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十一月十四日,早晨。
涂满暗灰色的天空下,一个男人到访巴黎市内普留美大街上的一所房子。
一边呼吸吐着白色的热气,男人自言自语道:
“房子很气派啊,拉斐特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
男人走向铁栅栏门,向上了点年纪的看门人打招呼:
“我叫马赛·德·布里克尔。我是为住在你这里的珂莉安小姐送旅费来的,让我进去吧。”
很快,自称马赛的客人已经被让进门。旅行打扮的珂莉安小跑着迎出来:
“早上好,马赛先生。”
“今天就要出发吗?”
“嗯,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预定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不过早一天也好啦。”
马赛有点不解地望着珂莉安明朗的笑脸:
“这样当然也可以啦……”
马赛一边说一边环视周围。他上前一步,好像怕冷似的缩着脖子,放低了声音说:
“要我说啊,那个,怎么说呢,刚刚在巴黎认识这一群男人,你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为好……”
珂莉安盯着马赛,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笑了:
“谢谢您的忠告。不过,您不用担心。”
“那也好。我从伯爵那拿到了给你的三千法郎旅费。真是没想到啊。”
“用则不疑,疑则不用”--珂莉安默念似的轻声说出这句话,“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原住民的一句谚语。”
马赛沉默了,珂莉安用少年似的动作整整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接着说:
“再说,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几个要是想害我,机会多得是。很容易装成是暴徒们的行径,杀了我也没人会发现。他们没有这样,所以我认为他们可以信任。”
“这样啊,是吗,那我怎么说也没有用了。那么我就把这三千法郎交给你了。你一路上要小心。”
“麻烦你专程跑一趟,谢谢。”
珂莉安行了个礼,马赛摘下帽子还礼。
马赛走了以后,房子的主人好像代替他似的突然出现。让·拉斐特也是一身旅行的装束。
“珂莉安,刚才那是你的客人吧?”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叫马赛。几天前联系过我,今天他来送旅费。”
“这么说,按血缘来说,名叫马赛的这个人,也有继承布里克尔伯爵家财产的权利喽?”
--如果没有你的存在的话--这句话拉斐特没有说出口。但是,他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马赛离去的方向。
“我觉得马赛这个人不坏。”
“嗯,不过,我看起来也像是个好人吧,小姐?可是,我是被三个国家通缉的匪徒呢。”
珂莉安不知道怎么回答。拉斐特笑了:
“算了,人家还特地送旅费来了,可不要乱花。另外,剑客大叔还没来吗?”
“剑客?”
“就是那位醉酒的剑士啊。他到这所宅子之后,每天都在练剑呢。”
“啊,你说蒙塔榭吗。”
“珂莉安,‘蒙塔榭’(Montrachet)是勃艮第地区出产的一种著名的上等白葡萄酒。”
珂莉安轻轻吸了口气:
“这么说,是假名字?”
“正是如此。蒙塔榭不肯透露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意隐瞒这点我倒是看出来了。”
普留美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也有没人住的荒废宅院。小鸟鸣叫着迎接早晨的到来,打破了街道上的宁静。
珂莉安吐出一团白气。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对我来说,他就是蒙塔榭。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你是让·拉斐特一样。”
“说的不错。对了,珂莉安,我也有个要紧的客人。出发之前还有点要事,请你等我一会儿。”
拉斐特走向宅院大门。珂莉安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她藏在建筑的角落里偷偷看了一下,拉斐特正站在那里跟一个男人说话。那是个刚过三十岁的瘦削男子,穿着整洁但是有点旧的衣服。
在珂莉安看来,那男人热切地讲着什么,拉斐特一直在点头。男人的语声时而被风送进耳朵里,但珂莉安一句都不懂。
“他说的不是法语,好像也不是英语。是什么语呢?”珂莉安自言自语道。突然就在她身边冒出一个意外的声音答道:
“是德语。”
珂莉安说不出话来,反而吓得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换好了旅行装的蒙塔榭已经走到了珂莉安身旁。
“吓了你一跳吗,对不起啊,小姐。”
珂莉安终于小声说:“没关系。不过,真是德语吗?”
“没错。欧洲的语言在下差不多都听得懂。德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都行。”
“真是了不起的才能。”
“这不是才能,只是经验。因为我去过很多国家……不过,不说这个,你看!”
珂莉安慌忙转脸去看。拉斐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交给对方。对方拿到口袋,明显流露出感激的表情。袋子里可能装满了金币吧。
这时珂莉安才发现,马赛交给她的装着旅费的袋子还一直攥在手里。她赶紧把钱放进口袋。
男人寒暄过后离开了,拉斐特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站在那里,过了一会也走了回来。蒙塔榭和珂莉安一起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出来,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
“呀,拉斐特,早啊。”
“最好叫我拉斐特船长。”
“你有自己的船吗?”
“啊,最多不过五六艘而已……说起来,都要出发了,第四个人还没来吗?”
这时传来靴子踩踏地板的声音。亚历克摇晃着魁梧的身体跑过来,同时用一只手扣住凌乱的头发上的帽子。
“好悬好悬,我都怕你们不等我了。让我早起可真要命啊。”
“要是吃饭的时间也能少一点就好了。不过,所有人都到齐了,可以出发了吧。”
拉斐特用力拍拍双手,叫来了他的侍从们。侍从一共牵过来五匹马,马背上连鞍子都置办好了。
“辛苦你们了,直到圣诞我都不会回来,一切拜托。”
拉斐特对侍从们说。
这个时期法兰西的铁路交通还不发达。从巴黎到郊外,只有两条短途的供游乐用的路线。
没有铁路,整个法兰西的交通主要都靠马车连结。有大型乘用马车和邮递马车两种,一般的旅程都足够用了。
大型乘用马车正如名字表明的,外形相当巨大,足够搭载十六名乘客。但是这种马车必须沿着跟车体一样宽的干线道路行进。偏僻的小城市和小村庄之间,只能靠邮递马车连结。这种马车可以运载四个以下的乘客和需要邮递的物品,对住在巴黎以外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另外,比较短的旅途也可以适用两轮马车。这种马车在目的地之间不用换乘,车钱也便宜得多,是穷人常用的选择。要是连两轮马车的钱都付不起,就只有靠自己的双脚了。
比较大的城市里也有不少出租马车的车店,可以租到马车和马,还可以雇到赶车人。所以,比较有钱的人可以雇车。更有钱的人,当然自家就拥有车马,也有长期雇用的赶车人。
四个人和五匹马,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向东奔去。
这个季节的巴黎,八点钟左右天亮。只要天气晴朗,东方的天空会绽放玫瑰花般的色彩,直到金黄耀眼的太阳升起,树木在街道上落下长长的影子。不过这一天,厚厚的云层埋住了整个天空,日出后光线也不明亮。
第一匹马上是蒙塔榭,第二个是珂莉安,第三个是拉斐特,第四个是亚历克。他牵着的第五匹马驮着行李,一行人向东前进--向着莱茵河前进。
II
巴黎以东是宽广的平原地区被称作香槟-阿登大区(Champagne-Ardennes)。
到处都是农庄、牧场和森林,绵延不绝。土地上虽然富有绿色资源,到了这个季节草木也都枯萎了,在暗灰色的天空下,幽灵般地起伏摇摆着。
一直走到将近中午,周围的风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真是让人泄气的风景。”让·拉斐特在马上遗憾的摇摇头。
“我真怀念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那样蓝色的天空、碧蓝的海水、冬天越发灿烂的金色。”
“哦,那样对春天和夏天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嘛。”蒙塔榭讽刺道。他又转过头对珂莉安说:
“莱茵河谷风景非常优美,到那边可要好好欣赏一下,小姐。”
珂莉安点点头。
“莱茵河位于德意志以西,法兰西以东,由南向北奔流,将欧洲大陆分做东西两边。”
--这就是珂莉安对莱茵河的粗略了解。一般来说,莱茵河被认为是属于德意志地区的河。
但是,在这个时代,德意志这个国家还不存在。德意志被统一,德意志帝国的诞生,是一八七一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德意志分为三百多个国家。最大的是以维也纳为首都的奥地利帝国,和以柏林为首都的普鲁士王国。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王国、大公国、公国、边境领地、大主教领地,以及自由都市等等,没人能把它们一一记清楚。
那些由说德语的人建立的许许多多的小国家,统称德意志。
莱茵河周边也有许多分立的小国家。拿破仑皇帝称霸欧洲时,曾经强行统一合并了诸多小国,形成一个统一的“莱茵联邦”,但拿破仑皇帝一倒台,联邦立刻又四分五裂。
当时在奥地利帝国的首都维也纳召开了著名的国际会议。德意志重新编制成四十个左右的小国家。普鲁士王国的领土增加了一倍多。出任维也纳国际会议议长的是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梅特涅宣称要把整个欧洲恢复成拿破仑登场以前的样子。他也不承认什么宪法、议会、言论自由,一力弹压反对自己的人。可以说,他是当时全欧洲最受人憎恨的人。
“喂,双角兽之塔到底在什么地方啊?看地图也找不到啊。”亚历克骑在马上,握着卷起来的地图抱怨着。
拉斐特回应:
“都被国境线盖住了吧。那里有普鲁士王国、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拿骚公国……莱茵河上流还有个巴迪大公国和法兰克福自由都市。”
“威斯特伐利亚公国呢?”蒙塔榭问道,拉斐特又低头看了看地图,耸耸肩:
“威斯特伐利亚已经被普鲁士合并啦。”
“哦,这样啊。不过,这样情况对我们更不利了。”
“没错,情况不妙的话,我们说不定要跟势力强大的普鲁士王国为敌呢。”
蒙塔榭紧盯着拉斐特的表情,轻捻着灰色的胡子,带着怀疑问道:
“你怎么好像很高兴似的,船长?很期待与普鲁士王国为敌吗?”
“哪有什么期待的。不过我已经与英国、美国、西班牙三国为敌了,大不了再加一个普鲁士嘛。”拉斐特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果然还是很期待的样子嘛。
蒙塔榭的手离开灰色的胡子:“我也遇上过不少像你这样的人物,自打生下来就是叛逆者,无论在什么国家,都无法跟当权者和平共处。”
“这真是对我最高的评价呀!”拉斐特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胯下骏马的脖子。
珂莉安在马上左右张望。春夏之间,周围肯定是一片非常美的绿野。可是现在,天空中连只鸟都看不见,农田里也没有农民,只有潮湿的冷风吹过无人的旷野。更没有旅行者的身影,最多只有偶尔与送信送包裹的邮递马车擦肩而过。
“怎么啦,珂莉安,你累了吗?”亚历克关切地问她。
“谢谢,亚历克。我不累,只是有点不可思议……两个月以前,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到法兰西来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珂莉安现在应该还在加拿大生活吧。自己出生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牵住了珂莉安的思绪。
……为了争夺广阔的加拿大的领属权,英国和法兰西展开了百年以上的战争。一七五九年发生了异常惨烈的“亚伯拉罕平原战役”,英军司令伍尔夫将军和法军司令蒙卡尔姆将军一同战死。
战争以一七六三年缔结的《巴黎条约》为结局,加拿大还是归属了英国。
住在加拿大的法兰西人并没有被驱逐出去。不过跟英国人相比,他们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但是,他们仍然骄傲的宣称自己是“法裔加拿大人”,与英国人隔开一条界限。从法兰西到加拿大的移民也从未断绝过。珂莉安的父亲莫里斯就是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移居加拿大的。
莫里斯运气不错,在魁北克当代笔先生谋生。所谓代笔先生,就是帮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的人起草文件、写点书信的职业。这时候的法兰西,全人口的四分之三都不识字,代笔先生是不可缺少的职业。
同时,作为代笔先生,总是读别人的书信,也帮别人写信,免不了知道很多他人的秘密。有些品行不端的代笔先生,用掌握到的秘密为筹码要挟他人。但莫里斯是个诚实君子,文笔又好,口风也很严,受到很多人的信任。
有一次,他帮一个很有势力的皮毛商人做事,多亏了他起草的文件,帮皮毛商人避免了破产之危。那个商人很感激莫里斯,高薪聘请了他为自己专职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秘书兼教师。
作为教师,他的主要任务是给原住民们教授法语。为了获得贵重的皮毛,必须深入广袤的森林最深处。法兰西人想要进入森林,必须找当地的原住民当向导。这样,为了彼此能够理解,原住民就必须学会法语。因为原住民的语言在每个部落都不尽相同,与法兰西人学当地语言相比,还是反过来比较容易。而且对法兰西人来说,加拿大变成了英国的领土,他们更不愿意使用英语。
就这样,莫里斯认识了原住民中修龙族的美丽少女,两人坠入爱河。修龙族本来对法兰西人很友好,但也被卷入争斗,部落差不多都灭绝了。
后来两人结了婚,一八一四年,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在加拿大魁北克市出生了。这是大西洋东侧,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战役中惨遭失败前一年的事情。接下来就到了被后世称为“英美战争”时期的,为了争夺北美大陆霸权,战乱不断的年代……
珂莉安的母亲现在还健在,守着亡夫的坟墓,等待珂莉安从巴黎回到加拿大。
III
“差不多就在珂莉安出生的时候,大陆的南端,我的命运也决定了。”
吃着午饭,拉斐特说。他们进了一家面对街道的小饭馆兼旅馆。午饭只有简单的蔬菜肉汤,面包硬梆梆的很难吃,热乎乎的肉汤却让人从胃里暖到心底。
“你要是有什么精彩的历险故事,一定要分享一下呀。”吃着第三碗肉汤,亚历克充满期待地望着拉斐特说。他总是在寻找戏剧和小说的素材。
“这个嘛,精彩不精彩我也不知道,不过,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被三个国家通缉的故事吧。”拉斐特开始讲述。
……一八一二年,法兰西拿破仑皇帝远征俄罗斯失败,失去了大量将士,军队力量整体衰弱了。一直与拿破仑争斗的英国趁机得以喘息,军队上也有些余裕用于其他领域。
独立战争以来,英国和美国关系一直僵持。英国屡屡阻挠美国与法兰西之间的贸易往来,深受美国痛恨。彼此的龃龉最终演变成了“英美战争”。
“本来,加拿大独立战争时期,美国就应该从英国的羽翼下独立出来,趁这个时机进攻加拿大,可以把它并入美国领土。”
--美军打着这样的算盘跨越国境,入侵加拿大。没想到,助手加拿大的英军异常强悍,不仅击退了进攻加拿大的美军,还反守为攻,打进了美国国内。轰轰的枪炮和熊熊的战火直逼首都华盛顿,连总统麦迪逊都舍弃首都逃跑了。
危机的严重程度已经威胁到了美国的生死存亡。美军在北方边境加拿大那边作战的同时,英军大部队从南部进攻。英国大军压境,企图拿下位于密西西比河口的港口城市新奥尔良。如果英军攻下新奥尔良,就可以封锁密西西比河,截断美军物资运输的渠道。甚至,面对英军从南方长驱直入的可能性,整个美国都可能崩溃。
这时候美军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借助新奥尔良附近墨西哥湾一带活动的海盗们的力量。这些海盗中,最勇敢的传奇性人物就是让·拉斐特。
一八一四年,拉斐特三十二岁,已经是西班牙政府通缉捉拿的要犯之一了。因为他袭击了一艘运载着大量奴隶的西班牙商船,释放了众多奴隶,并且抢走了奴隶商人聚敛的财富。
拉斐特当时以密西西比河口附近的巴拉塔利亚岛为主要据点,应美军代表之邀,双方到新奥尔良会面。趁着他不在据点的时机,美军舰队突然袭击巴拉塔利亚岛,烧毁建筑、抢夺船只。海盗们被这种“先招安后征缴”的骗局激怒了,但拉斐特仍然劝服了他们,帮助美军获得了新奥尔良攻防战的胜利。于是,拉斐特在英国政府的通缉名单上也挂了号……
听到这里,蒙塔榭怀疑地盯着海盗绅士:
“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惜代价帮助美军。作为法裔,对英军有反感倒是可以理解……”
“因为美国政府向我承诺,答应如果我协助他们取得胜利,就会废除奴隶制度。”
听到拉斐特的回答,亚历克忍不住大声说:“骗人!美国现在不还是有奴隶制度吗?”
“亚历克说的没错,我彻底被美国政府骗了。打败英军之后,我要求美国政府的代表兑现承诺,他们竟然冷笑着回答,‘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强制拥有奴隶的人终止这种制度,是违反自由精神的’。”
“哦,连‘自由’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用上啦!”蒙塔榭苦笑。而珂莉安很愤怒:
“太过分了,早知道这样,根本就不要做作什么承诺嘛!”
“就是这样,美国人所谓的自由就是‘拥有奴隶的自由’--这我终于懂了。那么,就别怪我行使自己的自由啦。”
“什么自由?”
“把那个代表臭揍一顿的自由呗!”
蒙塔榭拍手叫好:“干得漂亮,老海盗!”
拉斐特还了个礼,又说:“请叫我船长。”
“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啊。”
“唔,就这样,继西班牙、英国之后,我又成了美国政府榜上有名的人物啦。”
“后来你就来巴黎了?”亚历克问。
拉斐特摇摇头:“不,我在墨西哥呆过一阵儿。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独立运动也正闹得如火如荼。我在那里协助他们,但是后来西班牙的手也伸过来了,我就渡过了大西洋。自从到来到巴黎,都十年了。”
一时间沉默下来了。打破寂静的是亚历克,他问少女:
“现在这个时节,加拿大什么样儿啊,珂莉安?很冷吧?”
“加拿大非常辽阔,比整个欧洲还大呢。”
珂莉安的回答中充满着骄傲。
“我们所知道的英裔和法裔移民,充其量只是东部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他都是原住民和野生动物的天地。”
珂莉安微微闭上眼睛,用吟唱般的声音讲述着。
“深秋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红叶,仿佛整个森林都在燃烧一般。红叶飘落的时候,雪花就慢慢飘落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雪白。”
“秋如黄金冬似银啊。”
“啊,亚历克果然是个诗人哪。”
“要叫我大文豪啊,船长。”
亚历克不打算再吃第四碗了,就此结束了这顿午饭。几个人走出饭馆,上马继续赶路,拉斐特问蒙塔榭:
“喂,你发现了吧,剑客大叔?”
“哼,你是说那些连马都不会骑,还敢跟踪我们的新手吗?”
蒙塔榭鼻尖哼笑一声,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街道。
“就那种骑马的架势,要是在奥斯德利兹的战场上,不到三分钟就被敌人的刀刃劈下来了。哎,怎么样,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唉,不要那么着急嘛。大白天的人多眼杂,对方也不敢轻易下手的。”
说着话,一行人继续东进。
灰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直到天全黑的时候,珂莉安一行四人找了宿处住下来。
拉斐特当代表去砍价钱,跟店老板谈好了,包括当天的晚餐和次日的早餐,一个人九法郎,加上照顾马匹的花费,一共四十五法郎的住宿费。珂莉安的房间很小,不过床上有洗干净的床单和毛毯,房间里还有古旧的陶制脸盆,从店里打来热水就可以洗脸。珂莉安的房间正对面隔着走廊是亚历克的房间,右侧隔着墙是蒙塔榭,左侧是拉斐特。
安顿下来之后珂莉安想去马厩看看,就跟旅店老板借了提灯。她想确认一下旅店有没有好好的地马喂过水和草料。
突然之间,她感到一种气息从背后袭来。
随便歪戴着宽沿高礼帽,上衣外面系着时髦的围巾--一个年轻男子从珂莉安背后凑过来。
“你好呀,小姐。”
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开眼笑的。但那是一种剃刀的刀刃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他正是“拂晓四人组”成员之一蒙特帕纳斯。
珂莉安尽量不让对方察觉,暗中提起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她已经微微提起脚步,做好了任何时候都能飞快逃离的准备。
“不自报姓名是很没礼貌的哟。别看我这样做,你去问问巴黎的小姑娘们,我这个绅士颇有些名气呢。蒙特帕纳斯就是我,很高兴认识你。”
珂莉安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当然,我只是个热爱蒙特帕纳斯山的巴黎人,所以用山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只有父母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不过反正他们抛弃了自己的骨肉,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干什么呢。”蒙特帕纳斯没有丝毫退后的意思,反而向前迈出了一步。他的右手悄悄绕到背后,显然是伸手去拿刀刃或绳子之类的凶器。
“别看是个加拿大乡下跑出来的野丫头,长得还挺不错呢。看来只要经过塞纳河水的洗礼,任何人都能马上变成大美人。”
“不劳你费心。我是沐浴圣罗兰河水长大的,塞纳河太小了,还容不下我呢。”
珂莉安的回答一点都不示弱,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几乎让人窒息。蒙特帕纳斯故意挥挥左手,右手仍然藏在背后:“要强的个性我也喜欢,比那些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哭鼻子的小丫头好多了。不过,做生意就不能考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珂莉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就在她要拔腿起跑前的刹那,去路被封住了。一座黑塔般的东西横在她的面前。
一瞬间,珂莉安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加拿大的黑森林深处,迎面撞上了一头大黑熊。
拦在珂莉安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大块头。脸上挂着浓密的胡子,眼睛里透出赤红的凶光。再往下看,可以看到他满口大牙--那人说不定是打算笑一笑,那副样子却好像要把珂莉安生吞了似的。
“快退下,小姐!”
响亮的声音从身后飞来,是拉斐特。
“那家伙是古尔梅尔,‘拂晓四人组’之一。他一只手都能拧断你的细脖子哦。”
珂莉安向后闪避。但是,她跟古尔梅尔的距离拉开了,也就跟蒙特帕纳斯靠近了。蒙特帕纳斯露出嘲弄的表情迅速挥出右手,手中的刀刃反射着月光,直向珂莉安颈部刺去。
刹那之后,蒙特帕纳斯呻吟着用左手捂住了右手腕。刀子掉在地上发出干硬的声音。大块头古尔梅尔手里攥着绳子,仍然站在那里。看到突然出现的蒙塔榭,蒙特帕纳斯大叫:
“你们几个,竟然打埋伏!”
蒙塔榭悠然答道:
“别把大人看扁了呀,小兄弟。我们早就知道小姐晚上会一个人外出了,也不想想会不会有人加害她。”
被称作“小兄弟”,蒙特帕纳斯又是暴怒又是羞辱,气得脸都扭曲了。蒙塔榭投出的石头,狠狠地打中了他的右手腕。他一边挥挥手驱散腕上的麻痹之感,一边扬声大喊:
“既然这样,也没关系。全都给我出来,把这小丫头和他们一伙儿的都干掉!”
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杂乱着。一群暴徒聚集在旅店的建筑物和马厩之间并不宽敞的空地上。
IV
蒙塔榭的手中,剑光闪闪。
拉斐特冷静地数了数聚拢过来的对手人数:
“差不多十个人吧。”
“那只是数量多而已。要是老练的战士,五个人也比这群人难对付的多……”
蒙塔榭冷笑道:
“看他们举手投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什么‘拂晓四人组’,名号叫得倒响亮,就这副德行,连‘黄昏日落组’都不够格。”
话音未落,暴徒们已经冲上来了,立刻展开一场乱斗。即便如此,空间并不宽裕。为了避免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蒙塔榭挺剑迎战。
蒙塔榭空手都很厉害,但他一旦握剑在手,战斗力之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随着蒙塔榭的剑光像流星一般穿梭,痛苦的哀叫不绝于耳,血花四处飞溅,暴徒们的棍棒和刀剑纷纷落地。
闪身让开背后劈来的棍棒后,蒙塔榭斜向上方一剑刺出。棍棒飞向空中,敌人捂着右手倒在地上。
“手臂没被砍断算你们运气好了,各位。”
一边挥舞着长剑,蒙塔榭一边自诩。
“我这种出手的位置和力量,就是为了不伤人命。这么轻松的战斗,简直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
“混蛋,别说大话!”
一个男人大吼一声,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一声哀嚎--只见拉斐特手腕一震,骑马用的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那人脸上。那人喷着鼻血大步后退,又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前仰后俯摇来晃去。
“退下,没用的东西!”
大块头男人粗壮的声音和年轻男人尖细的声音同时响起,暴徒们纷纷溃散。棍棒和刀刃,甚至手枪都在昏暗中掉在地上。
亚历克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这下子算打完了吧?”
“他们太低估我们了。不过,下次就不只这样而已。他们一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带上更多的人手。”
“如果他们真是有点来头的人物,第二次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不过,那个,总不会马上就来吧。不管怎么说,先把肚子填饱才行。”
年长的拉斐特和蒙塔榭两人商量着。亚历克也来了,他肩上扛着棍子,但是好像完全没用上。几乎都是蒙塔榭一个人解决了所有敌人,没有亚历克出场的机会。
“不过,他们还带了枪。这样子赶到莱茵河,不知道得有多少条命才够用哪。”
“长点志气好不好,仲马将军的儿子。”
蒙塔榭笑着拍拍亚历克结实的后背。
“你的父亲啊,能用一个手指拎起重型机枪,真是天生神力的怪物。喏,就是用一个手指插进枪口,勾起来就走。看样子,你的力气应该也不小啊?”
亚历克深深叹气:
“虽然我父亲是那样,但我只是个靠一根笔杆子生活的人啊。”
“是吗,我看没有个十根八根的,可撑不住你这身材。”
蒙塔榭心情很好,因为他刚刚经过打斗,也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他用熟练的手法收剑入鞘,走向旅馆的玄关。
这时候,珂莉安看到了。
蒙塔榭的头发飘起,露出了总是被遮住的耳朵。珂莉安站在蒙塔榭右侧,很自然地,正好看到他的右耳。
蒙塔榭的右耳形状异样--耳朵没有上半部分,像是被锐利的刀刃劈掉的样子。
只是一下子,飘起的头发又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珂莉安没对别人提起自己在这一瞬间看到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窥看了别人的秘密已经很不好了,更不应该向其他人乱说。
亚历克正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手枪,拉斐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只有珂莉安注意到了蒙塔榭的耳朵。
拉斐特所想的事情在晚饭的饭桌上说出来了:
“各位,你们发现了吧,‘拂晓四人组’当中,只有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那个大块头和年轻小子吧。怎么了?”
“我是说,还有两个人呢。”
拉斐特端起盛着红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马上又放回桌子。这个酒的味道似乎不中他的意。
“巴贝和克拉克兹,这两个人还没露面。我对这个很在意。”
珂莉安一边掰着大块面包,一边说: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虽然号称四人组,也不一定每次都是四人一起行动啊。”
亚历克赞成珂莉安的意见:“对呀对呀,说不定只是这群恶徒之间起了内讧吧。或者另外两人还有别的事情呢。”
蒙塔榭没有加入对话,只是沉默地用刀子切着鸭肉。拉斐特瞥了他一眼,继续说:
“我在巴黎住到现在,但凡我知道的,‘拂晓四人组’都是像他们的名号一样,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不,即使表面上分别行动,实际上都是基于同一个犯罪计划,四个人都会参加,然后四人平分获利。没道理这次就是例外。”
蒙塔榭第一次开口:
“也就是说,你认为‘拂晓四人组’里还没有出现的另外两人,巴贝和克拉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袭击我们,是吧?”
“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出现了。”
珂莉安和亚历克立刻感到一阵寒气,左右张望。旅馆的饭厅里,除了他们几个人,没有其他的客人。
“不要随便吓唬年轻人嘛,海盗船长。”
“可别放松警惕哦,剑客大叔。克拉克兹总是蒙着面,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据说见过他真容的人都被杀死了。即使他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认不出来。”
“巴贝呢?”
“据说是个瘦削、中等个头的男人,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描述。讨厌的是,他本来是个舞台演员,应该很擅长变装吧。”
亚历克探身说:
“有关巴贝,我听说的情况可不一样。传说他是个牙医,真的假的啊?”
拉斐特面对亚历克,半开玩笑半吓唬地说:
“这些传闻只有一点没说清楚。听说巴贝是个个性残忍的人,最喜欢折磨拷问他的猎物。他最喜欢的折磨手段,就是把对方捆得动弹不得,用钳子把人的牙一个一个拔下来。”
珂莉安感到一阵恶心。而且她想起一件事,感到更不舒服--拉斐特从巴黎出发前,暗地里会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三十多岁,瘦削的中等个头。那个看起来并不像坏人、说德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离珂莉安他们住的旅馆走路不到三十分钟的距离,两个人一脸不爽地走向另一个旅馆。他们就是袭击失败的‘拂晓四人组’中的两人。
“喂,蒙特帕纳斯。”
“怎么啦?”
“不怎么。花那么多钱雇了那些家伙,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蒙特帕纳斯一时无法回答,大块头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就那些废物,凑上十个二十个也没什么用,这下子还都开溜了,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花了多少钱?一百法郎?二百?真是不心疼啊。”
年轻男人故意长出一口气。
“喂,古尔梅尔,你想想。跟那个小丫头搭伴的三个人,本事都很强,没错吧?”
这次是古尔梅尔无话可说。看他这样,蒙特帕纳斯点拨他似的继续说:
“所以啊,只能靠数量取胜。从现在开始,到莱茵河之前,没完没了地用大量人手袭击他们。不管早晚,不管在城市里还是森林里,统统都上。非把他们累死不可,也不让他们睡觉。就这样来回来去的死缠烂打,早晚一定有机可乘。最后只要一击奏效就行啦。”
蒙特帕纳斯窥探古尔梅尔的表情。像熊一般巨大的男人,也没说什么话,只是露出奇妙的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古尔梅尔,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蒙特帕纳斯的声音很平静。那是像喷发前的维苏威火山似的宁静。转瞬之间就会爆发出火焰和烟雾,涌出沸腾的岩浆。蒙特帕纳斯右手探进衣服口袋,在袋中暗暗握住了刀柄。
古尔梅尔抑住了笑容。他似乎对危险有所察觉,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不,我不是笑话你。你有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不过啊。”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啊,蒙特帕纳斯,按你的做法,花多少钱才是个头儿啊。”
“明明图谋的是大事,气量怎么这么小。将来会有五千万法郎到手呢,总不会连五千法郎都花不起吧。”
蒙特帕纳斯笑了,古尔梅尔正儿八经地应道: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乱花钱啊。蒙特帕纳斯,你好好想想,小丫头他们一行要去莱茵河。最后一定会在莱茵河边碰上他们。这样的话,我们绕过他们先到那里,在莱茵河边埋伏下来等他们就好了。没错吧,你说不是吗?”
蒙特帕纳斯微微眯起双眼,沉默地盯着同行的大汉。古尔梅尔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
“到那时候大大方方地花点钱,一下子召来很多人。别说十个二十个,干脆就召个一百两百的。连剑和枪都买上。这样一来,小丫头他们不可能活着渡过莱茵河。”
大汉古尔梅尔充满自信地断言。蒙特帕纳斯微微皱起眉头反驳说:
“莱茵河长着呢。不知道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想把整个河岸都拦住,一百两百人哪够。”
“不管多长的河,能渡河的地方总是固定的。再说,只要暗中盯住小丫头一行人的去向就好了。”
“哼。”
蒙特帕纳斯撇撇嘴唇,下决心似的移开视线:
“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主意啊。我倒是有兴趣知道。”
古尔梅尔也向蒙特帕纳斯望着的方向看去。
离他们五十步左右,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他带着面具,也不知道听没听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之间的对话,只是一直盯着提灯里忽明忽灭的火光。
古尔梅尔的视线回到蒙特帕纳斯脸上,压低声音悄悄说:
“谁的主意有什么关系吗。只要是好主意,灵活采用就是了。没错吧?”
“哼,好吧。反正那小子也不信任我们。既然这样,我们也没必要信任他。”
蒙特帕纳斯也悄声答复,然后又露出笑容。像剃刀刀片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为了五千万法郎到手,杀什么人都一样。至于是什么人嘛,就算不是那小丫头,是别人也没关系。”
“喂!”
古尔梅尔抬起手制止自己的搭档。蒙面男子突然站了起来。
对已经默不作声的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看都不看一眼,蒙面男子沿着台阶上了旅馆的二层。在古旧的台阶踢踏做响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蒙特帕纳斯撇撇嘴:
“嘁,阴险的家伙。”
古尔梅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交叉起粗壮的手臂望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