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记:那些疯狂或忧伤的美
丁建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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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
一幅餐桌的静物画。
干净的白色台布上,放置的东西除了那把精致的刀子,全都点在画题中了。柔和的晕黄的室内光,让画家着意聚焦在桌子上,高度的写实,使所有的静物犹如后来才出现的摄影。
面包,焦红的表皮和截面处的细白,都表现了适度烘烤后的松脆和酥香。横躺在银亮的椭圆形的平盘里的鲱鱼,在文火里已经失去了水分,熟缩之后变得容易撕嚼的韧软;脊黑肚白的扁长的鱼身上遍是冒出的油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暗红的球体的石制酒罐,已经把酒倒入了高脚的杯子,便退居到稍远的边缘。盛酒的玻璃杯突出地立在桌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棕绿色的杯子,透明而朦胧。久经窖藏的黑红色的葡萄酒,黏稠、醇厚而清冽,飘出一丝丝玫瑰香,似乎在以它爽口的质性感应着舌头上的味蕾。吃的、喝的、用的,摆放得随意、自然而紧凑。金黄的光映沐在台布上,映着所有的器物、食物,映进酒浆,并且透过那玻璃杯的球面,经过反射又温照到墙上。光由强到弱,又过渡到暗影,有着明显的层次。那光,明亮但不浮耀,辉煌里有着深沉;或许因为桌子前后的浓黑,对光的衬托、吸收和制约,画面的光影里包含着一种安适和宁静,正等待着那位即刻就会来到的就餐者。
桌子仅仅用了半边,台布因此也是折叠起来后铺用,而杯里的酒恰好也是半杯。看着这幅静物画,人们会想到,无论所吃的,还是为了吃所用的,都不低廉粗疏,但也不属于珍贵的,更谈不上奢侈。所有之物内聚而不铺张不是只为了吃而草草了事,有着讲究,但在量上又比较适当。从中可以看到就餐者生活的质量,并能想象到他的拥有物。
绝不是贫寒之家的寻常饮食;就餐者应是一位中产阶层的人士,生活富裕甚至阔绰。虽然无法推证那将至的就餐者的社会背景和身份,但从画的色调透出的平和、闲适气氛看,他显然没有为食而虞的迹象。
吃与喝,虽然是所有生命的必需,但是唯有对于人绝非仅仅止于生理需求,而是同时关涉着肉体和精神。除了满足饥渴的欲求,还有口舌之福,在吃喝的快感里还有心理的愉悦,人在这种快意的体会里也暗自认证着自己的富有和尊崇地位,因此,吃喝的行为也表露着他的操行。在与本画同时代的有关餐桌的静物画里,有的描写堆积的山珍海味、猎杀的山鸡、老大的牡蛎,锃亮雅致的银器和刀叉,闪烁着冰一样的光泽,酒瓶和杯子镂金错彩,甚至在空处撒着大把的金币;有的则描写用餐后桌子上的狼藉,随便啃过的硕大的面包、咬过几口的牛排,就那样弃放在那里,洒下的酒液涔涔流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在这里,就餐者已经不是在吃喝,而是在享受着家境的优越。他已经把吃饭变成了炫耀与排场,在满不在乎的挥霍中告白着为富后的不仁,就和他在其他场合做其他事情时的放浪一样。在本画中,主人虽然并不匮乏,但画中透出的风格却是收敛的、节制的,主人似乎在吃饱和吃好的限度上把握着自己,把内在的需求定格在中和之中,有着一种理智的约束,隐隐流露出家庭的和社会的伦理。
人无论阔绰还是相对贫穷,饮食总归是生理上的行为,当食物不再因为果腹而逼紧着存活之后,它就会明显表征着人对自我的择定。唯有节制,人才会成为自己的主人。古希腊神庙里,除了刻有“认识你自己”之外,还有“凡事勿逾度”的铭文。德谟克里特也曾经说过:“幸福是一种通过对行为和享乐的节制、对愿望的制约及避免对世俗占有物的竞争而获得的一种安宁快乐。”节制是人在凡事中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是谨慎审视后的自律,放纵却是非思的。节制类似于东方哲学里的中庸,它不是过分的自虐,而是双极之间的中和状态。唯有节制,人才会感到幸福的持久延续。缩定在吃喝中,中和乃是可欲、可意的适宜,是薄饮之后的微醺,是疏食完了的回味,它原本是不值得虚荣与夸耀的。古代的禁欲思想,有着合理的因素,这正如舍勒所说,它是以“最低限度的惬意事物,然后才是以有用事物去获得最大的惬意享受。从单纯、平凡的事物中获得最高享受的能力,会带来安贫、顺从、贞洁、冥想世界和神性事物的诫命”。
画家彼得·克拉斯,荷兰人,生活在十七世纪。这正是新教伦理流行的时期,初萌的资本主义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他。路德和加尔文两位思想家,对传统教理进行了新的解释。他们认为,人当然是生来就是有罪的,但是仅仅靠祈祷、靠空头信仰是无力的,唯有靠辛勤的劳动创造财富,才可以赎救自身。他们都倡导今生的务实和尘世的躬身,反对那种带有狂想和极端的精神幻想。为了更多地积累财富奉献给上帝,人就要节约、俭朴、奋斗、坚韧、守时,并将其作为最高美德。适当的休闲是必须的,但绝不可以放纵。因为一旦放纵人就必然会心生旁骛,甚至会沉湎于享乐。如果为享乐所迷,人自然完全放松了对自己的戒惕,他会怠惰,怠惰就会使他滑入罪的渊薮,重新归诸恶中。加尔文就严厉地告谕人们:“富裕带来自我沉溺,淫乐使人松弛。”因此,一张餐桌上的陈设就足以表明,任何超过了需求界限的剩余,通过糟蹋饮食之物,其行为也就亵渎了生活的常理,从而破坏了只能从朴素和节制中才能产生出来的和谐。英国美术史家诺曼·布列逊高度赞扬了这幅作品,他甚至从这朴实无华的意象里,从闪烁着古意的情调里,看到了古希腊哲意的一种思想。因为唯有在这一层面上,人与人之间才会变得亲切、和睦与平等;在这近乎一般性的食物里,人们找到了普遍而广泛的认同。
在任何社会里,实际上只有财富才会导致并造成等级,设置出人际的和群际的错落差序。过分地追求财富造成了贫富的尖锐对立,在朱门和蓬舍之间,会产生蔑视、傲慢、侮辱、忿怼和不平,亲睦为不相容的矛盾所破坏。然而追求财富乃是社会、家庭和个人私欲化的天职,因为它是人活得幸福的首要的物质所在,所有生活的快乐感,哪怕是幻想,细细推究也都黏附在它的实体上,就像做着美梦必也要有让身体舒帖的眠床一样,甚至就是一堆松软的铺草。
财富对人是与生俱在的,因为人首先就是自己的财富。
吃的、穿的、用的、积蓄的、贮存的,有形的和无形的,因为财富不仅具有物质的形态,还包括人特有的天然的权利。
人们在创造财富,任何属于他的财富(转称为财产)都是他意志的外化,那里打上了他个性的印记,或者说,是他身体的延伸。财富的增量和增值也在扩展(反之则缩小)着他生命的边界,他决定着可让渡与不可让渡。
但是,追求财富之心也是有度的,梭伦曾经说过:“财富无止境,贪欲生狂妄。”因为财富最终以自身为目的,当它达到一定的存量后,也就愈加激化了占有增量的渴望。这时候财富就会从生活的凭靠走向反面,变成统治追求者的力量。卡夫卡犀利地诠释道:“财富意味着对占有物的依附,人们不得不通过新的占有物、通过新的依附关系保护他的占有物不致丧失。这只是一种物化的安全感。”以财富来保住财富,就只能无休止地去追求、去夺取和占有,只有使财富达到最大化,才会经得住它的任何可能的贬值和流失。这时候,人就会燃烧着贪婪的目光、变态般的激情,甚至不怕触犯刑律、甘冒杀头的危险,伸开他章鱼般韧长的带着吸盘的腕足,去死死缠住所有可得之物。我们的祖宗很早就看到了逐财如何从开始就潜藏着一种病毒。人的天性是静的,之后便感于物而动,并由物诱化了好恶。一旦“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而且“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人就被物异化,人化于物,人也就同于物,便会“灭天理而穷人欲”,最终就有了“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礼记》)。至今,它们依然有着警世之效!
聚敛了大量财富之后,人就有了显赫的地位和名声,也自然有了张扬、佚奢的资质,甚至就在一张餐桌上,哪怕那餐桌就放在自家豪宅的厨房里,也要以铺张进行为富后的自淫。在这种自淫中他有了一种成就感,以自己的破坏、糟践来表明能力的超群和卓越。但他不知道这已经践踏了世间之仁,因为他的财富来自其他人的失去,他造成了他人的亏贫,即使他取之有道,也失德了。
财富应该是与人的幸福等值的,当财富的数量远远超出了人的基本需要后,它的边际效用便开始递减并接近于无。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当财富剧增到人无力守护直到为它而忧虑的时候,幸福又是什么?当代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列出了一个幸福的方程,那就是效用与欲望之比。当欲望既定时,效用越大越幸福;而当效用既定时,欲望越小越幸福。
效用乃是消费物品的满足程度,它与幸福同比例变动,而欲望却与幸福反比例变动。当欲望无限大时,幸福就会无限缩小趋近于零;而当欲望与效用趋于同值,约等于“1”的幸福,就是人的心理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也就是中和状态,它意味着人的知足、约束和节制,而不是欲望的膨胀。
彼得·克拉斯的这幅画,的确很古典了。时至今日,古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依然是这个世界实际的主宰者,他执着盘蛇手杖和金钥匙,足登生翼的高筒皮靴。这位财神爷又兼任着贸易和信使。尤其在今天的新经济时代,这位神的所有意蕴更加充分地应验了,那就是开放、信息、速度、流通各种功能的兼有,只有这样才能用金钥匙打开财富之门。
在整个世界进入了经济循环之中,赫尔墨斯便迅速在各处显灵。没有哪个时代能比今日更加“唯物”:在供求之间,物流追赶着时间,商品快速地集散;生产者细分着市场,精心核算着成本,他们最盼望现金翻倍回流,也最惧怕仓储积压,招来“滞胀”之灾。当促销、营销以各种方式刺激购买者眼球的时候,先前被人贬斥、谴责的浪费就不再被看成心理的紊乱和败坏,“美德不再只从属于节俭”,“购买成为一种经济‘责任’”(杜威)。社会就是要以高消费来疏通它的胃肠以防梗阻,来维持机体的有效运行,并且以乘数效应达到它的繁荣。这也应了古代陆楫的明断:“予每博观天下大势,大抵其地奢则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必不易为生也。”今天甚至有人言:在浪费出现盈余或多余的情况下,才会感到不仅是生存而且是生活。
于是,最明显的可以从就餐看到消费心态的生动写照。
在珠光宝气的宾馆里,在豪华酒店的雅间,装潢高贵的四壁,漆亮的桌椅和精美的用具,色香味俱佳的馔肴,烹调与工艺的完美结合,鲜花、灯光和轻柔的音乐,甚至还有丽人侍陪。
这与其说是为了饱,不如说是为了“醉”。在此就餐,除了生意的需要,也因为人情,更由此体现了人的地位和价值:在差别的现实中显示贵尊,一场酒宴就是一次优越仪式,在觥筹交错的快意中为自己因富而有的特权在心理上加冕。甚至满嘴酒气傲慢地从轿车里钻出来,摇头摆尾地搂着他的女人。
日裔思想家福山看出,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物质丰富之后,人们努力工作的动机,已经不在于需求,而在于未能遂愿的因为位置和竞争取胜所产生的被承认感,而唯有这种感觉才会在显眼的场所让人刮目相看,产生无形的溢出效应。所以,人们就要拼命赚钱,然后再大把地花掉。
每当时过境迁,生活总要暂且淡化、悖反、否定一些曾经为人所崇尚的理念,但是岁月从未有过彻底埋葬的能力。
虽然传统的节俭不再为财神所青睐,但是,即使世界发展到真如列宁所说的用金子铸造厕所的时候,纵与禁,恐怕依然是人立身的两难。只有清醒地循着内在的归宿,寻找到心灵的均衡状态,才能在生活中体会并享受到一种中和之美。重读彼得·克拉斯的餐桌,从他那淳厚的诗意里,从那非常世俗的情景中可以感到一种清朴的理性。“智者的目标就是生活方式的完全理性化和经济节约化。”(富兰克林)我们应当明白,生活不会没有一张餐桌,而人生也可以成为一场盛宴。
晚祷的悲哀
落日的余晖呈现出微暖的橘黄,仿佛带着神赐的福意在天际散射开,也流溢到匍匐的土地上。那夕照,虽然有着些许的灿烂,将空中静浮的云絮、云缕映成了绛红,却为黑色的厚云所阻碍,使得从地平线上闪耀的光芒含有了黯淡。暮霭和着地气,融成了潮湿的灰青色,越来越浓地笼罩着大地。白日的喧杂开始平息,渐渐转入了静谧。该是鸡禽入埘、牛羊入栏的时候了,依稀从远处的村庄的高树上,听到了雀鸟的聒鸣。近处的经过翻耕的田畴,一犁一犁排开的覆卷的湿土,如微微的波浪。不远处,隐约看到散乱的绿色的草堆,或者是挖土豆之后留下的秧蔓。四处越来越暗,已经看不清村庄和林灌的轮廓,唯有那座老教堂矗立在那里,尖尖的塔楼直指向天空。
就在这时候,那塔楼上的钟声响了,“当--”“当--”,沉重的、宏穆的音律,随着那钟锤的第一声敲击,刚刚入静的大地仿佛悸动了一下,立时就进入钟声的迷茫里,它的脉息就随着钟声起伏。钟声,以缓慢、有力的节奏,一声一声从教堂那里响起,一轮一轮,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展着,扩散着,召唤着四周远近所有的信徒。那对年轻的夫妻虽然早过了收工时候,但是依然在忙着刨收土豆。听到钟声,几乎本能地放下工具,迅速站定、低首,默默地向上帝做着祈祷。
钟声依然咣咣地响着,它震颤着的水轮状的肢体,以它特有的音质,和黄昏的沉郁、凝重,和残照的光与色融合起来,在天地间恰适的高度上荡漾着,纷乱密集地撒下它谶语般的音符。那钟声的无解性,在空间的无限性和神秘性,以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感召力量,震撼着凡世间所有的灵魂。两位祈祷者就在逆光里站着,并为钟声所浸围。他们的身影高大而庄重,正好与地平线相交成两个十字架。男子的双腿微微分开,低下头去,两手提着刚从头上摘下来的破帽子,脸与胸完全隐在背光的黑暗里。那女子侧应着夕光,双手并握靠在胸前,头向前倾着。两个人的姿势,细看上去并不自然,反而显得僵硬而笨滞,似乎仓促站好心神未稳就立即进入了沉默。但从他们的姿势和表情中,可以看到从心底透出的卑顺和安从。
出身于农民的法国画家米勒,一直如所有的农民那样,耕作在巴比松的土地上,生儿育女并且终老于斯。他从小受祖母的影响并且铭记、遵从着老人的教诲:首先做一个基督徒,信奉上帝,把教义中所包含的人道情怀深深根植在生命里。同样的生活遭际和体验,使他直接并深刻地理解了法国农民的品质和命运:他们仁慈、善良、懦弱、隐忍,在田地里耘耕不辍,艰苦地播种与收获,但是总不能摆脱贫困的压迫;重重的赋税把他们的腰都压弯了,但他们还是在无望中挣扎,偶尔有几声叹息和呻吟,透尽了世间无限的凄楚和悲凉。
米勒就是要描写这些“不说道理而充满生命的人物,不叫喊不絮叨而强于忍从,未尝敢追寻那意义而紧握着人生定规的人物”。
这些最卑下、最可怜的人们,就如这两位年轻的农民。
画中微仰的角度,使他们的身体有几分挺拔。男子的脸是瘦削的,头发粗乱,高高的鼻子下是缄默的嘴。穿着开怀的小袄,刚过肚脐,几乎系不上扣子,袖子又瘦又短;而那破旧的裤腿也高高缩离开双脚,一双笨重的鞋子沾满了泥土。那女子,穿着又厚又硬的暗红色的棉袍,显得臃肿而寒碜,虽然衣着如此,但为了劳作时不致磨破,又用破围裙护起来。
与身体相比,他们的脑袋略微显小,这是经年的体力劳动所致:自小就开始的几乎没有休歇的辛劳,使他们的骨骼强壮了,只有这样才能抵得住生计的付出,耐得住无奈的饥寒。
而土地需要劳动者的,也只有这些了。法国农民对土地有与命相等的依恋:“在内心把土地和他的家庭以及职业视为一体,也就是把土地和他自己视为一体。”(孟德拉斯)自然,祖祖辈辈相同的命运和遗传,头脑的功用渐渐弱化了,他们没有文化,也不会受到什么教育,更不会去寻找什么人生的、生活的意义,只要相信上帝就足够了。只要记住几句经文,也就明白了穷困的缘由。
他们穿着如此,吃的又是什么?是土豆,口袋里、篮子里那些沾着黑土的土豆。他们就靠咀嚼这些简单的甚至可能不充足的食物来填充肠胃,再转化成耕种土地的力气。所用的几件工具,一支铁叉竖插在地上,一只树条编成的小篮子,再就是一架矮矮的小轮推车。使用的工具同样粗简而原始,勒鲁瓦-古兰曾经说过,人是“通过一层物体(工具、器械)的中介来适应自己的环境。……人类就在这样一种中间层之中取食、自我保护、休息和行动”。“工具的作用就是最直接地延展四肢的功能……因此工具仅次于身体,最彻底地与自我合为一体。”(齐美尔)工具表明了人对自然的开发利用的程度,这程度也证明着他的生存质量。落后的工具也标志着落后的生活。这对年轻夫妻,他们离幸福还那么遥远。
但是,他们还要感恩于上帝,还要向主进行谦卑、虔诚的祈祷。根据基督教的教义,今生的苦难乃是上帝的安排,是注定如此的。它是神的意志,人只有履行考验,只有静默无怨地接受、忍受,才会在来世进入至福至乐的天堂。每日向晚的钟声,都是上帝的一次莅临、启诫和导领,是一次完美的抚慰。看那钟声里的女人,温柔、善良,脸上充满淡淡的哀愁,但又有着无限的恭顺。她完全沉浸在钟声制造的幻境里,仿佛圣主的灵此时正在天地间飘动着,在黄昏的橘黄的和淡红的光芒里,似乎翔飞着无数洁白的天使……祈祷,低默地做出的最简单的仪式。信徒就以这简化的仪式向着上帝展开了自己。祈祷的过程是一种寻找,也是一种在冥想中的发现。它“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祈祷就是跃入消逝与产生之间的改变一切的弧光中,完全融进弧光中,把它无法估量的光包容到自己的生存这张极易破碎的小摇篮里”(卡夫卡)。那低低的从唇间念出的祷辞也是独白,在寂静中恍惚产生了一种倾听,那虚无中的上帝仿佛在这独白中悄悄临近,变成了一种确在,正在以悲悯、怜爱和理解的目光看着这些苦弱的垂下头去的子民。在这之前,人们只是渴望的东西,这时仿佛成为活生生的真实,人在经验着超验的高贵和亲切。独白变成了与上帝的交流和沟通,甚至与上帝相拥合。在全神贯注里,他会感到刹那间摆脱了世间所有的穷苦、艰难与忧伤,远离了孤独、孤弱和无助身心沐浴着神的惠顾的光芒,肉体变得轻松而透明,因为,福祉已经被天父预定在未来。
恩格斯曾经满含同情地看着这些难民,如是感喟:他们虽绝于物质的解救,却追寻着精神的解救以代替物质的解救,他们追寻意识上的安慰,以免完全绝望。基督教乃至所有的古老宗教,都是属于苦难者的。当生活的重负压得人们筋骨欲要折断,生存的环境恶劣、残酷而且人无力改变,希望依然渺茫的时候,基督教虚幻的末世神话,许以此生之外的天堂,好像从黑云的空隙投给苟活者一缕阳光。它在讲经的圣坛前,在礼拜日燃起的一盏盏白蜡烛的光晕里,在定时的简短的祈祷中,让人暂时忘却或者排遣了百结愁肠,释化了积压在灵魂中的悲凉,也算是麻木中的一时的憩息。宗教,的确是苦难者的呻吟,“是人民的鸦片”,使人们在醉感里想象着最终的救赎,虽然今生不会而且永远不会得到应兑,但它却在维系众生世世代代的挣扎,使其不至于彻底沉沦。
马克思也认为,那时的法国农民,同样是社会阶层中最低下的弱势群体。自古至今,一辈一辈,以仅有的或者租来的土地为生,在一小块粗糙的土地上终生经营。土地使他们彼此分散着,因此也孤立着。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因此,他们无法形成一个向心的集体,却是由一些“同名数”相加形成的。马克思在这里用“同名数”这个词,乃是看到了作为个体的农民只是数量上的,而非质量上的。他们没有文化,没有个性,没有深度,更没有思想。作为人所具有的天赋(本质)和应有的权利意识,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以陈旧落后的生产方式,早已将其销蚀殆尽。他们的穷苦导致了愚昧和无知,他们不会反思,不会质疑和拷问命运。祖辈如此,也就潜在地变成了命该如此,只有默认和相信。于是,宗教就成为他们唯一的信仰。
然而,宗教并非只是“人民的鸦片”。其实,在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着接受宗教的因素。人是需要合群的,他惧怕孤独和处弱,人本来就是厌恶风险的生物,他的心灵永远不能没有托付。宗教不能完全与愚昧构成等式,皈依它的也不仅仅是农民,还有达官贵人,有握着权杖、戴着金冠的帝王,有戴着夹鼻眼镜的教授、科学家,甚至有奸宄、枭雄、混世魔王。信教,与其说是因为无知,不如说是因为“限度”。当人生跌宕无着、顿挫有艰,悲喜祸福如同旋涡使人载沉载浮的时候,他看到了世事的无常、今生的飘忽和人的渺小。甚至还有卓越之人,独离了庸众,孑然站在知识的疆界上,也就愈加看到了无知那巨大的黑暗,他也就对自己的智能开始了怀疑,一种无力、无望击穿了他的心壁,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那双蜡制的翅膀,达到接近太阳的高度后,反而临近了自己的劫命,最后翅膀熔化栽入大海。他明知道宗教的虚无,但依然要把这虚无当成神圣的实在,并且安放自己的今生和心灵。
基督教给予了苍生也包括这两位年轻的夫妻安慰,同时它也在安慰中施行了欺骗和奴役。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人的一生就是认真应罪、受罪、认罪的过程,在罪之中才可能完成赎罪。布道者和卫道者共同地反复向信徒们灌输的“罪感意识”,已经如遗传的基因那样潜存在信民的血肉里。他们此生所承受的一切,所有的折磨和蹂躏,都是报应,是从始祖那里开始的罪孽。今世的人面对的种种痛苦,也在证明着那前世之罪的深重。只有追随上帝,不住地祈祷和忏悔,把这一辈子当成一次达到拯救的劳役,才是摆脱苦海的唯一途径。对此,恩格斯愤怒地进行抨击:对于时代的败坏,对于一般物质贫困和道德贫困的控诉,基督教的罪业意识回答是,本来如此,世界的堕落,罪在于你……于是,权势者的无道、残忍和荒淫,人间的道德败坏与无耻,人性的沦丧和腐靡,由此所造成的种种不公,都能在这里找到合理性的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你”最终净化,成为上帝的子民。
由此而言,对于一群像草一样的民众、一群卑弱的以土为生的农民,对于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妻,除了种植、收获并咀嚼土豆和每日定时祈祷,他们又能怎样?他们能在真实的世界上寻找到幸福的出路吗?他们永远也不能“紧握人生的定规”。
钟声依然缓慢地响着,对于黑夜来临前的钟声和信徒的祈祷,鲁道夫·奥托曾经论述说,上帝原是栖居在浓密的黑暗中的。当黎明来临,神圣就像朝露一样从人的心中蒸发掉了。因为这时候人们不再仰望上天,而是狭隘地局限在尘世,两眼盯在脚下的土地上。“人类开始工作,开始劳作,直到傍晚。”在平庸和琐碎中是见不到上帝的,只有夜晚又一次来到,沉寂、模糊的黑夜里,“那可敬畏者离我们更近……”所以钟声响起的开始,是在示告着救世主的临驾。
年轻的男子和女子,就这样站在田野里,以祈祷而朝拜天主。他们生活的路还很长,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但从他们身上,人们看不到一丝反抗命运的迹象。一切都在沉郁、压抑的气氛中,只有钟声,一阵阵传来,那洪阔之音,加重了夜色的涩滞,逐渐变得凄迷和苍凉。直到夜幕完全覆盖了无边的大地,也淹没了他们俩归家的疲劳的背影。只在远处看不见的村庄里,隐隐闪着点点萤尾般的灯火,盈盈如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