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夏秋曾经独自坐公车赶到了医院,找到了李医生,咨询自己家族遗传病的情况,李医生目前是国内遗传病学方面的权威。
“人类的很多疾病都与遗传有关,我们体内有万种不同的蛋白质在工作着,每个基因至少编码一种蛋白质,但是要想判断出究竟是哪个基因导致了某种遗传病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目前大多数蛋白质的功能还都没有搞清,很难把它们与某种特定的遗传病联系在一起。另外,还有很多DNA序列虽然不编码人和蛋白质,但却控制着蛋白质的合成速度,出了问题同样非同小可。”
“所以科学家们往往只能通过收集大量病例来推测可能的致病基因,其过程很像是在碰运气,成功率极低。如果某种遗传病的分子机理尚未搞清,科学家们就束手无策了,另外还有很多遗传病是有不止一个基因突变所导致的,这就进一步增加了破解的难度。”
“不过人类基因组全序列的测试成功,目前通过测量病人的全部DNA序列,并和正常人对比,从而找到致病基因。但是基因组测试的成本太高了,截止到目前,全世界只有十几个人测出了自己的DNA全序列,但是大多数是科学界名人。”
“每一代人将会产生66个基因突变,这些随机的基因突变,大多数都是无害的,而现在还没有能力判断到底哪些是有害的,所以即使找到了基因突变,如果不了解基因的功能,仍然无法做判断。”
“是不是说现在就没办法测出我是否有携带基因?”夏秋面色变得苍白,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紧盯着李医生的脸,希望能够听到否定的答案。
“是的。”听到李医生肯定的回答,夏秋一下子坐回椅子上,手紧紧地抓着膝上的包包,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那一刻,她知道,在她已经没入泥潭的头上,又压上了一块巨石,一块让她永世不能翻身的巨石。
忽然觉得有刺骨的寒冷侵进自己的身体,直入骨髓,冷得她浑身颤抖,她呼吸急促起来,血脉在耳朵里轰鸣,手不自觉握紧回廊上的帘子。
白纱的窗帘在瑟瑟的抖动。
周鹏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也出来查看情况,见夏秋站在楼梯中间,便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身体上的凉气。他担心地望着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身上这么凉?”
夏秋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转过头,茫然的眼神看着他,紧紧地咬住花瓣似的下嘴唇。
“你放心!”周鹏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膀,所有的事情,他不会让她为难,他会全部解决。
周鹏有力的臂膀拥着她,夏秋吃力地扶着镂花铁栏杆,机械地脚步随着周鹏走下楼,走近周夫人身边。
“您回来了,妈。”周鹏对着母亲说。
他们的突然出现,让客厅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我来正式给您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妈您认识的,夏秋。”周鹏继续对母亲说,旁边的许太太瞠目结舌。
“许太太,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周鹏转向许太太,语气极度冷漠。
“鹏儿?!”周夫人低呼呵止着他,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子,多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自己那时也是这样,被周鹏的父亲向现在的公公婆婆介绍,可是他们嫌弃她的家庭卑微、越剧演员身份,门不当户不对,怕对儿子的事业没有帮助。现在忽然间明白公婆的心,自己不也是想给鹏儿找门当户对的对象?这个女孩子虽好,但是似乎命太硬了,听冯管家说一下子死去了四个亲人,如果今后嫁进周家,会不会给周家也带来不幸?
对那似乎可以看得见的家庭混乱,周夫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件婚事,她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鹏儿,不许胡闹。许太太,不然先这样,咱们今后再聊。”和周鹏说完,周夫人客气地向许太太婉转送客。
“好的好的。”许太太尴尬的起身告辞。
佣人们知趣地离开了客厅。
周鹏的下巴倨傲的抬起,眼神透露出不悦。看向夏秋的眼神,却是紧张和关切,他的手还紧紧地覆盖着夏秋的肩膀。
“好了,我刚回来,有些累了,明天再说这件事情。夏小姐,明天我们聊聊。”周夫人看着他们两个说道。周夫人吃惊地发现,鹏儿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周鹏为一个女孩子,有着如此的紧张。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
……
周家还保持着上个世纪初期,刚从国内搬到法国时的家风:婚姻必须门当户对。
原来自己是个唱越剧的花旦,在一次演出后的招待宴会上认识的周光明,舞台上扮演祝英台的她光彩夺目、声音婉转,舞台下的她举止端庄文雅、落落大方,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便被相互吸引了。
当年,当公公婆婆到国内,表示不接受她这个儿媳妇,准备把周鹏的父亲带回去时,周鹏的父亲对着自己的公婆说,“晚了,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公婆无奈地表示,周家一直人丁单薄,如果生个男孩,则可以要她认祖归宗,承认她,如果是女孩,则一切免谈。
结果她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孩。
第二胎,生了周鹏以后,她才被允许回法国的家,但是每次回去,都还是战战兢兢,对公婆小心伺候。
生周鹏以后,她变得落落寡欢,对家人也漠不关心,直到周鹏的被赶出家门、周鹏父亲与女秘书的婚外情,才让她猛然惊醒,她要打起精神,要保护好这个家,不能让这个家垮掉,要让自己的儿女今后的家庭生活幸福。
在她的宛转劝说下,周鹏的父亲终于回了头,将那个女秘书解雇了。毕竟他和她生活的时间长,感情也相当的深厚。
……
……
夏秋回到了屋子,贝齿咬着纤细的手指,心烦意乱地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走着。
门上传来轻轻的剥啄声。
佣人小翠轻轻地敲着夏秋的房门,夏秋打开门,小翠说,夫人让夏秋独自到她的房间去。小翠比夏秋大了五岁,是方嫂的远房侄女,初中毕业后,因为学习不好,被方嫂介绍到周家来做工,周夫人见她年纪小,便把她留在了家里,如今正在和家里的另一个男工在谈恋爱,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
周夫人的卧室里,供着一尊观音,房间里有着轻微地燃过的香气。小翠回禀了之后,看了夏秋一眼,然后退了出去。夏秋走进周夫人的卧室,静静地站在周夫人背后,周夫人正在礼佛。
“夏小姐,我看你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周夫人双手合十的对着菩萨拜过,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票据大小的纸张,握在手里,转过身客气地说。话语里有委婉的送客的意思。冯管家早就向她报告了这边发生的事,她放心不下,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阿姨?”夏秋脸色煞白,含着泪,轻轻叫了声,那声音里有哀求。看着王玉那决绝的表情,她咬住了发抖的花瓣似的唇,将剩余的话留在了口中,过了片刻,她才镇静下来。
“阿姨,我明天就会离开。”夏秋坚定地声音,朝周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您这么长时间的关照,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回去了。”并未等周夫人的回复,她便转身离去。
看着夏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周夫人的手里握着一张支票,飘然落地。这张支票,原是准备夏秋拒绝时,作为深入谈判的筹码而准备的,硬是拆散他们,会让他们更依赖,要让他们尽快忘掉彼此才行。
但是,现在却是全然无用了。周夫人将那张支票捡起放到桌子上,颓然坐在椅子上,心里莫名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怜惜之情。夏秋哀伤的表情,令人心碎。只是这个孩子的命太硬,让她非常的害怕,害怕她的到来,给周家带来波澜。
“夫人?夫人?”方嫂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
“姐姐,我叫她走了。”周夫人脸色苍白,手指摸索着额头。
“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她?还时不时地夸她?”方嫂很是惊讶。
“我害怕,我害怕!”周夫人眼角湿润,用手抓着自己的胸口,“我找人算过了,这个孩子八字太硬!她继续留在这里,我害怕会给我们带来灾难。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打击了!我必须保全这个家,必须让她离开!”
“可是命这东西,不就是这么一说吗?命哪有什么硬不硬?”
“就算我是杯弓蛇影好了,我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唉!我明白你的苦处。可是小鹏那里,怎么办?我看的出来,小鹏非常喜欢她。”方嫂叹了口气,想到平时尊贵的周鹏,在夏秋那里却跟个软面团似的,就又开始犯愁。
“只好委屈他们两个人了。天下的好女孩儿很多,他还年轻,今后有的是机会。”
“可眼睁睁的棒打鸳鸯,我这心里实在是。”
“姐姐,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周夫人紧紧地握住了方嫂的手,哀求的眼神望着方嫂,直到方嫂点头答应。“要和夏小姐说一下,叫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鹏儿。”
“这个我看倒不必了。我看这个孩子,口风很紧,不是个撺掇是非的人,什么该说不该说,她平日里都有分寸。我们去这么一嘱咐,反倒是雪上加霜,污了孩子的品性。”
“也好。”周夫人看了方嫂一眼,默默地抚摸着左腕上的念珠,闭起了眼睛。
重又回到屋子的夏秋,发现周鹏正坐在床边,“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有事吗?”
“嗯。”周鹏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你放心,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解决。”
“嗯。”夏秋热烈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坚信地点了点头。“你先出去吧,我想换件衣服。”
望着周鹏离开的背影,在刚才周鹏坐过的地方,她缓缓坐下,沉思着,灵魂似乎飘离了身体,一个支离破碎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的、混乱的喃喃着,“天,太折磨人了……你不能这样活下去,让恐惧和病症都见鬼去吧……现在,你要让理智和力量,重新主宰自己。这一切必须结束了……”
“你是谁?”她站了起来,四下里打量着,寻找着。
“我是理智。”
“可是,用什么办法来结束呢?”
那个声音在耳畔继续响起,“逃跑啊,赶快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叫大家都找不到你,从此后隐姓埋名,连心都埋了,过自己的生活啊!这样,就再也不用恐惧和害怕。”
“好,我听你的。”
好像是有了一盏引路明灯,她的思路清晰了,她立即从床上弹起,冲向衣柜,把所有的衣物都整理好。然后又把周鹏送她的礼物,一件件摆放在妆奁盒内,最后把头上的发圈也摘了下来,放在盒里,她颤颤的纤细的指尖,轻轻地、一点点摸索着,“对不起,真的很漂亮,可我不能留下你们!”最后,毅然决然地盖好了盒盖。
餐厅中灯火辉煌,三个人晚饭时却各怀心思,没有说一句话,似乎都是食不知味、兴味索然的样子。饭毕,周夫人看了夏秋一眼,欲说些什么,但见周鹏对夏秋关心备至,便径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周鹏,我们出去散会步吧。”夏秋对正要上楼的周鹏邀约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周鹏的心满满的,脸上的表情也一扫傍晚时的阴霾,变得柔和起来。
皎洁明亮的月光、繁星点点的夜空。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下来,斑驳地跳跃在二人的身上,似蝴蝶飞舞。
两个人静静地走着。良久,夏秋停下脚步,微仰着头,认真地对着周鹏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这些日子,如果没有周鹏的悉心照顾,她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发疯吧?说不定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她自己心里想。
“为什么说这些?”周鹏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认为他们彼此不用谢这个字,难道他对她的心意,她还是不明白吗?
“没有什么。”她虚弱的声音,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
“明天,我会和我母亲谈的,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一直都对你很满意。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以为是今天的事情,让她开始变得软弱。看着她眼里的雾气,他怜惜地把她揽在了胸前,信心十足的保证。
周夫人是不会接受她的,今天见到周夫人仍然如往日般待她,礼貌而客气地称呼她夏小姐时,夏秋就知道了这一点。
“有句话,你要记住!”夏秋轻柔地为周鹏整理着衣领,“今后无论如何,天气也好,心情也好,我们都要好好对待每一天!”
“为什么要记住?只要你在我身边,提醒我就好了!”周鹏柔声地说。
“……”
从院外回来时,夏秋坚持把周鹏送到卧室门口,称自己能够睡好。“晚安。”她对着周鹏静静地微笑,那笑容里,有不舍,有依赖,有爱恋。
见周鹏想走进房间,夏秋忽然急声喊道:“等等。”然后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将脸颊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望着自己胸前环绕的手臂,周鹏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喜欢被夏秋依恋的感觉。良久,他回转身,见夏秋的眼里似含着泪水,有着恋恋不舍的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夏秋松开手臂,对着周鹏柔美地笑道:“晚安。”遂偏过头去看着墙上的壁灯,有只小小的飞虫,围绕着昏黄的灯光旋转。她没有勇气面对周鹏的多情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所有的决定都会土崩瓦解,她了解他的霸道和坚持,他是绝不会让她离开的。
周鹏仔细打量着她,觉得那笑容美绝,令人心碎。她坚持要周鹏先关上房门,自己再回去,周鹏只好依从了她。等到房门关上,她对着门轻轻说了句,“再见。”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沉的转身,夏秋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坚硬、冰冷的铁块。
如水的月光,穿过玻璃窗,照耀在房内。躺在床上,周鹏回想着刚才的拥抱,夏秋凄绝美绝的笑容,心有些欢喜,有些痛,又有种不安,辗转反侧,一夜都未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