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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听你们指斥某人犯了错误,仿佛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倒是你们中的一个陌生者,你们世界的一个闯入者。
但我要说,即使是圣人大德,也不可能高过你们每个人内中的至尊,同样,即使是恶人弱小,也不可能低于你们内中的至卑。
就像一片孤叶,不会未经整个大树的默许就枯黄,作恶者胡作非为的背后并非没有你们大家隐匿的允诺。你们如同队列向你们的神性前进,你们是道路,也是行路者。
当你们中的一个人跌倒,他是为后面的人失足,使他们小心避开绊脚的石头。
噢,他也是为了前面的人失足,因为他们步履虽然轻捷坚定,然而却没有挪开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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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话尽管让你们心情沉重:被杀者对其被杀并非全无责任,被劫者对其被劫并非无可责难。行善守法者在恶人恶行中并非纯洁无邪。在作恶多端者犯下的罪行中,双手无染者也未必清白。的确,被判有罪者往往是罹难者的受害人,更常见的是被判刑的人为未获罪名和免于责罚的人承担重负。你们不能把公正与不公、善良与邪恶分开;因为它们并立于阳光下,就像黑线与白线被编织在一起。当黑线断开,织工就应审视整块织物,他也应检查机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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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把一位不忠的妻子送上法庭,请你们也用天平称量她丈夫的心,用同样的标准去衡量他的灵魂。
让鞭笞犯罪者的人也审视那受害者的灵魂。如果你们以公正的名义施行惩罚,加斧于罪恶之树,请你们也观察一下那树的根茎;实际上,你们将发现善根与恶根、不育的根与丰产的根彼此交织在大地沉默的心中。而你们这些力图主持公平的法官,对于那躯体忠实而精神上是一个窃贼的人将如何判处?对于那伤害他人肢体但实际自己在精神上受戕害的人,又将给予何种惩罚?你们如何起诉一个有欺诈或压迫行为,但又是受到侵害和虐待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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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又如何惩罚那些沉痛悔恨,所受折磨已超过所犯过错的人?
难道悔恨不正是你们所侍奉的法律实施的公正?你们无法将悔恨加于无辜者身上,也无法使罪人免受悔恨的折磨。
它不邀自来,在午夜发出呼唤,人们会醒来,审视自己。至于你们这些力图了解公正的人,如果你们不在至彻的光明中审视一切行为,又怎能了解公正呢?只在那时你们才能明白,那升起的与沉落的不过是立于其侏儒黑夜与神性白昼之晨昏熹微中的同一个人。
而殿宇的隅石并不高于那最底层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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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法利斯城的人们啊,你们可以掩住鼓声,松弛琴弦,但谁又能够下令禁止云雀歌唱?
一位演说家说,请给我们讲讲自由。他答道:在城门边,在炉火旁,我曾看到你们五体投地,膜拜自己的自由,就像奴隶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尽管他们备受他的戕害。唉,在庙宇的丛林中,在城堡的阴影下,我曾看到你们中最自由者披枷戴铐般穿戴着自己的自由。我的心在胸中滴血;因为只有当你们感到寻求自由的愿望也是一种束缚,只有当你们不再称自由是目标是成就时,你们才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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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们的白昼并非无忧无虑,你们的夜晚并非没有希望和悲伤,你们是自由的。
不过,当这些事物羁绊你们的生命,而你们超脱它们,赤裸而无拘无束,你们更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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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自己知识的黎明锁住了你们的正午,若不砸碎这锁链,你们如何能超越自己的昼夜?
实际上,你们所谓的自由正是最坚固的锁链,虽然它的链环在阳光下闪耀,迷惑了你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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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要丢弃以换取自由的,难道不正是你们自身的一部分?如果那是一个你们想要废除的法律,这法律正是由你们的手写在你们的额头上的。你们无法将它抹去,即使你们焚毁律典或倾大海之水来冲洗法官的额头。如果那是一个你们想要废黜的暴君,先看看他竖立在你们心中的宝座是否已被摧毁。因为如果他们的自由里没有专制,他们的尊严中没有耻辱,暴君怎能统治自由尊严的人?如果那是你们想要摆脱的焦虑,这焦虑并非强加于你,而是你们的选择。如果那是你们想要驱散的恐惧,这恐惧是根植在你们的心里,而非恐惧对象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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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期望与恐惧,厌恶与珍惜,追求与逃避,所有这一切始终相拥相伴在你们体内运行,恰似光与影彼此紧紧相依相随。
当阴影消逝,驻留的光将成为另一道光的阴影。因此,当你们的自由摆脱桎梏,它本身将会成为更大自由的桎梏。
理性与热情
于是那位女祭司又开口说道:请给我们讲讲理性与热情。他回答道:你们的心灵常常是战场,在此你们的理性与判断同你们的热情与欲望彼此交锋。我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你们心灵和平的缔造者,将你们心中对立相争的成分变为和谐一致的旋律。如果你们不是自身要素的和平缔造者,甚至不是钟爱自身要素的人,我又怎么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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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中的灵魂的舵与帆。假如你们的舵或帆被损坏,你们就只能在海上颠沛流离,或滞留海上。
理性独自弄权,是一种压制的力量;热情自由放纵,是燃烧一切直至焚毁自我的火焰。因此,让你们的灵魂将理性提升至热情的极致,它将歌唱;让你们的灵魂以理性引导热情的方向,这样你们的热情才会经历每日的复活,宛若凤凰从自己的灰烬中再生。我希望你们把自己的判断和欲望视作你们家中两位深爱的客人。
你们显然不会厚此薄彼;因为过于偏重其中一位会使你同时失去他俩的友爱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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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中,当你们坐在白杨树荫下,分享远方田野的和平与宁静——让你们的心在寂静中说:“上帝寄寓于理性。”
当暴风雨来临,狂风震撼森林,电闪雷鸣宣示云天的庄严宏阔——让你们的心在敬畏中说:“上帝运行于热情。”
既然你们是上帝畛域中的一道气息,上帝森林里的一片树叶,那你们也应当寄身于理性,运行于热情。
一个青年说,请为我们讲讲友谊。他回答道:
你的朋友是对你需求的回答。
他是你的土地,你带着爱播种,带着感激的心情收获。他是你的餐桌,你的炉灶,你饥饿时来到他身边,向他寻求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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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的朋友倾诉他的心曲,你不会害怕自己心中的“不”,也不会掩抑你心中的“是”。
当他默默无言时,你的心也不会停止倾听他的心;因为在友谊的不言中,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期盼带着无声的欢乐同生共享。在与朋友分别时,你也不会悲伤;因为当他不在身边时,他身上最为你所珍爱的东西会显得更加醒目,就像山峰对于平原上的登山者显得格外清晰。不要对你们的友谊别有他图,除了对深化精神境界的希冀。因为只寻求显露自身秘密的爱并非真爱,而是撒出的网:网住的只是些无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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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献你最好的,给你的朋友。如果他定要知道你的落潮,那么也让他知道你的涨潮。只在你想消磨时光时才去寻找的朋友,难道还是朋友?
一位诗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美。他答道:如果美不以自身为途径,为向导,你们到哪里,又如何能找到她呢?
如果她不是你们言语的编织者,你们又如何能谈论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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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痛苦者说:“美是善良而温柔的。她像一位因自己的荣耀而半含羞涩的年轻母亲,走在我们的身边。”热情奔放者说:“不,美是强烈而令人惊畏的。她如暴风雨般震动我们脚下的大地,摇撼我们头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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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怠倦者说:“美是温柔的低语,她在我们的心中诉说。她的声音波动在我们的沉默中,犹似一道微弱的光在对阴影的恐惧中颤抖。”但活泼好动者说:“我们曾听到她在山谷中大声呼叫,随其呐喊而来的是足蹄踏地、翅膀拍击和雄狮怒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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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城市的守夜人说:“美将与晨光一同从东方升起。”正午,辛勤劳作者和长途跋涉者说:“我们曾看到她透过黄昏之窗眺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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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困在风雪中的人说:“她将与春同至,雀跃于山峦之间。”
酷暑,收割庄稼的人说:“我们曾看到她与秋叶共舞,雪花点缀于她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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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谈到关于美的所有这些,实际并非关于她本身,而是关于你们未被满足的需求,但美并不是一种需求,而是心醉神迷的欣喜。她不是焦渴的唇,也不是伸出的空空的手,而是一颗燃烧的心,一个充满喜悦的灵魂。她不是你们想看到的形象,也不是你们想听到的歌声,而是你们闭上眼睛看到的形象,堵住耳朵听到的歌声。她不是伤残树皮下的树液,也不是悬在利爪下的翅膀。而是一座鲜花永远盛开的花园,一群永远在天空飞翔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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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法利斯城的人们啊,当生命摘去遮盖她圣洁面容的面纱时,美就是生命。
但你们是生命,也是面纱。美是凝视自己镜中身影的永恒。但你们就是永恒,你们也是明镜。
先知园(节选)
艾勒—穆斯塔法,被选与被爱者,时代的骄阳,在特希林月[18]——回忆的月份,回到他出生的岛屿。
他的船渐渐驶近港口,他站立船头,水手们围聚在他的身旁,他的心中回归故土的喜悦油然而生。
他言道,他的话音里有大海的呼啸声:“看!这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于大地。除却我们的热情之外,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传播这歌声,猜解这谜语呢?”
“大海再次让我们在海边出生,我们只是它滚滚而来的又一排波浪。大海推送着我们,是为了让我们传播她的话语,但是,若不将我们的心在岩石和沙滩上撞个粉碎,又如何能完成此举?”
“这是水手和大海的法则:你若向往自由,你就须化作云雾。一切无形之物,都总在把形式探求。即使是这无数星斗,也想变成日月。我们苦苦寻求,现在重归此岛,以这般凝固的形式。我们必须再次化作云雾,必须从头学起。若非为热情与自由被撞个粉碎,难道还会有什么能永恒,能升腾吗?”我们将永远寻求海岸,我们将在那里欢歌,会有人听到我们的歌唱。但是,如果没有能听到歌声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为了什么?是我们不能听到的东西,培育了我们深深的悲哀,它塑造了我们的心灵,并赋予我们的命运以形式。”
这时,一位海员走上前来说:“大师[19],你带领着我们的思念,回到这港口,今天我们回来了,可你又谈起悲哀和将要破碎的心。”
艾勒—穆斯塔法回答道:“难道我没同时谈到自由,然后又谈到云雾——那最大的自由吗?尽管如此,我确是带着某种痛苦来朝拜我诞生的岛屿,就像一个献祭的惊魂,跪倒在他的宰杀者面前。”
另一位水手说道:“看哪!海堤上聚集着许多人,他们在静默中已预告了你来临的日子,甚至到达的时辰。他们带着爱的需求,从田野和葡萄园聚到此处,等待着你。”
艾勒—穆斯塔法向远处的人群望去,他内心充满了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但他沉默不语。
接着人群中传出一阵喊叫声,这是充溢着怀念和祈求的呼声。他望着他的水手们说道:“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原是个远方的猎手,我目标准确,有力地射出了他们赠我的金箭,但我一无所获。我也未去追寻箭矢,如今它们也许与不落地的雄鹰的羽翼一起,飘散在太阳下。或许那箭矢已坠落于需要它的人之手中,这些人要用它们换取面包和醇酒。”
“我不知它们落在何处,但我知道,它们曾在天空中划出过自己的弧线。”
“即使事情是这样,充满爱之手仍寄托于我身。你们,我的水手们啊,你们仍驾驭着我思想的风帆。我将不会缄默无言。当时序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时,我将大声疾呼;当火焰燃到我的唇边时,我将歌唱。”
他们的心被他所说出的话所困扰。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大师,请教导我们一切!也许我们能领悟你的所言,因为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着你的血,我们的呼吸里吐纳着来自你的芬芳。”
他回答了他们,此刻他的声音如风吹动一样,他说:“你们把我带至我出生的岛屿,是让我成为一位导师吧?我至今仍未被囚入智慧的樊笼,我还年轻幼稚,尚难谈论一切,只能谈及自我——那永远是深沉对深沉的呼唤。”
“让渴求智慧的人,到黄色的金凤花或一把红土那里去寻求吧!而我仍将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们失去的梦,那在白昼都徘徊于睡眠与睡眠之间的梦。而我将不停地凝望大海。”
现在,船已驶入港口,且抵达了防波堤,于是他踏上了自己降生的岛屿,再次置身于亲朋好友之间。一阵热烈的呼喊从人们心底升起,以致越发增添了他心中回归故里的孤独感。
人们一片寂静,期待着他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回答他们,回忆的惆怅笼罩了他,他心中哀语:“我说过将要歌唱吗?不,我只能开启双唇,让生命之声迸发出来,融进风中,去寻求欢乐和支持。”
这时,卡莉玛,曾和他一同在母亲的花园里嬉戏过的童年伙伴,说道:“你把自己向我们隐藏起来已有十二载。这十二年来我们始终在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他格外温柔地望着她,因为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将他母亲揽去时,是她为他的母亲阖上双眼。
他回答说:“十二年,卡莉玛,你是说十二年吗?对于我的思念,我从不用星斗运转的标杆去衡量,也从不以声音去探测它的深度。因为爱一旦成为乡愁,时间的尺度和时间的声音就无能为力了。”“短暂的瞬间,包含了长时间的分离。而分离不是别的,只是思想上的疲惫,我们彼此也许并不曾分离。”艾勒—穆斯塔法望着众人,望着所有那些年老的和年轻的、健壮的和瘦弱的,他们有的因风吹日晒而面色红润,也有的面色苍白。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渴望和探求之光。
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大师,生命总是苦涩地对待我们的希望与欲求,我们心烦意乱,不得其解。我求你给我们些宽慰,且为我们解开忧愁。”
他的心带着怜悯,说道:“生命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更古老。即使美,在降临世界之前,它已被插上翅膀;而真理被说出之前,它也早已是真理。”
“生命在我们的沉默中歌唱,在我们的睡眠中编织着梦。甚至在我们受挫折、被击败时,生命仍然高高踞于王座之上。当我们哭泣时,生命对着白天微笑;当我们羁绊于镣铐时,生命仍将是自由的。”“我们常常给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称,其实那只是我们自己因灵魂晦暗而痛苦。我们常常认为生命空虚而无益,其实那只是我们的灵魂迷于荒野,我们的心过分沉醉于自我。”“生命深奥、崇高而遥远,但它又是近切的,纵然你们极目远眺,也只能望到它的脚踵。只有你们呼吸的呼吸,才能达到它的心田;只有你们影子的影子,才能掠过它的面颊。你们最轻微啜泣的回声,会成为它胸中的春天和秋天。”
“生命被蒙上面纱之后,它像你们伟大的灵魂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的。当生命发言时,所有的风都变成了词句;当生命再次讲话时,你唇上的微笑,眼里的泪水,也都将变成词句。当它在歌时,聋人也能听见且被慑服。当生命走来时,盲人也能看见她,并带着惊奇追随其后。”
至此,他停下来不再言语。人群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有一首听不到的歌慰藉了他们心中的寂寥和痛苦。
艾勒—穆斯塔法走来,寻得他父母的花园,走了进去。他关上园门,以免别人再进来。
他在这座花园里独居了四十个昼夜。没有人来过,甚至无人踏进过园门,因为它是关闭着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情愿独处。
四十个昼夜过去了,艾勒—穆斯塔法打开园门,以便人们可以进来。
于是来了九个人与他做伴:三个是他船上的水手,三个是曾在圣殿服务的人,三个是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他们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早晨,弟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邃,且带着回忆。一位叫哈菲兹的门徒对他说道:“大师,请给我们谈谈奥法利斯城[20],那个你度过十二载的地方吧。”
艾勒—穆斯塔法依然沉默着。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投向无垠的太空。在他的沉默里进行着战争。
接下去他说:“我的朋友们,我的同道!怜悯这个信仰繁多却无宗教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不酿而饮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把恃强凌弱者赞为英雄,把骄纵的征服者视为慷慨的民族吧!”“怜悯这个在睡梦中鄙视激情,醒来时又屈从于情欲的民族吧!”“怜悯这个只有出殡时才高声叫喊,面对颓垣断壁还在夸耀,只有刀剑架在颈上时才反抗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政治家是狐狸,哲学家是骗子,艺术则是补缀和因袭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敲打着鼓乐欢迎他们新的统治者,接着用嘘声将他送走,尔后又吹吹打打欢迎另一个新的统治者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智者因年高而变成聋哑,强者依然躺在摇篮里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民族吧!”
一位曾在圣殿供职的门生谦恭地说道:“请教导我们,大师!让我们的言词能和您的言词一样,成为人们的一首赞歌,幽香缕缕。”艾勒—穆斯塔法回答说:“你将超越你的言词,但你走的道路将一直是乐曲,是芬芳。对爱与被爱者是一首乐曲,对那些向往花园中生活的人是芬芳。”“但是,你将超越你的言词,升至布满星辰的顶峰,你们将伸开双掌,直到它们充盈,尔后,你们将躺下,就像羽毛丰满的白色的鸟在白色的巢中睡眠。你们将梦想着你们的明天,就像白色的紫罗兰梦想着春天。”
“是的,你们也将沉落,将潜入你们言词最深邃的地方。你们将去寻找那迷途的溪流之源,你们将成为隐蔽的洞穴,不断回荡着你们现在听不到的深谷轻幽的回声。”
“是的,你们将比你们的言词走得更深远,是的,深于所有的声音,降至于大地的心底,在那里,你们将单独和那位也漫步于银河的‘他’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一位门生问他道:“大师,请向我们讲述存在,存在是什么呢?”艾勒—穆斯塔法怜爱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站起身来,踱出几步后又折回来,说道:“在这个花园里,长眠着我的父母,他们被有生命者的双手掩埋;在这花园里,也埋葬着昨日的种子,它们由风儿的翅翼携来此地。我的父亲和母亲将在此埋葬千次,而种子也将被风儿埋葬千次。一千年之后,你、我以及这些花卉,将一同来到这座花园,就像现在一样。我们将存在,热爱着生命;我们将存在,梦想着宇宙;我们将存在,朝着太阳飞腾。”
“但是今天,‘存在’就是变成智者,而不是把愚者视为陌路人;‘存在’就是要变为强者,而不是欺毁弱者;‘存在’就是要和孩童一起嬉戏,而不是像父亲那样高高在上,要像同伴那样乐于学习他们的游戏。”
“存在就是淳朴、自然,善待年迈长者,和他们同坐在老橡树的阴影下,尽管你仍与春天同步。”
“存在就是去寻访一位诗人,纵使他远居于七河之外。在他面前平和宁静,不希求什么,也不怀疑什么,也不要将疑问挂在唇间。”“存在就是认清圣人和罪犯本是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我们‘仁慈的君王’,他们中的一个比另一个只早出生片刻,因此我们把前者认作加冕的王子。”
“存在就是跟随着美,即使她将你引向悬崖峭壁之缘;虽然她有双翼而你却无翼。尽管她将要跨越深渊,你仍应跟随着她,因为没有美的地方,也就没有一切。”
“存在就是成为没有围墙的花园,不设看守的葡萄园,向一切过客敞开的宝库。”
“存在就是成为被掠夺者,被诓哄者,被欺骗者,哦,被引入歧途者,落入圈套备受嘲弄者。然而,在你经历这一切时,应从‘大我’的高度俯视并微笑,你知道春天定会来到你的园圃,在树叶间起舞,而秋天将会催熟你的葡萄;你知道,只要有一扇窗户向东方打开,你将不会感到空虚;你知道所有被称作罪犯、盗贼、骗子者,其实都是你的兄弟。你们,在那些无形之城福佑的居民眼里,或许正是上面所说的这些人。”
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们——长着一双富于创造的手臂,能为我们舒适地度过白天和黑夜而找到一切所需的人们:
“存在,就是成为一个巧手代目的织工,一个深谙光线与空间的建筑师,一个每播下一粒种子就感到埋下一处宝藏的农夫,一个怜悯游鱼和鸟兽但更怜悯饥饿者和贫困者的渔夫和猎人。”
“我要说,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愿你们每个人及每个人的伙伴,无论是谁,都要成为他人实现自己目标的伙伴,只有如此,你们才可能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
“我的同伴们,可亲可爱的人们!要勇敢,不要畏缩;要心胸开阔,不要褊狭。当我的和你们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之际,那才是你们的‘大我’实现之时。”
艾勒—穆斯塔法收住了话,一阵阵忧郁袭上了九位门生的脸,他们的心也离他远去,因为他们未能领悟他所说的一切。
瞧,那三位当水手的,开始思念大海;那三位服务于圣殿的,渴望着圣所的慰藉;那三个曾是他童年游戏伙伴的,又惦记着闹市。他们都听不进他的话,以致那话音又折返到他的身边,就像无巢可归的倦鸟,寻觅着庇护之所。
艾勒—穆斯塔法在园中走着,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默然无语,也未顾视他们。
他们开始商量,想找出他们急欲离去的理由。
瞧,他们走了,各回各的地方。如此,被选与被爱的艾勒—穆斯塔法,便只剩孤身一人了。
夜幕低垂、夜色沉沉。他信步走到母亲的坟前,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这时,一道强烈的光影闪现天空,把花园照得像大地胸脯上闪烁的明珠。
艾勒—穆斯塔法从他孤寂的灵魂深处发出了大声的呼喊,他叹道:[21]
“我的灵魂重负着成熟的果实,谁来采摘?谁来快乐地分享?难道没有一个心地善良而慷慨的斋客,以我献给朝阳的第一份厚礼作其开斋的早餐,从而减轻我丰裕的重负吗?”
“我的灵魂与陈年的醇酒—同盈涌,难道没有一位焦渴者前来取饮?”
“看哪,有一位男子正立于十字路口,他将捧满珠宝的双手伸向路人,呼唤着来往过客:‘怜悯我!请将这些东西带走!看在上帝的分上,从我手中拿去,给我安慰吧!’”
七个白天和七个夜晚过去了。其间没有谁再走近这花园。艾勒—穆斯塔法独自与自己的回忆和痛苦为伴,因为就连那些带着爱心和耐心倾听过他的话语的人们,也都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生活了。
只有卡莉玛一人来过,她面色沉寂,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她手中端着杯盘,里面是慰藉孤独和饥饿的饮料和肉食。她把这些东西置于他面前之后,便离去了。
艾勒—穆斯塔法再次来与园中的那些白杨树为伴,他坐下来,凝视着大路。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看到路上扬起一片烟尘,向他这边移来。从烟尘中显出了那九个门生,走在前面引导他们的是卡莉玛。艾勒—穆斯塔法走上前去,在路上迎接他们。九位门生与卡莉玛走进园门。所有人都泰然安康,好像他们只是一小时前才离去的。他们走进来,和他一起共进节俭的餐饭。卡莉玛把面包和鱼摆在餐桌上,并将剩下的一点酒斟入杯中。她斟酒时对艾勒—穆斯塔法恳求道:“请让我离开,允许我到城里再取些酒来斟满你们的酒杯,因为这里的酒已经倒尽了。”他望着她,眼前闪过一段旅程和一个遥远的国度。他说道:“不必了,此时此刻,这酒已足够了。”大家边吃边饮,十分满足。用膳之后,艾勒—穆斯塔法以洪亮的声音说话了,他的声音像大海一般深沉,似月光下巨潮一般饱满。他说道:“我的同伴们!我同路的伙伴们!我们今天必须分开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在艰险的海上航行,我们也曾攀登过最陡峭的山峰,搏击过无数次狂风暴雨。我们已体味了饥饿,但我们也曾品尝了婚礼的宴席。我们常常衣不蔽体,但我们也曾穿戴过国王的华服。我们确曾长途跋涉,但现在我们要分手了。你们将一道走你们的路,我却要孤独地走自己的路。”
“虽然大海和莽原将我们分开,但在通往圣山的旅途中,我们仍将是同伴。”
“不过,在我们各自踏上险途之前,我愿把心中的收获以及零星的体味交给你们,我愿把心田的果实送给你们。”
“在歌唱中踏上你们的征程,但让每首歌都短小精悍,因为歌声只有早逝于你们的唇上,才能长驻于人们的心中。”
“用少量的言词讲出美丽的真理,但绝不用任何丑陋的言词去表述一个丑陋的真理。告诉那秀发在阳光下闪烁的少女,她是黎明的女儿。但你若见到一位盲者,切莫说他是黑夜的一员。”
“去聆听笛手的吹奏,就像聆听四月之声,但若听到批评家和吹毛求疵者说话,你们就应如铮铮硬骨,变成聋子,且任你们的幻想驰骋。”
“我的同伴!亲爱的人们!在你们的旅途中,你们将会遇到长着兽蹄者,那就把你们的翅膀赠送他们。你们将会遇到长着兽角者,那就把桂冠送给他们。会遇到长着利爪者,那就把花瓣覆于他们的趾端。会遇到长着蛇一般的恶舌者,那就把蜂蜜涂在他们的语言上。”
“是的,你们将会遇到所有这些人,甚或更多。你们将会遇到兜售拐杖的跛者,叫卖镜子的盲者。你们将会遇到在神殿门前乞讨的富翁。”
“把你们的敏捷赠予跛者;把你们的目力赠予盲人;且把你们自己交给那些乞讨的富人;他们是最需要施舍的人,尽管他们曾有万贯家财,但今日,极度贫穷的手才会伸出去乞求施舍。”
“我的同伴们!朋友们!我以我们之间爱的名义告诫你们:去做沙漠中彼此纵横交错的数不清的路径吧!在那里猛狮与兔子同行,豹狼与绵羊共道。”
“记着我的这些话吧!我教给你们的其实不是给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绝,而是履行;不是屈从,而是唇边带着微笑去理解。”
“我教你们的不是沉默,而是不带喧嚣的一首歌。”我教你们的是包容全人类的大我。”他从席边站起,径直走入花园,走到翠柏的阴影下,此时天色已渐近黄昏。他们跟在其后不远的地方,心情沉重,默默不语。只有卡莉玛在收拾完残羹剩饭的餐桌之后,走近他说道:“大师,请允许我为你准备明日旅途的食物。”艾勒—穆斯塔法看见她,眼睛似乎望着另一个世界,说道:“我的姐妹!我亲爱的人!食物在时间开始时便已备好。明日的食物,一如我们昨日和今日的食物一样,也都已备齐。”
“我去了,但如果我带去的是一条未曾说出的真理,那么这条真理将再次把我寻觅、聚敛。即使我身体的元素已散落于永恒的沉寂中,我仍将再度来到你们身边。在这无边的沉寂中,我将用从我心里再生的声音,同你们说话。”
“如果有什么美我还不曾向你们昭示,那它将再次将我的名字呼唤,是的,就是呼唤着‘艾勒—穆斯塔法’。我将给你们一个征兆,你们因此知道我已返回,向你们言说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因为上帝不会允许自己隐遁于人类,也不会让自己的言语隐埋于人类心灵的深渊。”
我将超越死亡,继续生存,并将在你们的耳畔歌唱。甚至当这汹涌的大海波涛将我再次送回更广阔的海底!我将以无形的身躯坐于你们的甲板之上,我将以无形的灵魂和你们一道去田野,我将来到你们的火炉边做一名隐形客人,死亡所能改变的只是遮盖着我们脸庞的面具,“伐木者依然是伐木者,”耕者依然是耕者,“向着风儿歌唱的人也将向着运转的星球歌唱。”他的门徒们石头般静默着,他们的心儿忧伤,只因他说出了“我将离去”。但他们之中既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挽留他,也没有任何人追随他的步履。
艾勒—穆斯塔法走出他母亲的花园,他的脚步轻捷而无声,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扬而去了。他们遥遥望去,仿佛看到一缕暗淡的白光升上渺渺天际。
九位门生都择路而去了,只有卡莉玛那女子独自伫立于渐暗的夜色里。她看着光明与暮色怎样融为一体。她以艾勒—穆斯塔法的话告慰着自己的孤独与寂寥:“我去了,但如果我带去的是一条未曾说出的真理,那么这条真理将再次把我寻觅、聚敛。我将再度来到你们身边。”
[18]在叙利亚历中有“第一特希林月”和“第二特希林月”,分别为公历的十月和十一月。单用一般指十月。
[19]原文为Master,有主、名手、教师、先生、大师等多种意义。
[20]主人公返回故乡前曾在此城羁留十二载,见《先知》。
[21]下边这一节与纪伯伦《珍趣篇》中用阿文写下的《我的心因其累累果实而沉重》一文内容极为相似。
母亲颂[22]
母亲啊,母亲!人类唇间说出的最甜蜜的字眼就是“母亲”,发出的最美好的呼唤就是:“我的母亲!”
这是一个既平凡又伟大的字眼,一个充满希望、爱和深情,包蕴人类心中全部温馨和甘美的字眼。
母亲,是生命中的一切。她是悲伤时的慰藉,失望时的希望,软弱时的力量,是怜悯、同情、体贴和宽谅的源泉。谁失去了母亲,谁就失去了他可以低头依偎的怀抱,失去了向他祝福的手,失去了保护他的眼睛……
自然界的每一件事物都象征着和表现出母性;太阳是大地的母亲,她以她的热情哺育着大地,用她的光拥抱着大地;傍晚时分,她让大地伴着海浪的吟唱、小鸟的和鸣、泉水的叮咚入睡,尔后才会离去。大地是树木花草的母亲,她生养他们,哺育他们,尔后给他们断奶,于是树木花草又变成甜果实和充满生命力种子的慈母。至于宇宙万物之母,则是无始无终永恒不灭充满美与爱的绝对精神。
[22]选译自《折断的翅膀》,标题。为译者所加。
生活是孤独海洋中的一个岛屿。生活是一个岛屿——它的岩石是愿望,它的树木是梦幻,它的花朵是寂寥,它的水泉是焦渴。这个岛屿处在孤独之海的中央。我的兄弟!你的生活是与所有岛屿和所有地区相隔开的一个岛屿,尽管你派舟船去到别的一些海岸,尽管舰队也来到过你的海岸,可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因其痛苦和欢乐而孤独,因其思念而遥远,因其秘密和隐幽而不为人知的岛屿。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正坐在一座金山上,你因你的财富而兴高采烈,因你的丰裕而趾高气扬。你感到每一捧矿石中都有一条秘密通道,把你的思想和人们的思想联系起来,把你的意向和人们的意向联系起来。我看到你就像一位大开拓者,率领无往而不胜的军队,来到坚不可摧的要塞,一举将其摧毁;来到固若金汤的重地,一举将其占领。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时,发现在你的储藏之所的大墙后面,有一颗心正在其孤独中战栗,像关在黄金珠宝制成却没有水的笼子里的焦渴者那样战栗。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坐在光荣的宝座上,周围是赞颂着你的名字、反复念叨着你的嘉言懿行、统计着你的天才并眼巴巴地盯着你的人。他们好像站在一位先知面前,那先知正用其精神的力量让他们的灵魂升腾,带着他们在众星辰间翱翔。你看着他们,脸上显出欢快、有力和征服的神情,你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就像灵魂在肉体中一样。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时,发现你孤独的本质正立于你的宝座旁,它因你的寂寞而痛苦,因你的惆怅而烦恼。之后,我看到它向四面八方伸出手去,似乎在寻求看不见的幻影的同情与施舍。再后,我看见它从人们的头顶上方向远处张望,向一个除了它的孤独之外一无所有的地方张望。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迷恋着一个漂亮女人的爱情,你正向她的发际喷洒你心灵的蜜液,正用你的双唇吻遍她的素手。她则用充满深情的目光看着你,嘴角浮现出母性的微笑。我心中悄语:“爱情除却了这位男子的孤独,抹去了他的寂寞,因此他又重新和那个普通而一般的灵魂联系起来了,这个灵魂用爱把由于空虚和忘却而与之分离的东西吸引到自己身边来。”不过,当我再次看到你时,却在你被迷恋的心中发现了一颗孤独的心,它想往这个女人的脑海里倾注他们隐幽,但它做不到。我在你因爱情而融化的自我后面,发现了另一个孤独的自我,它像雾一样,希望在你女伴的捧掬的手中化作滴滴泪珠,但是它做不到。
我的兄弟!你的生命是远离一切家宅和社区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屋。
你的精神生活,是远离人们用你的名字称呼的那些表象和外观的道路的一所宅邸。如果说这所宅邸是黑漆昏暗的,你却不能用你亲近的人的灯盏去照亮它;如果说它是空空荡荡的,你却不能用你邻人的财产使它盈满;如果说它是建在一片沙漠中,你却不能将它移到别人栽花植树的花园中去;如果说它高立于一个山顶上,你却不能把它降至一条别人践踏过的山谷中。
我的兄弟呀,你的精神生活被孤独和寂寥所包围,假如没有这孤独,你就不会是你,我也不会是我;假如没有这寂寥,我即使听到你的声音,也会以为是我在说话;即使看到你的面孔,也会以为是我在揽镜自照。
我的心重负着累累果实
我的心重负着累累果实,哪位饥饿者来采摘,来消受,来饱享?在人们中间难道就没有一位斋戒者,以我的果实为晨斋,让我从丰腴的重担下获得一些快慰吗?我的心在金和银的重压下已精疲力竭,人们中有谁来装满他的衣袋,从而减轻我的负担?我的心满载着岁月的陈酿,哪一位焦渴者来斟饮,来满足?这是一位站立街心的男人,他向过往行人伸出捧满珠宝的手,呼唤着他们:“行行好吧!从我这里拿些去吧!发发慈悲吧!把我这儿的东西拿去吧!”可是人们仍然走着,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