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混合君主国
新的君主国实行统治,往往有重重困难。首先,假如它不是全新的,而仅仅有一部分是新的,这种君主国可以被泛称为混合君主国。这里引发变动的根源是一切君主国立国之初都会面临的困难:因为希望改变处境,所以人民愿意更换原有的统治者,这种心愿促使他们拿起武器去反对原有的统治者。然而真的这么做的话,他们就上当受骗了。因为最后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境遇还不如以前。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对原有统治者的反抗,伴生了另外一种更为自然,甚至是必然的情形,即由于军费增加以及在新占领的地区造成的民生困苦,属民不可避免地会深受其害。
如此一来,你占领新属地领土之后,那些受过损害的人就都成了你的敌人;同时,因为新君主国没能满足他们所预期的需求,那些曾帮助你夺取新君主国政权的朋友们也会制约着你,但你又无法采取强硬的手段对付他们;还因为,即使你拥有强大的军队,然而到了一个新占领的属地之后,你仍然离不开当地居民的认可与支持。
因此,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迅速攻占了米兰,又先后两次由于同样的原因迅速丧失了米兰。而且,在第一次时,米兰公爵罗多维科(罗多维科(1476-1500),米兰公爵。1499年威尼斯人和法国结盟进犯米兰,罗多维科逃亡到德国,第二年借米兰起义之机光复米兰。)只是动用了自己的军队,就将路易十二驱逐出了米兰。这是因为,那些背叛了米兰并且打开城门让路易十二进城的人,并没在新主子路易十二那儿获得自己之前预期的利益,他们感觉自己被利用了,因而无法忍受新主子的统治。不过,一旦曾发生过叛变的地区再度被占领,这块领地就不会再次轻易地丧失,因为君主会借着叛乱之机,毫不手软地惩罚异己势力,清除可疑分子,并且加强其统治的薄弱环节。因而,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第一次丢掉米兰,仅需米兰公爵罗多维科公爵在边境地区发动兵变就足够了,然而在法国国王二度占领米兰之后,再度失掉米兰,就必须使全世界起来反对他,非将其军队击溃并且彻底驱逐出意大利不可。个中原因,我在此不再赘述。
但是,米兰却先后两次脱离法国人的掌控。第一次脱离法国人掌控的原因已讨论过了,我们现在谈一下为何米兰又一次从法国国王手中被夺走,以便我们分析当时法国国王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来保住米兰,并分析一下在当时情况下其他人能采取什么办法以比法国国王更加有效地保住新征服的领地。
在我看来,因被占领而被合并到占领者原有国家中的那些领土,与占领国同属一个地区、使用同样的语言,或者两者居其一。假如属于同一个地区,使用同样的语言,尤其是在那里的人民还没有自治习惯的情况下,占领国保有这些新占领的国家的领土就要相对容易一些。而且,只需要灭掉原来统治该国的皇室家族,就可以稳定占有这些领土了。这是因为占领国和被占领国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保留旧有传统,甚至连风俗习惯也没发生什么变化,人们依然能相安无事,安然生活。正像人们在布列塔尼、勃艮第、加斯科尼以及诺曼底所看到的情形,这些地方归属于法国很长时间了,虽然语言上存在一些差异,但是这些地方和法国本土的风俗习惯一样,人民在一起能够和睦相处。征服了这些地方的新君主要想长久地保有它们,只需要注意两方面:一是要将原来统治这些地区的血统斩草除根;二是既不要改变这些地区的固有法律,也不要改变他们原来的赋税。如此一来,不用太长时间,这些地区就能够同占领国融为一体。
然而,假如被占领国与占领国在语言、风俗习惯或法律制度方面相异,那么,想长久占据这块领土就会存在种种困难,就得有极好的运气,并且还需付出极大的努力。而最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征服者亲自前往并且驻守在那儿。这样做能使新君主国增强在这里统治的稳固性以及持久性,例如,土耳其国王在希腊的统治就是这样。如果土耳其国王没有在希腊驻扎,那么即使为了长久占有希腊领土而采取其他一切办法,他也不一定能够保有希腊。因为,假如新君主驻扎在新领地,那么一旦新领地发生骚乱,他就能够在骚乱刚露头时觉察,并迅速作出反应消除骚乱。但是假如他并非近在眼前,那么他就只有在酿成大乱时才能知晓,远水救不了近火,那时他往往已经无法控制局势。除了这个以外,君主居住在占领地的另外一个好处是使臣民免受中间层官吏的掠夺,而且由于有事可以及时求助于他们的新君主,属民也会因此感到满意。因而,那些想做顺民的人必然会更加爱戴新君主,而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也会因为新君主近在眼前而畏惧他。至于那些想从外部进攻该国之人,更要非常审慎,因为如果新君主驻扎在此地,那么想从新君主手中夺走这些领土的难度是很大的。
另一个更好的对策,就是向新征服的国家领土的一两处要塞派送殖民,这种做法是必要的,如果不这样,就得在那里驻扎大量的骑兵和步兵。两个做法必选其一。君主在向新征服的那些领地派送殖民这件事情上,不需要支付大量的钱财。他只需花费很少的钱,甚至于不花钱,就可向那里派送殖民,并且使他们定居在那里,而君主所触犯的只是新领地的一部分人,殖民者会巧取豪夺这部分土著居民的土地和房屋。并且,被君主触犯的这部分人,生活仍然贫困、居住仍旧分散,因此他们永远不会威胁到君主的统治。
同时,该领地其他人并没有利益损失,要对这些人进行一番安抚更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人因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些被掠夺了土地和房屋的人,所以会战战兢兢地不敢犯上。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向新领地派送殖民这种做法不仅无须花费太多,而且殖民者对君主国忠实可靠,较少忤逆犯上;同时,那些因遭受掠夺而受损害的人并不多,并且他们生活贫困、居住分散,完全不足为害。在这一点上,应该注意的是:对于新领地原有的居民,要么善待,要么就干脆将他们消灭。因为人们在遭受轻微创伤时,往往能积蓄力量加以报复;但如果遭受到毁灭性的创伤,他们就没有能力报复入侵者了。因此,如果我们要损害一个人,这种损害就要彻底且不遗后患,这样就不用再担心给他留有任何可能进行报复的机会了。
如果君主的选择是在新征服的领地派驻军队而不是派送殖民,君主就需要支付大量军费。为了更好地维持驻军,不得不耗费掉在新领地的全部收入,结果本应有所得的反而成了要损失的,而且还会失去更多的民心。因为驻军从一地调到另一地,整个国家都会受到损害,每一个相关的人都会感到不满,所有的人都会饱尝苦痛,一个个走向君主的对立面。而且,军队虽然打败了新征服领地上的人,但那些人依旧留在自己的土地上,依旧是新君主统治的危害。因而,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派驻军队都是下策,派送殖民才是上策。
另外,如果君主所占领的领地,在上述方面与本国有所不同,他应当使自己成为那些较弱的附属国的首领和保护者,并且削弱较强大的附属国的势力,另外还需确保那些与自己势力相当的其他外国势力不会通过突发事件占据该附属国。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类事件屡见不鲜:附属国内那些不满君主统治的人们,或是出于某种野心,或是由于畏惧君主而将那些想取君主而代之的外国势力引了进来。埃托利亚人就是这样把罗马人引入希腊的(公元前2世纪,为了阻止与迦太基人结盟的马其顿国王菲力普五世对希腊的野心,包括埃托利亚人在内的希腊城邦与罗马人结盟,让罗马人进入希腊。),罗马人过去所入侵的每一个国家都是由当地人引入的。事态发展往往如此:一旦有强权的外国势力进入某个地区,该地区所有的附属国出于对当时统治他们的力量的憎恨,都会加入这个外国强权势力的阵营。由于这些附属国会迅速并一致地与要占领该地的新君主团结一致,因此,一个强而有力的新君主,对于那些附属的国家,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就能把他们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他只要注意不要让这些附属国拥有过大的权势,不要让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军队,同时再对他们好一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震慑住这些较强的附属国,从而使自己成为这一地区的最高独裁者。凡是在这方面处理不当的君主,往往很快就会丧失掉已经获得的权力,即使在他尚能控制这一地区的时候,也会面临无尽的困难和麻烦。
在被罗马人征服的那些国家里,罗马人严格遵循这些方法:他们派送殖民到这些新征服的领地,与较弱的附属国交好,并且不让他们的实力增强;压制较为强大的附属国,且不给其他任何强大的外国势力留下取得本地区权势的机会。
以希腊为例,我就能说明这个问题。罗马人与阿该亚人、埃托利亚人交好,借此让马其顿王国臣服,并驱逐了安提奥科((1叙利亚国王安提奥科三世(前223-前187),公元前197年应希腊中部埃托利亚联盟的请求出兵希腊,希腊城邦则请求罗马支援。结果公元前190年,安提奥科被罗马人打败。)。但是,阿该亚人和埃托利亚人并没有增强罗马人的权力,无论马其顿王菲力普怎样劝说也不能引诱罗马人把他看成朋友进而不打倒他;在安提奥科的影响之下,他们仍然没有答应在国内给他保留一席之地。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精明君主的作为就应该像罗马人所做的那样:不仅要考虑到当前的隐患问题,还应该顾及将来的隐患。对于所有的隐患,他们必须倾尽全力着手。因为,如果善于长远地看问题,就能够防患于未然,就能很容易地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相反,等到危难迫在眉睫,病入膏肓之时,任何手段都将无济于事。这种情况就像医生看待痨热病的发展那样:在疾病的初期,病症虽然不容易诊断出来,但容易治愈;假如在疾病初期既没诊断出来也没得到及时的治疗,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逐渐加重,到时候虽然诊断变容易了,但是治愈却困难了。治理国家事务也是这样,假如能及早发现国家中存在的隐患(只有审慎之人才能觉察到),就能很容易地将其清除;然而,假如早期没能预见隐患的发生,任由其发展,直至加重到昭然若揭的地步,众人都有目共睹,此时的局面就已经难以挽回了。
因此,罗马人一旦预见麻烦,即使是权衡一场战争的问题,他们也会立即着手补救。他们从来不会为了逃避战争而任由隐患长存;因为他们知道,不应该逃避战争,拖延战时只会有利于敌人,他们从不惧怕战争。他们之所以选择与菲力普和安提奥科在希腊作战,是为了避免将来在意大利发生战争。虽然在当时这两场战争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罗马人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也从不喜欢我们这个时代那些聪明人时时挂在嘴边的话--“享受时间的恩赐吧”,而是享受他们自己的能力和审慎的恩赐,因为时间会把一切带到人类面前:它可能会带来好事,同时也可能会带来坏事;它可能带来坏事,同时也可能带来好事。
让我们再来看法国的问题,并且观察一下法国做过上述提及的哪件事。我要谈的是路易十二而非查理八世,因为路易十二占据意大利的时间最长,他的所作所为更易于观察。你会看到,他的所作所为与应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内如何维持统治的理论,完全背道而驰。
由于威尼斯人的野心,路易国王被引入意大利。威尼斯人想要通过法国人的干涉而取得伦巴第一半的领土。我不想对法国国王采取的这种方法进行非议,因为他想在意大利获得一个立足之地,而他在意大利又没有盟友。不仅如此,过去查理国王的所作所为(查理八世曾于1494年9月进攻意大利,相当迅速地占据那不勒斯王国,成为那里的主宰,但随即于1495年10月丧失统治权,至1496年完全失败。但查理的远征是外族人入侵意大利的开始。)使路易国王在意大利处处碰壁,于是,他十分珍惜自己当时所能得到的盟友威尼斯人。如果路易十二没有在其他问题的处理上犯错误,他的目的很快就会达到。路易十二国王在占领伦巴第之后,立刻重获当年查理国王丧失殆尽的威名:热那亚投降了,佛罗伦萨人变成了他的盟友;曼图亚侯爵、费瓦瓦公爵、本第沃利奥、富尔利夫人、法扎恩、佩萨罗、里米尼、卡梅利诺、皮奥比诺,卢卡人、比萨人以及锡耶纳人……这些人全都对他卑躬屈膝,竞相成为他的盟友。直到这时候,威尼斯人才意识到他们把法国人引入意大利的做法是多么愚蠢!他们为了得到伦巴第的两个城镇,却把意大利三分之二国土的统治权让渡给了法国国王。
试想,如果路易十二能够遵守前面所列的那些规则,牢牢与他所有的盟友保持密切联系,那么他想保持在意大利的威望将变得十分容易。因为意大利当地的势力,虽然人数众多,却羸弱胆小,有的人或畏惧教廷,或害怕威尼斯人,因此他们不得不选择紧紧跟随法国国王。只要路易十二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对抗那些强大的反对势力,使自己的统治稳如泰山。但是,当路易十二占领米兰后,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帮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占领罗马尼阿。他从未想到,这个举动使他失去了原来那些投靠他的人和盟友,就这样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势力。同时,教会本来就因宗教权力而拥有强大的权威,现在法国国王又把巨大的世俗权力送到教会头上,从而使教会权威倍增。这是路易十二错误的开端,此后他一错再错,直到后来,为了制止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野心,路易十二不得不亲自跑到意大利去,阻止亚历山大成为托斯卡纳的统治者。
路易十二在陆续扩大了教会的势力、失去盟友之后,似乎还执迷不悟,他一直对那不勒斯垂涎不已,最后和西班牙国王瓜分了这个王国。他本来是意大利的主宰,现在却招来了另一个统治者。于是,那一地区的野心家们以及那些对他的统治心怀不满的人,终于有了诉冤的新主人。路易十二原本可以在那不勒斯扶植一个肯做自己傀儡的人来当国王,但是,路易十二却引狼入室地招来一个能把自己赶走的人,把那些肯向自己俯首称臣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一个君主渴望获取领土,本是人之常情。在君主有充足的能力能够轻车熟路地开辟新领地时,世人多会送来赞扬。但是,如果君主的能力有所欠缺,却仍要一意孤行,那么,世人便会质疑这种做法的正确性。因此,如果法国有足够能力占领那不勒斯王国的话,它就应该这么干;如果它没有这个能力,它就不该逞强。当初法国人之所以能与威尼斯人瓜分伦巴第,是因为法国想借威尼斯人在意大利找一个立足之地,如果说这种做法是正确的,那么后来他与西班牙人瓜分那不勒斯的行为就欠思量,因为这一次的瓜分并不像前一次那么必需。
因而,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一共犯了五个错误:吞并弱小国家;增强了意大利内部的一个强权的势力;将另外一个强国的势力带入意大利;没在那儿驻节;没向那儿派送殖民。
假如路易十二依然在世,那么他所犯的这些错误,还不足以损害其威望,然而,他还犯下了第六个错误:剥夺了威尼斯人的统治权。因为,假若他未曾扩展教会的力量,未曾将西班牙人引入意大利,那么威尼斯人理所当然且势所必须得臣服于他。然而,采取了那些行动后,他绝不应允许威尼斯灭亡。因为假如威尼斯人保持强势,那么他们不会让任何人打伦巴第的主意。其他国家也绝不会从法国人手中夺取伦巴第,从而将它全部赠送给威尼斯人。而且,也不会有一个国家会有勇气夺取伦巴第而同时得罪法国人和威尼斯人。
也许有人会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之所以把罗马尼阿交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把那不勒斯王国让给西班牙是为了逃避战争。我对这种理由的看法是:人们决不应为了逃避战争而犯下大错,因为战争并非可以这样避免的,一味地拖延只能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假如还有人宣称法国国王承诺他将支援教皇的事业,交换条件是:教皇同意解除他的婚约(路易十二想跟他的妻子焦万娜(路易十一之女、查理八世的妹妹)离婚,从而迎娶查理八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妮皇后),以得到布列塔尼公国的统治权。路易十二得到了教皇亚历山大的许可,并经教皇同意,罗阿诺从鲁恩总主教升任枢机主教。同时,路易十二支持教皇攻取罗马尼阿。),并且同意让罗阿诺担任枢机主教,我将在后文论述君主的守信之道和君主应如何守信之时再回应这个观点。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丧失伦巴第的原因是,那些占领一个国家并使之维持统治的要求,他一条也没遵守。这不算稀奇,只不过是理所当然和势所必须的。瓦伦蒂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博尔贾,被人们称为瓦伦蒂诺公爵。占领罗马尼阿之时,我曾经在南特和罗阿诺枢机主教谈起这些事。当时罗阿诺枢机主教告诉我,意大利人不懂战争。我回答他,法国人不懂政治,因为假如法国人懂得政治,就不会准许教会势力如此扩张。经验表明,法国人一手造就了教廷和西班牙在意大利的强大势力,法国统治的崩溃也是由他们自己促成的。我们可以由此得出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谁帮助别人强大,谁就是自取灭亡。因为自己或用尽心机,或依靠武力,使得别人强大后,那个因这些变得强大之人,对心机和武力这二者,都极为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