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风铃中的刀声
古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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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棉布长袍,骑着白马,驰骋在这片广阔的荒漠上。光怪的岩石和仙人掌像奇迹般在她眼前分裂。
她乌黑的长发飞扬,白袍在风中起伏如海浪,长袍下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因为她希望能够完全体验到风的激情、马的跃动、生命的活力,否则她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等她静下来时,她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
她脱下长袍,走到井边,将冰冷的井水,一桶桶从头冲下。她不怕被看见,因为这里永远没有人来,没有流浪在天涯的过客,也没有她已期待多年的归人。
她的名字叫“因梦”。
01
酷热,无风。
连一丝风都没有,檐下的风铃像垂毙的兀鹰吊在那里。非但嗅不到生的气息,甚至连死的气息都远不可及。
没有生命,哪有死亡,生死之间,本来就是息息相关的。
她独坐在屋檐下。
放眼可及的荒漠,已经被烈日烤焦,她的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她那纤巧细致的鼻尖仍然光滑洁白如透明。
现在她已经完全静下来。
除了偶然一次彻底狂野的发泄外,她久已习惯这种寂寞安静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就是等待,除了等待已别无意义。
02
烈日将逝,黄昏黑夜将临。她静静地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远方的荒漠和檐下的风铃,以为这一天又将像以前数百日、数百夜那么样安静度过。
就在她准备到厨房去为自己煮一碗面吃的时候,风铃忽然响了。
在这个没有风的晚上,风铃居然响了。
她刚站起,又坐下,吃惊地看着振动的风铃。她隐约可以感觉到一阵奇异的风声响过,但却又可以感觉到那一阵风声并不是风,而是刀。
刀锋破空时,岂非也会带起一阵风声。
对于这种声音,她久已熟悉,她的瞳孔立刻因这种声音而收缩。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条熟悉的人影,在荒漠边缘一轮其红如血的红日下奔来。
一条矫健修长的人影,用一种奇特剽悍的姿态在夕阳下奔跑。
她又站起,明亮的眼睛里已开始燃烧起一股夕阳般的火焰。
就在这时候,这条人影忽然断了。一个完整的人忽然断成了两截,从腰上断成了两截。
他的腰忽然向后折断,一股鲜血忽然从他的腰身折断处飞溅而出,洒出了满天血花。
01
丁丁看到这栋白色小屋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看起来平凡而朴实。可是小屋外却有一道和小屋极不相配的非常幽雅的前廊,廊前的屋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只有在非常悠闲的人家里才能看得到的风铃。
丁丁的人快垮了,他的马也快垮了。
他这个人和他牵着的这匹马都不是容易垮的,他们都已经过千山万水、千难万苦,才到达这里。
他看到这栋白色的小屋和檐下的风铃时,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南。
春水绿波柳荫花树掩映下的小屋,屋檐下擦得发亮的风铃。
他仿佛已经可以听见那清悦的风铃声,在带着一种远山草木芬芳的春风中响起。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女人,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如幽灵。
02
“我知道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看得出你现在一定又累又饥又渴。”
她用一种很冷淡又很关切的态度,看着这个从远方来的陌生年轻人:“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想来找一顿饭吃?”
丁丁点头,又垂下头:“吃饱了我还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
他腼腆地笑了笑:“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
她又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地说:“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吃完了三大碗用咸菜和腌肉煮成的热汤面之后,她就带着他和他那匹嘴角已开始在流白沫的黄马,到她的马厩。
在这种地方,有这么样一个马厩已经可以算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她让他的马和她的白马共享一个马槽,却指着一堆稻草问他:“在这里你睡不睡得着?”
他当然睡得着。“就算在一堆马粪上,我都能睡得着。”丁丁说。
她笑了。
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的那一朵笑容,就像是白雪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梅花。
看着她的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他的马鞍上除了水囊粮袋外,还有两个奇怪的黄布包袱。水囊已干,粮袋已空,这两个黄布包袱却是满满的,一个方圆,一个狭长。
丁丁把这两个包袱从鞍上解下,塞在稻草堆里的最深处,就和衣躺在稻草堆上。
带着远山芬芳的稻草香气,使得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恍惚缥缈的梦境中。
他甚至梦见了一群羊,一个娇艳的牧羊女,正在用一条很长的鞭子抽打着这群羊,鞭子上甚至还带着刺。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在这群羊之中。
等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渗透了衣衫。
03
因梦今夜却无梦,因为她今夜根本就没有睡着。
等到她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呼啸的风声已经渐渐开始在荒原中消失,小屋外却响起了一阵阵极有韵律的劈柴声。
丁丁已经开始在劈柴,用一种非常奇特、非常有效,又非常优雅的方式在劈柴。
她走出来,她披上一件棉袍走出来,倚在风铃下的檐柱旁。
他的动作并不快,他用的斧也不利,可是在他斧下的硬柴裂开时,却像是一连串爆竹中的火花。
她看着他,看得仿佛有点痴了。
等他停下来抹汗时,才看见她。这时候疲倦与饥渴已经在他脸上消失不见,因为运动后的健康汗珠已经在他脸上冒了出来。
“如果你不介意,这可不可以算作我付给你的食宿钱?”
“可以。”
因梦的笑容如梦:“这已经太多了。”
“我看得出你这里还有很多柴没有劈,马厩的栏杆也坏了。你那匹有汗血混种的马也该减一减膘,换一换蹄铁,甚至连你的屋顶都应该补一补了。”
丁丁说:“现在冬天已经要到了,你那个腌肉腌鸡的小地窖更一定要补一补,否则到了明年春天,你的粮食就很可能变成了一堆臭水。”
因梦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留下来替我做这些事?”
“是。”
“为什么?”
丁丁叹了口气:“因为在春冰解冻之前,我还找不出别的地方可去。”
她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至少也应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叫丁宁。”他说,“可是我的朋友们都叫我丁丁。”
04
她看见他时,他骑着一匹黄色的马,风尘滚滚,甚至连眸子和头发、眉毛都已经被滚滚的沙尘染黄。在他黄皮马鞍旁所系着的是两个黄布包袱。
他的靴是黄色的牛皮靴,他靴下蹬着的是黄铜马镫。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在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