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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永远徘徊于这些海岸,在沙子与泡沫之间。潮水将冲刷去我的脚印,海风将吹去这些泡沫。但大海与海岸将永远存在。

有一次我抓住满满一把雾。

我松开手,咦,雾变成了一只虫。我合上手又张开,掌上却是一只鸟。我再次合上又张开,手上却出现一个忧郁深沉举首望天的人。我重新将手握起又张开,结果空空荡荡只有雾。但是我听到了一支极甜柔的歌。

就在昨天,我还以为自己不过是生命苍穹中无律无序胡乱颤动的一片碎屑。

今天我已明白,原来自己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皆有律有序地在我之中跃动。

他们醒着时对我说:“你和你生活其中的世界,只是无边大海那无垠海岸上的一粒沙子。”

我做梦时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大海,大千世界不过是我岸上的颗颗沙粒。”

仅有一次我窘迫得无言以对,那是当一个人问我“你是谁”时。

上帝的第一思是天使。上帝的第一言是人。

在海与风赐予我们语言前的千万年间,我们只是一群带着渴望颠沛流离的生物。

如今,我们怎能只用昨天的声音来表述我们内中的远古岁月呢?

斯芬克斯只开过一次口,他说:“一粒沙即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即一粒沙;现在让我们全都重归沉寂吧。”

我听到了他的话,但是我不懂。

我看到一张妇人的脸,便看到了她所有未出生的子女。一个女人打量我的脸,便看到了我所有逝于她出生前的父辈。

我现在很想让自己变得完美。但若不变成一个居住着有理性生物的星球,又怎能做到呢?

而那不正是每个人的目标吗?

珍珠是痛苦围绕一粒沙建起的庙宇。是什么样的渴望筑造了我们的身体,又围绕着什么样的颗粒?

当上帝将我这颗卵石投入奇妙的湖中时,我以圈圈涟漪搅扰了湖面。

但当我沉落湖底深处,我就变得十分安静了。

给我静默,我敢与黑夜较量。

我的灵魂和肉体相爱成婚之际,即我得到重生之时。

一次,我结识了一位听觉敏锐却不能言语的人,他在某次战役中失去了舌头。

现在我已知晓,此人在其伟大的沉默来临之前进行过什么样的战斗。我高兴他已死去。

这世界尚不够大,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我在埃及的沙尘中躺卧了很久,默然无语,忘了季节。之后,太阳给了我生命。我站起身来,行走在尼罗河的岸上。我与白日同歌,与夜晚共梦。而今,太阳用千只脚将我践踏,想让我重新躺倒在埃及的尘埃中。然而请看,一个奇迹和一个谜:那个将我聚拢的太阳不能将我打散。我依然挺立着,步履稳健地行走在尼罗河岸上。

记忆是相聚的一种形式。

遗忘是自由的一种方式。

我们测定时间依据的是日月星辰的运转;他们测定时间依靠的是口袋里小小的仪器。

现在请告诉我,我们怎么能在同时同地相聚呢?

在从银河窗口俯瞰的人那里,空间就不是太阳和地球之间的空间了。

人性是一条光之河,从恒久之前流向恒久。

居于太空的精灵,莫非不妒羡世人的痛苦?

在前往圣城的路上,我与另一位朝圣者相遇。我问他:“这就是通往圣城的那条路吗?”

他说:“跟着我走吧,一天一夜工夫你就能到达圣城了。”我跟随着他,走了几天几夜,仍未见到圣城。让我惊讶的是,他带错了路却对我大发雷霆。

上帝啊,在你让鬼子做我的猎食之前,还是让我成为狮子的猎食吧。

除非通过黑夜之径,人们不能抵达黎明。

我的房子对我说:“别离开我,因为这里住着你的过去。”道路对我说:“跟我走吧,因为我是你的未来。”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我若留下,这留中便有去;我若走去,这去中便有留。唯有爱与死能改变一切。”

睡在羽绒上的人所做的梦,并不比躺在土地上的人的梦更美妙,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会对生活的公正失去信心呢?

奇怪,我对某些欢乐的追求,竟是我痛苦的一部分。

我曾有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第一次是看见她为了上升而故作谦卑时。第二次是看见她在瘸者面前跛行时。第三次是让她在难易之间做选择,她选择了易时。第四次是她犯了错,却自我安慰说别人也犯同样的错时。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软弱,还将这容忍视作坚强时。第六次是她鄙弃一张难看的面孔,却不知那还是她自己的另一面具时。第七次是她高唱颂歌却自以为这是一件美德时。

我对绝对真理一窍不通。不过我对自己的无知无识感到自卑,在这谦卑中或有我的荣誉和酬赏。

人的理想和成就之间有一段距离,只有靠他的热情才能跨越。

天堂就在那里,在那扇门的后面,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是我把钥匙丢了。

也可能我只是把它放错了地方。

你盲瞽,我聋哑,让我们彼此牵手相互理解吧。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成就了什么,而在于他想成就什么。

我们中的一些人像黑墨,一些人像白纸。要是没有一些人的黑,我们一些人就会成为哑巴;要是没有一些人的白,我们一些人就会成为盲瞎。

给我一只耳朵,我就会给你声音。

我们的头脑是海绵,我们的心是溪流。可我们大多数人宁选吸收而非奔流,这不是很奇怪吗?

在你渴望无名之福,心怀无由之忧时,你便真的与万物同生共长,向你的大我飞翔了。

人若沉醉于幻象,就会将自己对它含混的表达当做醇酿。

你饮酒是为求一醉,我小酌却是为醉中求醒。

酒杯空时,我任其空;酒杯半满,我对之恨。

一个人的本真,不在他向你显示的那一面,而在于他不能向你显示的那一面。

因此,你若想了解他,不要听其言,而要听其未言。

我说出的话有一半没有意义,但我说出来,好让你可能听到另一半。

幽默感即分寸感。

每当人们夸奖我那喋喋不休的缺点,指责我那默默无语的美德时,我的孤独便产生了。

当生命找不到一个歌者唱出其心曲时,便产生一位哲人说出其思想。

真理往往被知晓,有时被说出。

我们本真的我,是沉默不语的;后天造就的我,是喋喋不休的。

我内在生命的声音,达不到你内在生命的耳畔;但为了不再寂寞,让我们彼此交谈吧。

两个女人交谈时,她们什么也没说;一个女人讲述时,她披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的叫声或许比公牛还响,但它们既不能在田地拉犁,又不能在酒坊转磨,你也不能用它们的皮制鞋子。

只有哑巴羡慕饶舌者。

假如冬天说“春天在我心里”,有谁会相信它呢?

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愿望。

如果真的睁眼看,你会在一切影像中看到自己的影像。如果真的侧耳听,你将在一切声音里听到自己的声音。

真理需要我们两个人来发现:一个来说出,一个去理解。

尽管语言的波浪一直在我们的上面激荡,但在我们的深处却永远安然宁静。

很多学说都像玻璃窗,我们透过它看到真理,但它又把我们与真理隔开。

喂,让我们来玩捉迷藏游戏!你若藏在我心里,我就不难找到你;你若躲在自己的硬壳里,那任谁也别想找到你。

一个女人可以用微笑蒙起自己的脸庞。

那颗能与欢快的心同唱欢乐的歌的哀伤的心,是多么高贵啊!

他,那位想去认识女性、分析天才、破解沉默之谜的人,正是那个一从美梦中醒来就坐到早餐桌前的人。

我愿与一切行进者同行,不愿停步观看队列从身边走过。

你欠那个服侍你的人的不仅仅是金钱。把你的心交给他,或者为他服务吧。

不,我们没有枉活一生。他们不是拿我们的尸骨垒起座座高塔了吗?

我们还是不要纠缠细节计较短长了。诗人的情思和蝎子的尾巴,都荣耀着升起自同一块土地。

每一条毒龙都会生出一个(屠龙的)圣·乔治来。

树木是大地写在天空的诗。我们将其砍伐造纸,以在上面记下自己的无知弱智。

假如你想写作(只有圣贤才知道你为何要写),你必须要具有知识、艺术的魔力——词语音乐性的知识,摒弃矫揉造作的艺术,以及热爱你读者的魔力。

他们把笔浸蘸于我们的心中,便以为自己已获得灵感。

如果一棵树来写自传,那它无异于一部民族的历史。

假使要我在写诗的才情与尚未成诗的狂喜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狂喜,因为它是更好的诗。

不过你和我所有的邻居都认为我总是选错。

诗并不是表达某种见解,它是从带血的伤口或微笑的唇间涌出的一首歌。

词语是没有时间性的。你在言说和书写它们的时候,应注意到其无时间性。

诗人是一位退位的国王,他坐在宫殿的灰烬里,试图用灰烬营造出一个形象。

诗是无数快乐、痛苦和惊奇,还伴随着少许词典。

诗人企图寻找到他心中诗歌的母亲,那是徒劳的。

我曾对一位诗人说:“在你离世之间,我们不会知道你的价值。”他应道:“的确如此。死亡永远是个揭示者。你若真想知道我的真情实况,那就是我心中的比舌上的多,我寻求的比我手上的多。”

你如果歌颂美,即使独自置身沙漠中心,也会有听众。

诗是迷醉心灵的智慧。智慧是心中歌唱的诗。假如我们既能让某人的心灵迷醉,又能在他的睿智中歌唱,那他就的的确确生活在上帝的荫庇中了。

灵感总在歌唱;灵感从不解释。

我们常为孩子唱催眠曲,以使自己入睡。

我们的所有字句,都是从心智筵席上掉落下来的碎屑。

思往往是诗的绊脚石。

伟大的歌者是唱出我们沉默的人。

嘴里含满食物,你怎能放声歌唱?手里握满金银,你如何举臂祝福?

他们说夜莺吟唱恋曲的同时,也将尖刺插进自己的前胸。我们也都如此。不这样我们还能怎么歌唱?

天才,是姗姗来迟的春天降临时,知更鸟的一首歌曲。

纵然是最高贵的心灵,也摆脱不了物质的需求。

疯人是一位不比你我逊色的乐师,只是他弹奏的乐器有些走调。

沉寂于母亲心中的歌,由她孩子的唇间唱出。

不存在不能实现的愿望。

我从未与另一个自己完全一致过。事实真相(似乎)永远介于我们之间。

你的另一个自我常常为你难过,但他也在悲伤中得到成长。如此,便皆大欢喜了。

除了在那些灵魂沉睡肉体失调者的心里,灵魂与肉体之间是不存在什么斗争的。

当你触及生命的核心时,你会在万事万物中找到美,甚至在那对美视而不见的眼睛中。

我们活着就是去发现美,其余一切都是等待中的种种形式。

播下一粒神,大地将给你一朵花;把你的梦想给天空,天空将给你一位爱人。

你出生的那一天魔鬼就已死去。现在你不必穿越地狱去会见天使了。

很多女人借到了男人的心,很少女人能保有它。

如果你想拥有,千万不可索求。

当一个男人触到一个女人的手时,他俩都触动了永恒的心。

爱是爱恋者之间的面纱。

每个男人都爱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还尚未出生。

一个不会包容女人轻微过失的男子,永远不会欣赏她们高尚的德行。

不日日更新自己的爱,慢慢变成习惯,最终成为奴役。

恋人相拥并非拥抱彼此,而是拥抱他们之间的什么东西。

爱情与猜忌是永不交谈的。

爱是光明之手写在光明之页上的一个光明之词。

友谊从来就是一份甜蜜的责任,而决不是一次机会。

假如你不能从一切方面了解你的朋友,那你就永远不会认识他。

你最漂亮的衣服是由别人缝制的;你最可口的饭菜是在别人餐桌上吃到的;你最舒适的床铺是在别人房子里睡卧过的。现在告诉我,你怎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呢?

你的脑和我的心永远不会一致,除非你的脑不再居于数字,我的心不再居于云雾。

除非把语言减到七个字,否则我们永远不会彼此了解。

我的心若不被击碎,又如何能开启?

只有大悲或者大喜,才能显出你的真实。你如果想被揭示,你就必须在阳光下祼舞,或背起你的十字架。

假如大自然听了我们关于知足的话,那么江河就不再去寻找火海,冬天就不再变为春天。假如她听了我们所有关于节俭的话,那么我们还有多少人能呼吸到空气呢?

你若背向太阳,看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影子。

在白昼的太阳下你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下你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即使你对世间万物闭上眼睛时,你还是自由的。然而对那个你为爱而爱他的人,你是个奴隶;对那个他为爱而爱你的人,你也是个奴隶。

我们都是庙门前的乞丐,国王进出庙门时,每人都得到一分恩赏。可我们却彼此嫉妒,这是贬低国王的另一种方式。

你不可能吃得超过你的饭量;那一半食物属于另一个人,同时也应留一点给不期而至者。

若非待客,所有房子皆成坟墓。

一只和蔼的狼对一只天真的羊说:“你不到我们家做客吗?”羊回答道:“能到你家做客将十分荣幸,只要这家不在你肚子里的话。”

我让来客在门口停下,说:“不,进门时不要擦鞋,出门时再擦吧。”

慷慨并不是将我比你更需要的东西给我,而是把你比我更需要的东西给我。

当你给予时你的确是仁善的。在给予的当儿把脸转过去,就看不到领受者的惭容了。

最穷者和最富者的区别,仅在于整日的饥和一时的渴。

我们往往向明天借贷以偿付昨日之债。

我也曾接受过天使和魔鬼的造访,但我都把他们刁难走了。天使来时我诵一段古老的祷文,他就厌烦了。魔鬼来时我犯一次陈旧的罪行,他就从我身边走开了。

无论怎么讲,这都不是一所坏监狱;可我并不喜欢本人囚室与相邻囚室之间的这堵墙;但请你相信,我决不会责备狱卒,也不会责备筑造监狱的人。

你向他们要一条鱼,他们却给你一条蛇。也许他们别无长物,只有蛇可给,就他们而言,这也算是够慷慨的了。

欺骗有时成功,但它往往导致自毁。

当你宽恕那些从未杀戮的凶手、从未偷盗的窃贼、从未诓人的骗子时,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宽恕者。

那个能把手指放在善恶分界处的人,就是可以触摸到上帝衣边的人。

你的心若是一座火山,岂能期望鲜花开在你的手上?

一种奇特的自我放纵方式:有时我宁可被伤害被欺骗,这样我就可以嘲笑那些以为我不知道自己被伤害被欺骗的人。

对那个扮成被追求者角色的人,我该说他什么好呢?

叫那个用你衣服擦他脏手的人把这件衣服拿去吧,他或许需要它,但你肯定不会再要了。

真遗憾,兑换商成不了好园丁。

请不要用后天的德行来粉饰你先天的不足,我宁可有这些不足;它们如同我自己的一样。

我曾多次将我未犯的过错硬往自己身上揽,如此,别人在我面前就会感到舒服自在些。

纵然是生命的面具,也还是更深奥的秘密的面具。

你可以只根据自己的了解去判断别人。现在告诉我,我们中谁是有罪的,谁是无罪的?

真正的公平者,是意识到对你过失有一半责任的人。

只有疯人和天才不遵守人造的法律,他们离上帝的心最近。

只有被追赶时你才变得敏捷。

我并没有仇人,啊,上帝,如果有,就让他与我势均力敌吧。好让真理成为唯一的胜利者。

在你和你的敌人死了之后,你就会对他十分友善了。

一个人也许会为了自卫而自杀。

很久以前有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因为他太过爱人又太被人爱。说来奇怪,昨天我见到他三次。第一次,他正恳求警察别把一个妓女送进监狱;第二次,他正与一个流浪汉一起喝酒;第三次,他正在教堂里与一个宣道者争斗。

倘若他们有关善恶的说法全都正确,那我的人生便是一长串的犯罪。

怜悯仅是半个公正。

只有一人曾对我不公,他就是我曾对他兄弟不公的那个人。

当你看到一个人被带进监狱时,你对自己说:“也许他是从更狭小的监狱逃出来的。”

当你看见一个人喝醉酒时,你在心里说:“也许他是想逃避更丑陋的事物。”

自卫时我常常带着憎恨;但我若更坚强些,就不必使用这种武器了。

用唇上微笑掩饰目中仇恨的人,是何等愚蠢啊!

能嫉妒或憎恨我的,只有在我之下的人。我从未被嫉妒或憎恨,我不在任何人之上。能赞扬或贬低我的,只有在我之上的人。我从未被赞扬或贬低,我不在任何人之下。

你说“我不了解你”,这是对我过分的赞誉,对你无由的贬低。

当生活给我黄金而我给你白银时,我还自认为慷慨,我是何等卑劣啊!

当你触及生命的核心时,你会发现自己并不高于罪犯,也不低于先知。

真奇怪,你可怜那腿脚慢的,却不可怜那心思慢的;可怜那目盲的,却不可怜那心盲的。

瘸腿者不要在敌人的头上敲折自己的拐杖,这样更为明智。

此人多么愚钝:他以为从自己兜里掏出,便可从你心中取回!

生命是一支行进的队列,走得慢的人感到它太快了,于是停步离开了;走得快的人感到它太慢了,于是也停步出列了。

倘若真有罪孽这回事,那我们中的一些人是紧随我们祖先的脚步,倒退着造孽。

我们中的一些人则过分约束否定我们的子女,超前地造孽。

真正的好人,是那个同所有被大家认定是坏人的人在一起的人。

我们都是囚徒,只是有的囚在有窗的牢房里,有的囚在无窗的牢房里。

奇怪,我们全都如此:为错误辩护时的劲头比捍卫正确时还大。

假如我们全都坦陈各自的罪过,那我们就会因彼此均无创新而发笑。

假如我们全都展示各自的美德,那我们就会为同样的原因而发笑。

个人都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违背了人造的成规惯例;在这之后,他就不在任何之上,也不在任何之下了。

政府是你我之间的一分契约。你和我常常犯错。

罪恶是欲求之别名,抑或疾患之一种。

还有比盯着别人过失更大的过失吗?

如果别人嘲笑你,你尽可怜悯他;但若你嘲笑他,你大概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别人伤害你,你尽可忘掉它;但若你伤害他,你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其实所谓别人,正是寓于另一躯体内的你那敏感的自我。

你是何等轻率!当你想让人家借助你的翅膀飞翔时,你却连一根羽毛都给不了!

从前有个人,坐在我餐桌前吃我的面包,喝我的酒,临走时还嘲笑我。

当他再次来要面包要酒时,我没理睬他。天使嘲笑了我。

仇恨是具死尸,你们何人愿做坟墓?

被谋杀者可引以为荣的,就是他并非凶手。

人性的讲坛是在它无言的心中,决不在它多言的脑里。

他们认为我疯了,因为我不愿拿自己的日子换黄金。我认为他们疯了,因为他们以为我的日子可标价。

他们将自己最珍贵的金银、象牙和黑檀摆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则把胸襟和气度展示在他们面前;可他们却认为自己是主人,我们是客人。

我宁愿做人们中有梦想和有实现梦想的渴望的最渺小的人,也不愿做无梦想无渴望的最伟大的人。

人们中最值得怜悯的,就是那把梦想化作金银的人。

我们正在一起攀登我们理想的高峰。倘若别的攀登者偷去你的行囊和钱袋,使自己的一个鼓胀,另一个变沉,你应该同情他。

这攀登将增加他身体的疲劳,这负担将使他的路程变长。

瘦身的你看到他鼓鼓囊囊地往上爬,去助他一臂之力,这样会增加你的速度。

你判断任何人都不能超出对他的了解,可你的了解是多么少!

我不想听一个征服者对被征服者布道。

真正的自由者是坚忍地背负起奴隶重担的人。

一千年前邻人对我说:“我憎恨生命,因为它纯粹是一件痛苦的事。”

昨天我经过一座坟地,看见生命正在他坟上跳舞。

自然界的纷争不过是无序渴望着有序。

孤独是吹断我们枯枝的无声风暴;但它是将我们活的根深扎于活的土地那活的心中。

我曾对小溪谈到大海,小溪认为我只是个爱幻想的夸张者;我曾对大海谈到小溪,大海认为我只是个爱贬损的诋毁者。

将蚂蚁的忙碌看得高过蚱蜢(GRASSHOPPER)的歌唱,这目光是多么褊狭啊!

这里最高的德行,在另一个世界里说不定是最低的。

深和高是沿直线向底端和顶端伸展,只有宽能在圆周里运行。

要不是有了度量衡的观念,我们对萤火光也会像对阳光一样敬畏。

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科学家,颇似一位握着钝刀旧秤的屠夫。既然我们并不全都是素食者,你将怎么办呢?

当你歌唱时,饥饿的人是在用他的肚子听。

死亡离老人的距离并不比离新生儿更近;生命亦然。

倘若必须坦率说出,你就说得漂亮些;否则就保持安静吧,因为邻家有个人就要辞世了。

世人的葬礼也许就是天使们的婚宴。

一个被忘却的真实也许会死去,但它的遗嘱里保留了七千个真情和实事,供出殡和筑坟使用。

事实上我们只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有时嗓门大些,其他人也听到了。

清晰可见的事物,被一语道破之前,往往被人忽视。

如果银河不在我内心深处,我怎能看见或了解它呢?

除非我是个医中高手,他们不会相信我是个天文学家的。

大海给贝壳下的定义或许是珍珠。时间给煤炭下的定义或许是钻石。

美誉是热情在阳光下的投影。

根是不屑荣名的花朵。

美之外无宗教,美之外无科学。

我所知道的伟大人物,性格上都有些渺小的瑕疵,正是这些微疵阻止了慵惰、疯狂或自杀。

真正伟大的人,既不压制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压制。

我不认为那个既杀罪犯也杀先知的人是持中庸之道的。

容忍是伴着高傲征的病态的爱。

虫子会弯曲,可大象也会折腰屈身,这不是很奇怪吗?

争论可能是沟通两种思想的捷径。

我是烈火,也是干柴,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

我们都在寻找圣山的峰顶;如果我们将过去当做一张地图而不是向导,我们的行程不是可以缩短了吗?

当智慧骄傲到不肯哭泣,庄严到不肯欢笑,自满到不肯求人时,就不成其为智慧了。

假使我用你所知的一切将自己塞满,那还有什么空间来盛放你所不知的一切呢?

我向饶舌者学到了沉默,向偏执者学到了容忍,向凶恶者学到了仁慈,但是奇怪,我并不感谢这些老师。

一个固执己见的人,是个充耳不闻的演说家。

妒忌的沉默是太吵人了。

当你抵达有知的终点时,便处在有感的起点上。

夸张是失去节制的真实。

如果你只看到阳光所照出的,只听到声音所传达的,那你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事实是没有性别的真理。

你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既微笑又冷漠。

与我心相近的有两位:一个是没有王国的国王,一个是不会乞讨的穷汉。

一个羞惭的失败比一个狂傲的成功更高贵。

在任何一块土地上挖掘,你都会找到珍宝,只是你应带着农夫的虔信去挖。

一只狐狸正被骑着二十匹骏马带着二十只猎犬的二十个骑手所追赶,它说道:“他们显然会猎杀我,可他们也太愚蠢了!要是二十只狐狸骑着二十头驴子带上二十只狼去追捕一个人,可就真不值得了!”

向我们自制的法律屈服的是我们的心智,决非我们的灵魂!

我是个旅行家,又是个航海家,每天我都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发现一块新大陆。

一个妇人抗议道:“当然,这是一场正义战争。我的儿子就是在这场战争中倒下的。”

我对生命说:“我要听死亡说话。”生命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说道:“你现在正听他说呢!”

当你破解了生命的一切奥秘,你就会期待着死亡,因为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

生与死是勇敢的两种最崇高的表现。

朋友,对于生命你我永远是个陌生者,对于我们彼此,对于自己,也是如此。直到有一天,你言说,我聆听,我把你的声音当成自己的声音时;直到我站在你面前,以为立于一面镜子前时。

他们对我说:“了解了自己,你就了解了一切人。”我说:“只有寻求一切人,我才能了解自己。”

人一分为二:一个清醒于黑暗,一个沉睡于光明。

隐士是这样一个人:他抛却了支离破碎的世界,以便无忧无扰地享受一个完整的世界。

学者与诗人之间相隔着一片绿地,学者走过去便成为大智,诗人走过来便成为先知。

昨天傍晚,我在集市上看见哲学家们把脑袋装在筐子里大声叫卖:“智慧!智慧贱卖了!”

可怜的哲学家啊,他们必须出卖自己的头脑来养活自己的心!

哲学家对清道夫说:“我很同情你,你的工作又脏又累。”清道夫说:“谢谢,先生!不过请告诉我,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哲学家说:“分析研究人的思想、行为和欲求。”清道夫继续扫着地,一边笑着说:“我也同情你!”

听取真理的人并不逊于说出真理的人。

没有谁能在需要与奢侈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只有天使们才能办到。天使们是明智而多求的。

天使也许就是天宇中我们更美好的憧憬。

能在托钵僧心中找到王位的人才是真正的君王。

慷慨是超过所能的施与,矜持是少于所需的接受。

真的,实际上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你欠所有人的一切债。

一切过往曾经活着的人,现在仍与我们一起活着。显然我们中间没有谁愿做一个不热情的主人。

憧憬最多的人活得最长。

他们对我说:“树上十鸟不如手中一鸟。”我却说:“树上一鸟一羽胜过手中十鸟。”你对那片“羽毛”的追寻,就是脚下生翼的生命,不,那就是生命本身。

世上只有两个要素:美和真,美在爱人的心中,真在耕者的臂里。

大美将我俘获,但一个更大的美竟将我从她本身开释。

美在向往她的人的心里,比在看到她的人的眼里,更闪光更明亮。

我仰慕向我展示思想的人,敬重对我披露梦想的人。但为什么在为我服务的人面前就如此腼腆,甚至有些惭愧呢?

以往天才把侍奉君主视为荣耀,而今他们把服务贫民当做光荣。

众天使知道,有太多讲实际的人,是就着梦想者眉宇间的汗水来吃他们面包的。

风趣常常是一个面具。若能将其摘下,你便会发现一个生着气的智慧或耍把戏的聪明。

聪明把聪明归之于我,愚钝把愚钝归之于我。我想他们都是对的。

只有心中有秘密的人,才能破解我们心中的秘密。

只能同欢乐不能共悲苦的人,会失去天堂七门的一把钥匙。

是的,确有一种涅盘存在;那就是领着你的羊群走向绿色牧场的时候,哄着你的孩子入睡的时候,写着你的最后一行诗句的时候。

早在亲身感受之前,我们就已对快乐与悲伤做出了选择。

哀愁是两座花园间的一堵墙。

在你的喜或悲变大时,世界就变小了。

热望是一半生命,冷漠是一半死亡。

我们今日最深的悲哀,是对昨日欢乐的回忆。

他们对我说:“你必须在今生快乐与来世安宁之间做出选择。”我对他们说:“我选择今生快乐,也选择来世安宁。因为我心里清楚,那位超绝的诗人只写过一首诗,而那诗是既合辙又押韵的。”

信仰是心中的绿洲,任何人都不能靠思想的骆队到达。

当你攀至最高处时,你将只为向往而向往,为饥饿而饥饿,为焦渴而焦渴。

假如你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风,那就别怪风把你的秘密泄露给树。

春之花是众天使早餐桌上言说的冬之梦。

臭鼬对晚香玉说:“瞧,我跑得有多快!而你既不能走,也不能爬。”

晚香玉说:“噢,最尊贵的快腿鼬,请你快点跑开吧!”

乌龟能比兔子说出更多有关道路的情况。

真怪,无脊梁骨的动物都有最坚硬的壳!

话最多的人最不聪明,演说家与拍卖商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你应当感谢,因为你没必要依靠父亲的名望或伯叔们的财富活下去。

不过你最应感谢的,是没有一个人必须靠你的名望或财富活下去。

只有变戏法的人接球失手时,我才能被他吸引。

嫉妒者在无意中夸赞了我。

很长时间,你一直是你母亲睡眠中的一个梦。当她醒来时,生下了你。

民族的胚芽就在你母亲的期盼中。

父母想要一个孩子,于是他们生下了我。我想要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于是我生下了夜与海。

我们的孩子,有的是对我们的肯定,有的只是我们的遗憾。

黑夜来临时你正黯然神伤,那你就躺下尽情的忧伤吧。早晨来临时你仍在黯然神伤,那你就痛快地起来,并对这一天说出:“我还在忧伤。”在白天和黑夜面前转换角色是愚蠢的,它们都会嘲笑你。

雾中的山峦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树不是垂柳。

请看,这里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反论:深与高两端间的距离,要比中点到两端间的距离为短。

我像一面明镜立于你的面前,此时你注视着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于是你说:“我爱你。”

其实你爱的是我中的你。

当你把爱怜视作娱乐时,那就不成其为美德了。

无论哪一种爱,若不时常喷涌,往往就会死掉。

你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关于青春的知识。因为青春太忙于生活,而顾不上知识;知识又太忙于探求自身,而顾不上生活。

你可能正坐在窗前眺望行人,看着看着,也许会发现一个修女朝你右手边走来,另有一个妓女朝你左手边走来。

或许你会天真地说:“这一个多么高尚,那一个多么卑贱。”但你若闭目倾听片刻,就会听到一个天籁之声,它在低语:“这一个是在祈祷中寻求我,那一个是在痛苦中寻求我,在她们各自的灵魂中,都有一座供奉我的灵魂的禅房。”

求上帝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喂饱吧!

伟大的人都有两颗心:一颗流血,一颗宽容。

假如某人说了对你或任何人都没造成伤害的谎话,那你为什么不对自己说,他存放事实的房间太小了,容不下他的胡思乱想,为了扩大空间,他应当离开此处?

每一道紧闭的门后面,都有一个上了七道封条的秘密。

等候是时间的蹄子。

假如困难是房间东墙上的一扇新窗,你会怎样行事呢?

你或许会把与你一同笑过的人忘掉,但决不会把与你一同哭过的人忘掉。

盐里一定有某些奇异神圣的东西。它在我们的眼泪里,也在大海里。

我们的上帝在他仁慈的干渴中会把我们——露珠和眼泪——全都喝下去。

你只是大我的一个碎片,只是一张寻觅面包的嘴,一只盲目地为焦渴的唇捧着水杯的手。

假如你能从种族、国家和自身提升哪怕一腕尺,你就真的成了神一样的人。

我若是你,决不会去抱怨这处在低潮时的大海。

船是一条好船,我们的船长很能干;只是你的胃有点紊乱而已。

我们久寻而不得的东西,比我们已经得到的更觉宝贵。

你如果能坐在云端,就看不见这个国家与那个国家之间的边界线,也看不见这个庄园与那个庄园之间的划界石了。

遗憾的是你不能坐上云端。

七个世纪以前,有七只白鸽从深谷飞向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有七个人看到飞翔的鸽子,其中一个说:“我看见第七只鸽子翅膀上有一个黑点。”

如今山谷里的居民讲述着飞上雪山峰顶的是七只黑鸽。

秋天,我收聚起所有悲哀,将它们埋葬在我的花园里。四月重归,春天前来与大地结成伉俪,我的花园开出与众不同的花朵。邻居都来赏花,他们对我说:“当秋天再次降临,播种时节来到时,你是否能将这些花的种子送给我们一些,好让我们的花园也盛开出这样的花呢?”

倘若我把一只空手伸向人们却一无所得,这的确是悲哀;但若把一只满握的手伸向人们却无人接受,那就是绝望了。

我渴望来世,因为在那里我会与我未写出的诗和未画出的画相聚。

艺术是从自然迈向无穷的一步。

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个由雾塑成的形象。

即使是一双编制荆冠的手,也比那无所事事的手强。

我们最神圣的眼泪,决不寻找我们的眼睛。

犹大母亲对儿子的爱,莫非比不上马利亚对儿子的爱?

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啊,你是钉在我的心上;刺穿了你双手的钉子,也刺穿了我的心壁。

明天,一个陌生者路过各各地(髑髅地)时,不会知道在这里流过血的是两个人。

他以为那是一个人的血。

也许你听说过那座圣山,它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高的山。一旦登上峰顶,你产生的唯一愿望就是走下山去,同山谷里的人们在一起。这就是它名为圣山的原因。

每一个被我语言囚禁的愿望,我都必须用行动去释放它。

我坐在我心灵的爱恋者身旁,倾听着她的诉说。我默然无语,静静地听着。我感到在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令我心灵为之震颤的力量。那电击般的震颤,将我自己与自己分离,于是我的心飞向无垠的太空,在那里畅游。它看到世界是梦,而躯体是狭窄的囚室。

一种奇异的魔力,汇入我爱人的声音之中,它随心所欲地支配我的情感。因着那让我满足于无言的魔力,我竟疏淡了她的语言。

人们哪,她就是音乐!我听到了她——当我的爱人在某些情词之后叹息时,或在某些情词之中微笑时;我听到了她——当她有时用断断续续的语言,有时用流畅连贯的语言,有时又用留一半于唇间的语言讲述时。

我用我听觉的眼睛,看到了我爱人那颗心的影响。她让我全神贯注于她通过音乐——心灵之声——张扬的感情的瑰宝,而顾不上品尝她语言的珍馐。

是的,音乐是心灵的语言,曲调是撩拨感情之弦的阵阵和风。她又是叩击感觉门扉的纤纤素手。她唤醒记忆,这记忆便将曾对其发生过影响的种种往事追寻、再现。

音乐是呼唤着的温柔曲调。如果她是凄切的,她就唤回痛苦和忧伤时光的回忆;如果她是欢快的,她就唤回疏朗和欢乐时光的回忆。她将唤回的一切置于想象的册页上。

音乐是令人忧愁的声音的汇聚。你听到她,她便让你驻足,使你的心中充满痛苦焦灼,像幽灵幻影为你描绘不幸。

她又是令人欢快的旋律的汇编。你感受她,她便攫住了你的整个身心,于是她在你的胸肋间欢快地跳舞。

她是琴弦发出的铮铮之声,带着以太之波飘入你的耳际。她可能化作一滴热泪,从你的眼里流出,这眼泪是因情人远离的痛苦或时光之齿噬咬的伤口的痛楚引起。她也许化作一个微笑,从你的双唇间绽出,那微笑实际上是幸福和安乐的表征。

她是临终者的躯体:它有灵魂,来自愿望;它有理智,来自心。

***

人出现了,于是音乐启发了他,作为来自上苍的一种语言。和其他语言不同,她讲述的是心灵的隐蕴,在一颗心对另一颗心之间,因此她是心灵的私语。她像爱,其影响遍及人寰。于是沙漠里的荒蛮歌唱吟咏了,宫殿中国王们的前后左右震动了。丧子的母亲把她和自己的哀恸哭号交织在一起,这时她便令铁石心肠者心碎;欢天喜地的人将她与自己的快乐一起传播,这时他便是鼓舞被灾难击倒者的一曲颂歌。她又像太阳,用阳光照活了田野上的所有花卉。

音乐好似明灯,驱赶着心中的黑暗,照亮了心房,使心底隐藏的一切呈现出来。乐曲在我看来,是真正自我的倩影,或是活生生的感觉的幻象。心灵如同明镜,立于世上各种事件和各个行为者面前,反映出那些倩影和那些幻象的画面。心灵是品评之风面前的一枝柔嫩的花朵,晨风吹拂着它,朝露压弯了它的纤茎。它又是小鸟的啼啭,把人从蒙胧中唤醒。于是人去倾听,去感受,同它一起歌颂智慧——小鸟甜美啼啭和自己细微感情的创造者。那啼啭激发了他的思维力,于是他问自己,问周围,这微不足道的小鸟的歌声,究竟道出了何种秘密,竟能拨动他感情的琴弦,向他启示前人书著中包含的意义?他探究、询问:小鸟是在呼唤田野上的花朵,还是在效学树冠上的柔枝?是在模仿流泉淙淙,还是在同整个大自然畅叙友情?但是他未能找到答案。

人听不懂枝头小鸟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懂鹅卵石上轻轻流淌的泉水叮咚和缓缓推向岸边的阵阵涛声。他不解雨水不住地滴落在树叶上讲述的故事,不懂其用轻柔的指尖敲击玻璃窗时讲述的故事。他也不懂微风对田野上花朵诉说的是何种情愫。不过他感到他的心知晓并理解所有这些声音的意义,因此才时而高兴为之震颤,时而又因忧愁和烦恼为之悸动。一些声音用一种隐幽的语言呼唤他,智慧将之置于他的自然天性面前,于是他的心同自然频频交流,而他自己却默默无言,犹豫惶惑,伫立一旁。或许眼泪替代了他的语言,因为眼泪是言语最好的传递者。

***

时间倍伴着我。哦,神志清明的人啊!快登上那回忆的舞台,以便看清音乐在时光掩去的那些民族中占有何种地位。来呀!让我们思考,音乐在亚当之子[1]各个发展阶段留下过什么影响。

迦勒底人[2]和埃及人把音乐当成伟大的神灵来崇拜,向它跪拜,对它赞美。波斯人和印度人相信音乐是人间的上帝灵魂。一位波斯人曾这样说:“音乐原是天上众神的一位仙女,她钟情于人类,从高天降到地上,去找她心爱的人。天神得知,大发雷霆,派一股狂风紧随其后,仙女在空中被这股狂风吹散,结果飘零到世界各个角落。仙女本人并没有死,绝对没有!她活着,栖居在人类的耳朵里。”

一位印度哲人也说过:“甜美的旋律巩固了我对美好永恒存在的希望。”

音乐在希腊人和罗马人那里,是一尊神。他们为他建起了巍峨的神庙,至今仍向我们谈论着他们宏伟的祭坛,并献上最美好的祭品和最芬芳的熏香。这位神,他们称之为阿波罗。他们以全部的完美描绘他,使他卓然而立,就像河流将树木浮上水面。阿波罗左手操琴,右手拨弦,气宇轩昂,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好像看到了万物的深邃底蕴。

人们说,阿波罗琴弦的铮铮声是大自然的回声,是他从鸟儿的啼啭、流水的淙淙、微风的吹拂和树枝的摇曳中迻译的自然的声音。

在他们的神话中有这样的说法:奥尔甫斯[3]琴弦上的乐声,打动了动物的心,以致凶猛的野兽都跟随着他。植物也是这样:花儿向他伸颈探望,树枝向他偏斜摇曳,连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动作起来。

他们说,罪恶的女儿们杀死了奥尔甫斯,她们把他的头颅和六弦琴抛入大海。头颅和琴漂在海面上,最后漂到一个岛屿,希腊人称那个岛为“歌岛”。

他们说,载着奥尔甫斯头颅和六弦琴的波涛,自那时起,就用它的声音编出了令人感动的挽歌和令人悲愁的曲调,这歌声曲调传遍了太空,海员们都能听得见。

这些话,在那个民族的光荣已逝之后,我们称之为来自幻想的奇谈,是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梦幻。但是,这些话都证明了音乐在希腊人心中的影响有多么深,多么大。他们叙说这些,是出于一种健康的信仰。假如把这些话称作来自细腻的感情和对美的热爱,是这方面诗意的夸张,又于我们何损呢?按诗人们惯常的说法,这就是诗。

亚述的遗址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画,它们描绘国王的队伍在前进,乐器作先导。他们的历史学家跟我们谈论音乐,他们说音乐在庆典上是光荣的标志,在节日里是幸福的象征。是的,因为幸福若没有音乐,就是一个被割断舌头的姑娘。音乐是大地上各个民族之舌。他们用颂歌金曲赞美他们所崇拜的女神。唱颂歌在当时——现在亦然——是一种义务,就像他们在神庙中所作的祈祷一样,也像他们对被崇拜力量所作的燔祭一样。神圣的燔祭起始于内心的感情。祈祷也是受到心灵的指点和感情震颤所造成的那些结果的匡正。不为言词所亲近而为言词所炫耀的自由风格,则是由大卫王的懊悔所引起。于是他的颂歌充满了巴勒斯坦的大地,他的愁绪创造出来自忏悔的激情和内心悲哀的动人旋律。他的芦笛作为他与上帝之间的中介出现了,为他要求对他疏忽的宽恕。他的弦琴的铮铮声是从他深沉的心田迸发出来的,随着他的血脉通向他的指尖,因此这些指头的工作对上帝和对人来说是伟大的。他说:“你们为主而欢呼吧!用号声赞美主吧!用笛子和弦琴赞美他吧!用皮鼓和铃鼓赞美他吧!用竖琴和风琴赞美他吧!用铙钹的声音赞美他吧!用欢呼的铙钹赞美他吧!让每一个人都赞美主吧!”《圣经》中说:一位天使在时间的终结时刻到来时,在世界各地吹着喇叭,于是灵魂们应声而起,给他们的肉体穿上衣裳,在那位债主面前复活。这一节经文的作者高度赞扬了音乐,他给音乐以上帝派往人类灵魂的一位使者的地位。这位作者说出的只是他感情的图画,只是按一种符合他同时代人信仰的某种说话方式。

相传,在人子[4]的悲剧开始时,弟子们在出发去他们老师被捕的橄榄园之前,曾唱过赞美歌。我现在似乎仍听得到这从悲苦者心底发出的赞美歌曲,他们看到某种不幸将降临到和平使者的头上,于是唱出代替告辞的动人曲调。

***

音乐在大军的前面前进着,走向战争。她更新着他们炽热的决心,鼓舞着他们征战的斗志,像万有引力收聚着他们的散兵游勇,把他们组成不可分开的队伍。诗人没有行进在大队的前面,走向战场,走向那死亡之所,没有,演说家也没有。笔和书不陪伴他们,而是音乐走在他们的面前,像一位伟大的统帅,给他们衰弱的身体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在他们心中激发出对胜利的热爱之情,从而战胜他们的饥渴和行军的疲劳,全力以赴地去战斗。他们跟随在音乐的后面,欢欣鼓舞,跟随着死亡来到恶敌的土地上。就这样,人类的子嗣利用世界上最神圣的事物,去普及世界之恶。

音乐是牧羊人孤独时的伴侣。牧羊人坐在一块岩石上,坐在他的羊群中间,以他的芦笛吹奏出他的羊儿听得懂的曲调,于是羊儿乖乖地吃草。对牧人来说芦笛就像一个从不分离的朋友,一个可爱的伙伴,用熙攘的牧场代替了山谷可怕的寂静,用感人的音乐曲调,驱赶了孤独,使空间充满甜蜜与温馨。

音乐引导着旅者的驼轿,减轻旅途的劳顿,缩短漫长道路的距离。于是良驼不再在沙漠荒野行走,除非听到驱赶它们的歌声;驼队不再接受沉重的负载,除非在骆驼脖子上系上驼铃。聪明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用各种乐曲驯养猛兽,用甜美的歌声驯服它们,这些并不算创举。

***

音乐陪伴着我们的灵魂,和我们一起越过生活的各个阶段,和我们同悲共欢,同甘共苦。音乐,在我们快乐的日子像一位天使,在我们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又像一位怜恤的亲人。

婴儿从隐秘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接生婆和亲人们用欢乐的歌声迎接了他的出生。欢乐的歌,表示对婴儿来到世上的欢迎。当婴儿见到光明时,用啼哭问候他们,他们则以欢呼来回应他。他们好像以音乐和时间比赛,看谁先告诉他神性的智慧。

婴儿啼哭时,他的母亲走近他,带着自己的充满温爱的歌声。

他停止了啼哭,因体现了母亲疼爱的曲调而高兴,于是惬意而睡。在母亲的悠扬的曲调中,有一种力量,一种催眠的力量,让她的孩子垂下眼皮。她在那些轻柔的曲调中揉进了宁静,于是使曲调更加甜美;抹去了曲调中的畏惧,使之充满慈母气息,直到婴儿克服了不眠,睡着,他的心飞向灵魂的世界。倘若母亲用西塞罗[5]之舌说话或读伊本·法里德[6],孩子是不会入睡的。

一个男子,精心选择了他生活的伴侣,他们的两颗心因婚姻的纽带而合一。他们听从了智慧从一开始就写在他们心上的忠告,于是亲人们和密友们聚在一起,当新婚夫妇在婚礼上缔结良缘时,他们唱起了颂歌和流行曲,让音乐成为证婚人。在聚拢安息之日,我仿佛就是她——一个混杂着甘甜的可怕的声音,一个在上帝创造物中歌颂上帝的声音,一个唤醒沉睡的生命,让它前进,传遍和充满大地的声音。

当死亡来到时,音乐表现出生命故事的另一番场景,我们听到哀伤的声音,我们仿佛看到她用悲痛的阴影充满空间。在那痛苦的时刻,当心灵向这美丽世界的海岸告别并飞向那永恒的大海,将她的物质骨架抛于歌唱者和哭丧者的手中时,他们以哀婉的调子大放悲声,他们给那个物质实体覆盖上湿土,让他在墓中安眠,用带着压抑意味的声调和表示忧伤焦灼的歌声——只要黄土在黄土之上,他们就不断重复着那些曲调,为他送殡。一旦它们变得陈旧,只要心念着已逝者,它们的回声就依然长留在人们的细胞里。

***

我和一位上帝专门给了他一副好嗓子的人坐在一起,上帝并赠给他谱歌作曲的哲学领悟力。我看到听众围在他的身边,倾听着,感到自己的渺小。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像对启示他们许多奇异秘密的有效力量甘拜下风的诗人们那样,凝视着他。当歌者唱毕,他们长时间地叹息——“啊!——啊!”这是从那些被曲子掀起深藏的感情波澜的心中发出的叹息!而这叹息对这些心来说,又是多么甘甜!“啊!”是被回忆激动起来的干渴的心发出的感叹;“啊!”是一个小小的词儿,但是它是长长的话语:“啊!”不是听见歌者说话或看见歌者面孔的人发出的声音,而是那由断断续续的声息编出的一支曲子伸出耳朵的人发出的叹息。那活的气息向他展示了他过去的生活故事中的一章,或袒露了他心中隐藏的一个秘密。

我是怎样地审视一位敏感的听者的面孔啊!我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一会儿紧皱双眉,一会儿面容舒展,随着曲调的翻转变化而变化。我从他的动作看出他的性格,通过他的外表看出他的内心。

音乐好似诗歌绘画,表达人的不同状态,描绘心中的掠影,阐述灵性的幻象,把意念中巡游的东西铸制成形,对肉体最美好的愿望加以说明。

纳哈温德曲

“纳哈温德”曲代表情人的分离和向祖国告别,描写一位亲爱的旅者的最后一瞥,表达心中巨大痛楚的哀诉,特别是思念之火的烤炙。纳哈温德曲是发自愁苦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一个被遗弃者,在长途跋涉精疲力竭之前,寻求对自己残生的某种同情的呼唤,是苦难导致的失望者的长叹,是被忍耐压垮的痛苦者发出的绝望者的哀鸣。纳哈温德曲代表了秋天,代表了枯黄的树叶悄然飘落,被秋风嘲弄,吹散四方。纳哈温德曲是远行异地的游子的母亲的祈祷,儿子走后,她夜不能眠,与思念进行着搏斗。儿子的远行用种种失望向她进攻,她用忍耐和希望进行着抵抗。在纳哈温德曲中有一种意义,不,许多意义;有许多秘密,心灵了解它们,精神通晓它们。有许多秘密,唇舌企图说出它们,笔管企图揭示它们,但唇舌发干了,笔管折断了。

伊斯法罕曲

我聆听了“伊斯法罕”曲,于是我看到了——以我听觉的眼睛,看见了病危情人故事的最后一章。他的情人死了,他的希望破灭了,于是他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生命哭泣哀号,用他残留的生命悲悼。伊斯法罕曲是一个垂死挣扎者在死亡之舟上,在生命的海岸与永恒的大海之间,发出的最后一丝气息。伊斯法罕曲是带着断断续续的哽噎和深深的叹喟的自我哀悼,是这样一种曲调:它的回声是交织着死亡和忧愁的苦涩及眼泪和忠诚的甜蜜的寂静。

如果说纳哈温德曲是带着某些希望生活着的人的思念,那么,伊斯法罕曲就是希望之环已经断裂的那个人的呻吟。

我们听着“萨巴”曲,于是阴霾笼罩的心苏醒了。心儿醒来,在胸间翩翩起舞。萨巴曲是快乐者的曲调,它让人忘却悲伤,去寻求欢乐,畅饮欢乐。这个人品尝到一种奇特的美滋味,于是便想得到更多。他好像知道快乐的烈酒正和这美味争胜,因此他保持着清醒。萨巴曲是一位欢乐的爱者的情语,他战胜时间,征服距离。夜晚的幽静使他感到幸福,因为他得以与一位美丽的恋人在远处的田野上相会。这幽会带给他快乐和欢悦。萨巴曲像阵阵微风[7]吹过,引得田野上的花朵摇摇曳曳,欢快地向它点头。

在夜的寂静中,“拉斯德”曲带着一种沉浸于感情中的节奏,叙述着一位可贵朋友来信中那些情词的影响。他在遥远的国度,断绝了音讯。忽然,一封书信来到,复活了希望之情,向心儿许诺了重聚。我就像是一个拉斯德曲的歌者,传播着黎明已近、黑暗逝去的消息。常言道:“如果你的夜已结束,那就追赶[8]吧!”

在巴勒贝克诉怨曲中,有一支介于责备与申斥之间的精巧别致的曲子,它的曲调是令人激动的纳哈温德曲和令人愉快的萨巴曲的交混,这支曲子在人们的心里能起上述两曲的双重作用。

***

现在,我已写了这许多页。我看自己就像一个孩子,正从一首长长的颂歌中抄下一段词;上帝塑造第一个人时,天使曾唱过那首颂歌。或许我像一个文盲,正从智慧写下的一本书中记背一个句子;那本书是时间出现之前写在感情的扉页上的。

啊,音乐!啊,神圣的奥特拉比![9]你的艺术姊妹们已经在过去的那些世纪中舞过一段时间,她们被置于遗忘的深宅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嘲笑她们,因为你一天也没离开过心灵的舞台。你就像亚当印在夏娃双唇上的那一个初吻的回声。回声有回声,回声的回声又有回声。它们传递着,轮回着,包围着一切又靠一切而长存。对它们的工人们来说,自己的工作是有趣的;具有天赋的其他人,则因听觉的享受而为它们的功业感到高兴。

啊,心灵和爱的女儿!盛放爱情苦汁和甘泉的容器!人类心灵的幻象!悲愁的果实和快乐的花朵!从收聚的感情的花束中冉冉上升的芬芳!啊,爱者之舌和情人秘密的传播者!从隐蕴的感情中制造泪的珍珠的艺匠!啊,诗歌的启示者和诗韵项链的编制者!把思想和语言的碎屑统一起来的集大成者!用美的要素编纂感情之书的编辑者!

啊,把饮者提升到幻象世界最高处的心灵的醇酒!啊,士兵的鼓舞者!崇拜者心灵的净化者!载着心影的以太的波动!啊,典雅温柔的海洋!我们把自己的灵魂交付你的波涛,我们把我们的心委托你的深处!请载着它们去到物质的彼岸,让我们看到幽冥世界的隐蕴。

心灵的感情啊,再丰富一些吧!心灵的感觉啊,再扩大一些吧!让那些有手臂的人抬起手臂,去为这些伟大的神灵[10]建设庙宇吧!启示的天使啊,请降至诗人们的心中!请在他们的智能细胞中倾注赞美这个伟大的圣者的颂诗和祷祝吧!画家和雕刻家们的想象力啊,再扩大些吧!为她创造出种种形象和倩影吧!

大地的居民啊!向她的男女祭司表示尊敬吧!举行节日庆祝,以纪念她的仆人们吧!为他们竖起雕像吧!世上的各个民族啊,为她祈祷吧!向奥尔甫斯、大卫、毛绥里[11]致敬吧!更尊崇地念着贝多芬、瓦格纳[12]、莫扎特吧!叙利亚啊,以夏基尔·哈勒比[13]的名义歌唱吧!埃及啊,以阿卜杜·哈穆里[14]的名义歌唱吧!世界啊,尊重那些在你天空中传播了他们自己、让空气中充满他们可爱灵魂的人吧!尊重那些教会人类用自己的听觉看、用自己的心灵听的人吧!阿门!

[1]指人类。

[2]指古代两河流域的民族。

[3]希腊神话中的乐神。

[4]指耶稣基督。

[5]西塞罗(前106—前1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哲学家。

[6]伊本·法里德(1181—1235):阿拉伯古代诗人,苏菲主义者。以记录精神生活的诗篇著称。

[7]这里所用“微风”一词,在字形上和发音上与“萨巴”一致。

[8]“拉斯德”是这里所用动词“追赶”一词的词根。

[9]古希腊人音乐之神的新娘——原注。

[10]原文为复数。从上下文看,用单数更。好些。与下文逻辑上较一致。

[11]毛绥里(767—850):阿拉伯阿拔斯朝著名歌唱家和曲谱传承人。本名易斯哈格。

[12]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13]夏基尔·哈勒比。叙利亚著名歌唱家。

[14]阿卜杜·哈穆里(1845—1901):埃及19世纪最著名的歌唱家、作曲家。

先知(节选)

被选和被爱的艾勒—穆斯塔法[15],当代的曙光,已在奥法利斯城等候了十二年[16],期待着他的航船前来迎他返回自己出生的岛屿。

时值第十二载,“颐露”月[17]的第七日,他登上没有城墙阻隔的山冈,眺望大海;他看到他的航船正从雾霭中驶来。

他的心胸豁然开朗,他的喜悦越过海面,流溢远方。他轻闭双眸,在灵魂的静默中祈祷。

当他步下山冈时,却有一阵悲哀袭来。他心中默想:我怎能毫无愁绪、平静地告别?不,我无法离开这座城市而不负任何精神创伤。在这城垣中,我度过了多少漫长的痛苦日子,又经历了多少漫长的孤寂夜晚;谁能够毫无眷恋地离开他的痛苦和孤寂?我曾将那么多心灵碎片撒落于这大街小巷,我曾有那么多希望之子赤裸地穿行于这丘陵山冈,我不能没有负荷、没有痛苦地弃之而去。

今天,我不是脱去一件罩衣,而是用自己的手撕裂一层肌肤。我留在身后的不是一种思绪,而是一颗因饥渴而甜蜜的心。

***

但我却无法再滞留。那召唤一切的大海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因为尽管时光在夜晚燃烧,但留下却意味着冻结,被禁锢于铸模。

多么希望将这里的一切带到身边,但我怎么能够?声音无法带走赋予它翅翼的唇舌,它只能独自寻找天空。苍鹰不携窠禾,才能独自飞越太阳。

***

他行至山脚,再次面向大海,看到他的航船已驶近港湾,船头是来自故乡的水手。

***

于是他的灵魂向他们发出呼唤,说道:我古老母亲的子孙,你们这弄潮的健儿,多少次你们沉浮于我的梦境。如今你们驶入我的清醒,也就是我更深的梦境。我已整装待发,我的希望与扬起的帆一起等待着风起。

只想再呼吸一口这宁静的气息,再回首投下深情的一瞥。

然后我就会加入到你的中间,宛如水手在水手中间。而你,浩渺的大海,不眠的母亲,江河溪流唯一的安宁与自由。等这溪流再绕过一道弯,林中空地再传来一阵潺潺低语,我就会投入你的慈怀,犹如无穷之水滴融入无穷之大海。

***

行走间,他远远地看到男人们和妇女们离开了农田与果园,纷纷拥向城门。

他听到他们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在田野奔走相告航船到达的消息。

***

他问自己:莫非分别的一刻也是相聚的时分?难道我的夜晚实际是我的黎明?我能为那些放下耕田犁铧、停下酿酒转轮的人们奉献什么?是以心灵为树,采摘累累果实与他们分享?还是将渴望化作涌泉,倾满他们的杯盏?是做一架强者之手可以弹拨的竖琴,还是一管他们呼吸可以穿过我身躯的长笛?我是个寻求寂寞的人,我在寂寞中究竟觅得了什么宝藏,使我得以自信地施与?

如果今天是收获的日子,那么我是在哪个被遗忘的季节和哪片土地上播撒的种子?

如果此刻的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灯中燃烧的并不是我点燃的焰火。

我举起的灯空虚而晦暗。夜的守护者将为它添上油,点起火。

***

他用语言倾诉了这些,但还有许多未说出的话藏在心间。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表达自己更深的秘密。

***

他回到城中,人们纷纷迎上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呼唤着他。城中的老者趋前说道:

请不要就这样离开我们。你一直是我们黄昏中的正午,你的青春引导我们的梦幻进入梦幻。你并不是我们中间的陌生者,也不是过客,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诚挚爱戴的人。不要让我们的眼睛因渴望见到你的面容而酸楚。

***

男女祭司对他说道:

请不要现在就让海浪将我们分开,让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岁月成为回忆。你似精魂在我们之中行走,你的身影是映在我们脸上的光辉。我们一直如此热爱着你。但我们的爱曾悄然无语,被面纱遮掩。如今她大声呼唤你,坦然无饰地面对你。爱直到分别的时刻,才知道自己的深度。

***

其他人也走上前挽留他。但他没有作答。他低首不语,身边的人看到眼泪坠落到他的胸前。

他与大家一起走向圣殿前的广场。

***

一位名叫艾尔梅特拉的女子迎出圣殿。她是一位女预言家。他用无比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因为正是她在他到达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追随他,笃信他。

***

她向他致贺,说道:上帝的先知,为了寻求终极,你很久以来一直计算着你的航船的行程。如今船只已到,你必须离去了。你是如此深切地向往着你记忆的土地和你更大希冀之所;我们的爱不会羁绊你,我们的需要也不能滞留你。

不过,请你在离去之前对我们谈谈,为我们言说真理。我们将把它传给我们的子孙,他们再传给他们的后代,使它永不湮灭。你在孤独中审视过我们的白昼,在清醒中倾听过我们梦中的哭泣与欢笑。因此现在请向我们披露我们自己,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生与死之间的一切。

***

他回答道:奥法利斯城的民众啊,除了此刻激荡于你们灵魂中的事物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15]“穆斯塔法”这个名字的原意是“精选的”。“纯良的”。前面加冠词“艾勒”后。就变为确指或特指。通常指代先知或使者。

[16]到《先知》发表的1923年。纪伯伦已侨居纽约十二载。

[17]叙利亚历中的十二月。收获之月。相当于公历的九月。

于是艾尔梅特拉说,请给你们谈谈爱吧。他抬头望着众人,人群一片寂静。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当爱挥手召唤你们时,跟随着他,尽管他的道路艰难而险峻。当他展翼拥抱你们时,依顺着他,尽管他羽翼中的利刃会伤害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

爱虽可为你们加冕,也能将你们钉上十字架。他虽可助你们成长,也能将你们削砍剪刈。

他会攀至你们的高处,轻抚你们在阳光下颤动的最柔嫩的枝条。他也会降至你们的根柢,动摇你们紧紧依附着大地的根须。

***

爱把你们像麦捆般聚拢在身边。他将你们脱粒,使你们赤裸。他将你们筛选,使你们摆脱麸糠。他碾磨你们,直至你们清白。他揉捏你们,直至你们柔顺。

尔后,他把你们交与圣火,让你们成为上帝圣宴上的圣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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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爱为你们所做,使你们或许能从中领悟自己心中的秘密,从而成为生命之心的一小部分。

***

但是如果你们出于畏惧只去寻求爱的和美与爱的欢乐,那你们最好掩起自己的赤裸,离开爱的打谷场,踏入那没有季节的世界,在那里,你会开怀,但不是尽情欢笑;你会哭泣,但不是尽抛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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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除了自身别无所予,除了自身别无所取。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有了自己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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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爱了,你不应说“上帝在我心中”,而应说“我在上帝心中”。

别以为你可以指引爱的方向,因为爱,如果他认为你配,将指引你的方向。

爱别无他求,只求成全自己。但如果你爱了,又必定有所渴求,那就让这些成为你的所求吧:融化为一道奔流的溪水,在夜晚吟唱自己的清曲。体会太多温柔带来的痛苦。

被自己对爱的体会有所伤害。心甘情愿地淌血。清晨,带着一颗生翼的心醒来,感谢又一个充满爱的日子;午休,沉思爱的心醉神怡;

黄昏,带着感激归家;

睡前,为你心中的挚爱祈祷,唇间吟诵着赞美诗。

艾尔梅特拉又开口问道:婚姻又是怎样的呢?大师?他回答道:

你们一同降生,你们将永远相依。当死神的白色羽翼驱散你们的日子,你们也应在一起。的确,你们始终相守,即使在上帝的记忆中。但在聚守中你们要保留空间,让空中的风在你们之间飞舞。

***

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盛满彼此的杯盏,但不要只从一只杯盏中取饮。彼此互赠面包,但不要只向一块面包取食。一起欢歌曼舞,但要保持各自的独立。鲁特琴的琴弦也彼此分开,即使它们为同一首乐曲震颤。奉献你们的心,但不要让对方保管。因为只有生命之手才能接纳你们的心。站立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因为殿宇的支柱总是彼此分立的,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

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说,请给我们讲讲孩子。他说道: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尽管他们在你们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

***

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建造房舍荫庇他们的身体,但不是他们的心灵,因为他们的心灵栖息于明日之屋,即使在梦中,你们也无缘造访。

你们可努力仿效他们,却不可企图让他们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倒行,也不会滞留于往昔。

***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去的生命的箭矢。那射者瞄准无限之旅上的目标,用力将你弯曲,以使他的箭迅捷远飞。让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弯曲吧;因为他既爱飞驰的箭,也爱稳健的弓。

一位富人接下来说,请为我们讲施与。他答道:当你们拿出自己的财产时,你们的施与微不足道。你们奉献自己时,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你们的财产不就是一些你们担心明天可能需要才占有、才保护的东西吗?

而明天,明天又能给那谨小慎微追随朝圣者,而又把骨头埋藏在荒沙里的狗带来什么?

除了需要本身,你们还需要什么呢?当井水满溢,你对干渴的恐惧岂不就是一种无法解脱的干渴?

***

有些人只捐弃自己财产中的一点一些——他们是为得到认可而施与,而他们隐藏的欲望使他们的馈赠不成为美。

也有一些人,他们拥有甚少,却全部付出。他们相信生命和生命的赠礼,他们的储柜从不空虚。有些人快乐地施与,这快乐就是他们的回报。有些人痛苦地施与,这痛苦就是他们的洗礼。还有一些人,给予时并不觉得痛苦,也不是为了寻求快乐,或布善施德;他们施与,就像山谷那边的桃金娘散发芳香。上帝通过这些人之手施教,透过他们的双眸向大地微笑。

***

被祈求时施与固然很好,但更高的境界是通过体察,在别人开口前相赠。

对于慷慨的人,能找到乐于接受馈赠的人较之施与本身是更深的快乐。

你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总有一天,你所有的一切都将留与他人;所以现在就馈赠吧,把奉献的时机留给你自己,而不是你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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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常说:“我会解囊,但只为值得的人。”你们果园中的树木不会这样说,你们草地上的羊群也不会这样说。

因为奉献,它们才会生存,而拒绝只会带来灭亡。

一个配得到自己白昼与黑夜的人,无疑配从你们这里获得其他一切。

一个配从生命之海中取饮的人,也配从你们的小溪里汲满水杯。

什么样的美德能超过接受的勇气、信任、甚至慈悲?你是谁,值得人们撕开胸膛、摘下自尊的面纱,让你看到他们赤裸的价值和他们无愧的尊严?先审视一下自己是否配做一个馈赠者,一件施与的工具。因为一切都是生命对生命的馈赠——而你,将自己视为施主的你,不过是一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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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你们这些受惠者——你们的确都是受惠者——无须背负感恩戴德的重担,以免给自己以至施与者套上枷锁。

不如与施与者凭借馈赠,如同凭借一对翅膀,一起飞翔,因为耿耿于欠负,就是怀疑那以乐善好施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施与者的慷慨了。

一位农夫说,请为我们谈谈劳作。他答道:你们劳作,故能与大地和大地的精神同步。

你们慵懒,就会变为季节的生客,落伍于生命的行列;那行列正带着庄严豪迈和骄傲的顺从向永恒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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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作时你们便是一管笛,时间的低语通过你的心化作音乐。你们中谁愿做一根芦苇,当万物齐声合唱时,唯独自己沉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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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对你们说:工作是一种诅咒,劳动是一种不幸。但我要对你们说:当你们工作时,你们便实现了大地一部分最悠远的梦想,在梦想成形之初,这部分便已分派给你,你们辛勤劳动,便是真正热爱生命,在劳动中热爱生命,便是通晓了生命最深的秘密。然而,如果你们在痛苦中把降生称作折磨,把维持肉体生存当成写在额头的诅咒,那么我要回答,只有你们额头上的汗水,才能洗去那些字迹。

***

也总有人对你们说生活是黑暗的,你们疲惫时重复疲惫者的语言。

而我说生活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

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识,一切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所有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有了爱;当你们带着爱工作时,你们就与自己、与他人、与上帝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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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带着爱工作?

是用你心中的丝线织布缝衣,仿佛你的至爱将穿上这衣服。是带着热情建房筑屋,仿佛你的至爱将居住其中。是带着深情播种,带着喜悦收获,仿佛你的至爱将品尝果实。是将你灵魂的气息注入你的所有制品。是意识到所有受福的逝者都在身边注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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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听你们梦中呓语般地说:“雕刻大理石,在石中找到自己灵魂形象的人,比耕田的农夫高贵。捕捉彩虹,用虹霓在一方织物上绘出人的形象的人比制鞋的人高明。”但是我要说——不是在睡梦中,而是在正午格外清醒中说:风对高大橡树说话时的声音,并不比它对纤细草叶说话时更甜蜜,一个人若能把风声变为歌声,又能用自己的爱使之变得更加甜美,他才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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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就是有形可见的爱。假如你们无法带着爱劳动而只觉厌烦,那么你们不如放弃劳作,坐在殿宇的门前,等待以劳动为乐的人给你们施舍。假如你们毫无热情地焙制面包,那么你们烤出的面包将会变苦,只能使人半饱。假如你们勉为其难地压榨葡萄,那么你们的忿懑就在葡萄酒中滴入了毒液。假如你们纵能如天使般歌唱却并不爱歌唱,那么你们就堵塞了人们聆听日夜之声的耳朵。

城中的一位法官趋前言道,请给我们讲讲罪与罚。他回答说:

当你们的灵魂随风飘荡时,你们孤独而无心地错待了别人,从而也错待了自己。由于所犯下的过错,你们必须去叩击那受福者的门,且会在片刻恭候中受到冷落。

***

你们的神性自我像大海;永远不会被玷污。又像天空,它仅仅举托展翼者。你们的神性自我甚至像太阳;它不谙熟鼠辈的路径,也不寻迹虫蛇的洞穴。然而你们的身上并非只有神性存在。

你们身上大部分属于人性,但也有许多不属人性,而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梦游于雾中,寻找着自己的觉醒。我现在的话都是为你们身上的人性而说。因为只有它,而不是你们的神性或雾中的侏儒,才能了解罪与罚。 VO6Kj3CkOm2sLP2G1KjCQivg5SBQ5kCDRWkzEAaAG8CxIrpk505tLS1Ba+jHno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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