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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老子与诸教之关系(二)

我既不愿战,而敌人务必来攻,我将奈何?老子的法子就是守。故曰:“以守则固。”万一敌人猛攻,实在守不住了,又将奈何?老子就向后退。宁可退一尺,不可进一寸。万一退到无可退的地方,敌人还要来攻,如果不开战,坐视我的军士束手待死,此可谓不慈之极了。到了此刻,是不得已了,也就不得不战了。从前步步退让,极力收敛,收敛到了极点,爆发出来,等于炸弹爆裂。这个时候,我的军士,处处是死路,唯有向敌人冲杀,才是生路,人人悲愤,其锋不可挡。故曰:“哀者胜矣。”敌人的军士遇着这种拚命死战的人,向前冲是必死的路,向后转是生路,有了这种情形,我军当然胜。故曰:“以战则胜。”敌人的兵恃强已极,“坚强者死之徒”,他当然败。这真是绝妙兵法,故曰:“以奇用兵。”韩信背水阵,即是应用这个原理。

孙子把老子所说的原理推演出来,成书十三篇,就成为千古言兵之祖。孙子曰:“卑而骄之。”又曰:“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又曰:“不可胜者,守也。”又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又曰:“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又曰:“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入深则拘,不得已则斗。”又曰:“投之无所往者,诸刿之勇也。”又曰:“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候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又曰:“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又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又曰:“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凡此种种,我们拿来与老子所说的对照参观,其方法完全是相同的,都是初时收敛,后来爆发。孙子曰:“将军之事静以幽。”静字是老子书上所常用,幽字是老子书上玄字、杳字、冥字合并而成的。足知孙子之学渊源于老子。所异者:老子用兵,以慈为主,出于自卫,出于不得已,被敌人逼迫,不得不战,战则必胜。孙子则出于权谋,故意把兵士陷之死地,以激战胜之功,把老子的以奇用兵之奇字发挥尽致。凡是一种学说发生出来的支派,都有这种现象,就是把最初之说引而用之,扩而大之。惟其如此,所以独成一派。

老子的虚静无为,连兵事上都用得着,世间何事用不着?因为老子窥见了宇宙的真理,所以他的学说无施不可。

6. 老子哲学统领诸子百家之说

韩非“主道篇”曰:“虚静以待令。”又曰:“明君无为于上。”这虚静无为四字是老子根本学说,韩非明明白白拟出,足见他渊源所自。其书曰:“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无穷之令。”又曰:“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于道德,而不出于爱恶。”可见韩非所制定的法律,总是本于自然之理,从天理人情中斟酌而出,并不强人以所难。他说:“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斗,故贤者劝赏,而不肖者少罪。”可见他所悬的赏,只要能够努力,人人都可获得;所定的罚,只要能够注意,人人都可避免。又曰:“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若雷霆,神圣不能解也。诫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嬖而必诛。”事事顺法律而行,无一毫私见。他用法的结果是:“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淡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上下交顺,以道为舍。”这是归于无为而止。

老子讲虚静,讲无为;韩非也是讲虚静,讲无为。黄老之术发展出来,即为申韩;申韩之术收敛起来,即为黄老。二者原是一贯。史迁把老庄申韩同列一传,即是这个道理。后人不知此理,反痛诋史迁,以为韩非与李耳同传,不伦不类。试想史迁父子都是深通黄老的人,他论大道则先黄老,难道对于老氏学派,还会谈外行话吗?不过,韩非之学虽是渊源于老子,也是引而申之,扩而大之,独成一派。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韩非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辣惧乎下。”在老子口中,何等恬适,一出韩非之口,凛然可畏。唯其如此,所以才独立成派。

庄子与韩非同是崇奉老子,一出世、一入世,途径绝然相反,而皆本之于无为。庄子事事放任,犹可谓之无为;韩非事事干涉,怎么可谓之无为呢?庄子是须应自然做去,毫不参加自己的意见,所以谓之无为。韩非是顺应自然,制出一个法律,我如依着法律实行,丝毫不出入,也是不参加自己的意见,故韩非之学也归于无为。因为他执行法律时。莫得丝毫通融,不像儒家有议亲议贵这类办法,所以就蒙刻薄寡恩之名了。

韩非说:“故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可见他立法是持大体,并不苛细。汉高祖用讲黄老的张良为谋臣,入关之初,“除秦苛法,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苛法”是投鼠之物。把它除去,自是黄老举动。“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设柙服虎,即是韩申手段。我们从此等地方考察,黄老与申韩有何冲突。

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孙子言兵,韩非言刑,而其源皆出于老子。我们如果知道兵刑与道德相通,即知诸子之学无不与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宝,一日慈,二日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孔子温良恭俭让,俭字与老子同,让即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孔子尝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见儒家与老子相通。墨子之兼爱,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节用,即是老子之俭。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则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见其与老子相通。战国的纵横家首推苏秦,他读的书是阴符,揣摩期年,然后才出而游说。古阴符不传。他是道家之书,大约是与老子相类。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老子此语,是以一个平字立论。苏秦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暗中藏得有天道张弓的原理,与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苏秦的说法能够披靡一世。老子所说“欲取姑予”等语为后世阴谋家所祖。他如杨朱庄列关尹诸人,直接承继老子之学,更不待说。周秦诸子之学即使不尽出于老子,也可说老子之学与诸子不相抵触;既不抵触,也就可以相通。后世讲神仙、讲符箓等等,俱托始于老子,更足知老子与百家相通。

汉朝汲黯,性情刚直,其治民宜乎严刑峻法了,乃用黄老之术,专尚清静。诸葛武侯,淡泊宁静,极类道家,而治蜀则用申韩。这都是由于黄老与申韩根本上是共通的原故。孔孟主张仁义治国,申韩主张法律治国,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其实是一贯的。诸葛武侯说:“法行则知恩。”这句话真是好极了,足补四书五经所未及。要施恩,先必行法做起来,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义。子产治郑用猛,国人要想杀他,说道:“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后来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说道:“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难道子产改变了政策吗?他临死前,还说为政要用猛,可见猛的宗旨至死不变,而所收的效果却是惠字。《论衡》载:“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讲:“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关键,只有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严,与子产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说申韩刻薄寡恩,其实最慈惠者莫如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试取韩非子与诸葛武侯本传对照读之,当知鄙言之不谬。

韩非之学出于荀子,是主张性恶的。荀子以为人性恶,当用礼去裁制他。韩非以为礼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强,故变而论刑名。由此可知:黄老申韩孟荀原是一贯。害何种病,服何种药。害了赢秦那种病,故汉初药之以黄老;害了刘璋那种病,故孔明药之以申韩。儒者见秦尚刑名,至于亡国,以为申韩之学万不可行。此乃不知通变之论。商鞅变法,秦遂盛强。逮至始皇,统一中国,见刑名之学生了大效,继续用下去,犹之病到垂危,有良医开一剂芒硝大黄,服之立愈。病已好了,医生去了,把芒硝大黄作为常服之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于芒硝大黄何尤?于医生何尤?

7. 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之原因

《礼记》上,孔子屡言:“吾闻诸老聃曰。”足见他的学问渊源于老子。至大限度,只能与老子对抗,断不能驾老子而上之。《使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这种惊讶、佩服的情形,俨如虬髯客见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样。《虬髯客传》载:道士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虬髯也就离开中国,到海外扶余另觅生活。孔子一见老子,恰是这种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来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

孔子是北方人,带得有点强哉矫的性质,虽是佩服老子,却不愿居他篱下。这就像清朝恽寿平善画山水,见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画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习花卉,后来二人竟得齐名。孔子对于老子,也是这样。他二人一谈道德,一谈仁义礼,可说是分工的工作。

《论语》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呢?因为性与天道,老子已经说尽,莫得孔子说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离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业已探骊得珠,孔子再说,也不能别有新理,所以就不说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请问致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学案,虚字静字,满纸都是,说来说去,终不出“致虚守静”的范围,不过比较说得详细罢了。《老子》书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地之间,其犹 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长地久。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这一类话,即把天地化生万物、天人感应、天道福善祸淫,种种道理,都包括在内,从天长地久,说至天地不能长久,就叫孔子再谈天道,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只好不说了。老子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见到了的。他赞《周易》,名此物曰太极,曾极力发挥。惟理涉玄虚,对门人则浑而不言,故《大学》教人,从诚意做起来。

性与天道,离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讲的。何以见得呢?一般人说宋儒是得了孔子真传的,朱子是集宋学大成的。朱子毕生精力,用在《四书集注》上,试拿《集注》来研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章,朱子注目:“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提出自然二字吗?《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岂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吗?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则导之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归为大智。”朱汪五提自然二字,足见性与天道离却自然二字,是讲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说尽,宜乎孔子不再说了。

8. 儒释道三教之异同

春秋战国时,列国并争,同时学术界也有百家争鸣。自秦以后,天下统一,于是学说随君主之旨意,也归于统一。秦时奉法家的学说,此外的学说皆在排斥之列。汉初改而奉黄老。到了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以后,专奉孔子之学。而老子的学说,势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国成为两大河流。随后佛教传入中国,越传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个区域内相推相荡,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天然有合并的趋势,于是宋儒的学说应运而生。

我们要谈宋儒的学说,须先把儒释道三教之异同研究一下:三教异同,古人说的很多,无待我们再说。但我们可补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为务。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还不能终止。孟子又曰:“孩提之事,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为止。《老子》一书屡言婴儿。请问孟子之孩提与老子之婴儿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孟子所说之孩提能爱亲敬兄,大约是二三岁或一岁半岁。老子曰:“如婴儿之未孩。”说文:孩,小儿笑也。婴儿还未能笑,当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紧的。可见老子所说的婴儿,确指才下地者而言。

孟子所说的孩提知爱知敬,是有知识的。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是莫有知识的。可知老子返本更进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婴儿为止。

但老子所说的虽是无知无欲,然犹有心。故曰:“圣人当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释氏则并心而无之,以证入涅系,无人无我为止。禅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过娘胎,较老子的婴儿更进一步。

他们三家俱是在一条在线,我们可作图表示。

如图所示: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们可呼此线为“返本线”。由此可看出三家的异同。要说他们不同,他三家都沿着返本线向后而走,这是相同的。要说他们相同,则儒家返至丙点而止,老子返至乙点而止,释氏直返至甲点方止,又可说是不同。所以三教同与异俱说得去,总看如何看法。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两层,直至意字,从诚意做起来。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对立,就生出许多胶胶扰扰的事,闹个不休。

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倘若无有我身,则人与我混而为一,就成了与人无我,与世无争,再不会有胶胶扰扰的事。故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书上种种讥诮孔子的话,与夫老子谓孔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等语,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试问如老子所说,是个什么境界呢?这就是所说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婴儿未孩”的状态。

自佛学言之,此等境界是为第八识。释氏更进一步,打破此识,而为大圆镜智,再进而连大圆镜智也打破,即是心经所说“无智亦无得”了。

据上面所说,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则又不然。佛氏说妙说常。老子曰:“复命日常。”又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尝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无可无不可。”佛氏所谓法执我执,孔子何尝莫有破呢?但三教虽同在一根在线,终是个个独立。他们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须追寻至父母未生前,连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说是要出世,所以世间的礼乐刑政等等,也就不详加研究了。孔门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人事之发生以意念为起点,而意念之最纯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从孩提之童研究起来,以诚意为下手工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宗旨,既是想治世,所以关于涅盘灭度的学理,也就不加深讨了。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像于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他说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个中字,即指乙点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间。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诗书易礼春秋,可算说得很多了。老子却不愿意多说,只简简单单五千多字,扼着乙点立论,含有“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愿多言,所以讲出世法莫得释氏那么精,讲世间法莫得孔子那么详。综而言之,释氏专言出世法,孔子专言世间法,老子则把出世法和世间法打通为一,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他是用致虚守静的功夫,步步向内收敛,到了归根复命,跟着又步步向外发展。所以他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彰;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学,得之于老子,其步骤是一样的。《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步步向内收敛。“意诚而后心正,心正尔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尔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发展。老子归根复命的工作与佛氏相同,从“修之于身”,以至“修之于天下”,与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学可贯通儒释两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方人喜吃饭。孔子开店卖面;释迦开店卖饭;老子店中,面和饭皆有。我们喜欢吃某种,进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卖饭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饭,把卖面的店子封了。卖面的未尝不能做饭,卖饭的也未尝不能做面,不过开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罢了。儒释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击,真算多事。

9. 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学说而成

最初孔老二教迭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说:“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到了曹魏时,王弼出来,把孔老沟通为一。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无累便其不复应物,失之远矣。”(见《魏志.锺会传》裴松之注)“冲和以通无”,指老氏而言;“哀乐以应物”,指孔氏而言。裴说:“应物而无累于物。”就把孔老二说从学理上融合为一。王弼曾注《易经》和《老子》。《易经》是儒家的书,《老子》是道家的书,他注这两部分,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这是学术上一种大著作,算是一种新学说,大受一般人的欢迎,所以开晋朝清谈一派。

人情是厌故喜新的,清谈既久,一般人都有点厌烦了,适值佛教陆续传入中国,越传越盛,在学术上另开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欢迎。到了唐时,佛经遍天下,寺庙遍天下,天台,华严、净土各宗大行,禅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兴之唯识宗,可算是佛学极盛时代。唐朝自称是老子之后,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历代崇奉之教,当然也最盛行。三教相荡,天然有合并的趋势。那个时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学,可说他们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却不曾把此融合为一。直到宋儒,才把这种工作完成了。

戴东原谓:“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谈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家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这本是诋斥宋儒的话,但我们从这个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来。最当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二语,老释和孔孟,大家认为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时就把他融合为一,创作力何等伟大。

在宋儒,尽管说他是孔门嫡派,与佛老无关,实际是融合三教而成,他们之说俱在,何能掩饰。其实,能把三教融合为一,这是学术上最大的成功,他们有了这样的建树,尽可自豪,反弃而不居,自认孔门嫡派。这即是为门户二字所误。唯其是这样,我们反把进化的趋势看出来了。儒释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该合并,宋儒顺着这个趋势做去,自家还不觉得。犹如河内撑船一般,宋儒极力欲逆流而上,自以为撑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还看不出天然的趋势;惟其极力反对三教合一,实际上反而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这才见天然趋势之伟大。

宋儒学说,所以不能磨灭掉,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为人诟病者,在里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务必说是孔门嫡派,成了表里不一致。我们对于宋儒,只要他的里子,不问他的面子;他们既建树了这样大功,就应替他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实质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论,宋儒口口声声诋斥佛老,所用的名词都出在四书五经。然而实质上却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满纸是儒释道书上的名词,我们却不能承认他把三教融合了。这是甚么缘故?譬如吃饭食,宋儒把鸡鸭鱼肉、米饭菜蔬吃下肚去,变为血气,看不出鸡鸭鱼肉、米饭菜蔬的形状,实质上却是这些东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满地是鸡鸭鱼肉、米饭菜蔬的细颗,并未融化。我们把融合三教之功归之宋儒,就是这个道理。世间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学深思,凡事要研究彻底,本无意搜求共通点,自然把共通点寻出,所以能够把三教融合。

由晋历南北朝隋唐五代,而至于宋,都是三教并行。名公巨卿,大都研究佛老之学。就中以禅宗为尤盛。我们试翻《五灯会元》一看,即知禅宗自达摩东来,源远流长,其发达的情形,较之《宋元学案》所载的道学,还要盛些。王荆公尝问张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轲亚圣,自后绝人,何也?”文定言:“岂无?只有过孟子上者。”公问是谁?文定言:“江南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雷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见《宋稗类钞宗乘》)佛教越传越盛,几把孔子地盘完全夺去。宋儒生在这个时候,受儒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够创出一种新学说。

周敦颐的学问,得力于佛家的寿涯和尚与道家陈搏的太极图,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说:“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宋史说:范仲淹命张横渠读《中庸》。读了犹以为未足,又求诸老释。这都是“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原故。明道和横渠都是“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

试问:他二人初读孔子书,何以得不到真传,必研究老释多年,然后返求诸六经,才把他寻出来?何以二人都会如此?此明明是初读儒书,继读佛老书,涵泳既久,融会贯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后还向六经搜求,见所说的话有与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他提出来组织成一个系统,这即是所谓宋学了。因为天下的真理是一样的,所以二人得着的结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与力学》一文,创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曾说:“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状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无形无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心。”宋儒研突儒释道三教多年,他的心已经成为儒释道的化合物,自己还不觉得,所以宋学表面上是孔学,里子却是儒释道融合而成的东西。从此以后,儒门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于是宋学风靡天下,历宋元明清以至于今,传诵不衰。他们有了这种伟大工作,尽可独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们以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价值看小了。

10. 宋学含老学成分特别深厚

宋学是融合三教而成,故处处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学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讨论。我们所要讨论的,就是宋学所含老氏成分之特别深厚。宋儒所做的工夫,不外“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个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顺着自然的道理做去,这种说法,与老子有何区别?所异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过字面不同罢了。

但是,他们后来注重理学,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学就成了管见。此戴东原所以说宋儒以理杀人也。

周子著《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这无极二字,即出自《道德经》。张横渠之《易说》,开卷诠干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见其首”二语。中间又引老子“谷神”、“刍狗”、“三十辐共一毂”、“高以下为基”等语,更是彰明其着的。

伊川门人尹焯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传。求先生之学,观此足矣。语录之类,皆学者所记,所见有深浅,所记有工拙,盖不能无失也。”(《二程全书》)可见易学是伊川根本学问。伊川常令学者看王弼《易注》。《四库提要》说:“自汉以来,以老庄说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书,即知:伊川之学根本上参有老学。

朱子号称是集宋学大成的人。《论语》开卷言:“学而时习之。”朱子注曰:“后觉者必效先学者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戴东原曰:“复其初,出庄子。”(《东原年谱》)明善复初,是宋儒根本学说,庄子是老氏之徒,这也是参有老学之证。

《大学》开卷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事者也。”这个说法,即是老子的说法。我们可把这几句话移注老子。老子曰:“谷神不死。”谷者虚也,神者灵也,不死者不昧也。“谷神不死”,盖言:虚灵不昧也。“具众理而应万事”,即老子“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之意。“虚”则冲漠无朕,“不屈”则万象森然,故曰“具众理”。“动”则感而遂通,“愈出”则顺应不穷,故曰“应万事”。这岂不是老子的绝妙注脚?

《中庸》开卷亦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论语》:“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这是前面已经说了的。

又,老子有“致虚极,守静笃”二语,宋儒言心性,满纸是虚静二字。静字犹可说《大学》中有之,这虚字,明明是从老子得来。

宋学发源于孙明复、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极盛于周程张朱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业于周子,其学是从周子传下来的。但伊川作《明道行状》说:“先生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又说:“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问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可见宋学是程明道特创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学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他组织成一个系统,成为所谓宋学。周子不过启发明道求道之志罢了。所以我们研究宋学,当从明道研究起。

明道为宋学之祖,等于老子为周秦诸子之祖。而明道之学即大类老子。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明道著《定性书》,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变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如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此等说法,与老子学说有何区别?也即是王弼所说:“体冲和以通无,应物而无累于物。”

《二程遗书》载:明道言:“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之理。《老子》书中,每用雌雄、荣辱、祸福、静躁、轻重、歙张、枉直、生死、多少、刚柔、强弱等字,两两相对,都是说明“无独必有对”的现象。明道提了自然二字,宛然老子之学说。

其它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遗书》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又云:“一阴一阳之谓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说:“大程远于释氏,偏迩于老聃。”(见《检论卷》四《通程篇》)宋学是明道开创的,明道之学既近于老子,所以赵宋诸儒均含老氏意味。

宋儒之学何以会含老氏意味呢?因为释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间法,老子是出世法和世间法一以贯之。宋儒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学治世,二者俱是顺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途径。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径,只因宇宙真理实是这样,不知不觉就走入这个途径。由此知:老子之学,不独可以贯通周秦诸子,且可以贯通宋明诸儒。换言之,即是老子之学可以贯通中国全部学说。

伊川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究竟他们在六经中得着些甚么呢?他们在《礼记》中搜出《大学》、《中庸》两篇,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合并研究。在《尚书》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又在《乐记》中搜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数语,创出天理、人欲等名词,互相研究,这即是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了。

宋儒搜出这些东西,从学理上言之,固然是对的,但务必说这些东西是孔门“不传之学”,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静”数语,据后人考证,是《文子》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他采入《乐记》的。而《文子》一书,又有人说是伪书。观其全书,自是道家之书,确非孔门之书。

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说:“虞廷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君子而后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概括为四字,复续以成十六字。”可见宋儒讲的危微精一,直接发挥荀子学说,间接是发挥道家学说。

朱子注《大学》,说:“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子以前,并无一人说《大学》是曾子着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据,大约是见“诚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据阎百诗说:《礼记》四十九篇中,称曾子者共一百个,除有一个指曾子外,其余九十九个俱指曾参,何以见得此篇多处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着的?

朱子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子思学之于书以授孟子。此话也很可疑。《中庸》有“载华岳而不重”一语。孔孟是山东人,一举目即见泰山,所以论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说泰山。华山在陕西,孔子西行不到秦,华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门著书,会言及华山呢?明明是汉都长安,汉儒著书,一举目即见华山,故举以为例。又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更是赢秦统一天下后的现象。这些也是经昔人指出了的。

据上所述,宋儒在遗经中搜出来的东西,根本上发生疑问。所以宋儒的学问绝不是孔孟的真传。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种工作,不能说是他们的过失,反是他们的最大功绩。他们极力尊崇孔孟,反对老子和荀子,实质上反替老荀作宣传。由此知:老荀所说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说的也是合理的。我们重在考求真相,经过他们这种工作,就可证明孔老孟荀可融合为一,宋儒在学术上的功绩真是不小。

我们这样研究,就可把学术上的趋势看出来了。趋势是什么?就是各种学说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击,越是日趋融合。何以故?因为越攻击,越要研究,不知不觉,就把共通之点发出来了。

《宋元学案》载:“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举示佛语。伊川一切屏除,虽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会贯通,把大原则发明了。伊川只是依着他这个原则研究下去,因为原则上含得有释老成分,所以伊川虽屏除释老之书不观,而传出来的学问仍带有释老意味。

伊川常谓门人张释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状,言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既自称与明道同,当然也出入于老释。所谓不观释老书者,是指学成之后而言,从前还是研究过释老的。

宋儒的学说原是一种革命手段。他们把汉儒的说法全行推倒,另创一说,是备具了破坏和建设两种手段。他们不敢说是自己特创的新说,仍复托诸孔子,名为复古,实是创新。路德之新教、欧洲之文艺复兴,俱是走的这种途径。宋儒学说带有创造性,所以信从者固多,反对者亦不少。凡是新学说出来,都有这类现象。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刚刚做成功,跟着就死了。死后,他的学术分为两大派。一派是伊川、朱子,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明道死时,年五十四岁;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传述明道的学问,就走入一偏,递传以至朱子。后人说朱子集宋学之大成,其实他未能窥见明道全体。《宋元学案》说:“朱子谓明道说话浑沦,然太高,学者难看朱子得力于伊川,于明道之学,未必尽其传也。”据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陆象山起而祖述明道,与朱子对抗,不但对于朱子不满,且对于伊川亦不满。他幼年闻人诵伊川语,即说道:“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孟不类。”又说:“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说:“元晦似伊川,钦夫似明道。伊川锢蔽深,明道却疏通。”

象山自以为承继明道的,伊川也自以为承继明道的,其实伊川与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尽明道之学。伊川之学,得朱子发挥光大之,象山之学,得阳明发挥光大之,成为对抗之两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阳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内。明道曰:“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明道内外两忘,即是包括朱陆两派。

朱陆之争,乃是于整个道理之中各说半面。我们会通观之,即知两说可以并行不悖。(一)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重在学,陆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废。(二)孟子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朱子宗的是这个说法。孟子又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陆子宗的是这个说法。二说同出于孟子,原是不冲突的。(三)陆子尊德性,朱子道问学。《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中间着一而字,二者原可联为一贯。(四)从论理学上言之:朱子用的是归纳法,陆子用的是演绎法,二法俱是研究学问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现象言之:朱子万殊归于一本,是向心力现象;陆子一本散之万殊,是离心力现象。二者原是互相为用的。我们这样的观察,把他二人的学说合而用之即对了。

明道学术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象山相当于伊川,阳明相当于朱子。有了朱子“万殊归于一本”之格物致知,跟着就有阳明“一本散之万殊”之格物致知,犹之有培根之归纳法,跟着就有笛卡儿之演绎法。培根之学类伊川和朱子,笛卡儿之学类象山和王阳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样的,所以学术上之分派和研究学问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样的。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老子书上有“谷神不死”及“将欲取之”等语,经后人考证,都是引用古书。他书中所说“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语,更是明白援引古说。可见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学说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释迦一一研究过,然后另立一说,这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宋儒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这种现象,是学术上由分而合的现象。

大凡一种学说,独立成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孔学分为八派。秦亡而后,孔学灭绝,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氏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谓佛学者,盖禅宗也。禅宗自达摩传至五祖,分南北两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为六祖,他门下又分五派。明道创出理学一派,跟着就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而伊川门下分许多派,朱子门下分许多派,陆王门下也分许多派。这种现象,是由合而分的现象。

宇宙真理是圆陀陀的,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很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他汇归于一,这是作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作的由合两分的工作。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说发生冲突,正是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应该把中西两方学说融会贯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这样,才合得到学术上的趋势。等到融会贯通过后,再分头研究,做的合而分的工作。 /iWnWFQ7ID+9UhCHB18v7VLRA0nHfIO4V/YnWu6ytA67iv7l8Z6c3Yfval3cL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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