在陈子龙的窗台下,或者是门口。至于强人们为什么尊重陈子龙,柳如是不知道。但在柳如是看来,这帮凶神恶煞的强人,在陈子龙面前之所以很和气,是陈子龙本身所具有的魅力所致。

可能是那个时候柳如是还不够漂亮吧,除了长得白净一点,也就没有什么优势,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理会她。每一次陈子龙从外面回来,缓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柳如是都蹲在他的窗台下面,默默地注视着他,甚至向他施一个礼。但是陈子龙从来不还礼,顶多朝她那里看一眼。

行礼的时候手放在哪里,脚怎么站,屁股是不是应该提一提,柳如是不大清楚,她看见其他大一点的女子给强盗施礼的样子,于是就学着那些人的动作来做。只要是闲下来,柳如是还喜欢到山泉旁边比照自己的倒影,努力矫正自己的姿势。终于有一天,柳如是觉得自己的姿势够完美了,于是她就采来一朵红花插在头上。虽然狂野的山花同她稍显稚嫩的脸庞显得略不搭调,但却又魅力四射。再加上一身黄色的裙子,柳如是对自己的扮相非常满意。

太阳快要落山了,余晖返照过来,温和地刻画出柳如是柔美的轮廓。柳如是守候在陈子龙的窗台下,对方却彻夜未归。原来在前一天晚上,陈子龙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柳如是有些怅然。自从陈子龙走了以后,其他人似乎对柳如是的态度转变了一点,男人们看她的样子也有些痴迷了。山寨用的杂物,都是柳如是到集市上去买的。有一回,柳如是从集市上回来,强人中的一个喽罗看见了她,就不由分说地把她朝草堆里拖。

柳如是吓得大哭起来,喽罗恶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老老实实的,不然一刀砍死你!”

“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害怕……”

“害怕就不要哭!”

柳如是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一样,眼神当中充满了惶恐。虽然她的两只胳膊不停地扭打着对方,但是她的裙子还是被撕破了。不知道什么人打了小报告,老寨主来了,柳如是才就此逃过了一劫。

“这个孩子留在这里,惹得弟兄们心神不宁,争风吃醋,早晚会出大事,不如找户人家,卖掉算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老寨主也没有办法。可能是年轻的寨主夫人使了点绊子,柳如是被人带到了徐妈妈家里。这算作柳如是第一次踏入青楼。当柳如是来到这里时,发现这里有很多小姐妹,而这一点和山寨明显有很大差距。

“你看这丫头,前凸后翘,模样又标致,要你300两银子真不算多。”

徐妈妈轻轻捏了捏柳如是的脸蛋,又压了压价:“年龄太小,我还得白养两年。”

“什么时候出台还不是你说了算吗?照我看,现在要她陪客,都是抢手货!这不,就因为她,前几天还有一个弟兄吃了刀子,被砍了脑袋。”

这一句话似乎说漏了什么,徐妈妈脸色很难看:“都出这种事了,你还要300两?”

柳如是有些似懂非懂,她没有说话,只是徐妈妈找了一间屋子,叫她脱衣服。柳如是有些害羞,但是一切都没有办法,只能照着做。

“最后那两件也脱了,躺到床上去!”

后来柳如是才知道,这是所谓的验身。这一次验身还是比较成功的,强人收了300两银子走掉了。柳如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很多时候,她还是会想起老寨主,因为老寨主在的时候柳如是谁也不怕。假如这一次是老寨主送她走,那么肯定还会留给她一些衣服什么的。

渐渐地,在家呆的七年,再加上在山寨里呆的三年,前前后后十年的生活,在柳如是的脑海中逐渐失去了印象。一阵刺骨的寒风顺着窗口吹了进来,柳如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稍稍清醒一点了。

“如是……如是醒了吗?有个官人,要见见你,你来一趟吧。”

“知道了。”

尽管整夜没有睡觉,柳如是依然没有责怪妈妈,她让侍女小兰稍稍帮自己梳洗了一番,拿好琵琶就下楼去了。但柳如是没有想到,她这一去,将要面对些什么。

才女多情,遇见南明复社领袖陈子龙

在青楼的五年时间里,柳如是的变化很大,她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坊间头牌,以致只要是稍微有点闲钱的人,都想要到徐妈妈的青楼来一睹她的芳颜。只是男人们的追捧并没有让柳如是感到有多开心,在更多的时候,她还是闷闷不乐。尤其是下雪和下雨的时候,柳如是会变得很忧郁,不吃也不喝,坐在窗前发呆。

很多时候,柳如是都会梦见一个年轻书生,所有人都尊重他,当然也包括柳如是自己。但是这个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柳如是却总也看不清楚,这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抬起头看过对方。或者说,柳如是崇拜的是一个掺杂了太多自己主观意识的人。所以当再一次见到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心上人时,柳如是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官人冒雪前来捧场,小女惶恐。”

“说哪里话,正是趁着雪断天路,才有幸得见芳容,扰了小姐清梦,该是学生惶恐才对。”

说话间,柳如是稍稍看了客人一眼,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相很好,柔弱之中却夹带着英武之气。而且,对方谈吐从容,也没有过于殷勤,这让柳如是有点意外。

“公子贵姓?”

“小生陈子龙,劳姑娘动问,荣幸之至!”

柳如是愣了一下,去年一个雨天里,她也是遇见了一个自称是陈子龙的人,但是那只是一个同名人罢了。激动的柳如是弄碎了一只元丰年间的青花瓶,徐妈妈笑得很奇怪。很快,柳如是就镇定了下来,她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至于为什么没有太多表示,柳如是没有想太多,总之她当时沉默了很久。

在柳如是低头沉思的那一小段时间里,陈子龙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柳如是坐在窗前,透过檀木窗,陈子龙看见了纷纷飘落的白雪,但是晶莹剔透的雪瓣在柳如是面前,显得失去了红润的活力。柳如是的肤色不光很白,并且还带有一丝熟透的红晕。雪花是有自知之明的,它们只在窗外飞舞,不敢踏进闺阁,与佳人争芳。

雪中还夹杂着亮晶晶的细雨,但是这些雨露并不比柳如是的双眸清澈明晰。陈子龙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眼睛,那双一尘不染、铅华尽洗的眼窝,让陈子龙终身难忘。再远一点,烟江之中,似乎还有仙人在低吟浅唱。乍一看去,柳如是在这些虚幻缥缈的镜花水月的映衬之下,显得可见而不可及,更加妩媚多姿了。

万般陶醉之中,陈子龙又听了柳如是的几支唱曲。歌声伴随着雨珠敲打窗檐的节奏舒缓有致,像美玉哀怨地撞碎在山岩上一样。陈子龙听得如痴似醉:“小姐果然才艺超群,无人能及啊。”

在随后的几天里,陈子龙常常来找柳如是,而且总是带着几个好友一起来,再加上几个姑娘,大家就一块儿做游戏、玩投壶。对于投壶,陈子龙玩得最好,大家和他赌酒,结果几轮下来,陈子龙还没有喝一杯,其他人都已经东倒西歪了。后来,在众人的怂恿之下,柳如是也上去和陈子龙玩了一局。

“既然是柳姑娘,我就让你一步如何?”

柳如是没有回话,只是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在距离尊壶稍近的位置上轻巧地抛出了一支箭,可惜没有中。随后,陈子龙也扔了一支,稳稳地抛入了壶中。一共比四次,柳如是又抛出了第二支箭,这支箭砸在了尊壶口上又弹开了,依然没有中,陈子龙继续稳稳地投中了第二箭。

柳如是撩撩衣袖,将剩下的两支箭递给陈子龙,表示不玩了。而陈子龙却不罢休,一定要罚柳如是喝酒。客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但这一次柳如是却没有答应,她稍稍抿了一下嘴唇:“实在喝不了啦,哪位官人代我喝了吧?”就像是在秋草中惊醒了麻雀,三五个趴在桌上的书生挣扎着抬起头,抢着为柳如是代酒。

柳如是故意将自己盛酒的杯子递了出去,抢到酒杯的那个人接过之后一饮而尽。陈子龙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有些尴尬,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懊悔。柳如是举起手来,假意抚了一下头发,借着手臂的掩护,她看到了陈子龙的神情。看到对方失落的样子,柳如是感到很快乐。

后半夜,柳如是喝了很多酒,但是却没有醉。

柳如是知道徐妈妈给自己设的门槛很高,陈子龙到这里来,势必会花费不少银子,等到对方囊中羞涩时,就不会再来了。每每想到这些,柳如是都非常难过,因为她没有办法知道陈子龙明天还会不会来,而且她认为每一次见到对方,或许都是时光的流失。有了这样的想法,柳如是每一次见到陈子龙,都会很纠结,很开心,同时也有些忧郁。

一次,陈子龙叫了一辆马车,载着柳如是出去游玩。时间还早,霜染红叶,秦淮河水面上升起了厚厚的浓雾。柳如是很喜欢这种烟水混杂的感觉,她随口吟了几句诗,立即得到了陈子龙的赞赏:“街头巷尾,总是传扬姑娘学识一流,今日才得一见,果然有六一风范!”

柳如是不喜欢说话,但却喜欢听别人赞美她。听罢陈子龙的话,她稍稍转过头去,笑了笑。陈子龙注意到了这一幕,柳如是笑起来就像是荷花一样,淡淡的却让人留恋回味。

两人架着小船,往水雾弥漫的地方划了过去。只是烟雾这种东西,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取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摩的时候,它就显得很美很迷人,而走得太近,却什么都没有。柳如是将头倚在陈子龙的肩上,她的手顺从地抚着水面,在上面划过一道深深的水痕。

“人要是能像水一样,该多好。”

陈子龙没有反应过来,柳如是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以致还没有等他发问,柳如是又补充了一句:“水做过的一些事,过一会儿就会了然无痕。但人却不一样,一些人,一些事,经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一天柳如是说了很多话,陈子龙也听了许多。至于以前在山寨里的那一段如在昨日的往事,柳如是根本没有提,她只选取了自己委身青楼之后的一段历史,讲述自己学过哪些手艺,拜过哪些师傅,读过谁的诗词,如此等等。

“十岁那年,我遇见过一个人,他住在单人房里记账,从此以后我也迷上了书卷。”

柳如是这一句话说得有些迷离含混,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如是的脸红红的,她的睫毛抖动了一下。陈子龙笑了笑,他根本不明白柳如是在说些什么。借着落日的余晖,他似乎有些激动。

太阳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地沉了下去,最后那一抹霞光回照在柳如是的脸上,似乎给她柔和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龙低头看了一眼,柳如是似乎睡着了,她的嘴唇很薄,像夏蝉的羽翼。半睡之中,柳如是的嘴唇倔强地向上翘起,或许是被水打湿了吧,她修长的睫毛湿湿的,像是在渴求一个真挚的吻一样。陈子龙觉得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他对着那微微张开、充满活力的红唇深情地送上了一个吻。

柳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了,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决定:她稍稍用了一点力,推开了陈子龙。虽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是却传递出了很多信息。这实际上与矜持无关,柳如是在青楼待了五年多,对于这样的把戏,她早就熟悉了。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是因为浓烈的爱情。

和其他女子在面对心上人时不同,柳如是更喜欢一次又一次地躲开对方。陈子龙让她魂牵梦萦,但每当看见他的时候,柳如是还是和十岁那年一样,不愿意正眼瞧人家,并且要装出一副冷淡持重的样子。而当陈子龙离开之后,她又会失落惆怅,顾影垂泪。

记得陈子龙第一次在自家留宿的时候,柳如是激动了一夜,她曾几次起身点起灯烛,凝视陈子龙熟睡的样子。但是她却将这份激动完完全全地掩盖了下去,早上陈子龙起身准备离去时,拍了拍柳如是的肩膀,说:“柳姑娘,小生告辞了。”

而柳如是却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陈子龙已经离去了,柳如是才睁开了眼睛,她急急忙忙地推开窗户寻找陈子龙的身影,不巧的是天上下起了细雨,街上什么都没有。柳如是看了好久,她甚至把楼下的每一个店铺都查看了一番:书店里没有、小吃店里没有、茶楼里没有、当铺里没有……

“数着他的脚步起床,为什么把他看丢了呢?”

柳如是扶着墙,挪到床边,她仔细地端详着床帏,那上面似乎还有陈子龙躺卧过的痕迹,于是沿着这个印记,柳如是也躺了下来。躺在心上人睡过的地方,填满对方离开之后遗留下来的轮廓,那一次柳如是睡得很香很沉。

柳如是的这一种举动,让陈子龙有些尴尬,以致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当中。后来,陈子龙带柳如是划船,由于天空中泛起了大片的乌云,所以陈子龙把船划到了岸边,而且他还说了一句话:“柳姑娘,我想要和你一起生活。”

“你说什么?”

当时风浪比较大,柳如是没有听清楚,但是她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她想要听的话,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要和你一起生活。”陈子龙又说了一遍,但或许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所以当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缺乏了几分诚意。

柳如是惊呆了,虽然她并不了解陈子龙的家世、来历,但她却早已对人家倾心已久,只是像她这样一个烟花女子,又怎么能奢望这样的美梦能够成真呢?时间似乎在那个瞬间静止了,轰然坠落的太阳,奋力刺破乌云的重重包围,在天边折射出无数耀眼的彩线,柳如是和陈子龙四目相对。

在远天处日光和黑云惨烈无比的斗争对比下,柳如是和陈子龙的爱情显得更加恬静怡人。柳如是向前迈出了一步,陈子龙伸手将她抱住,整个画面就像是炫美的水墨画一样,风干在了秦淮河畔的泥湾上。

身无余财,痴情娇娘守郎归

跟陈子龙订下终身大事之后,柳如是才想起,因为自己是坊间头牌,没有几千两雪花纹银,徐妈妈是不会放自己走的。看到陈子龙在金陵游玩了半年时间,花钱如流水,想来应该有为自己赎身的实力。这个时候,柳如是开始懊悔起来,这些年里,有很多客人都给过她赏钱,但是她除了偷偷分给侍女小兰一点之外,其余都统统交给徐妈妈了。假如她把客人赏自己的钱留下来,现在为自己赎身,也是绰绰有余的。

柳如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陪客,面对的是一个老头子,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金元宝。柳如是看到这只金元宝之后有些茫然,那个时候她还能常常记起一些童年往事来--五岁那年,家里卖掉了一头牛,娘亲一直在哭,买主也是给了他们一个元宝,不过那一个是银的,也没有这么大。有了那锭银子之后,家里买了一袋白米。由于很久没有吃米饭了,所以那几天的饭很香。从那时起,柳如是就认识到了钱的能力。

但是娘亲没有钱,爹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所以柳如是从来没有在自家地上捡过一枚铜子儿。这只金元宝是柳如是生平拥有过的第一笔“横财”,以致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柳如是痴痴地望着那只金元宝,过了三四秒之后才回过神来,她将金子送进口中咬了咬,那种冷冰冰,却又沁人心脾的感觉让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没过多久,柳如是却将这只金元宝交给了徐妈妈。在柳如是眼中,她住的房,吃的饭,穿的衣,学的艺,都是徐妈妈给的,所以孝敬徐妈妈,也是很应该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柳如是就没有私蓄过钱财,顶多给侍候自己的小兰分过一点零头。

“要是攒着的话,就好办多了,就可以少花他一点钱。”柳如是这样想。

很显然,徐妈妈是不愿意放人的,她开了一万两的典身钱,陈子龙一时交不出这笔钱,就先留柳如是在金陵,自己先回乡筹钱。临别的时候,陈子龙显得分外伤感,柳如是则不断地安慰他。送别酒是小兰帮忙备的,陈子龙也没有请其他人,只是低着头,不断地喝酒。

初更时分,陈子龙打点好了行装,匆忙上路了。柳如是大哭了一场,窗外太暗,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了。柳如是清楚地记得,陈子龙临走之前深情款款地回望了她一眼,那种眼神一瞬之间就让柳如是崩溃了--她攀住门框,同时用力掩住胸口,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了上来。柳如是觉得胸腔之中有一股气流不断地向上翻腾着,她尝试着呕吐了几下,想要把心吐出来给陈子龙看,但终究没有成功。当柳如是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陈子龙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像是有人朝混沌之中扔了一块石头一般,悄无声息地被黑夜吞噬掉了。

陈子龙说自己只需一个月就可以回来,柳如是想要等他一个月:“徐妈妈,您帮个忙,就借我间空房子住下吧。”

但是徐妈妈却不同意:“你既然没有正式赎身落籍,就还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就要听我的安排。陈子龙不是一个月以后才来吗?你先在这里继续做一个月,等一个月后陈子龙把银子交了,你再走人。”

柳如是不喜欢求别人,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子,任凭徐妈妈怎么说,她都不肯下来待客。即便是唱支小曲,她也不愿意去。徐妈妈没有办法,就不给柳如是吃喝,想要逼她出来。虽然小兰经常偷偷地给柳如是送吃的,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陈子龙走的时候,虽然留给柳如是一百两银子,但这点钱却不够花--衣服鞋子要钱,胭脂水粉要钱,吃饭也要钱……柳如是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徐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怎么为难她,但是也不给里面送茶叶、换檀香,而这些都要柳如是自己负担。最近几年,柳如是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而且她心眼儿又软,喜欢打赏别人,白天楼里闷得慌,出去看了一场戏,晚上又猜了几个灯谜,一下子就花费了三十多两,所以没过几天,柳如是的手头就紧张起来了。

紧打紧算,撑过了十天之后,柳如是就身无分文了。记得最后那一两银子花出去的时候,柳如是的胳膊抖了一下。她用那点钱买了一大屉豆馅儿包子。黑面馒头虽然可以买得更多,但是她却吃不下。

“小姐,您是给哪家府上买的?”

柳如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被熟人看见会很没面子:“烦劳小哥快点帮我包好。”包好之后,柳如是便提着包子,低着头往自己的住处赶。然而走到一个小巷子的时候,一个包子漏了出来,滚到了路边。面对这种情况,柳如是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将它捡了回来。路上的流民多了起来,墙角的那位老大娘怪可怜的,柳如是便挑了一个大点的包子递给她。

豆馅儿包子不容易坏,天气冷了,柳如是本来是想要靠着那些豆馅儿包子过日子的。小兰给自己带吃的,妈妈都要收钱,柳如是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但是没有想到,那几天接连出了几天大太阳,过了一个礼拜,那些豆馅包子就酸透了。柳如是打开包袱,细细地把包子皮剥掉,然后请小兰帮自己带到厨房里烤焦,最后再放进嘴里吃掉。

这些坏了的豆馅儿包子吃完之后,离陈子龙回来,还有十天。期间,徐妈妈也来柳如是的住处转过几次,但只是稍稍寒暄几句。柳如是知道她是想探探自己的口风,所以每一回徐妈妈来,她都只说很少的话,而看到柳如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徐妈妈也没有说太多。

粉壁墙上的三十道墨线

没有银子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柳如是却又拉不下面子来向其他姐妹们借钱。有一回整理床铺时,柳如是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碎银子。数一数,一共有十五颗碎银子,大概合十七八两。最初看见这笔意外之财的时候,柳如是差点笑出声来,但是很快,她又将这笔钱存了起来,因为她不攒私房钱,所以这些银子不是自己的。中午看见小兰的时候,柳如是细细盘问了一遍:“我枕头底下那些银子,是谁放的?”

小兰熬不住柳如是的盘问,只能将事情的原由和盘托出:“几个姐姐,听说你吃糊面包子,就凑了一点钱给你。她们说你爱面子,就让我悄悄给你塞在枕头下面了。”

听到这样的话,倏忽之间,柳如是发了很大的脾气,她冲着小兰喊道:“谁让你多事的?”

和柳如是住了两年,小兰头一回见她发火。小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坏了,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但是她把嘴闭得紧紧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其实小兰和柳如是的经历很像,刚刚十岁时,就被徐妈妈买了下来。这段日子她一边学艺,一边侍候柳如是,等过几年大一点了,也还是逃不脱姐姐们的老路。看到小兰掉眼泪了,柳如是又有些后悔,悔不该冲小兰发这么大的脾气,但是她又不愿意向人道歉,于是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下午的时候,柳如是又吩咐小兰把那些银子散还给了姐妹们。但是没有了钱,陈子龙遥遥无期,柳如是又太好面子,这样她的生活就成了大问题。万般无奈之下,柳如是想要到台面上去唱唱曲。

“单纯的卖卖艺,他应该会原谅我的吧。”

柳如是虽然这样想,但却没有办法去做。因为当初是她自己一口回绝了徐妈妈的,人家还来探过自己的口风,但是她一直没有答应,假如现在又突然反悔,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有了这样的想法,柳如是也就很难再回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人来逼她,强迫她出去献艺,这样才算是一个好借口。只是没有人猜透柳如是的心思,有一回徐妈妈来找柳如是的时候,小兰还借口说她睡着了,徐妈妈也就没再来了。

为了能够给自己制造机会,柳如是专门在大厅里客人最多的时候打开门转了一圈。果然,她的出现引发了大范围的骚动,客人们开始责备起徐妈妈来:“你不是说柳姑娘病倒了吗?现在她不是好好的吗?”

徐妈妈百口莫辩,只能愤愤地望着柳如是。柳如是迟疑了一下,坐到乌木琴边,为大家弹奏了一支曲子,使得喧闹的声音安静了下来,而且不少人开始找徐妈妈,想要打听柳如是的情况。但是在柳如是眼中,她是来给徐妈妈解围助阵的,弹唱完三支曲子之后,柳如是就一言不发地回房了,任凭徐妈妈怎么劝,都不肯开门接客。

“如是啊,你既然不想待客,就待在房里好了,老身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任由你白白住宿。但是你这一出门,客人们都把刀枪架到我的脖子上了,问我一个老婆子要说法。你可知道,这街面上有多少人是惹不起的?乔爷和胡老板也就罢了,但是魏大人和上官公子,老身是一个也开罪不起呀!现如今满楼几十个客人都在追着老身找你,你不是在给妈妈添麻烦吗?”

徐妈妈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柳如是看见徐妈妈右半边脸上红红的一道印子,知道那是魏九隆打的。

魏九隆是个左撇子,脾气很暴,柳如是也被他弄疼过。柳如是心眼儿软,见不得别人掉眼泪,但是她又不愿意出去接待客人,两难之中,柳如是又觉得自己给徐妈妈闯了祸,想想和陈子龙泛舟游湖的时光,不禁悲从中来。

就在柳如是倒在徐妈妈怀里哭泣的时候,门外的小兰也哭了起来。很快,房门被一伙人撞开了,魏九隆在七八个军汉的簇拥下,直径走到徐妈妈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好你一个臭婆娘,你骗了魏某多久?你一个拉场子招客的老鸨,真当是给脸不要!”

几个跟班将徐妈妈抓牢,一个军汉就当着柳如是的面硬生生地扇徐妈妈的耳刮子,而魏九隆则死死地盯着柳如是。柳如是不忍心看着徐妈妈受罪,于是便向魏九隆赔礼认错。但没想到,魏九隆一听这话,立即来了脾气,并将柳如是拽出房门,拉到大厅里,当着众人的面抽打起来。徐妈妈一面告饶,一面差小兰去请何知府。

柳如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但又被两个汉子死死抓着,挣脱不开。当魏九隆扬起马鞭抽她的时候,她咬着牙,冷冷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看到柳如是被人欺辱,台下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几个富贵老爷上前替柳如是说了几句话,但是魏九隆根本不听。鲜血顺着柳如是的嘴角流了下来,好像是朱砂点在了白纸上面。徐妈妈哭天喊地,军汉就在她的嘴上抽打,很快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何知府什么时候能来?柳如是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她渐渐失去了知觉。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见了陈子龙的身影,她向前挪了挪步子,结果对方却往后退了一步。柳如是张了张嘴,想要喊出陈子龙的名字,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一瞬间,柳如是似乎觉得自己飘浮在了空中,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几只胳膊提着她,不让她自由自在地飘落。远远看去,柳如是被几个汉子硬拽着,就像是娇艳的花朵被人从枝头上强行扭了下来一样。

茫然之间,似乎窜上来一个人,对着魏九隆说了几句话,柳如是这才得救了。柳如是奋力睁开眼,面前是一个长者,他把柳如是送回了房间。最初的时候,柳如是以为那是陈子龙,但稍稍辨认一下,她又昏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柳如是醒了过来,看着自己身上的印记,她才想起昨天的那一幕来。小兰趴着床边打盹儿,柳如是稍稍碰了碰她,见她睡得深了,也就没有将她叫醒。

后来柳如是知道,那个帮她解围的人不是何知府,当然也不是陈子龙,而是钱谦益。钱老爷在朝廷做大官,魏九隆不敢得罪他。钱大人长什么样子?柳如是记得自己看过几眼,但却没有辨认清楚,只是在脑海当中,钱谦益和山寨里的老寨主有点像,如果再往前使劲想一想,似乎还有自己印象当中爹爹的影子。

自从魏九隆闹了一回之后,柳如是觉得自己欠徐妈妈的太多了,但是她依然只愿意唱词弹曲。有了工作,柳如是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她只想着快点撑过这几天时间,陈子龙快点来接她。

每一天睡觉前,柳如是都要拿着笔在墙上画一道线。当画到第二十九道的时候,柳如是的手有些颤抖,激动之余又有些害怕。柳如是细细地数了数这些墨线,似乎有两根靠得太近,于是柳如是便将它们描在了一起,所以墙上还是二十八个印记。

在画第三十道线的这一天,柳如是好好打扮了一番,她推开后窗,向着宽广的秦淮河调皮地吹了一口气。水面之上有几条渔船,柳如是觉得,借着自己的一点点暖风,那些船就可以扬帆走得更快了。但是这一天的柳如是同样很烦躁,早上小兰给她送热水来的时候,她甚至将水盆打翻在了地上。这一天柳如是过得很纠结,她不吃也不喝,趴在床头上昏睡过去了好几次,而陈子龙也在梦里叫醒了她好几次。但是每一回醒来,都只是无尽的失落。

到了晚上,柳如是在墙上画上了第三十道线,而在画第三十道线时,柳如是抖动的双手怎么也握不紧轻巧的画笔。画完这一道线之后,柳如是将笔折断了,把头埋进被子当中,失声痛哭起来。 LLxk/cqU/wPaswKVevfC36dq9SqD6yee0a8BG6YD/od8I1N3g0eO99TeH2L9R+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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