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沙满弓刀
冬将尽。雪与沙同飞。有穷南疆大荒原外,一边是铜墙铁壁,利箭上弦;一边是兽嘶马鸣,千蹄践雪。两者之间,一个渺小的人影横戟独立。
“有穷商队出来了一个疯子。”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想。突然耳边一声熟悉的怪叫,左边一匹银角马抢先了一个马头。接着右边一声狂吼,又一匹银角马抢先了半个马头。“想抢我头功,没那么容易!”双腿一紧,三人争了一个平头。
“踩死他!”
“踩死他!”
“踩死他!”
“那孩子!台侯救上车的那孩子!”
“好!有种!”
“可怜。要报恩也不用这样去送死啊。”
矛盾甲盔齐全的银角马群已经冲进有穷箭手的射程,但羿之斯仍未下令。
羿令平心中微微一颤,他只是一时气起,没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以前见过的被强盗杀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刚才还在那里大大咧咧的嘴脸;想起了哥哥的豪气,如果他在这里……他突然想起父亲的严厉,不由得有些害怕,自己一句话断送了一条性命,父亲会怎么责备自己?偷眼看去,羿之斯神色肃然,也看不出他半点想法。
江离却仿佛对冲过来的上千人马全没放在眼里。当有莘不破跳下车时他也没有阻挡,眼睁睁看有莘不破向敌群奔去,看有莘不破巍然屹立,看有莘不破横戟待敌。
江离就像看着一头调皮的老虎闯进羊群意图不轨。眼见圆车阵铜墙外,马蹄乱飞,踏得积雪随风飞扬。他轻撮嘴唇,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这夕阳红得倒有点可怕,他一人挡千马,也算是一幅不错的图画。如果天灾刚好是今天来,那就更好看了。”
风乍起,吹乱了江离的头发。
强盗的先锋越来越兴奋,阵前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离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仿佛已经看到片刻后的未来:刀下鲜艳的红光,蹄下翻滚的躯体,土里模糊的肉团……他们的眼睛开始发红,他们的坐骑开始发狂。
“啊呜呜……”中间的骑士在怒吼中又抢先了一头,却见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发一声喊,冲了上来,转眼到了马前。他,铁蹄扬起,铜锤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晃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
有穷商队的箭手、甲士、驭者无不开始对有莘不破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这个少年站在那里,每一戟扬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马的死亡。到后来,人看不见了;再后来,戟也看不见了。只有敌人持续的死亡证明这个年轻人还活着。
“幸亏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齐叫了一声:“幸好!”
识,二十五岁成了有穷车队第九车的御者。在最近一次意外中他奋勇救了第九车车长一条性命,竟让本来胆小的他成了有穷商队众口交誉的勇士。那趟生意结束后,断了右臂的第九车车长引退前向羿之斯推荐阿三做了他的继任人。更显荣耀的是,羿之斯允许他用羿的姓。
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刚刚养好伤的阿三三十三岁,御铁尾风马兽,掌第九号铜车,这是他第一次以有穷商队第九车车长的身份出商。副手庞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罗、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龙,他们是阿三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当然,这一刻他最挂在心上的,是他第九车上的两个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对有莘不破这个客人却充满感激。面对窫窳寨这样强大的对手,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大战,整个有穷车队居然是零伤亡,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不破,如果让窫窳强盗冲到跟前,莫罗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线,而他、庞流和矮子龙便得上前和敌人血战。
“和那样一群强盗……”一想起他们狰狞的面目,他的头不禁又缩了缩。
“幸亏有他在。”
两个客人当中,江离是被阿三看不起的。这个小子光是长得好看,在大战的时候,连一分力气也没出,但当台侯让他和有莘不破依旧一起住在“松抱”时,他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当然,像阿三这样贫苦出身的人,是很难理解洁癖这种毛病的。
江离有很严重的洁癖。本来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满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车的,但无奈,有穷商队的客车,只有这一驾。
羿令平说:“要不,你到我的车上来。”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车是第十三车“反顾”。对于江离,他一直较有好感,不像对有莘不破那样憎恶。
“算了,”江离说,“我只是一个暂时寄宿的客人而已,乱了商队的规矩,不太好。”
其实江离除了洁癖以外还有很严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让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处,那比一般人和人鱼在一起还难受。“我还是想法子把有莘不破这家伙弄干净吧。”
羿令平听了目光闪了两闪,没再说什么。
可是,江离要怎么将有莘不破弄干净呢?
服常和狌狌,是大荒原的两头极其难惹的怪兽。服常是一种食肉的植物妖,这种怪兽长着三个人头,能够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处,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服常已经有上百年的修为,虽是植物妖,却已经修炼到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步。狌狌是一种长着人脸的怪兽,有双白耳朵,皮坚毛硬,刀枪不入,水火难伤,只要被它盯上就难逃厄运。
每一次经过大荒原,四大长老总要叮咛一番:荒原中有六种不能惹的东西。而服常和狌狌就名列这份短短的名单之上。有一次在商队经过荒原时,阿三就亲眼看见一头被狌狌撕裂吞吃的惨状--这令他当晚被噩梦惊醒了三次。幸好,这些怪兽慑于羿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也不会来找有穷车队的麻烦。
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他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庞然大物。仰头望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达十丈的服常和一头张牙舞爪的狌狌,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动地笑着说:“无缘无故又做噩梦。”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好疼。”那两头怪兽还在那里。
“啊--”
在阿三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叫中,商队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莫罗三兄弟搭箭上弦,瞄准了这两头本不该出现的怪兽。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边,看着这两头怪物说:“好奇怪的东西啊。”
“别,别碰他们,千万别惹他们,我去、去请台侯。”阿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去请羿之斯,却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瘫痪在地上。
江离走过来用一种驱奴唤仆的口气,指着有莘不破对服常和狌狌说:“把这家伙弄干净,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那两头怪兽,竟然真的听江离的话。
服常展开一片丈来长的大叶子,形成缸状;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状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喷出一股水箭射在叶缸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子。天气虽然寒冷,但来自地底的水,却是热腾腾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极!”拔掉腰间那株迷榖,三两下脱个精光,跳进了叶缸中。
“好烫!好爽!”
狌狌伸出两只又粗又长的巨手,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着。狌狌的利牙和血口就在头顶不远处,但他却仍笑嘻嘻的,就像对着自己养熟了的一头宠物。狌狌又伸出灵巧的尾巴,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叶缸里搓洗。
阿三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
“这,这简直不成体统!”苍长老愤怒地向有穷商队主车--鹰眼大步冲去。那两个他原本就不赞成留下的人此刻又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了。羿令平跟在四长老后面,心中惴惴不安。他并不喜欢有莘不破,但这次令长老愤怒的却是江离。
“台侯!”苍长老侧身说话,虽怒火中烧,礼节未失,“那个江离也太不像话了,竟然把荒原妖兽召进了车城!”他怒冲冲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却见羿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没有在听的模样。
“台侯!”苍长老高声叫了一句。
羿之斯回过神来缓缓道:“这件小事先搁着。”他顿了顿,待车中诸人定了神,才又缓缓地说道:“有穷之海不见了。”
当苍长老看见江离使唤妖兽,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无论是服常还是狌狌,显然都不是江离的守护兽,但这两头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即变得十分温驯--以苍长老数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种温驯不是真正的温驯,而是一种畏服。这个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马上想到:留这么一个人物在商队,是一个很危险的变数。
但是这一切和有穷之海的丢失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有穷之海不仅仅是羿家族的传家之宝,更是有穷商会的镇会至宝,甚至算得上有穷国的镇国之宝。它是有穷的象征,也是有穷商队上下的精神维系物。“只要有穷之海还在,就算整个商队都被抢光了,亏光了,丢光了,我们还是可以东山再起。”这件至宝自有它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但对有穷商队的决策层来说,更重要的显然是它对商队上下的凝聚力。
“这件事情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一个共识。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四老也没法估计商队会产生什么样的动荡。
“要马上彻查,尽量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回有穷之海。”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二个共识。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动。
“车城布开,外人难入,既是丢失不久,那一定是内鬼。”有穷之海无疑是窫窳怪札罗最大的目标之一,但连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见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动手。
“但肯定不是内部人偷的。”因为有穷商队的成员,甚至有穷国的国民,对有穷之海都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情结,而羿之斯一家则是他们不可替代的守护神。对他们来讲,有穷之海属于羿家族,这层关系和有穷之海本身一样神圣。
问羿之斯:“你看我像偷东西的人吗?”羿之斯微微一笑。苍长老喝道:“若是寻常东西,那就罢了,但是……”江离接口道:“但若是有穷之海,那又另当别论。”苍长老面露喜色,随即转为怒色:“是你拿了。”江离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久闻其名,却没见过。”苍长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有穷之海丢了?”他冷笑一声说:“自从丢失到现在,本来只有六人知晓。”说着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说:“孩儿并未露出半句口风。”苍长老冷笑:“除了那个窃贼,这件事没有第七个人知道。你这是不打自招!”江离淡淡道:“我猜的。”“猜?”“这有什么难猜?虽然羿台侯不说话,但我看他神色之间,对我们两人总算瞧得起。若不是紧要事物,断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就算是你们怀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穷只是商国的附属,东南一个边鄙小国,除了有穷之海,哪有什么紧要之物?”
四长老听他语气中略带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却颇有赞许之意。“自从遇上你们之后,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穷之海失窃,可谓祸事不断。”苍长老咆哮道,“这两人就算不是窃贼,也是祸胎!”羿之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看札罗的来路,再计算一下他出现的时间,只怕……”四长老齐声问:“只怕怎样?”“只怕我们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出荒原,正好掉进他们的埋伏。”四长老一齐变色。“所以,我们绕道三十里,虽是我一时心动救人,却反而让我们躲过了一场大难。”一阵沉默后,苍长老道:“但窫窳怪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路线?”说了这句话以后,连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队行走的路线,向来只有羿之斯和四长老知晓。难道内奸竟然出在我们五人当中?这个念头刚刚起来,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长老风雨同舟数十年,亲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怀疑,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线的事情,以后再说。”羿之斯看着两个客人,温言道,“但两位却不宜再留在我们商队,请恕我逐客了。”四长老听说要放人无不扬眉,但台侯话已出口,一时却不便驳劝。有莘不破却忽然说:“我不走。”“哦?”“要是这里太平,我绝不会死皮赖脸赖在你们这里,现在既然被你们怀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个小偷再说。”羿之斯转头问江离:“你呢?”江离看了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抢着说:“你当然也不走,是不是?”江离板起脸来,说:“谁说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离又说:“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有莘不破问:“怕什么?”“我怕走出十丈开外,嗖地一箭射来,登时呜乎哀哉。”众人愕然,唯独羿之斯放声大笑。江离道:“明人不说暗话,台侯,你虽然猜想有穷之海不是我们偷的,但还是要试我们一试。刚才的逐客,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对吧?”羿之斯微笑道:“没错,不过对手是你的话,一箭也未必奏效。”“谢了,”江离说,“话说回来,羿家箭术,天下驰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临大敌,却至今没见识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羿之斯道:“你想试试?”江离吐了吐舌头说:“我胆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给我看,只是等得让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说:“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车外。众人随后下车。这时东方已白,诸使者、车长、御者均已备好车马,只待台侯下令出发。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说:“落日落日,江湖传言罢了,真有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张弓。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因这张弓而凌厉起来,搭箭,拉弦,箭对准了苍穹顶心,与地面垂直。凌厉有如风雷,流畅恰似流水,虽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却已看得江离心旷神怡。江离正暗中赞叹,陡然间一声破空之响疾刺耳膜,声音凄厉,惊飞了栖息的数斯,吓走了服常与狌狌。再看时,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见了。他挥了挥手,羿令平传下令去,片刻间,车队由圆变直,重新踏上旅途。
车马过尽,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犹未落下。
踏进末日之城
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样,有一条人兽分明的钦原界线。所谓南北数百里,到底有多长,其实没有统一的说法,仅仅因为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虫魍魉的聚居地。不过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罢了。既然常常往来于大荒原的有穷商队把那一线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树生长区域认做大荒原的南端,别人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看法。即便按这个概念,真正人烟密集的地方,也远在这片桃树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这极其荒凉的五百里旷野的中心,伫立着一座畸形繁荣的城池--寿华城--一座被欲望掩盖了的城池。
寿华城南尽蛮荒;西北接葛国,过昆吾而通夏都;东极于海。故蛮南奇货,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虚乌有之产,在此形成一个集散地。自有穷商队开通大荒原一路,东北一脉的土产也就跟着聚于此。因此有穷商队每次驻临寿华城,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寿华城三个最繁荣的交易季节之一。
“寿华城内,不得使用暴力!”这是寿华城唯一的规矩,只要不犯这条规矩,无论是豪强巨贾,还是强盗小偷,这里都为他们敞开。但无论是谁,若敢触犯这条规矩,他就要面对寿华城主的暴力。在旷野中筑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维持和平。而这里也因此成为强盗们、杀手们、商人们、杂工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的地方。
通畅的商路,平宁的市井,造就了一个交易量极其巨大的买卖场。一群群被欲望驱使的男人,拼命地往这个买卖场赶。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还需要淫欲。积年而下,使寿华城不但成为一个最繁华的生意场,也成为一个最淫侈的销金窟。在这里,有奇货让你买,有巧技让你玩,有豪局让你赌,有女人让你嫖。
寿华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据说,寿华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寿华城的内城--大风堡中,但大多数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议论之中,反正寿华城外城的女人,已经有足够的风骚来满足他们的谈资。近来最受欢迎的话题,是嬗变的银环和多刺的石雁,谁该排在寿华花榜第一位。
和风光无限的石雁、银环不同,金织不是被人经常谈起的女人,尽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尽管银环经常在她门前晃荡,但她还是显得默默无闻--当然也许正因为这两个特别出名的女人常在身边,便自然而然把她给掩盖掉了。不过她也安于这种状况,反正这份营生,也不可能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宿命。
但还是有一个男人经常记得她。那个男人叫阿三,可惜这个男人太没出息了,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也没攒下什么家当,来了这么多次寿华城,每次也只够花钱在她这里睡一晚。有穷商队每年来一次,这个男人也就每年来一次。他来了第五次以后,金织开始在镜子中发现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皱纹。阿三第九次在她身边打呼噜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下半辈子,不如就跟他吧。这个念头当初只是一闪,但这个男人走了以后,当其他男人毫不迟疑地爬上她的床时,她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半年以后,简直变成一种让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的相思。
“有穷商队进城了!”对寿华城内所有人来说,又一个狂欢到了。金织突然关紧门窗,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是一个老资格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也是她下半辈子的美梦。
像金织这样的人,只能住在寿华城外城厮混。当红的妓女如石雁、银环,才有机会进入内城大风堡,但做完营生以后,还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窝。
大风堡,是极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也是看起来比外城干净的地方,所以江离进城以后,几乎脚也没沾外城的地面,就让驾车的阿采驱车跟随鹰眼直入堡内。但有莘不破却跳了下来,越是鱼龙混杂、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欢。这和富家子弟吃惯了山珍海味,到了乡下便想尝尝青菜萝卜的道理一样。
“这个地方的女人啊……啧啧……”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嘘着,一直吹嘘到金织的门前。“奇怪,怎么关着门?”他踢了一脚缩在门边、犹如烂泥一般的东西,问,“金织姑娘出去了吗?不会搬了吧?”那满脸胡须的东西摇了摇头,缩到更加阴暗的墙角去了。呀地一声响,两扇木门分开,有莘不破只见一个满脸涂粉的女人故作风情地走了出来,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眯眯的脸上,嗲声说:“死鬼,才来。”
江离一路打量着大风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结构不同,这是一座罕见的石头城。看阴暗处积年苔痕,多半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一百年只怕还够不上。“看来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来的,不知道它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这些天来,他算过夏历,已经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时间,按照师父所叮嘱的计算,再过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后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临之日。
在整个寿华城中,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织房间里,听着阿三肉麻的言语,如坐针毡。“如果江离见到这个地方,知道我来过,多半又要让我连洗七次澡。”想到这里,他马上站了起来,胡乱丢下一句话,夺门而逃,脚刚跨出门,突然觉得周身一寒,依着感觉寻去,便见到一双充满怨悔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刚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团东西。“原来是一个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干吗这样看我?不对,他看的不是我。”他循着那眼光转头,一个真正风情万种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结实啊,小哥。”
“我叫银环,你呢?”看着她轻咬舌头,双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轻轻盘住脖子,连魂也丢了--他自幼长在规规矩矩的地方,哪见过这种风情、这种阵势,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莘不破。”突然后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转头看时,缩在墙角的人双眼喷火。“原来是个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别管他,”银环软在有莘不破怀里,说,“到我房间去,我让你知道女人的好处……”
银环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对男人阳刚之性充满刺激的东西。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只不过是一个逃出来的囚犯罢了。”
“囚犯?”银环的神色登时冷了三分,“小兄弟说笑了。从有穷商队客车上下来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个大有身份、身怀异宝的人物了。”
“呵呵,我没有异宝,身上只有几个贝币。不过羿前辈对我的为人倒还是蛮看重的。”
“为人?”
于是有莘不破开始叙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个陌生人,一路不离不弃。他还没讲完,银环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对不起,我们改天再聊吧,虽然你的故事挺好听的,真的。”她仿佛连笑也懒得拿出来卖了,语气也马上变得冷冰冰的。
被扫地出门以后,门也跟着关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门外,这才发觉结实也好,义勇也好,实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对这些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似乎只有一件东西:钱。
“羿兄,一别经年,万事安好?”
江离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支撑起整个寿华城的男人,寿华城的城主、大风堡的堡主葛阗:尽管此时脸露微笑,却仍不减他的威严。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么好的?”
听到羿之斯的话,葛阗忙说:“令符贤侄天纵奇才,他入大荒原报仇降妖,必然无恙。来来来,今天来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随我入厅,待我引见。”
这是羿令平第四次踏足大风堡的无争厅,他一进门脸就变了颜色,窫窳盗札罗竟然位列上座。羿令平大喝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左右两个侍者拦住。
“令平,怎么这么没有规矩?”羿之斯冷笑道,“这是大风堡,咱们入乡随俗,且待出了城再算旧账。”
江离偷眼看羿之斯的神色,那两声冷笑过后,这个男人便恢复原本的神态。葛阗眼光一闪,却也不插话。只要客人不闹事,他们之间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来,我向大家介绍--想必各位也已经猜出来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扬天下的有穷商会台侯,当世有名的大箭手--羿之斯!”
此话一出,厅中坐着的二十四个人中,倒有二十三个站了起来。
葛阗把在座的二十四个人一个个给羿之斯引见,到了札罗前面,也说了一句:“这位是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札罗寨主。”羿令平哼了一声,羿之斯却依礼和札罗拱手相见。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侠、盗之流。引见毕,葛阗目光转向江离,问道:“这位小兄骨骼清奇,是商队的新秀么?”
羿之斯打个哈哈,说:“若我商队能延揽到如此人物,这一路也就没什么可忧的了。这是我在道上偶遇的贵客,虽年纪尚小,但甚是不俗。江离公子,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寿华城葛阗城主。”
葛阗原本以为江离只是羿之斯子侄徒弟辈,哪知羿之斯言语间如此推重,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辈相见。众人见葛阗这般礼下,无不惊讶,心想江离非谦逊不可,哪知他也只是拱拱手,客气话也不多说一句,无不想:“这小子好没礼貌。羿之斯怎么带了这样一个人来?”
蛇女的爱情传说
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离,但走到大风堡城门前,却被挡住了,连请人进去通传一声的门路都没有。他往城东走了一圈,却一个熟人也不见。这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不禁有些后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开了:以前我可连饿肚子的自由都没有啊,现在多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他遥望暮色中渐渐显现的星星,兴奋地畅想着未来:我且黏着江离,跟他去找他师父,这小子这么神气,又把他师父说得那么神秘,多半不是那么好找的--越难找越好,这一路一定很好玩。
这时,有穷商会四大长老已经在西城张罗着寿华城的第一个夜市,他们是这个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边涌,东城便显得冷冷清清。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行吟盲者正在讲述一个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讲得很动情,但周围却一个听众都没有。
当有莘不破听到“羿令符”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国然倒下后,他看见了一个少女绸缎一般的肌肤,听见了一个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个女人正挺着大肚子在等他呢?一个月前,她这个年轻的丈夫说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现在,他的妻子还没见到他回来。女人祈祷着:“天神地祗啊,请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为我带来什么珍禽异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羿令符却正抱着他从怪兽口中救下来的少女--那个叫银环的绝色美女。”
有莘不破怔了,银环?自己不是才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么?但他随即失笑,觉得应该只是同名。
行吟盲者的声调变了:“羿令符怀里这个赤裸的身体和妻子完全不一样。他有点不安地望着北方,但当银环柔若无骨的手腕盘住他的脖子,火热的双唇沿着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唇齿之间,在一种昏热之中,他的思绪又开始迷茫。这个他在兽吻下救出来的少女带给他的销魂感觉,即使是怀孕前的妻子也远远不能相比。水草间的翻滚,迷雾中的风流,让他觉得在家里的床上简直就是按章办事。”
“当腹下的热火熄灭以后,银环问我们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羿令符点了点头。银环又问:‘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说:‘她快临盆了,我得待在她身边。我已经很对不起她了。’银环很痛苦地说:‘可是,我不要离开你。’”
行吟盲者描述着:“银环的脸贴着他宽广的胸脯,右手穿过他的腋下,沿着他的背部,摩挲着他的后颈,左手如梳,轻抚他胸口毛绒绒的体毛。银环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羿令符的呼吸也渐渐急促……”
年轻的有莘不破脸上一红,心想原来民间的俗调是这样子的呀。
“‘你……不要这样。’羿令符拒绝着,但他的声音却如同呻吟。他告诉银环:‘我一定要回去的。’银环说:‘那你就带我回去!’可是羿令符却拒绝道:‘不!不行。’”
“少女银环颤抖起来,连声音也充满了激动:‘为什么?我并不是要去和她争夺什么,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把我藏起来。白天、傍晚,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她又开始呻吟,而羿令符的呼吸也因为银环的呻吟而急促起来。不过,他还是忍住大声说:‘不……不行!’”
“‘为什么?’她第二次这样问。羿令符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
行吟盲者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不再开口。有莘不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
旁边一个卖酒的笑道:“讲古人口渴了。”有莘不破马上醒悟过来,买了一壶好酒送给行吟盲者,又在他面前的盘子上扔下一个贝币。
行吟盲者喝了酒,继续讲故事:“羿令符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妖!我知道的。我们父子俩,都有一双鹰的眼睛,能够窥破任何妖魔的真面目……如果我把你带回家,被我父亲遇见,你一定会被他识破,难逃一死。’”
“然而,血气方刚的少年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妖女银环的痴缠,决定把她带回去悄悄地藏起来。妖女为什么一定要缠着羿令符带她进有穷国呢?答案就在这道边境上。在我们有穷国和大荒原的边境,满布着钦原的巢穴。数百年来,有穷国的人民对这些巢穴都小心翼翼地供养和守护着,对钦原这种鸟类也敬若神明。这些神鸟是妖虫之类的天敌。五百里大荒原妖兽遍布,如果没有这一线五百里鸟居,有穷国的居民只怕连一天安宁日子都没有。”
“带着银环来到有穷国边境的羿令符,突然发现袍下的少女变得软弱无比,他安慰她说:‘别怕,待在我袍子底下,没事。’不过他却勒了勒缰绳,座下的风马在国境上犹豫着。他心里想:带她回去,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时候,几头钦原鸟突然奋翅而起,向羿令符俯冲疾下。‘退开!’羿令符双目圆睁,如猛兽,如鬼神。钦原鸟被他这一喝之威所震慑,敛翅退散。羿令符双腿一夹,座下风马疾冲而过。可是他却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一种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在诡笑着。”
“羿令符的妻子临盆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握住婆婆的手,脸上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就守护在门外。这令她很欣慰,并多多少少减轻了她分娩时的痛楚。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丈夫刚刚归来时的眼神。那眼神好奇怪,虽然温柔,但温柔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以前他的眼神总是硬邦邦的,现在却多了些让人不习惯的柔软感觉。‘是因为孩子就要出生,他就要做爹爹了吗?是的,一定是的。’女人这样宽慰着自己,她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那种迷迷离离的幸福未来,看到她身边的丈夫,看到她膝下的子女……”
“这个时候,羿令符就在门外等候着,等候着婴儿的哭声。他七分兴奋当中夹杂着三分愧疚。他对银环的欲望越强烈,对妻子的愧疚就越深。但这种愧疚越深,他对银环的沉溺也就越严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儿子,或他的女儿,就快出世了,这份喜悦把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复杂的情感都压了下去。整个家庭,都期待着那个新生命的出世。”
“就在这时候,轰隆隆几声巨响--整个天突然黑了下来,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乌云和怒雷。羿令符有些惊讶,晴天霹雳在有穷国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虽然在外边护卫商队时,什么样的怪事也见过了,但在安宁的商国势力范围内,由于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我们伟大的汤王和伟大的伊尹吓得远远逃走,这种天变却是一个异象。”
“突然天上一声怒响,九道紫色的闪电一齐劈下,劈在羿府的东南角。羿令符变了颜色。那是银环的藏身之处。他突然懂了,这是银环的天劫。他的脚抬了抬,却听见产房中传来的阵阵痛苦呼声,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在东南方向惊呼。羿令符终于耐不住了,向东南方向冲过去。他的背后,是雷声中妻子的苦叫。在银环本应该在的房子里,羿令符看到的只有洞穿的屋顶和焦黑的地板,小屋内空无一物。”
“‘怪兽啊!怪兽啊!’西北方向传来惊呼!”
讲到这里,行吟盲者的语气突然由极度紧张变成和缓悲凉:“这一年,有穷国的桃花开得很艳丽。不过,桃花的季节就快结束了。而这天的雷声,也渐渐歇了。”
“在产房内,羿令符看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图画。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母亲。死在炕上的,是他的妻子。一地的鲜血,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无从知晓。”
“老妇人尸身旁边,一个陶器歪在地上--那是有穷国的至宝有穷之海。一条刚刚躲过雷劫的银环蛇正慢慢地从里面溜出来。刚出来的时候,它的身躯很小,脱离有穷之海以后,身躯慢慢变大,弹指间舒展为一条长达九丈的大蟒。”
“羿令符突然全明白了,原来这个蛇妖亲近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借有穷之海躲避雷劫!在那一瞬间他哭了,对着银环蛇哭了:‘好,你好……’然后他拿出了他的弓箭。”
“银环还是趁乱逃跑了,在有穷国边境乱窜,身后是羿令符随时袭来的怨恨眼光。她知道,那个男人还在追。雷声响起以后的事情,她有些不记得了。那一声巨响让她完全变回野兽。醒来后,她只看见遍地的鲜血和横陈的死人,还有羿令符的箭!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罗--罗--’一声声极美妙的声音从边境上传来。一听到这声音,银环的骨头突然开始本能地发软。钦原鸟的巢穴就在前方不远处了。而身后,是整个大荒原都为之嗫嚅的落月弓。”
“一只年幼的钦原鸟从巢穴中探出头来,看见了银环。银环停住了,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这只幼鸟一声轻叫,将有成千上万的成年钦原鸟向她扑来。她回过头,颤抖地幻化成少女的容貌,怯怯地凝视着羿令符的箭尖。羿令符的箭尖闪烁着一点寒光,那点寒光所带的怨悔,让银环感到一抹淡淡的忧伤。”
行吟盲者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叹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女人的温柔,是英雄的坟墓!”
有莘不破追问道:“后来呢?”
行吟盲者说:“没有后来了。少年英雄羿令符和妖女银环那天之后就失踪了,再也没人见到他们。”
有莘不破叹了一口气,感叹良久,看看西城,也没有什么其他好玩的东西了,这才掉头往回走。他走得并不快,一路慢慢看过去。因为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商王国虽然繁华,但他以前连这样细看的机会也很少,逃出来以后,急急匆匆,更是连看一眼自己国家的时间都没有。
天越走越黑,灯火却越走越多,慢慢由冷清而热闹,到后来甚至喧闹起来。吞火、耍兽、高跷、艳舞……形形色色的玩意儿看过去,到了作为核心的五座通风大帐篷:南边三座,苍长老和昊长老主持卖出;北边两座,珉长老和上长老主持买进。五座大帐篷以外,另有十几个小帐篷,两三排土屋,是本城商家和一些客商做零散买卖的地方。灯火晃荡处,也少不了一些笑脸招客的女子,可惜刚见识过银环的风骚,这些路边野草未免有些难以入眼,何况自己口袋中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大风堡内,又是另一派景象:筵席排开,两行歌女徐徐而入,袖领羽扇之后,一张俏脸慢慢在灯火晦明之间偷偷探出来,冷冰冰的双靥蓦然染了笑意,席上二十几个男人倒有一半狂吞口水。
葛阗笑道:“雁儿是越来越有味道了。”转头向羿之斯低声说:“羿兄,今晚不如……”羿之斯缓缓摇头,以前逢场作戏的事情他也没少经历过,但妻子亡故后,他反而自拘起来。
江离斜眼一扫,只见身边的羿令平也在发呆。
有穷商队的男儿,上马是战士,下车就是生意人,抓得紧刀剑,也拿得起算筹。在寿华城中,每个人有一天的假期,阿三是第一天,所以抓紧时间跑去寻欢,矮子龙却正忙得焦头烂额。有莘不破看他那样的勇士,讨价还价起来竟然也市侩味十足。不过他生长在商国,那是天下商人的祖源,对这些东西也不奇怪,走过去一把扯过来,让他给自己出主意。
“进大风堡?那得问长老。”矮子龙就近看苍长老,苍长老正拿着一株三尺长的珊瑚,忙着和一个遍身珠玉的大胖子争论。
突然间一阵骚乱,一个长胡子老头踉踉跄跄闯了进来,被负责治安的莫罗一把挡住。
“求求你,让我躲躲……”
“哈哈哈,老不死,你躲不掉啦……”一个人越众而出。有莘不破看时,好一个方士:四平八稳的气度、超凡绝尘的相貌、一尘不染的衣饰,须三缕,眉两清,真是神仙中人物。有莘不破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是江离的师父?但随即否定了:好像还是江离更脱俗一些。
苍长老撇下事务,走上前来,作揖道:“靖歆上人,别来无恙。”
方士还礼:“好好。长老精神。”
那长胡子老头想趁机逃走,却被莫其按住而动不了。他突然撒起泼来:“你这个天杀狗日贼娘养的,老不死我和你有什么仇啊?你硬是要把我抓到这死人城里来,都跟你说到了葛国我们一切好说,你怎么偏偏要到这里来,这里是火烧的地狱,雷劈的屠场,为什么我怎么说你都不信啊!再过三天,这里就要应劫了啊!为什么你总不信!难道我老不死活了一百多岁,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不成吗?你这个……”
老头胡子花白,皱纹大把,哭闹起来倒像一个小孩子,骂起人来就像无赖泼皮,越骂越难听。但那方士靖歆也真好涵养,一脸和气,半分怒色也没有,听他骂得没力气了,才说:“自己走,还是要我把你绑起来,先扔到寿华城的地牢里去关两天才肯老实?”
那老头子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待在外城。现在去葛国也来不及了。去大风堡,带我进大风堡。这方圆几百里就那还好点,但怪兽来了你可得护着我点。我老不死可还不想死。”
有莘不破打趣说:“你真叫老不死?”
长胡子老头接口说:“老人家我老得连名字也忘了,就偏偏不死,人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却也正合适。”抬头看清楚了有莘不破的面貌,呸了一声说:“我老人家跟你小子说什么。小子你说话也不礼貌些,你呀我呀的。你爷爷也得喊我一声爷爷哩。”
有莘不破本来笑嘻嘻的,听他语涉祖父,脸一沉,跨过去抓住他的头发,凌空提了起来,喝道:“胡说什么?”
靖歆也喝道:“这是我的人,你小子别毛手毛脚弄死他了。”说着便走过来夺,有莘不破右手一挡,两人手臂一碰,靖歆微感酸麻,不由吃了一惊。有莘不破不理旁人,只是向长胡子老头喝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那老不死见这小伙子竟能单手挡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说道:“你才是我爷爷,你爷爷是我的玄祖爷爷!”有莘不破哈的一声,手一放,笑说:“谁会要你这样老的玄孙?”
老不死脚一着地,立刻钻到有莘不破背后,指着靖歆说:“我不是他的人。你护着我,有你好处的。至少捡回一条小命。”
有莘不破笑道:“你连自己也救不了,还想救我?”
老不死说:“我老人家有智慧没力量,你小伙子,呃,不,少侠你有力量,但江湖历练就少一些了。咱俩联手,保定能度过这次大难!”
靖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喝断道:“小子!闲事少管。别仗着几斤力气惹是生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道理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有莘不破一出商国的势力范围,偏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惹是生非,顺口说:“我师父说,就算到了天外天当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说,这人上人最是难做。我天外天是不想去的,人上人也不想做。别人要去要做,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你说这老头是你的,有什么凭证?”
老不死帮腔道:“对,对!我老不死不是你的。现在我是这位少爷的。呃,这位少爷,您高姓大名,日后旁人问起,我也好替你扬名。”
“哈哈,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莘氏好男儿,有莘不破是也!”
靖歆听到“有莘”两字,先是一惊,随即冷笑道:“这个姓氏有几十年没人敢提起了。你的师父敢情现在在大风堡里头?去叫他出来领教领教本座的手段。”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的师父和亲人都不在这城里,对付你,小爷我一个人就够了。”他出了有穷国,一直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荒原外一役杀得虽然淋漓尽致,但对方都不是高手,见了一个连苍长老也套交情的人,想必本事不差。既然有打架的由头,哪有道理错过。
靖歆听他是孤身一人,又冷笑说:“你师父在也好,不在也好,反正敢用这个姓,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该死!”眼中精光暴闪,周围看热闹的人便觉得一股气墙向自己压过来,知道不妙,纷纷走避。
苍长老暗叫不妙,上前劝阻。靖歆怒道:“苍长老,你有穷和这小子什么关系?”
苍长老被他气势压得一滞,忙说:“他是我家台侯在荒原救出来的少年,还请上人看台侯面子,莫让这寿华城失了规矩。”这句话,抬出羿之斯和葛阗两个人来,希望靖歆有所顾忌。
果然,靖歆道:“这不是我挑衅,葛阗要追究,小可也有话说!”
苍长老听靖歆这样说,知道只要有莘不破低头,给靖歆一个台阶下,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哪知有莘不破竟然也学着靖歆的口气说:“对啊!这是我们俩的事情,你老人家多什么事?”
苍长老气得暗暗叫苦:不理嘛,有莘不破是有穷商会带进来的,怕连累了自家;理嘛,那小子竟是点拨不透的愣木头。有莘不破替有穷挡了一劫,虽然苍长老对有穷之海一事还有些疑虑,但终归对他有些好感。要是在别的地方,遇上别的人,便让他去碰碰钉子。但遇上靖歆,只怕一出手就要了这少年的性命,何况在寿华城动手,葛阗知道了也断然不肯善罢甘休,当下使了个眼色,珉长老便暗中叫人去大风堡报信。
“无论如何,我得拖延时间。”苍长老想。
不过苍长老没想到,寿华城的管事动作要比有穷商会的人快得多。
歌舞未休。
羿令平火热的眼光,时不时偷瞟舞女婀娜的身姿。羿之斯眼光虽然锐利,但口中应答着葛阗,心里想着札罗,对次子的这个小动作并未注意。江离冷眼旁观,若无其事。
突然一个驼子急匆匆走来,与葛阗一阵耳语。葛阗先是冷笑,随即攒眉,单刀直入地问道:“羿兄,贵会可有一位叫有莘不破的少年?”
羿之斯应道:“是在下的另外一位贵客,虽有魄力,只是年轻不懂事,若一时冒犯了城主,还请包涵一二。”
葛阗嘿嘿连声,说:“大风堡的名头,看来是越来越不响亮了。冒犯我打什么紧,只是敢和靖歆作对,那可真有气魄,怪不得能做羿兄的贵客!”说着手一挥,歌歇舞止。“哈管带,带我的话,请这两位贵客进堡喝酒。”
不过片刻,那驼子哈管带的声音在厅外响起:“小招摇山靖歆上人到,有莘不破公子到。”
葛阗起身和靖歆见礼,道:“上人清驾辱临,本城上下未曾远迎,怪不得上人西市发怒。”
靖歆闻弦歌而知雅意,还礼道:“小可在寿华城与无知竖子发生口舌,实是大失分寸,死罪死罪。”
“哈哈哈,刚才还说什么‘葛阗要追究,我也有话说’,现在怎么哈头哈脑的了?”人随声到,一个少年大踏步进来,后边一个长胡子老头亦步亦趋,跟得贼紧。
他话声一落,葛阗怒色未发,羿之斯截口说:“看你衣衫完整,敢情这场架没打起来?”
有莘不破道:“就差一点。”
羿之斯道:“好好好,没犯寿华城的规矩就好!寿华城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动手打架的地方。只要道理说明白了,这里头都是成名的人物,自有公道。”
葛阗听羿之斯话里大有回护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听听两位的公道。上人,请上座。”
江离往羿之斯的方向挪了一下,让出一个空位,对有莘不破说:“你坐这里吧。”有莘不破随手抓起一把椅子,放下、落座,正好处在江离和羿令平中间。羿令平见他如此无礼,又是暗怒,又是厌恶,心想:“你惹了靖歆,多半没好下场。”
有莘不破在外城转悠了半天,肚子早已前胸贴后背了,屁股一有着落,看见满桌酒菜,哪还客气,叫声“请请”,筷子也不用了,用手抓了就吃。众人听他敢和靖歆这样的人作对,本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哪知道没半点风度,就像乡下来的野小子,无不侧目。
葛阗眼睛半阖,似看非看;札罗面色不动,心下算计;靖歆满脸春风,就像不干他事;羿之斯早已见怪不怪;只有江离,无意间微露欣赏之意。
老不死老而成精,早已看出厅中虽然几大高手互相牵制,但一场暴风雨会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