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暑过秋。
今年的秋走得早,中秋月圆时,鹿山、延州都已下了第一场雪。
君锦的绣坊从南方引来数位老织工,织起了宫廷缎,做起了乌桓贵族的生意。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延州,罗军正如火如荼地招兵买马。
君锦放下了盘成髻的长发,改编鹿山女子的长辫,穿鹿山女子的短靴,长袍,宽腰带,无坠无饰,无妆裹,再不必为悦己者容,走在鹿山的小道上,步履轻快。
而远在延州的罗瞻,正黑马长枪,好心情地接受一个后辈的挑战。
他们活得很好,表面上似乎都忘却了伤痛--这世上少了谁,照样日升月落。
林铃,正如她的名儿,轻灵的女子,与君锦不同,她更清淡,眉目中带着平常女子少见的傲然,她本打算今生就如此独自过下去,无欲无求。
初识罗瞻,她只觉他伟岸,心明女人都爱英雄,对他有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认为自己会对这男人动心,何况他对亡妻念念不忘,任何一个聪明女人都不会把心思交付在这种男人身上,可有的时候,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潜意识。尤其站在面前的人正是完全合你意的那个,你便在劫难逃。
她认识的罗瞻是个讳莫如深、心思成熟、少话,却又拥有号令千军万马气势的男人,站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动心是必然的。
她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以及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打算用尽自己的耐心来俘获这个人的心,举案齐眉--她的梦想,她将它寄托到了这个人身上。
她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子,日子不久便已获得了罗府上下的欢心,不必做什么,只要刘婆婆喜欢她,大家都会喜欢她。
云雨曾经很厌烦她的出现,但她又不知该怎么讨厌她,如果你的敌人永远一副无欲无求的笑脸,你又能拿她怎么办呢?何况她无欲无求的背后又藏着让人欣赏的智慧,她甚至看得懂二师兄那些排兵布阵,她败了,不服,但绝对是败了,如果非要在逝去的人与眼前这女人中选择一个,她相信应该是后者吧,至少她是活生生的,没人希望大师兄孤单下去。
不过,对于这一切,罗府的男主人并没在意,他似乎不愿再分心于私事上,一次伤心就已经足够了。
难得今年能见到中秋月圆,为笼络人心,罗瞻特地在中秋之夜宴请燕云一地的文臣武将,他现在已算得上一方霸主,除了领军打仗外,政经运转也提上了日程。
在罗府前院大摆三十桌,酒至半酣之际,更有自南方运来的烟花爆竹应景,好不热闹。
席间,自有那好事者与罗瞻说媒,妻室亡故,单身一人,执掌一方权柄,怎能无妻无子?“将军雄才,他日必成大事,后宅怎可无人看管?属下--”正欲打算推荐某家贤良淑德的闺秀,不想被罗瞻打住。
“内子尚未寻到,即便不在人世,也是尸骨未寒,暂不提这事。”示意身后小仆替来人倒酒。
来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下去,心中暗衬,只听说过女子为夫守节,到未听说男子为妇不娶的,想必是心目中已有了人选,不好直说吧,回到座位上,瞄了一眼不远处落座的林木之,听闻林小姐时常出入罗府,难道说……暗自点头,端起酒杯自往林木之的桌前去--
罗府的后院也设了十数桌与女眷饮宴,席间说笑、游戏,也相当热闹。
背着众人的视线,刘婆婆将林铃悄悄拉至暗处,“铃儿,你今晚就住在府里吧。”
林铃不明所以,即便她心慕罗瞻,也万万不可能自己送上门,这有失体统,“家父身体不好,必须有人在旁伺候。”
刘婆婆笑笑,“婆婆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你看今天这么大的事,都是你帮我料理的,我这老太婆可没本事管这些,明天还有一场什么比试,我也不懂,你看你能不能帮婆婆布置布置?”
“……”这样……似乎很难推辞,可她又不愿让罗瞻看到自己老是这么出出入入,总不是太好啊--
今夜,罗瞻喝了不少,倚在长廊上,好一会儿没站得起来。
月色如纱,照在梅树上,地上投出妖娆的影儿,就像那女人的舞姿,新婚那晚她跳的那支舞,他至今记忆犹新……
想她,无可救药的,居然还在想,他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些什么,可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到一些关于她的事,也许是分别的时间太短了?
他派了很多人去寻她,不想相信众人的话,她没死,可是他找不到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也变得不再那么确定了。
还有儿子,他绝不会放弃寻找他,那是他们俩唯一的孩子,不管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来,若让他知道是谁胆敢偷走他的孩子,一定将其碎尸万段。
自从占了燕州开始,有很多人明着暗着给他提亲,那些女人,有哪一个能跟她比啊?“谁?”手抚着额,觑一眼长廊的尽头。
林铃特地选了条僻静的路,不成想还是遇上了……
“罗将军。”声音很轻。
原来是她!刘婆婆苦口婆心地明示暗示她有多好,如今连嘉盛与云雨也加入劝说的行列……他却没那份心思。
起身,今晚喝了不少,未免在外人面前丢脸,不如早早回去休息,极力保持步履稳当,殊不知没走两步便有些踉跄,嘉盛那混蛋,都是他害得,受伤后酒量减了不少,那家伙却以为他千杯不醉,一个劲让人来劝酒。
倚坐到廊柱侧,困得很……
良久良久后,一只带着淡淡梅香的手抚上他的额际,他竟然睡着了呢……可怜的男人,仍走不出丧妻的阴影吧?
一声轻且浅的叹息伴着微风化入月色……
有人走了,也会有人再来,女人就像母亲,将儿女教好、养大,然后,送给别人--
丙寅年夏末,燕云、吴杭开始联手共对田序,吴杭周蜀于长洲大败田军,同年秋,燕云一地全部归附罗姓。
与此同时,鹿山枕戈待旦,欲与东胡一战到底--
刚入冬,大雪未及封山,鹿山脚下的东麓镇上,丝、茶、皮货,南北东西的商贾汇集于此,正是热闹的时候。
虽说是镇,但大小范围足可与城匹敌,这两年林林总总的,新建了不少房屋,有江南的雕梁画栋,有北方的硬山宽宇,更有西南的竹阁小楼,甚至还有几间西域的穹顶圆屋,真可谓百屋争艳。
镇中偏北,坐落着鹿山最大的酒楼客栈--名唤君楼,三进三出,据说刚建好不到半年,里面已是人群熙攘,可见店家背景必定无尽雄厚。
这些日子,君楼里多了个话题--鹿山西南来了一帮新匪,劫了不少商贩。
“听说少主自北方监军回来了,想必是要带兵剿灭那群土匪吧?”茶客甲边喝酒,边跟邻桌搭讪。
“那是自然,胆敢在鹿山地面上越货抢劫,能得什么好。”茶客乙不禁愤然。
茶客丙赶紧进来掺一脚,“我那妻弟前儿没些日子,自江南带了批新茶过来,在山外让那些人给劫了,人到是没事,货全没了。”
“少主回来,可又有一场戏要看喽。”茶客甲引罢酒,夹一块酥鱼放进嘴里。
话题继续……
靠二楼西南角儿的这桌,共坐了四人,两男两女,那俩女的也是男装打扮,这要在别的地方兴许扎眼,可在鹿山就见怪不怪了,多了姑娘爱这么打扮,还有人穿胡服呢。
听到这些人聊鹿山新来的土匪,其中一个女子看向对面两个高大的男人,“他们说得是二师兄你吧?”
不错,这几人正是罗瞻三师兄妹,以及被云雨拉来的准小嫂子人选--林小姐。
嘉盛笑笑,当做默认,这几年曾辉那小子趁他们忙着对付田序,在东北做尽了小动作,也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店伙计提着茶壶过来,“几位要点些什么?”
云雨开玩笑道:“我想点的,你这儿未必有。”荒山野岭,偏僻之所,何来好吃的。
店伙计笑,“姑娘头一次来吧?我们这儿地方虽小,可要说到吃,天南海北,但凡您能说出来的,咱们都能做出来。”
口气不小啊。
“我瞧两位姑娘是江南客吧?恰好,我们这儿的江南菜最是一绝,保准合你们的口味。”
这下云雨可就来劲了,努力想了几道菜,顺便还采纳了一些林铃的意见,林林总总点了十几道。
那伙计一听,笑道:“这些菜都能做,不过就怕四位吃不完,都浪费了,世道离乱,俭约为上。”
嘉盛笑道:“你到有几分忧民之心。”去了几道菜。
没多会儿,菜色就已上得七七八八。
“怎么样?姑娘可满意这口味?”小伙计问。
云雨点点头,口味确实很地道。
邻桌的一位老者笑道:“这些江南菜可都是宫廷御厨所做,味道一准的地道。”
嘉盛顺嘴接话,“想不到这塞上竟能请来江南御厨。”
“那是因为曾家的二娘子喜欢吃江南菜,曾少主特地自江南请来的厨子,以解她思乡之苦。”
二娘子?嘉盛哼笑一声,想不到那小子居然成亲了,“想必曾少主极疼爱这位二夫人了。”那小子奸猾的很,想不到也会为女人所迷。
“那是自然,瞧见那院子没?”老者指了远处一栋三层的小楼,“今年刚建成的,给二娘子做织坊用的,还有这君楼,也是为二娘子所建。”
喝!“这可有点烽火戏诸侯的意思啊。”
小伙计正好端菜上来,听嘉盛这么说,不禁出口为自家主人申辩,“我们家二娘子可不是没用的绣花枕头,若不是她的玉织楼起了个好头,我们这小镇也没这么兴旺。”
“你家少主有几位夫人?”嘉盛对曾辉的私事好奇起来。
小伙计不好说太多主人的事,到是邻桌的人比较热络,“曾少主一共两位夫人,一文一武,大娘子功夫卓绝,听说四五个大汉都近不了她的身,与曾少主那是形影不离,那二娘子到是很少露面,不过挺见过的人说那活脱脱一幅美人图啊,她的手中还掌握着鹿山好几宗大买卖。”啧,男人做成曾少主那般,死也无憾了。
嘉盛看看一旁静默不语的罗瞻,低声道:“曾辉把这儿搞得如此热闹,恐怕背后赚足了金山银山,用以招兵买马,真要认真注意他了。”
不必嘉盛说,罗瞻心里自然清楚,伸手欲拿酒壶,被林铃挡下--这些日子他旧伤复发,不宜沾酒。
对于林铃的阻挡,罗瞻没反对,只拿了一旁的热茶饮上一口。
这几年来,她不顾年华虚度,一直默默守在他身边,不向他提任何要求,对于女人来说,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尤其还要顶着旁人的非议,似乎很对不起她,自妻子那儿,他领悟到了一些东西--即便不懂,也要学会珍惜。
如果他非要续娶,也许会是这个女人,当然,前提是他能把那女人彻底忘掉,他不想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追逐她的影子,时间……也许会改变他吧,他现在不是已经变得心平气和?
“走走走,开始赌石了,听说乌桓来了位王爷,曾少主也带着两位娘子去了,是那块价值连城的翠石!”有人在楼梯口喊一声,弄得酒客走了一大半。
三五个伙计赶忙上来收拾残羹。
嘉盛问了其中一个伙计,是什么赌石。
“去年开始,我们这儿开了玉市,今年打南边运来一块罕见的翠石,今天赌石开价,来了不少外族的王孙,还有不少大商贾,二娘子也从西南请回了几位老人,今天正式竞价。”
这到没见过,嘉盛颇想去看看,不过罗瞻看上去没什么兴致,进鹿山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你们去吧。”林铃也不打算去看热闹,她担心他一个人留下来会饮酒,打发了云雨、嘉盛这两个爱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