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6日,星期五,时速高达每小时100英里的风暴从英格兰东南部席卷至伦敦,圣詹姆斯公园数十棵树龄逾百年的大树被连根拔起,这些树需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被彻底砍伐、烧掉或者拖走。由于折断的树木阻隔了周围城市和村庄通往伦敦的铁路和公路,很多往来于城市间上班的人无法进入伦敦城12(1)。要不是因为周末,交易所就要因此停市好几天。到了周一,也就是19号,自然灾害之后接踵而来的则是伦敦股市单日的最大跌幅,当天全球市场也遭受了巨创。在纽约,道琼斯工业指数下跌508点,跌幅达到22.6%,这是最大的单日跌幅。
在几个月之前,英国政府已经指定那个周一通过大宗交易来减持其持有的BP剩余31.5%的股份。13(2)在BP的这宗交易中,每个承销商都有其确定的角色。高盛的战略是非常直接的:在最大的一部分股份的国际配售中申请成为政府顾问,其在美国的销售力量很有优势。然后,作为惯例,高盛会在股票上市时指定自己为主分销商和承销商。BP计划出售11.5亿英镑的新股,这样整个发行总额会达到72.5亿英镑(按1987年汇率约为120亿美元)。英国财政大臣奈杰尔·劳森写道:“这是个不幸的巧合,世界上最大的股票发售碰上了世界上最严重的股市下挫。”
当时英国的承销实务和美国差别很大。这在BP的股票发售过程中有重大意义。美国的承销商用其资本对他们承销的股票承担风险,因此他们需要组织一切力量将股票暴露在市场风险中的时间减到最少,甚至是以分钟来计算。但是在传统的英国系统里,一群机构投资者会承担次承销商的责任,这非常适合股权适度增加的市场。
为了获得一部分承销费,机构会以预定的价格购买数量巨大的确定数额的股票,而作为大型承销商的商人银行,由于只需持有因市价下跌而未出售股份,因而风险敞口很小。
由于英国经济体中少有高科技和高速发展的公司,因此IPO非常少。大多数公开发行的都是进行适度增发而且价值被适当评估的公司。大多数机构的投资组合都已经被指数化或者准指数化了,因此机构投资者可以参与大部分的承销。英国的系统建立在优先权的观念之上:即当前投资者具有通过购买新发行的股份来保护其投资比例的优先权。这种方式相当自由。英国的系统非常适合各方:公司、机构投资者和作为中介的商人银行。大家都认为已经上市的公司应该适度地增加股本,而这样缓慢的增长对各方都非常适合。美国的承销系统则不同:他们认为执行的速度能够保障承销商的市场风险敞口暴露的时间不会过长。
在英国的制度之下,个人投资者可以确信,既然承诺以相同价格购买股票,那些获取完整信息的专业人士就能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客观分析以确定客观公正的发售价格。作为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提出的“人民资本主义”的一部分,在BP的发售过程中加入了一些刺激的成分以扩大持股范围。一份异常简单的申购表被设计出来,如果小型投资者愿意以任何“清场价”购买按比例配售的其他股份,那么他们就能确保获得100股股票。愿意持股3年的小投资者在3年持股期满后还能获得10%的“红股”。还有,购买BP股份的投资者无须在购买当日付清全款。在该次承销中,他们只需支付每股1.2英镑的“申请”款项即可分享全部分红,而剩余的价款则可以分两次在12个月内付清。最后,公众可以按市价进行少量折扣后的价格购买股票。按照当时英国的惯例,承销商在夏季着手刺激投资者兴趣并形成承销团—包括列出机构次承销商名单并准备发售的所有相关文件。根据英国规定,即将发行的股份价格在最后发售日前应在主要报纸上连续公告两周,而股价支付则是在两周之后。
而在美国,价格在发售当天才能确定,机构投资者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承诺(尽管他们可能会表示可能购买的数量,其结果就是在承销商的订单上用铅笔“轻轻地圈出来”)。在承销获得证券交易委员会批准和机构投资者与个人投资者的正式购买确认发出之前的几分钟内,承销商与发行公司签署购买协议,并持有发售的所有股票。
为避免伦敦的承销商承受类似战争爆发等不可预测、不能控制和不能投保的风险,英国的承销协议一般都包含不可抗力条款。如果有不可测的重大事件发生,他们没有义务依旧往前冲:发售会被延迟至一切恢复正常之后。
尽管在其执政之前一直没有提及私有化,但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所领导的保守党政府戏剧化而且迅速地将雇用了上百万人的二十几个公司的所有权通过向个人投资者大量发售股票,将它们转变成为私有公司。英国政府认为它没有义务保护优先购买权,而且知道在被私有化之后,这些大企业将会成为FTSE指数的组成部分。这意味着英国的机构如果想要将其投资组合与市场保持一致,必须要像在英国燃气公司的项目上一样,必须成为每次发售的买家。政府也知道伦敦的市场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吸收这么大量的IPO。因此进入国际市场,特别是进军美国市场就显得非常关键。既然英国的商人银行在北美和日本以及跨欧洲地区的销售力量有限,那么国际发行人对于承销的成功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撒切尔夫人认为英国政府持有了过多的英国工业企业所有权,而政府所有的公司提供的服务也越来越差。这些公司的经营效率低下,由于这些政府所有的大型公司不敢冒险,也不愿创新,更不愿意作出可能令选民不快的决定,因此导致英国经济发展停滞不前。撒切尔夫人坚信要维持企业成长,要允许英国企业家们失败。她的解决方案是通过出售国有公司将英国工业从英国政府和“政治压力”中分离出来,首先是英国电信公司,然后是英国燃气公司。私有化是一个标志性的成功计划,它使不少大公司焕发了活力,极大地扩展了英国公司的股权结构,也扩大了撒切尔夫人为首的保守党的基础并增强了其实力,战后国有化的风潮也被逆转。14(1)
但是,政府向私人投资者出售普通股的数量是巨大的,英国的承销商系统无法处理如此大量的订单。由于这些政府直接拥有的大公司股票是第一次上市,在上市前还没有市场价格。在私有化即IPO中,股价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作为次承销商的大型机构投资者在此过程中也有很大的发言权。
在计划对英国电信公司进行私有化时,财政部将承销商分为国内和国际两组,对英国、欧洲大陆、日本、加拿大和美国都有不同的承销团。这个电信巨人之所以成为撒切尔夫人最理想的私有化对象是因为人人都要用电话。克莱沃特—本森公司于1984年11月被政府聘任担任销售的顾问,该次销售总额为39亿英镑,占公司总股份的25%。这次参与私有化的人数众多,有超过200万的人认购了股份,其中有一半认购了400股或者更少。接下来,1986年12月进行了英国燃气公司的私有化,融资金额达到54亿英镑,1987年英国航空则以9亿英镑的价格公开出售。在这一系列的成功之后,国际各主要股票市场在1987年的第一季度的表现也强劲非凡。9月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交易额比1月份上升了44%。伦敦市场7月上升了46%,而东京市场上升了42%。市场环境对后来的私有化来说非常理想,BP正在等待,而进展非常顺利。
BP和之前的国有化公司相比有一些优势:它已经上市。尽管英国政府在收购中东油田时获得了这个大型企业的巨额股份,但BP一直是以私人公司的方式运作。而且出售英国公众拥有的值钱的产业可能带来的政治压力也被中和了。本来积极地挑战其他私有化项目的工党由于在1977年出售了BP的股份,因此无法轻易地挑战BP的私有化,而且保守党在1979年未遭到任何政治性反对就集中出售了价值2.9亿英镑的BP股份。政府和英国股市准备好了迎接平静而有秩序的BP股份配售。
根据其指定顾问的建议,奈杰尔·劳森觉得应该指定两个主要的国际承销商。在英国燃气公司的项目上,财政部举办了“选美比赛”以挑选英国以外的承销商。这次他们选择了高盛而不是英国政府一贯选用的摩根士丹利(为了管理其同时发售的1.5亿股股份,BP选择了华宝)。对于高盛来说,这是一次突破,意味着其在伦敦金融城多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在高盛内部有不少人对此感到非常骄傲。埃里克·希因伯格(Eric Sheinberg)一直在开拓高盛在伦敦的做市业务,这正好帮助高盛在推介中获得了英国政府的青睐。高盛的英国石油行业分析员对于BP非常熟悉,这在向机构投资者销售股票时很有帮助。在纽约开拓股资本市场部的埃里克·多布金领导高盛在英国的私有化进程中成为主要的承销商。他强调了公司在全球主要工业领域,如电信业和银行业的销售经验以及其作为拥有全球最发达证券市场—美国—的领先承销商的地位。在英国的私有化进程中,多布金的卖点很成功。由于BP意图大力扩大其在美国的股东队伍,因此高盛的战略非常成功。
关于BP巨额股份的承销的讨论始于1987年1月财政部和主承销商的会谈。股票发售意向于当年3月公告,而根据传统,所有承销工作应于10月14日上午11点由财政部召开的BP股票定价会前完成。作为政府的官方顾问,罗斯柴尔德国际投行的迈克尔·理查森表示可能无法在承销商中间达成每股3.35英镑的协议,但是会尽力为之。几小时之后,理查森回到唐宁街11号,说股票已经开始以3.50英镑每股的价格开始交易,这是他能拿到的最好价格,如果要发行成功就需要大量的折扣。与以前卖方希望获得高价而买方希望得到低价的反反复复的讨价还价不同,劳森部长作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成交。”
下一步就是通过竞价确定给次承销商的报酬。一般的费用是发行价的0.50%。由于BP实际上已经介入市场很深,因此费率被定得很低:0.18%,或者说次承销商每出售价值100万英镑的股票报酬为1800英镑。第二天上午,也就是10月15日,星期四,有400多家投资机构登记成为次承销商。
BP在周四收盘时市场价为3.47英镑。伦敦的很多商业银行觉得这个信誉卓著的企业股票是非常容易销售的,因此也很容易赚钱。它们决定在账户上保留比平时更多的股份而不是寻找更多的机构进行更大规模的次级承销(1)15。尽管它们的承销风险敞口大于以往,但是与它们的资本相比,对英国的大型承销机构来说,上千万英镑的巨大风险敞口还算过得去。而由高盛领导的美国投行每家都面临5000万~1亿美元的风险敞口。
接下来就到了股市史无前例暴跌的10月19日(周一)。周二,伦敦市场仍然持续下跌。BP的承销价为每股3.30英镑。由于需要支付1.20英镑的现金而其余部分则延期支付,这意味着买家要为延期支付的部分负责,而那部分已经付款的股票售价只有70~80便士。很明显而又很不幸的是,投资者不会从承销商那里以高于市价的价格购买股份,而英国政府明智地感到不能伤害个人投资者,也就是那些选民。除非BP的发售被取消,否则这可能会要求“解除”那些个人按照每股3.50英镑的价格签署的合同或者宣告其无效,这样的话,承销商特别是美国承销商将面临巨额亏损。伦敦承销商和次承销商的总损失可能达到7000万英镑,将这些损失分摊在400家参与者身上后,金融城中损失最大的两家是罗斯柴尔德和华宝,每家的损失约为1000万英镑。
BP股价的下跌可能导致高盛、摩根士丹利、薛尔森雷曼和所罗门兄弟公司各亏损上亿美元,除此之外,各家公司还因股市大跌而在大宗交易业务上有巨额亏损。由于各家公司的财务和名誉损失不同,美国承销商内部进行了激励的争论,但是他们并未在公众面前溃散。在10月23日星期五和接下来的周一的讨论上,他们认为市场的噩运就是不可抗力条款应涵盖的情形,认为全球股市的突然暴跌属于不可抗力造成的结果,因此应当撤回报价,待市场状况恢复正常之后再重新发行。全球市场的暴跌确实是不能预测、无法控制和无法投保的事件,但它属于不可抗力吗?
BP的承销是否应该推迟?承销商们是否应该并自行承担损失?“在伦敦金融城内,最初的共识是BP的发行不能撤回,金融城内的公司同意将损失作为它们正常业务风险的一部分予以消化以保障传统的定价机制。”施罗德的CEO温·比肖夫爵士解释道:“从长远来看,我们认为这是个合理的决定。”市场的下跌,即使是暴跌从来都不是因为不可抗力。所以一开始英国的所有承销商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并同意继续交易。
而美国的承销商:高盛、摩根士丹利、所罗门兄弟和雷曼兄弟则不这么看。在美国,没有次承销商。这4家公司一共持有4.8亿股BP股份,当时面临高达3.3亿美元的损失。它们中任何一家在BP项目上的损失金额都将超过承销商在其他所有项目上遭受的损失。
美国承销商要求取消整个交易,而根据不可抗力条款,该主张只能由英国国内承销商在伦敦提起。所有的决定聚焦在第8条,其中对券商在何种情况下可依不可抗力被免除义务作了规定。由于英国承销商数目众多,而他们自己承销的部分相对较小(已经转手给次承销商)—只有他们美国同行的1/10,所以尽管英国承销商觉得10月的股市暴跌不同寻常,但他们并未提出依照不可抗力要求免除义务的主张。不过,最后还是有22家英国承销商经过投票后向财政部建议宣告此次股市暴跌是由于不可抗力因素。如果财政部采纳他们的建议,那么这次承销将被取消。
面对如此巨额的损失,美国人一直主张BP的承销应该取消。在股价暴跌之时承担所有损失将使每个承销商的损失降低。埃里克·多布金认为股市下跌是不可抗力造成的结果,如果再继续交易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多布金飞到伦敦见财政部的官员试图取消这次BP的发行。摩根士丹利的阿奇·考克斯和高盛的比尔·兰德里思则到英格兰银行与其副总艾迪·乔治会面。他们的任务是使他们的公司在市场史无前例的暴跌时被免除其承销义务,他们也提出了不可抗力的主张。
乔治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们是承销商。他们获得业务的前提是他们就合同价格向英国政府作出承诺。担保就是担保。
同样,财政部长劳森说他“不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但是承销商的意见确实促使英格兰银行、财政部和国会召集会议讨论承销商的顾虑。银行人员建议提供以每股3.1英镑回购股票的担保。如果该建议实行,这将为3个承销集团挽回7.5亿万英镑的损失,并导致英格兰银行拥有BP的大部分股份。但劳森迅速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星期四,4家美国承销商向美国财政部长乔治·古尔德求救。古尔德同意尽力而为。古尔德从英国财长那里得到的反馈是非常明确的—不要让里根总统给撒切尔夫人打电话。“不!绝对不能让里根总统给撒切尔夫人打电话。他说什么她都会照办的!”然后财政部长詹姆斯·贝克等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奈杰尔·劳森晚上11点出席完在Mansion House16(1)的宴会后代表美国承销商向其提出后来被劳森称为“最有可能的条款”的请求。一名白宫工作人员试图劝说撒切尔夫人向劳森说情。BP的管理层也加入了支持推迟交易的行列。
劳森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且撒切尔夫人也支持他。当时艾伦·格林斯潘任美联储主席仅两个月,而他的前任保罗·沃尔克被要求给那4家美国承销商打电话向他们保证美联储会向银行系统注入流动性。
在后来的讨论中,各方同意以每股3.1英镑的回购最低价(地板价)进行回购以保障270000小投资者的利益,但该最低价不适用于承销商。计划已经有了,但是没有投资者执行。在因等待英格兰银行效率低下的顾问报告而导致的令人沮丧的延迟之后,财长劳森在10月29日周四晚上22点零5分告诉国会:“我希望国会清楚我的目的:第一,最重要的是应该保证纳税人在BP承销中应得的利益;第二,维持BP股价后市的稳定;第三,这次销售不会加剧现有的国际市场困境。我的目的绝不是拯救任何一家承销商,不论它们是英国的还是其他国家的。”每个人都知道高盛和其他美国承销商的手上握有大量BP的股票并希望能够以任何价格卖出。但机构投资者开始停止买入。纽约的对冲基金和交易商开始通过做空BP的股票将其股价压低,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可以随时从市场上以更便宜的价格从那些承销商手中购入BP股票。更糟的是,做空的投资者可以大量抛售承销商手上持有的过多的迟早要出售的股份。
在高盛,有一个不太为外人所知的非常重要的部门—承诺委员会。它的作用是保证公司从不“以生命下赌注”。该部门在公司承诺:用资本进行大额投资前要全面地识别、理解和讨论投资风险,就如鲍勃·鲁宾曾经解释的那样:“我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关注于那些可能出错的事,这才能体现你的价值。”
埃里克·多布金和鲍勃·斯蒂尔是当时起草给承诺委员会关于BP承销项目长达20的页内部报告的负责人,而且他们都知道规矩:必须包含所有可能的风险;100%的客观;没有倾向性;对于所有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形给予解释;写清楚公司可能遭受多大的损失。多布金和斯蒂尔在各方面都严守这些规矩,所以尽管BP项目情况非常差,但是他们对于最糟情形的预测还是很准确的—这有助于公司的决策层保持其关注点和理性。
美国的承销商都在寻找主张不可抗力的法律依据。摩根士丹利的反应是:“告他们!”“告英国政府?”“对!”约翰·温伯格没有和他们一起抱怨,也没有对法律条文字斟句酌。他很清楚他们的损失有多大,他说:“我们买了就自己留着。”他知道巨大的损失让人痛苦,不过他更知道高盛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为了在伦敦立足做了多少投资,以及失掉商业机会和士气不振将会给公司带来更大的损失。面对公司史无前例的承销损失,温伯格大刀阔斧地决定:“认了。”这就意味着公司需要长期持仓,好比在琉璜岛号和冲绳号上付出的损失一样大。后来温伯格坦率地说:“如果当时我们在BP项目上斩仓逃跑,可能现在在伦敦连狗窝都不会让我们承销。”
这一切给英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最有意义的最高层。后来摩根士丹利由于对英国的承销系统不适应而从大型私有化项目中退出,温伯格的这种直觉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高盛有能力往前推进,承销了英国钢铁和英国电力的私有化项目,而且很快在英国政府和业界奠定了领先投行的地位。
当纽约股市暴跌时,大型投资者到处寻求安全性和流动性。他们购买债券,美联储也在向金融行业注入流动性,因此,债券,特别是政府债券的价格飙升。作为债券的主要做市商,高盛有巨额的债券库存,因此在股票市场暴跌的时候,其在债券市场却大有斩获。BP和其他股票的损失仅仅是公司投资组合的一部分。在固定收益业务上的收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本可能让公司不堪重负的股票承销和大宗交易带来的损失。公司10月份税前净亏损为3000万美元。约翰·温伯格宣布BP项目上的损失会被计入公司总的损失中。(1)17这样一来,公司内部就不会有政治问题,整个费用总体计入公司而不是哪个单独的部门,否则这将会成为一个被踢来踢去的政治皮球。
在公司内部,BP项目给“国家主义者”公开的最后一击。由于当时伦敦成为高盛战略重点刚刚一年,BP项目的大笔损失又激起了内部关于是否应该国际化的争论:欧洲是一个比较自我保护的市场;业务量一般;利润低;每个国家还有其独立的承销规则和惯例;要想赢利非常困难;重要的机会—容易赚钱的大业务还是在美国等。另外,BP业务还“验证”了两点:公司在北美不可能在单笔业务中遭受如此重大的损失,对于BP不愿意主张不可抗力,高盛“受够英国人了”。国际主义者争辩说,随着英国和其他几个国家私有化业务的开展,美国的承销观念和模式会占上风,而这恰好给了高盛和其他美国公司重要而有利的竞争机会。一如既往,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现在的合伙人需要花多少钱来开发业务,如果当前的赢利能力不够强,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努力就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鲍勃·康韦(Bob Conway)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经历。”作为伦敦办公室的经理,他接到路透社打来的电话:“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高盛要提交破产申请了。您对此有什么评论?”在加拿大,BP项目已经耗尽了一家大券商—汇达证券(Wood Gundy)的所有资本并迫使它与一家大型商业银行合并。(1)18对于康韦来说,比起跑到每家银行解释高盛的财务状况良好,向指望通过报道这家领先券商破产而获奖的记者来解释这件事的真假算是非常容易的了。他回忆道:“我每天晚上都给我们在纽约的CFO—鲍勃·弗里曼打电话审查所有银行家的来电。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周。”
埃里克·多布金接到报社记者的电话:“您知道这个电话很敏感,所以这个电话是以个人名义打的。我从可靠的渠道获知高盛在BP项目上损失巨大,现在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能请您证实一下这是否属实?”
多布金回答道:“我3个小时前刚刚才和纽约那边通过电话。可能有些糟糕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但是,我非常怀疑。我们在BP股票上的确有很大的损失—7000多万美元。但是BP并不是我们唯一的持仓。我们最大的持仓根本就不在股市上,而在债市。我们是主要的做市商,债券的价格正在大幅上涨。高盛过去几天在债券上的收益大大超过在BP股票上的损失。”
多布金知道他打开了一个缺口并且知道应该怎么用:“现在该是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谣言的?谁说高盛出事了?”后来,打电话的人被证实是万人迷贵族西蒙·加莫依尔,他后来成为子爵,又成为伯爵,是伦敦的领先券商唯高达证券有限公司(Scrimgeour Vickers)(2)19的领军人物,他后来又成为华宝的CEO。多布金去见那个比他高很多的贵族,并给他让其记忆深刻的警告:“别再这么干了。”他们都知道金融城的格局发生了变化。
高盛的合伙人比尔·兰德里思给他在科威特投资局的朋友打电话说:“英国石油前景看好。在发行前一周定的价就非常吸引人,而现在股市下挫后价格更吸引人了。现在有很好的‘买方流动性’,以一定价格大量收购一家大型公司的股票变得容易多了。”
科威特投资局决定购买高盛手上的大量股票并且在公开市场上持续购入。BP的主席彼得·沃尔特在10月下旬发出警告说:“不受欢迎的买方能够以低价购入大量BP股份。”11月18日,科威特投资办公室公告其已经买入BP10%的股份并且正在持续购进。到年底,科威特投资局持有BP18%的股份,1988年3月,通过高盛和其他机构的安排,科威特投资局通过大宗交易持有了BP约22%的股份。
尽管科威特投资局遵循严格的商业运行规则,它毕竟是由科威特投资机构拥有,而后者对科威特政府的战略和政治利益负责。尽管BP的直接竞争对手是科威特石油公司(Kuwait Petroleum Corporation),但由于科威特投资局拥有大量BP股份,因此其要求获得BP的董事会席位—现在的戴姆勒—奔驰也对BP提出这项要求。当科威特投资局的持股比例达到22%时,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劳森将此事提交垄断和并购委员会审查。科威特投资局被迫停止买入,并公告其将减少持仓至15%以及主动将其投票权限制在15%。不过垄断并购委员会并不满意,它于1988年9月要求科威特投资局持仓不得超过10%并限定科威特投资局应该在1年内完成减持,1年的期限后来被延长至3年。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科威特投资局在BP的剩余持股价值持续增长,至20世纪90年代,价值已经翻了3番,而券商们意识到有利可图的交易机会,因此一直与科威特投资局保持联系。不过,科威特人选择通过施罗德公司开展工作。1997年5月14日,下午快到5点的时候,施罗德公司分别给高盛、所罗门兄弟和UBS打电话,它们在几周前都知道有大交易要来了。施罗德公司给他们一个小时时间为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集中交易进行竞价。
高盛已经准备好了。1996年4月,之前没有欧洲股票交易经验的加里·威廉姆斯搬到伦敦,负责欧洲的股权交易业务。在他上任的第一周,企业融资业务部的一个资深合伙人从客户处得到科威特投资局可能要进行BP股份交易的消息。欧洲股票业务的联合主管威廉姆斯和维特·波特给在纽约的戴维·塞芬打了电话。戴维·塞芬建议他们通过对整个50亿美元的头寸进行投标来作出值得纪念的有力的建议。
会议时间确定后,戴维·塞芬、帕特·沃德、威廉姆斯和波特与科威特投资局会面并提出了高盛的竞价:按照当前科威特投资局所持BP市值50亿美元,下浮5%。科威特投资局看起来比较感兴趣但是没有提及出售的意向。高盛的团队在一个月之后与科威特投资局见面,并结识了施罗德公司的菲利普·马林克罗特。菲利普·马林克罗特为科威特投资局的“多项事务”提供咨询。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又碰了几次面,探讨科威特投资局利益最大化的备选方案。但是科威特投资局从未透露过其计划。威廉姆斯回忆说:“科威特投资局和马林克罗特都非常专业,他们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说的全是大实话。”
波特和威廉姆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频繁地讨论。他们同意将尽力作好准备,因为他们知道非常大宗的交易往往有很大的时间压力:留给获取审批、设计对冲战略、审查法律问题以及设计再销售战略的时间都很短。如果能在事前把所有问题都解决,那么他们就可以集中精力根据流动性、风险因素和当前市场准备“正确”的竞价。他们唯一不做的事情是:与任何潜在买方或任何可能与客户交谈的人谈及该交易。高盛对这个交易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也从未泄露任何消息,但他们偶尔却能听到其他公司的消息。所以威廉姆斯和波特对于他们会接到电话并与其他公司竞争的期望越来越高。
当施罗德公司1997年5月14日来电时,威廉姆斯正在与英国金融服务监管局开会。有一个同事接到威廉姆斯的秘书给他手机打来的电话—因为威廉姆斯没有手机。
“维特说交易开始了,并且想知道你需要多久才能赶到这里。”交易的金额是20亿美元,而不是最初想象的50亿美元,但也是当时最大的交易了。
威廉姆斯离开会议,向同事借了部手机,然后开始寻找出租车。但是当时刚过5点,所有出租车都是满的。威廉姆斯只好朝他认为是正确的方向走去。他给波特打电话,波特正在准备和在纽约的罗伊·朱克伯格、埃里克·多布金和鲍勃·斯蒂尔,以及在伦敦的约翰·赛恩通电话。(塞芬在1996年底退休,因此没有参加。)威廉姆斯最终找到了出租车往办公室赶去,在去金融城的路上他参加了跨洲的电话会议。
威廉姆斯有一项优势:他在可转换证券业务上的经验使得他对于不公开竞价的定价方式有很好的感觉。BP股票在伦敦的收盘价是7.44英镑。整个集团提出了再报价—如果高盛在招标中胜出,应该以7.15英镑的价格从投资者手上购买股份,即4.2%的折扣。威廉姆斯认为7.16英镑实际上就是一样的价格。所以他们将价格提升至7.16英镑。然后威廉姆斯说:“如果我们都认为是715(便士),我们的竞争者肯定也会这样想。如果是715便士,自然报价就是710便士。不过,有经验的交易员不会这样报价,他可能会报710.10便士或者更聪明的是报710.20便士。如果我们觉得这单生意重要,那么我们就多加点,报710.50便士。这样我们也不至于因为一个便士而失去生意。”多布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价格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接到施罗德电话40分钟后,他们同意以710.50(便士)的价格购买1.7亿万股。彼得·沃尔特给马林克罗特打电话报出了高盛的价格。又过了差不多1小时之后,看起来这段时间很长,沃尔特又给马林克罗特打了个电话,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内部消息。
马林克罗特的回答很警觉:“彼得,你打电话来是想提高报价吗?”
几分钟以后,马林克罗特回电。高盛的报价胜出。
“第二名的报价是多少?”沃尔特问道。按照惯例,要公开最接近赢家的价格。
马林克罗特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接近的出价。你确定你们两家没有通过气?”高盛甚至都不知道哪些公司参与了竞标。下一个最高价是710.10便士,在20亿美元的交易中,这是个比一个百分点的1/10还小的差距!
现在高盛获得了1.7亿股BP股份,价值超过20亿美元。可以说……高盛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这个头寸太大了,没法对冲。应对市场风险的唯一方法只能是良好的销售。这就是为什么公司计划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下午4点闭市以后才通知客户的原因。4点以后可以开始联系美国的客户,当晚可以联系亚洲的客户。而英国和欧洲的客户可以在第二天一早伦敦开市前联系。
这一小心翼翼的计划的进展也有一些曲折。下午3点,纽约的一名资深合伙人对于市场风险感到不安。他给波特和威廉姆斯打电话说希望尽快启动,因为有些美国大客户的决策者说他们当天会提前下班。波特和威廉姆斯感到应该听从他的建议,他们照办了。也许他们应该向更高层请示,但是他们接受了建议,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争论。现在问题出来了。尽管他们是通过“非交易所”(不通过纽约交易所)的方式向客户出售股票,法律规定如果在下午4点收市前接触客户,那么专家的簿记本在收市后就将被“锁定”,而之后所有更高的公开报价都应该以配售价格进行发售。这会使折扣看起来丝毫不具吸引力。还有,提前锁定价格将会给市场的投机分子以可乘之机,在当天的剩余时间进行“反向打击”。所有这一切都加剧了失误的风险。
按照指示,不少大单是在美国的当天下午和晚上进行的。剩下的部分在第二天早上出售给了英国、欧洲大陆和亚洲的客户。销售结束前,高盛向全球的500个以上的机构和个人投资者以每股7.16英镑的价格(在扣除汇率因素后,BP的美国存托凭证价格为11.77美元)销售了股票。在公司内部,专业的交易员们非常自豪,因为在BP这桩史上由独家机构进行销售的大宗交易的不公开报价交易中,他们在完全不知道其他投标人出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赢得了竞争。
高盛在这次交易中的利润为1700万美元,并且证明了大宗交易可以以相对资产价格非常低的成本完成。这是一次成功的交易,但是20亿美元的交易只有区区1700万美元的利润确实太少了,但是这也证明了大宗交易的赢利能力越来越低,已经不足以弥补其市场风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