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象征在绘画里同样是以具体的事物来表达特殊的意义,它以符号、以形象的暗示来抒写画家的心理幻觉,宣泄其内在的精神。读摩洛的画,更明显地看出他以象征来突出绘画的文学性和哲学性。这位世居巴黎的艺术大师,象征画派的祭酒,曾经指责印象派的画家们,只迷恋光与色在不同时间里的微妙变化,捕捉那种迷离的颤动的效果,几乎成为光和色的奴隶,他们的作品,虽然有着梦幻般的美感,却只是客观物象的肤浅记录。而真正的画作应该是思辨的、深刻而予人启示的。
摩洛的画,大多取材于古希腊神话和宗教故事传说,在好多前人曾经反复表现的题材中翻唱新篇。当时的作家于斯芒斯这样赞美摩洛:“他从文学中借来微妙的感召力,他从陶瓷艺术中借来光泽感,他从镶嵌画和版画中借来微妙的技巧……产生出令人惊愕的、梦境一般的艺术。”
看这幅《正在搬运已死诗人的半人马怪兽》。半人马怪兽的肩上扛着诗人的尸体,站在山坡上。半兽与诗人,与山坡,都以平视处理。为了展示山下广袤的天地,画家又把视点高高抬起,以俯瞰的目光眺望,一直到那极远的地平线。虽然在篇幅中占得很小,但那原野被画得非常丰富。黑沉沉的大地匍匐在山下,依然在睡着。地尽头那绵延逶迤的山岭,也是墨黑的一片。虽然黎明已到,日轮破晓,濡着潮湿的地气的夜幕也在逐渐消退,但此时依然辨不清大地上的树林或村庄。只有几块银白的湖水,静静地被太阳初映,像似醒未醒的睡靥。然而天空的高处却开始明亮起来,浩茫的天宇,弥漫着厚絮般灰白的云气,只有从隙间才可看到几处蔚蓝,那色调低沉而忧郁。天地间冉冉上升的太阳,如同经过了痛苦的分娩,带着柔弱和恹白,光线也不强烈,而且还有缕缕云翳遮挡其上,又被光照得殷红、重紫,红与紫和铁黑与灰青混杂起来,凝血一样充满了悲壮。夜的死寂毕竟破了,几只海鸥抖动着修长的、优美的翅膀,也高也低地翔飞着,发出一声声欣悦之鸣。它似乎听到了那火轮震动天地的隆隆之音,这声音仿佛在为万物的新生而歌,也在为死去的诗人而挽祭。
诗人死了,裸体的诗人,他的洁白细嫩的皮肤已经黯淡,透着暗灰,完全没有了活着时那灵动的光泽。冷却了血液的胴体还没有僵硬,依然保持着匀称、婀娜的生动线条。
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垂下来;歪着颀长的脖子;头上的桂冠,那原来鲜绿的月桂树叶也已发黑。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长长的绿纱已经滑落到半人马怪兽的肩上,又绕缠在诗人的腿间。绿纱上、腿上,有点点赤红,那似乎是干凝的血迹。也许就因为失血,诗人那张典雅、柔和的脸苍白如纸;细眉下的双眼紧紧闭合着。抿合的嘴唇也变得深灰,似乎还有成串成行的带着韵律的句子没有从唇间吟出来。背在身后的那只缀满鲜花的竖琴,也永远哑默了……不知道诗人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是为钝器物所击,还是为白刃所戮,是自杀还是他杀,是起因于天灾(神意),还是肇始于人祸。这荒寂但又宽广的世界啊,居然没有容得下一位诗人的生命。
“诗人啊,是时候了,请道出你的名字、你的出身、你的种族……”(佩斯)已死的诗人,再也不能回答人间的呼问,只让我们从遥远的岁月里去寻找他的出身和种族。曾经有人考证过汉语的“诗”的词源。诗,本是语言和寺的结合。寺代表着圣地之所,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宗教的、仪式的话语,而诗人,就担当了这种祭礼和庆典的司仪,成为人与神密晤的重要的媒介。“‘天下重任,诗人之责也。’既然神沉默不语,诗人就要以神的名义和思想来说话,因此他的诗句和牧师的教衣一样庄严崇高、朴素洁白。”(茨威格)而且,从“寺”的字根来看,它又存有与足有关的行与停相反的两意,此中又暗示出舞蹈的节奏。而另一层含义则是“志”,志也,是要把一种心中的话语表述出来,直达言者和听者的灵魂。古老的诗人们,以他们传授神意的职位,逐渐转化成驱魔的法师和问卜未来的先知。“诗人,这就是你们族类的谱系,你们站立在祭坛上,那供奉牺牲、香火与祝祷的圣地,那葱茏的神圣的树林之中央。”(耿占春)就这样,从古开始,有这样的一群,以吟咏,以歌唱与述说,游走在苍茫的大地上。那考证出来的又行又止,莫不也暗示出诗人命定的流浪?在古希腊,诗人被看成是神灵的凡子,是赫利孔山上的缪斯的情人--她们把智慧和灵感悄悄地附着在诗人的额头,点化进他们的心脏。
对于诗人,心脏这个敏感的跳动的器官就是肉质的琴弦,从心室伸向瓣膜,并且同他们的语言和谐地以相同的频率发出声音。他们以激情燃烧的双眼观看着世态,注视着未来,体验着人生,经受着命运,以直觉的顿明直入造物的秘密。琴弦颤动起来,和着诗人感叹与歌唱,用他们的诗行记录着人事和历史,像明澈的棱镜一样反射着某时某代的折光,传承着群体的记忆并且使其光大。就如《旧约》和《新约》中的那些先知们,穿着亚麻布的直筒紧身长衫,毛边上缀着流苏,手拿着竖琴弹奏在巴比伦的水域,叙说着人类创世开始的故事和传说。如果不是如耶利米那样的一群声音悦耳并能很好地演奏乐器的人,那么全部的《圣经》可能很早就被人遗忘,这伟大的典籍,那一页一页闪烁着上帝光芒的文字,如同坠简,湮灭在一层一层的流沙里……然而,诗人自己绝少是浪漫的享用者,他们的命运常常是悲剧性的。在催促呼唤着精神的播种和收获里,他们那独特而响亮的声带,往往在焦灼的真情的持续的发音中,变得嘶哑、痛苦,如泣血的杜鹃。因为对认定的使命爱得强烈、执着和沉重,又如荆棘鸟那样把锐尖的硬刺穿入心脏,使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殷红,直到垂下双翅,那闪烁着赤诚的眼睛渐渐冷凝。而且,天才的他们卓越超群,卓越又兼有着个性的乖张,有比常人、庸人更加灵透的神经,更具黏热的血性。诗人就是以其个性活在他们的理想里,他们的梦想之中。他们既是精神创造的母胎,又是精神的需求者。在双重的精神碰撞里自我受孕,如病蚌含珠,最终吐出真理的晶体--诗篇。
精神有着向上的秉性,它在不断设定着人所追求的更高界面。在现实当中,精神与强力是无法结合的,而且洁的精神,永远不会成为强力的附庸。强力,任何不同形式的强力,都隐含着对人的轻蔑和鄙薄,它原本就是世俗权力的注解。任何强力,哪怕是以善为归的强力,都携带着恶的毒性。精神看重的是名,以名产生对人的感染和启迪;而强力注重的是势,以势压人,迫使人服膺它的统治。当精神合于人性,并且向着神性靠近的时候,它的困窘也会由此而生。精神越高尚,越崇高,对生活的祈使力也就显得越弱小;精神越纯粹,也就越容易受到生活的孤立和阻遏,甚至受到粗暴的排斥和颠覆。诗人是精神的发现和讴歌者。当诗人的话语成为对当前的越位、违反并且具有抨击的锐锋时,他们就与政治、权威难以通约,也无法与昏惑、愚昧的群众相趋同,所以,他们被视为异端,被放逐、谪贬甚至诛杀就在所难免了。
我总觉得荷马成为一位盲人,并非没有更深的意指。这位人类诗人的远祖,一位至圣的先师,他的盲,或许是因为病患剥夺了他对世界的明悉与追踪;也或许他曾经不盲,那双犀利的亮眼会透入生活的骨髓,看到人的皮肤包裹的丑恶和卑劣,甚至窥到了天机。当他在神位旁司任的时候,或许有着大智大慧,自做了神的代言者,前瞻了人类的走向,就如那位盗取天火的勇者,终于触怒了至尊者,而招致天谴就是必然的了。于是,荷马的眼睛瞎了,那是他的注定,也为后世真正的诗人预设了宿命。成就了荷马的,或许就是他与当世自然之光的决断。于是,诗人就永远游历在黑暗里,只能用一双耳朵去倾听。但是,失明的厄难并没有使他翳蔽和滞塞,而一双内视的眼睛却在漫长的漆黑中更加明亮起来,那是从耳膜感应了世界的声音,被大脑收录后加以思考。他在流浪中讲述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故事,终以伟大的诗篇凝固了那段历史,也使他的绵绵不绝的苗裔一代一代薪传着他的精神。高尔基曾经说过:“诗人是世界的回声,而不仅仅是自己灵魂的保姆。”然而,天才的诗人大多是当时社会的螟蛉。他们在痛苦中踟蹰、苦闷、受挫、分裂,却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所信、所钟。只有在默默经受着权势的迫害,身处泪谷的时候,才会像保姆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灵魂,坚定地等待着从时间的坍口处传来热忱的回应!
我又想起了诗人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生活在资本精神灌输的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心的淳朴、诚实与厚道,还有生活的价值准则,被挥霍、荒奢之风替代了。人的处境正如海德格尔所描述的:“如今不仅保护从人身上抽身而去,而且存在者整体的完整性也滞留在黑暗中了。健康、美妙的事物抽身而去,世界变得病态淋漓、邪恶不堪。”人开始变得枯燥、无望起来,而生存的紧迫感又逼促着他们去投机和冒险。大地上如同撒了盐,再也生长不出美丽的花朵。当人的物欲挤占了精神的空间而且仍然无法餍足时,精神就失去了原籍,而诗人也就成了无用的赘物,一个枯槁的多余人。荷尔德林贫穷、潦倒,三十多岁还是别人桌上的食客,是一位穿着破旧制服的家庭教师,还要靠年老的母亲和祖母的接济度日。他的孤独僵硬如冰,但很少有人信任他,给他以温暖。荷尔德林满目忧伤,踽踽游荡在德国的暗夜里,如没有栖枝的夜莺喟叹着:
此时我常常觉得,如此毫无乐趣,徒然期待,还不如睡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匮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到诗人无为的时候,那是诗死了,而当诗死去的时候,无为的诗人也就等同于死亡。
诗人死在空荡荡的荒原上,没有人围拢过来,或许人们还躺在拂晓的残梦里,一任诗人的尸体横弃在冷土上。只有半人马怪兽悄悄地走出山林,将那尸体轻轻托起来,扛在肩上。既然这天地间难容一位诗人,那就意味着人的堕落的开始或者已经堕落。这山谷里的精灵,深谙诗人的重量。在古希腊神庙的山墙上,雕饰这半人马怪兽是有寓意的。它既像兽,又像人;它是兽与人的分变,也是人与兽的互返与体认。它并不像人们所论及的,是人性与兽性的混杂,低级而丑陋。它是野蛮的、原始的,但又是强壮的,充满了不羁的力量。半人马怪兽四条腿雄健地站立着,蹄子坚硬地踩踏在地上。黑红色的马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但也闪着油油的光亮。臀部宽厚浑实,腰腹粗圆,而那四蹄上的小腿又醒目地雪白。连在马体上的人身显然是雄性的,他(它)虽然低着头,脖子平直,但古铜色的胸脯依然如岩石般挺立,雕像一般凸显着肌块。他(它)垂首无语,在哀伤之中又刚毅地抵住了诗人,正一步步走向山顶。
随着半人马怪兽的脚步,诗人的胳膊和小腿轻轻地晃动。至此,死者和活者似乎合一了。我们似乎看到了两个身体具有深意的对比。诗人的躯体有着阴柔之美,他的皮肤,他的脱俗的高雅体态,那尖削的脸上颦着的眉毛,依然可看出他活着时的娇弱,他的聪慧、多愁与善感,从中可以感觉到他的诗篇的风格。作为精神的贵族,他难以抵住世运的粗粝摧磨。但那半人马怪兽却是山野里的造物,它带着大地的原色,来自自然的激情在他(它)粗韧的血管里剽悍地奔流。从密集的毛孔里散发出的带着膻骚的元气,还有他(它)滚热的体温,都会悄悄地充入那具僵冷的尸体,缓慢地进入诗人的灵魂。这使我们想到了诗人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大地,你所愿意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在我们心中涌起?你的梦想难道不是有朝一日潜入内心,隐形藏迹?
大地,不可见的大地!除此化生你急切的使命还能是什么?
半人马怪兽为大地的嘱托而来,他(它)就是大地的仆役。我们似乎明白了,精神的活力,就在人与大地、与自然的冥合里,它那里有着滋孕一切的最古老、最厚重的母基。
精神可以超然于大地,但它的高度又必为大地所位定。就如精神包括诗性,它不媚于尘俗但又必与尘俗相胶混,它欲向神性靠近,但最终的境界却不在神那里。而且精神的临界,也是精神的缺氧,它的再生不在于对大地的脱离,却是向大地的返回和贴紧。也正是大地的“匮乏”造就了荷尔德林,让他在“无为”的痛楚中有为。
当半人马怪兽将诗人扛到山坡上的时候,恰恰是复旦的来到。“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神曲·炼狱》)赤色的太阳,很快会把平远的大地照成一片光明。死去的诗人,如圣处女一般睡着了,那脸上也呈现出平静与安详。因为很快,他要在山顶上重生!
烧在欲界上的火
据史载,百年前的维也纳似乎笼罩在世纪末的阴影里,昏庸的奥匈帝国,如同网上的一只大腹便便的黑色蜘蛛,贪婪地汲取着生民的膏血。在破旧的阁楼中,在低矮的屋棚里,苟活着劳累的饥寒交迫的人们。黑暗、潮湿、肮脏的室内,所有穷人密集的场所,都飘动着霉菌、黄疸和肺结核的病菌。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们,以世袭的特权,依然奢侈、腐败;利用股票赚了黑钱的投机者,再去用大把的钞票买取爵位。名利场上,游移着膨胀的野心和妒忌的红眼。有钱有势的人,夜以继日地豪赌和狂饮,满嘴酒气和烟臭,把妖艳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搂。暴富了,淫靡了,醉生梦死之后,反而更加感到生的空虚和疲惫,而唯一解脱的办法是再沉入淫靡。
克立姆的画应时而生。他以女人为题材,从中挖掘人的本能尤其是性的冲动,通过性,把女人、男人的欲望和苦恼,以及所有与生死纠缠的内在本质,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不是只表现色情,而是通过色情指陈人性的脆弱。所以有人评论说,克立姆的画并不是为官能、颓废所围着的病态的花朵,而是在香艳背后摇曳、放射着的彩光。
《水蛇》,不是仅有水与蛇,而是人与水蛇共在,相拥的男人和女人的肉体同水蛇交混在一起。金与翠绿,两色的水草纹在其间穿插着,有的从上往下垂,有的从下往上摇摆、晃动,纤细柔软的水草与人蛇的形象一样,由点、线构成了音乐般的旋律。亦如克立姆独有的图案化的构图,他虽然没有用立体的手法,但在平面化的处理中,以其高超、精妙而娴熟的造型,使适度的抽象成为典型的完美提炼。人与蛇组合,本身就充满了畸异、怪诡和色情。
抱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上身赤裸。画家有意拉长了人物身体的比例,再用线条勾勒出皮肉的绵柔、扭动之态。
看不到男人的脸,那脸已经紧紧贴在女人的胸前,只有蓬乱的火黄的头发,蜷曲着缠扭着,搭过肩头又垂散下去,夹在两人之间。虽然男人所处的位置比女人低,女人的头完全压在男人的头顶,但从下往上的男人显出主动之势。
女人的左胳膊搂过男人的脖子,压住几缕头发,那并拢的削长的玉手,娇柔地微微斜下,无限熨帖地按在男人的肩头。另一只胳膊似乎不由自主地伸出后又曲蜷起来,手掌用力地平压,作出支撑的动作。男人和女人的头发也不相同:男人的头发黄中透红,粗韧浓密像狮子般充满着雄性,并且成绺成缕像火苗一样;而女人的头发则是淡黄色,松软细密,每日里的精心梳理润护,使它散而不乱,使人如同闻见那初开的玫瑰带着清露的芬芳。她完全被头发围起的脸庞,白皙、洁净而秀丽,故作恹弱地歪倚在男人头上,柳眉舒展,眼睛闭合,半启的嘴唇仿佛在喃喃自吟。那嘴唇上没有涂抹的口红,想必已经被吻过了,抹去了,此时却被欲火烧得干燥而灼热;鼻孔急促地轻喘。从女人的情态里,可以看出她的被动,是顺从,是接纳和渴望,全身激荡着亢奋、沉醉和迷狂。
克立姆以缜密的类似中国画的工笔刻画了水蛇,那粗壮有力的蛇身,弯曲之中有的部位显得僵硬、绷紧,一枚枚鳞片上带着大大小小的黑点,鳞片之间有一种糙感,从那丑恶的美丽中,人们仿佛感到了一股一股的冷气,精液一样的腥气,一种含而不露的紧张让人暗暗惊悚。右下角又有一条小蛇,歪转着脑袋,灰青的皮色仿佛分泌着黏液,圆溜溜的花椒粒儿般的眼睛,正在注视什么。蛇,从诱惑始祖开始,就是魔鬼的化身。它潜伏、盘曲、隐匿、诡秘、险毒、阴鸷,又是寻找、窥视和刹那间的勃起与激射,所以它就成为多重的喻体。蛇头的形状和姿态被人比附成男人的阳具,而它艳妖精致的外皮又使人想到魅媚歹毒的女人。
而且水蛇又是生活在水里,透明的水,和缓、荡漾、舒适、恬醉、欢悦。在西方文化里,土、固体的大地,同人的理性相联系,而水就成了非理性的象征。它无拘无束,无定无规,活泼的流动和静止全凭着心性。水为生命之源,也就意味着性,在性的快感里,自然也就如鱼得水,如鱼戏水。画中的男人和女人此时就在水里,在相悦中溺醉,亦如交尾之蛇。克立姆把人体的比例拉长,就是有意把人向蛇趋近,或者说让人与水蛇互为意证,让人在性的界面上享受着骨肉酥化、融化的幸福,在亦真亦幻、亦梦亦醒、亦生亦死的感受里退归到动物。正如福柯所说,性,“能把罪行变成喜悦,把痛苦变成快乐,把折磨变成销魂,以及(这最不可思议)把死的愿望变成压倒一切且不可言状的爱的情感……并体验到一种神秘的狂喜”。
赤裸裸的性,赤裸裸的媾合的情景,但画家还嫌不丰富,又在那装饰性的图案中,尽量把所有的符号都指向性征。他把蛇的鳞片都画得类似眼睛和双唇,如咖啡豆般的圆形。女人裙子上的椭圆,身上垫布的旋涡形状,都在暗示女人的性器。而男人下体的裹布上,大大小小的圆里,都有一根或两根木棒,其意不言自明。
在画的下边,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半月形的黑,如一湾深不可测的渊潭;或者是水蛇或其他什么妖孽的洞穴,是致人死命的陷阱,其中潜藏着杀机和凶险;或者,就是一团无解之谜。
但是从画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下流的淫荡,也没有庸俗低级的猥亵。这首先因之于克立姆惯有的风格,他的优雅的灵化的线条,他的高妙的赋形与组图,在敷色中采用了如沥粉、贴金甚至贴羽毛和嵌螺钿的技法,使画中的物象豪华而光润,有一种唯美的氛围,如同波德莱尔的诗篇。然而更重要的是克立姆并不像春宫画那样只展示性本身,而是借性来认真地体省人生。或许他在构思《水蛇》的时候,又想起蛇与始祖的故事。正是这蛇的唆诱,让那冥昧的男女偷吃了禁果,当他们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并且惊讶地凝视对方的时候,彼此肉体中那蛰伏亘久的性,突然被激活起来。那条蛇,那一对男人和女人,那棵结着禁果的树(如果结果子,它怎样授粉?),三者在故事中完成了一种深刻的寓意关联,那就是动物、植物和人对性的共有,而且性在人觉醒之前就萌动在植物和动物那里。这正如拉缪兹所言:“性在一切之始,一切之终。”
还有另一位学者说:“如果没有性,人类自身不会出现,也许至今地球还是一个只居住着细菌和几种藻类的寂寞世界。”
正是因为人乃至所有生命都是终死的,所以性才有了它的至高存在。
在黑色的背景前,性成为一条河床,在流淌的激情中续种。性对峙、反抗着死亡,也证明着死亡。性的开始就表明了生命的成熟,二者每一次相交、每一次激颤的着床也就是体能的泄散,在泄散里达到了对自身的否定,所以性与死亡毗邻。克立姆认识到了,他认为“既然为人就该有性”,人有生有死,生与死乃是人之种族的衍生和轮回。新的生命产生了,但它又受到疾病、恶习、痛苦乃至死亡的威胁。“生与死在这伟大的生命循环连续中同等存在着”,其中的钥匙就在于性。
他画相依相偎的男女,也画即将分娩的孕妇,还画新婚的女人和女人生命的三个时段。在把主体形象画得极美之后,他往往在不被人注意的边角或者暗影里,隐隐约约添上一只骷髅,一副青面獠牙的鬼脸,一只恶煞的怪兽。它们浮现着,又似乎隐蔽着,像伺窥,又如冷视,它们在向人警示着死的随时性。由此,我们又可以理解为什么克立姆把人体拉长了,变态了。那过细的腰肢,瘦弱苍白的如柴棒似的胳膊,那女人干瘪的乳房,贫血的手指,他是在揭示人体中软弱的成分,那是生的飘忽和短暂。
在古希腊神话里,性爱之神名叫爱洛斯,他总是手持着一盏灯走入黑暗的卧室。他掌握着光,但又进入了黑;他照亮了黑暗,但又与黑暗同谋。光与黑暗隐示着诱惑与危险的并存。如果说,性的本来意义以繁殖为旨归,而之后出现的性爱,至少与生育间离开来,因此也总是为人争讼。别尔嘉耶夫尝言:“在性欲生活中,存在着某种贬损人的东西……性生活是无个性的类的生活,在性生活中人是受类的自发力量驱使的。……强烈性欲的爱情自身不承认个性,而是压抑个性。”
其实,性对于人,无所谓贬损与褒扬,它是自然的、天然的。人,原本就是上帝与魔鬼合作的造物,既然人不能归入神的系谱,他就如其他动物一样运用并且享用自己的性能。进化的精奇,也在那完善的器物上。那无数敏感的神经集束起来的放电之所,带着水润的晕红的罂粟,那饱含着汁液的仙人指……性在神秘地回流、起伏,它携带的荷尔蒙同血液一样滋养着机体。它聚合、放射或者转化,那是生命元气的旺盛的脉动。性命,性命,性与命的并置,也就揭橥了那根的元义,的确是性命攸关!人的身体,是他最原基的物质形式,他的全部精神、意识和本能寄居的唯一场所,是他的无限的和有限的也只有他可以支配、转让甚至内在分割的天赋财产。他只有靠这特具的容貌和体态,以语言,以表情,以行为,自然也包括了性的行为,与世界产生着联系。
性生活在理论上是无个性的,但是落实到具体的个人,它又必然是最个性的。因为在其中有着双向的选择,在选择里综合着他她社会的、生理的等各种因素一种优势劣势的微妙配比,而且互相中意的过程往往凭直觉落定。他她不仅“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我”(黑格尔),而且从对方看到了自我的欠缺并产生了仰慕,于是,相互委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至此合二为一。
性中男女关系,是人和人最自然的关系,但这种最自然的关系却在太久的历史中被烙上邪恶的火印,性成为卑下、肮脏的罪恶之源,是淫荡的别名,万恶淫为首。只有当人需要传宗接代时,性,才按照狭窄的通道走向被道德与法认可的婚姻。且不说帝王后宫里嫔妃三千,以权显世的官贵们,在人众面前道貌岸然,而三妻四妾还要流连勾栏,在深宅绣帏之后翻云覆雨。当统治者屡诏天下,存天理灭人欲,人虽完整着,但在心里已经遭到了阉割,变得靡顿和委琐性的渴望,只能在黄色的俚曲小调里,在荤语浪话之中。
反之,当被压迫的人开始觉醒,寻找被剥夺的权利,要求个性解放的时候,却往往伴随着性的自由和自主,甚至就从性开始。既然我的身体只属于我,其中有我的全部需求,全部隐私,我也就有权和我中意的异性进入酒神般的狂欢。福柯认为,性除了衍传的目的,除了维持爱情和婚姻之外,它还有只为了快乐而做,它是互动的成人游戏。
在这里,心与心贴得这样近,彼此可以感触到胸膛里传出的兴奋的跳动,皮层下的血带着温热痛快地流淌,两个生命互相进入了梦幻般的境界,就像漂在汹涌的波涛上,旋转、浮游,带着甜蜜的眩晕。冥茫里,那钟声一波一波地响起来,逐渐登峰造极,人在幸福地缺氧,在酣畅地窒息。
随着细微狂野的呻吟,自我、他/她都溶解了,一切都变得虚恍,变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劳伦斯曾经这样赞美性爱, 它“像一章的结尾,它本身也是令人热情的:那是身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
性并非只是性的,那里有人因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疏离,而与她/他融合的要求。因为生存环境的压抑,复杂人际中的倾轧、暗算与排挤,情感在冷漠的理性中受到了屈辱,人与人的背信和弃义;还有职位的重负,权力争斗让人疲惫和厌倦,青云路上遍布阻碍;物足之后的心理虚空和寂寞;久有了阅历变得不惑,甚至看到了此生根本的渺小,滚滚的红尘里人最终什么也抓不住……
如柏拉图所言,人在根本上是好色的。人生在时间中,然后一天天变老并且走向死亡,但人却梦想永生,而性欲就是想在时光流逝中把人的重要本质留下来,如后代;或者就在那种神秘中超越时间。这都有可能使人在特定的时候,在性里聊以作片刻的松弛。在两个人的亲抚里,双方都忘却了自己的孤单和孤弱,忘却了先前所有的烦恼,在一种淋漓的酒感里消释了心中郁积的块垒。他/她贴紧了肉体,也就是贴紧并且回归了自然,而且在这种贴紧中激发着生命之火。那勃勃的生气,似在证明着自己依然地充实和充溢!
一个男人的世界,同一个女人的世界一样,都是残缺的。是性以最原始的层面让他们找到了离失的对方,然后进入了完整。性也从最低的形式固定了爱情并且向它提升。人们常说并且认同,男女间最纯洁、最深沉的爱必然是越过性界的。但是,当那爱达到最热烈的程度,就必然又要向性回返。性是爱的圆心和轴心。既然性属于人,是人性之性,就不能简单地把它归到“类”里。任何对性粗暴的贬斥,都是对人的贬损。
重要的,是人找到并且把握住性的临界。
克立姆的《水蛇》就具有临界的魅力。美与丑的叠印,善与恶的同在,生与死的共存。让人从中分不清娼妇与淑女,华丽与颓废,官能与虚妄,知性与魔性……它们纠缠在一起,缠绵之中,温水之里,男人和女人似乎在转动、翻滚,血肉交织。克立姆,“他是把人物表现样式,从习惯或道德的重压枷锁中解放出来,然后把流动于个人根基的意象具象化起来;因这种具象呈现,在个人命运中存在着超个人的‘流’”(汉斯·比)。汉斯·比所说的这“流”,大约就是非理性的不羁冲动了,它让人在狂热里附着在爱洛斯之神那里。
性如甘饴,性也酿苦酒,在性的临界上,节制就是一个古老的话题。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节制,就是“做自己的主人,控制内心的快感和欲望”。但是,人最难节制的,大约也只有男女之性了,一旦欲火燃烧起来,性中之人往往就难以自持。因为发射神矢的爱神丘比特(即爱洛斯),竟然就是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