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躲也躲不掉。
莫语在乡间出身,了解那些闲下来的三姑六婆爱碎嘴,所以平时待人接物相当小心,尽量不给外人留戳脊梁骨的机会。
她避免与任何男性有独处的可能,丈夫不在身边的女人经不起误会,肯定会被积毁销骨。
尽量不与人有利益上的冲突,不白拿人东西,就算占到了小便宜,也会找个方式还回去,因为人情这东西最是难伺候,占多了还不起。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不作任何形式的打扮,男人眼中的耀眼就是女人眼中的扎眼,想不被人轻易骂狐狸精,就不要让别人的男人眼睛放到自己身上这一点有些困难,因为自己不能控制。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邻居嘴里的年轻小寡妇,因为李家人不曾想过要向外人解释长子的去处,所以给了众人幻想的空间。
可怜哦,年纪轻轻的,带个奶娃就做了寡妇,出身普通却还嫁了这么一户高档人家,下半辈子不好过呢,可惜了那张俏脸,白瞎给了死鬼这是三姑六婆闲言出来的结论。
因为实在太可惜莫语这么年轻就守寡,所以有人就忍不住想去“帮帮忙”。
“李家小大嫂,今年多大了?”换白米的东家婆娘问,顺手往莫语的米袋里多添了一把。
莫语赶紧从陶瓮里多拿一块肉放到对方的竹篮里,“十八了。”笑道。
“孩子多大了?”再问。
“快五个月了。”笑的同时忍不住盯住对方的手,免得对方再多抓一把过来。
“哎吆,才这么点大,辛苦吧?”继续问。
“还好。”不禁看一眼别处旁边有人拿豆腐出来换,她很想换一点回去,“大娘,您先忙着,我过去换点豆腐。”赶紧起身作别。
莫语这一走,那东家婆娘立即凑到隔壁老太婆的耳边道:“才十八岁,孩子还不到五个月呐。”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莫语从小寡妇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受苦的小寡妇。
人都喜欢怜惜比自己可怜的东西,那叫做善良,但善良也有善错地方的时候。像此刻,在众人同情李家小寡妇的同时,也开始替她盘算着将来。
这么年轻就守寡,而且生的还是个闺女,一定守不住节,定是要改嫁的,不然下半辈子靠谁去?于是众人开始异想天开的幻想着帮她忙,兼打一下自己的小算盘。
家里有鳏夫的想续弦,家里有大龄男未娶的想娶媳妇,家里有年轻儿子却家徒四壁的想找个不要彩礼的,人嘛,在善良之际,若能再将自己的利益加进去岂不更好?
于是吴氏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好多人际关系想改嫁,当然要过婆婆这关啦。
吴氏并不是个爱赚人小便宜的人,尤其对方还是乡下人,她是极好面子的,以她家这种身份,怎可能让这些乡下人可怜,你多给一舀面,她多给一捧米的,这算怎么回事?于是她都拒绝了,但又因为拒绝的太彻底,让人觉得不近人情这么不近人情的婆婆,定是个恶婆婆,可怜了那个小寡妇,还有这么个婆婆,日子要怎么过呃!
“李大嫂,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梁家老太太将莫语送得衣服推让过去,“老送东西过来。”
莫语将衣服叠好放到石桌上,“不是什么好东西,逃难出来,也没带什么好的,我瞧小春妹妹与我差不多高,想让她试着穿穿看,都是穿过的,我还不好意思拿来呢,大娘怕是嫌弃了吧?”靠着人梁家吃饭,又不能给银子,只能多长点眼色,注意人家的平时所需,那小春似乎只带了两身衣服在身边,来回穿得都破掉了,她便把自己的衣服送了过来其实只穿过那么一两次,还是崭新的。
既然不要就是嫌弃,梁老太太自然不好再推让,吆喝了女儿赶快跟莫语道谢。
梁小春今年只有十五,跟两个哥哥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肤色黑了些,个头到是不矮,只比莫语低那么一两指。她是很喜欢莫语拿来的那套衣服的,红色镶黑丝边的中衫,月牙色荷边裙长这么大就没穿过这么像少奶奶的衣服,本来以为母亲是不会收的,过过眼她就很开心了,想不到母亲居然真收了下来,不禁喜上眉梢,怯声跟莫语道了谢。
除了家常里短也没什么值得聊的,而且这位梁大娘也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人,所以几句客气话后,莫语便起身告辞了。
正出门时凑巧碰上了梁家爷仨收工回来,跟他们打过招呼后,莫语就要走,谁想那梁二郎忽然伸手挡了路,吓了她一大跳,抬眼看看他,对方却看着别处,直到看到他手上那条大黑鱼她才明白他不是拦路,只是在送她鱼。
“梁二哥太客气了,你们留着吃吧,我们那儿有吃的。”莫语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半步,保证两人的距离在家人以外的范围。
“给孩子的。”梁二郎难得能开口说话。
“真得不用了。”无功不受禄,她身上再没什么好还人情的了,不能再收人家的恩惠,“大伯、大娘,我先回去了。”莫语没跟二郎道别,回头跟两位长辈说一声,然后微笑着绕开那条黑鱼,离门而去。
见这番景象,梁家大郎不禁笑笑,“我还当你特地跑到河里捉鱼给小豹(梁家小孙子)吃呢,原来不是啊。”
梁老太太看一眼丈夫,梁老爹也看一眼妻子,他们当然看出了小儿子的那点心眼他可向来不爱跟女孩家说话的!不过也难怪,那李家小大嫂这么个花不溜丢的漂亮媳妇儿,看着确实让人眼馋,可有些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寻了吃饭前的空当儿,梁老太太来到正在劈柴的小儿子旁边,琢磨了好大一会儿才轻道:“她可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儿,夫家又是书香门第,就算她愿意改嫁,她那婆婆也未必肯放呀。”
吭哧吭哧,二郎劈木头不吱声。
“人是长得俊,也懂事能干,但毕竟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他们老梁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在乡里也不是穷得吃不上饭,财礼还是给得起的,何况两个儿子又都长得周正,娶个漂亮姑娘很容易,“离家前,我跟你舅母说过了,让她多留留心,给你找个好的,等这战祸一过,回去就替你张罗喜事。”
吭哧吭哧,仍然不吱声。
梁老太太看一眼儿子僵硬的侧面,显然在不高兴呢,“倔驴子!你爹和我可都不看好,你就别瞎寻思了。”起身。
没走两步,就听梁二郎道:“我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是个寡妇。
梁老太太伸手指指小儿子的后脑勺,“你不在乎有什么用,你自己去跟人家说,看人家同不同意!”
待母亲一走,哐啷一声梁二郎手上的斧子扔到了地上。
他第一眼看见莫语时就喜欢上了她,就像二十年来的混沌突然开窍了一般,但凡有她的身影,他就忍不住要看过去,明知道人家已经有主,却关不掉心里的非分之想。
在听说她是寡妇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的男人不在了,他可以喜欢了吧?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自己的喜欢,除了给她家干活。
给她干活是件相当愉快的事,就像……就像在搭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窝一般。
唉……让他自己说,他要怎么说呢?他看着她甚至说不出话来。
而莫语之所以会知道梁二郎对自己的心思,全因为一场暴雨。
李政昔本来是想给儿子和小侄女抓条黑鱼做鱼汤,因为没什么经验,一个人提着鱼叉就出去了,结果直到暴雨来临也不见他回来,山野之地,山外又在打仗,谁不怕出点什么事。
无奈之下,李家只好求对面的梁家一起帮忙找。
因为人手不足,家里的婆子和环儿都顶着大雨出去帮忙了,可人手还是不够,钱诗诗、赵絮嫣她们又没见过山林野地,只好辛苦莫语到谷外等候。
坐在谷外山岩下的砾石上,看着外面大雨飘泊,莫语还真有些担心出去的人,但她现在能做得也只有在这里等着,不敢冒然出去,出了什么麻烦岂不凭空添乱?
直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人回来,山溪都快没到砾石边上,若雨水再这么下下去,恐怕就是他们回来也未必能进得来。
正焦急时,两个人影钻入了她的视线,是家里的刘婆和梁家的二郎,刘婆还一瘸一拐的。
走到近前来时,莫语赶紧拿出手绢给刘婆擦脸,雨太大,她一不小心踩空扭了脚。
“梁二哥,麻烦你先把刘妈送回去。”莫语把唯一一把雨伞递给梁二郎。
“大少夫人,你不走?”刘妈见她不跟着走的样子。
“伞太小,三个人不够,你们先回去,我再等等想看,政亦他们要是回来我与他们一起,这边安全的很,我不会有事。”撑开伞递给梁二郎。
梁二郎什么也没说,搀了刘妈就走。
大概两刻后,他又匆匆回来,手上除了那把伞,还多一只大大的斗笠。
“今天太麻烦你们了。”莫语接过雨伞时跟他道谢。
梁二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住脚前的山溪山溪越来越浑浊,“快走!”他突然喊一声,随即抓住她的手臂拉到一边,就见莫语刚才站得地方落下一对沙石,雨太大,山表的泥土开始松动。
莫语正惊魂未定,一点也没注意到手臂被个大男人攥着。
待她回过神来时,他仍抓着她的手臂没放……
女人的敏感度一向很高,从那次他给她黑鱼时,她就觉得有点奇怪,再加上此刻他的眼神他第一次与她正视,不会错这个人定然是想歪了什么。
她该戳穿吗?
好像不太好,可不戳穿会不会更麻烦?
在悄悄退开他手掌的期间,她踌躇着,口中道:“我看我还是回去等吧。”此刻就剩下他们两人,似乎还真是不太好。
“我送你回去。”梁二郎道。
“不用的。”被一个你觉得不可能的人觊觎是件并不怎么值得愉快的事,何况她还有丈夫。
见莫语要走,梁二郎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他觉得这次不说好像没什么机会可说。
啊?莫语一时间没听懂他的话意。
“我会把孩子当成我自己的。”他保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莫语觉得事情很蹊跷,这二郎不是个坏人,至少不会是个连别人妻子都觊觎的人,而且他这番话说得也蹊跷她决定把事情弄明朗后解决掉,这种事罗罗嗦嗦的更会惹人闲话。
“我会等你过了守丧期。”然后娶她。
守丧?莫语在心中咂摸着他的话意,不甚肯定地问:“你是以为……我家相公……不在了?”
梁二郎抬眼正视莫语,难道不是吗?
莫语哭笑不得,这是谁造出来的谣?“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那绝对不是真的,我家相公很好,此刻正在军中效力。”她不是寡妇。
梁二郎惊得嘴都合不拢!她不是寡妇,丈夫还活着……她怎么可能不是寡妇呢?
天呐,他平生头一次喜欢人,头一次跟女人坦白心里话,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又气又羞,无明业火烧起三千丈,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雨中,逃了。
独剩莫语在原处思考自己这段时间哪一点表现地像寡妇了?
看来她真得要好好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看哪一点招摇到引起了外人的觊觎……
寡妇?全天下她可以做任何人的寡妇,就是不能做李政然的寡妇他必须得好好活着!
想到此又有点担心丈夫,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都二十多天了,也不晓得仗打完了没有。
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寻找后,李政昔终于被平安地找了回来,毫发无损,还捞到一大篓黑鱼,给了梁家半篓作为答谢后,李家人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黑鱼宴。
黑鱼宴上,全家人同仇敌忾般教训了一顿李政昔。
唯独莫语这个大嫂没出声她是在想该怎么扭转自己在众邻居心中的形象,告诉她们她不是寡妇!
不过没用不着她费心想法子,这场大雨才干涸,就有人从山外带来了消息仗打完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尘归尘土归土,各自过各自的去了。
李家老少开始打包行李,什么乱七八糟的废盒子、废箱子、烂鱼篓、破竹筐,一概扔回姥姥家去,最好永不相见。
“大嫂,大嫂,大哥让人带消息来了!”政昔在帐子外吆喝。
莫语正在替女儿穿衣服,一听这话,抱着女儿就往外跑。
只见王虎正笑呵呵地从马背上下来,一见莫语便笑道:“嫂子,李老大让我给你们带信来了,仗打完了,可以回家了。”
“他怎么样?”莫语有点迫不及待。
“受了点轻伤,没事。”
吴氏眼泪都快出来了,“政然现在何处?”
“正在山外扎营,估计傍晚就能来接咱家里人。”“咱”字可见王虎与李政然的关系。
他要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