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新官“三把火”的时候有个共同特点,即引起了上级的注意。也就是说他们释放出的信息、打造的自身形象直接影响到了日后的仕途。新官上任头三年磨勘中,除了学习官场规则和建立关系之外,最主要的是如何打造自己的形象,若能引起上级的注意,那便安好。进入仕途并不代表一劳永逸,每年有退休的,亦有新官加入,形成了一个新陈代谢的循环机制,造成竞争不断地加剧。
1.“三把火”与“泼冷水”
翰林学士的政治身份很高,没有正俸使得这一职位的光环与实惠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发放的津贴不够买酒吃,每个月部门公使钱平摊到个人头上也没几吊。清水职位该如何豪夺巧取?陶谷有办法。
陶谷,宋初名士,原与赵匡胤共仕后周,他的著作《清异录》是研究宋代历史的重要笔记资料,保存中国文化史和社会史等方面诸多重要史料,该书中一半以上的条目被《辞源》和《汉语大词典》采录。
翰林院刚来的权学士有匹日驰数百里的好马,陶谷相中了。宋代大臣卿相上班骑马,明清时期才坐八抬大轿。《涑水纪闻》载,仁宗时参知政事石中立性格幽默,当了副宰相依旧诙谐不改。一日下朝马惊了,石参政从马上摔了下来,左右大惊失色,忙上前扶起来问是否需要就医。石中立戏曰,幸亏是“石参政”啊,这要是“瓦参政”,非得摔成齑粉不可。宋代官员骑的马等于今天的私家车,是交通工具的一种。权学士的明显是宝马车,坐着上下班有面子。陶谷直接向他索要,宝马良驹谁能舍得给你?权学士就说,陶学士想要,诚当拜献,但因我岁数大腿脚不利索,再等两年也就致仕了,到时候当礼物献给你。陶谷话锋一转,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这番话本学士甚为感动。
权学士的拒绝在情理之中,在感情因素上陶谷是可以理解的,两人关系一般,凭什么把昂贵的宝马车给你?你又不是皇帝,说的话又不是圣旨。理解归理解,见到权学士的宝马陶谷心痒难耐,叵耐翰林学士毫无实权,没什么拿得住人家的。能够担当翰林学士,其学问是公认最深的,对经史子集有所研究,譬如与陶谷同在翰林的《宋刑统》主编窦仪。然而,学问做深了的人容易掉进去,权学士眼瞅要退休的年纪才混到翰林学士的位置,可见一辈子死读书,不谙官场之道,不识官场规矩。陶谷很快发现了他的弱点,起而攻之。
一次起草密诏,陶谷崇拜地看着权学士说,我非常喜欢你的破体字(古代简体字),你来写吧!新来的权学士想到自己的书法有机会展示在皇帝面前,跟打了鸡血似的,没多想提笔草拟完成。陶谷拿起奏本扫了眼,方才对他书法的欣赏转瞬变作笑里藏刀。陶谷说,帝王密诏乃国家机密大事,必须要先经过皇帝批准。如今你未经批准擅自写诏,你想干什么?如果密旨泄露,罪将不赦。
权学士吓得浑身冷汗,陶谷轻描淡写地说的这两句话着实瘆得慌。泄密和疑似造反两种罪名,哪一样都是他不能承受之重。权学士哭天抹泪地辩驳自己刚来的不知道规矩云云,请求陶学士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陶谷说,放过你可以,把你的马给我。权学士这才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只得献出宝马。
《国老谈苑》中的这则陶谷轶事,并非是简单的索贿故事。姑且不论陶谷人品如何,通过这则故事能够看到官场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狭义上指刚刚入仕的官员热血沸腾,然后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大捞政绩。在故事中不难发现,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其实是个陷阱。官员燃烧“三把火”的同时政敌早已准备好了冷水,等利益机会出现会毫不犹豫地泼洒。权学士刚刚调入翰林学士院,如同刚上任的新瓜蛋子,对该部门的各种规矩不熟悉。老同事陶谷游宦多年,从后周到大宋,政治经验颇为丰富,看准了他这一点,所以敢公然索要良马。陶谷也料到权学士定会拒绝,略施一计,从被动想要变为主动索取。
刚刚入仕或晋升其他部门等,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新官”,平调则不算在内。宋代新官入仕的头三年磨勘,很少有一鸣惊人的。即便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也不具备施展的平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前三年旨在学习各种官场规则和建立关系。如若碰壁,上面的权学士即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可见,“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广义概念是指一位官员在仕途晋升的各个阶段的把控。
陶谷仕后周的时候受到世宗柴荣的重视,经常派他出使南唐、吴越等割据政权。其时的政治形势,后周独霸中原,北拒契丹,南欺诸侯,占据着中国自古以来的政治中心,那是不折不扣的强国。正所谓弱国无外交,南唐大使来朝见后周世宗谨小慎微,相反天朝使者去弱国等于京官下地方,一路神气得不行。鉴于国际关系,谁出使江南下国那都是一次发财的良机,陶谷充分地利用“天朝来使”的身份公然索贿,连吃带喝带拿带骂。
《国老谈苑》载陶谷出使吴越期间,当地官员热情招待,好酒好肉准备着。很不凑巧陶谷闹眼病,在驿馆里面不出来。天朝使者这是啥意思?吴越众位官员一合计,很快明白了,大家虽不在一国为官,但本质一样。官员派人去驿馆探望陶天使,直截了当地问:“何所欲?”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陶谷毫不客气地说,给拿十个金钟吧!金钟要么是蟋蟀要么是紫砂壶,总之是吴越的土特产,很昂贵的东西。吴越方面满足了“陶天使”的要求。陶谷当即出席宴会,并写诗表达谢意“乞与金钟病眼明”,意思是说只要到手钱不少,啥病保准都能好。陶谷带着吴越的礼物回京复命,临行时答应人家等我好消息,给你们在吾皇面前美言几句云云。哪承想陶谷到了本国境内赋诗于邮亭(当时的信息传达网点):“井蛙休恃重溟险,泽马曾嘶九曲滨。”令人全国传诵。诗句意思平白直叙,井底之蛙依仗江南河流纵横之险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国早晚灭了你们。与后世京官出差的意义大致相同,因为有东西可拿,很多京官愿意下地方出差。并非所有出差皆能拿到好处,如陶谷后来出使南唐时闹出笑话,直接影响到了他的仕途晋升。
陶谷出使吴越大长后周志气,于是柴荣又派他出使南唐,又一次连吃带喝带拿带骂人的机会来了。陶谷一展天朝来使的威严,仗着本国强大专门侮辱下国。招待会上,陶谷对中主李璟出言不逊,挖苦讽刺,以太子李煜为首的诸大臣敢怒不敢言。
南唐方面招待得不错,然而长达两个月的出使令陶谷百无聊赖,遂在驿馆墙上写道:“西川犬、百姓眼、虎扑儿、公厨饭”。韩熙载看过后弄不明白什么意思,拿给宰相宋齐丘,宋说:“这是字谜。‘西川’即是‘蜀’,‘蜀’加上犬是‘独’字;‘百姓’为民,‘眼’为目,合起来是‘眠’字;‘虎扑儿’是指爪子,‘爪’、‘子’两个字合并是‘孤’字;‘公厨饭’是官家的食物,‘官’字加上食字旁是‘馆’字。连起来就是‘独眠孤馆’。”韩市长恍然大悟,原来天使寂寞在唱歌,这事好办了!
某天,陶谷眼前一亮,驿馆来了一绝色美女,自称驿吏之女秦弱兰,弊衣竹钗,美得那叫一种原生态。陶眼珠子差点儿没掉下来,顿时抓了狂。秦姑娘经常在驿馆里晃悠,擦擦扫扫的,举止端庄,陶谷情不自禁春心荡漾,按捺不住激动的内心,遂写了首《风光好》,词曰:“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没必要去理解词的意思,完全是情书求爱信。
情书发出后没了音讯,秦姑娘不见了。陶谷郁闷之下,选择了回国。太子李煜设宴送行,陶谷又拿盛气凌人的样子,把被甩的气撒到了南唐公卿大臣身上。这时,李煜让歌姬出来献歌缓解下尴尬气氛。陶谷一看那不是朝思暮想的秦弱兰嘛!更令他气愤的是秦弱兰开口唱的竟是他那首《风光好》。陶谷羞愧难当,当天回了国。秦弱兰不是驿吏之女,她是江南名妓,韩熙载和李煜下了套给陶谷设美人计,成心让他出丑。
事儿还没完。陶谷从南唐灰溜溜回到开封,本以为没事了,没想到《风光好》如同一夜爆红的流行歌曲,竟在开封城里传唱开来。世宗柴荣想以这次出使南唐大长天朝颜面为由给陶谷加官晋爵,当提出要给陶谷升官时,遭到了时任宰相的范质的强烈反对,理由是陶谷看着道貌岸然,实则品行不端。虽无人告诉柴荣,但他也听到了些风声,想着提拔下你,瞧你这把火放的。陶谷被冷落到了一边,仕途晋升遭遇了冬眠期。
不久,政治性大逆转,大宋建立。陶谷见风使舵,依附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普。在宰相赵普的帮助下,陶谷任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才有了前面要宝马的事儿。这把火陶谷原以为烧出了热量,没想到再次被泼了冷水,这回泼他冷水的人是赵匡胤。
入宋后,赵普一家独大触碰了皇权。官场,最大的沉浮无外乎“平衡”二字,皇帝与大臣之间保持着某种平衡关系,一旦平衡关系被打破就会出现斗争。《宋史》载熙宁变法的时候,宋神宗说:“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答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宋代政治敦厚,重文抑武,形成了皇帝与文臣共和的政治形态。帝国好比是家股份制公司,皇帝是大股东,占一半股份,其他臣子占另外的一半。如平章事、参知政事、枢密院使、三司使、知开封府事等宰执阶层的官员占的股份比例比其他大臣要多些。赵普为相之际大权独揽,到了有政务独自处理、不向最高领导请示汇报的地步。他所占的股份一下子多了起来,打破了皇帝与士大夫之间的平衡关系,是以赵匡胤出手对他进行了打击。
赵匡胤找到与赵普有隙的窦仪。一因窦仪与陶谷同为翰林学士,同行是冤家,两人动不动就在学术上掐架。陶谷背后有赵普挺着,排挤窦仪。宋初时,赵匡胤想选个从未使用过的年号--乾德,来自《易经》“木大哉乾元”,象征北宋初年欣欣向荣之意。宰相赵普拍马屁说这个年号非常好,没多久宋灭后蜀,发现一面后蜀铜镜上写着“乾德四年铸”字样。赵匡胤把镜子扔给赵普,我宋朝还未到乾德四年,怎么有了这个镜子?赵普文化水平不高,支吾半晌,答不上来。赵匡胤忙召见翰林学士陶谷、窦仪。窦仪就说,此物不是后蜀的,必为前蜀之物,前蜀王衍用过“乾德”年号。赵匡胤瞪了一眼赵普,感叹“为相还得是读书人”。
有这么一次小过节,赵匡胤对窦仪面授机宜,希望窦仪出面揭发赵普的各种罪行,然后罢其相,由窦仪担任。窦仪不是书呆子,他明白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或者说陷阱。机会是若肯配合皇帝揭发赵普定能加官晋爵,领导答应的,保准儿君无戏言。然而,赵普不是普通人,年轻时一直跟着太祖打天下,与赵匡胤、赵光义关系密切,宋初各种政治活动均出其手,无论感情、政绩、根基,谁敢动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如果罢了赵普相位,哪天太祖有事想起他重新启用,当年揭发他那人就傻了。窦仪急忙扑灭星星之火,说赵普为开国功臣,公忠亮直,臣不知他有什么不法之事。赵匡胤见他不答应,找到赵普另一位仇人卢多逊,同样面授机宜,卢多逊心领神会,弄掉了赵普登上了相位。赵普被罢相,陶谷仕途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陶谷觉得曾与赵匡胤共仕后周,算是同事关系差得不远,再者说经常作为帝国外交官出使南方下国,自觉对大宋颇有贡献。他乃一文士,想升官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托内侍试探领导口风。赵匡胤说,翰林们起草文书皆翻阅前人旧作,改换一下词语罢了。正所谓“依样画葫芦”而已,有什么贡献?陶谷听后顿感无望,心怀怨气地在翰林院墙上题诗一首:“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国老谈苑》)赵匡胤没理他,陶谷只好继续做他的翰林。
前文所叙的权学士被陶谷灼伤,同样陶谷又被赵匡胤灭火,无论权学士、陶谷还是窦仪,他们在面临仕途“三把火”的时候各显其能,取舍不同,仕途结果亦不相同。“三把火”是机会还是陷阱,完全由当事人的政治觉悟决定。此是为官最基本的素质,政治眼光决定了一个人仕途的长久。就好像瓜熟蒂落,“瓜熟”与“蒂落”是质的两个不同阶段,先有了“瓜熟”,而后方能有“蒂落”。官员手中的“三把火”运用得好必然星火燎原,运用得差很可能引火自焚,譬如卢多逊。
窦仪回到家与兄弟们讲了赵匡胤要罢赵普这件事,他由衷感叹道,我是当不了宰相了,但也不会被发配到崖州,老窦家可保全性命。果然如他所料,太宗时赵普复位,卢多逊被贬崖州(今海南省三亚市)。卢多逊罢相贬谪,所有门客一哄而散,送他上路的只有两个,一曰苏冠,二曰种英。苏冠改名为苏易简,于太平兴国五年高中状元。种英改名为种放,通过“以隐求名”的方式入仕,新官“三把火”烧得那叫一个面目全非。
2.秩序与圈子--仕途内的橄榄枝
宋初建,对人才极度渴求,一面通过科举考试招揽人才,一面把民间名士笼络过来。宋初有三位名士,陈抟、种放、魏野,一个道家,一个儒家,一个诗人。
种放年轻时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没考中,心灰意冷隐居去了,投奔宋初第一隐士陈抟学道。陈抟来头不小,赵匡胤年轻时听过他讲课,父母告诉他要重用陈抟。赵匡胤对他却不感冒,感觉那套东西华而不实,远没有书记官赵普的战略实用,遂拿些钱财打发了他。陈抟命够苦的,半路上被山贼打劫了。种放找到他学道,大侃官禄非我所愿。陈抟一言戳穿了他的面具:“君首相当尔,虽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异日自知之”(《邵氏闻见录》)。陈抟好预言,说种放日后是当宰相的料,但这一次他预言错了。
陈抟拒绝了他,于是种放与母亲来到终南山隐居,聚众讲学,呼朋引类。种放能喝酒,常与朋友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酒。用他自己的话说喝酒不叫喝酒,叫“空山清寂,聊以养和”。种放的朋友们多是当地名流、地方官,所以这种隐居的动机有待商榷了。种放隐着隐着隐出了名气,如《北山移文》描写的以隐求名的假隐士一副嘴脸。陕西转运使宋维翰举荐了他,宋太宗责令当地政府给种放三万钱(三十贯)充当盘缠来京授官。
种放的隐居收到了效果,朝廷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种放刚要接受,他的朋友说话了,地方官有个叫张贺善的与他关系不错,提醒他今天你若赴召,最大的官也就是做个监丞之类的科级职员。种放就问,以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张贺善支招,你不如称病不去,日后再召怎么也得是个厅局级干部。种放听从了朋友的规劝,以“恪守隐节”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召试。太宗大怒:“此山野之人,亦安用之?”不复召。种放傻眼了,组织无情地抛弃了他,以隐入仕的梦想破灭。种母对他一顿痛骂,你已经打算隐居,讲学何用?要么你就去做官,要么就消停待着,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种放这次听了母亲的话,搬一处穷乡僻壤,过着清贫生活。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老板换了宋真宗,机会再次降临。宰相张齐贤举荐了他,有了上一次吃亏的教训,种放老老实实赴召,授官左司谏,年过半百的种放欣然接受了(《事实类苑》)。
入仕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有才能的去科举,没能力的走关系。显然种放是想通过“以隐求名”的方式进入体制内,太宗时他失去了一次入仕的机会,换来了三十年的清贫生活,代价太过沉重。如今真宗朝一个小小的九品官,种放竟然接受了,忘却了当初“恪守隐节”的崇高理想。支招的张贺善也是一文盲,若不然怎会在地方工作,与种放结交的人竟然史上无名,足见其觉悟低下。纵观种放入仕的艰难过程,他不谙官场之道,梦想着一步到位,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加官晋爵人所愿也,前提是需要进入仕途体系。科举落第,又不是打江山的功臣,凭什么上来给个中高层干?那让全国的中高层情何以堪。
进入仕途体系内的种放学聪明了,官路青云直上,历任给事中、工部侍郎,做到了朝廷建设部“二把手”,对他这个毫无根基的人来说算是到顶了。宋太宗说他是“山野之人”一点没说错,当上了高官的种放飘飘然,老毛病又犯了。澶渊之盟后,宋真宗迷上祥瑞,全国各地找。一次西祀,路过种放家,其时种放大哥去世,种放居丧在家。走到半路上宋真宗犹豫去不去西祀呢?召种放来给参谋参谋。种放接到圣旨急忙赶去见官家。真宗大喜,拉着种放的手登上鹳雀楼,邀请他同去长安西祀,敢情是宋真宗想他了。
种放建议,此去长安有三件事不便,扈清跸(道路戒严)、行旷典(制定前所未有之典制)、文颂声(作文歌功颂德),请官家免了吧!真宗同意。西祀结束后,真宗又邀请他一起回京城,种放因为居丧没去。临走时真宗把话撂下了,不用等多久,必召你回京。把大臣们气得眼睛血红血红的,遂有高手出现杀其气焰。大臣先派人对种放说,官家召你回京也就那么一说,你定要恪守隐节。种放深以为然。真宗回到京城果然下了诏书召种放回京。大臣就说,现在召种放他必然辞勉,久而不召,他一定会将自动乞觐,不信打赌试试。真宗不信,下诏,果然种放没来,写了一封问安信。半年之后,报告称种放乞见皇帝。真宗大骇,当时召你你不来,现在不召你居然自动送上了门。忙召见当初那位大臣问道,为何你如此料事如神?大臣斩钉截铁地说,官家没看明白吗?种放为人强持隐节,岂是隐遁之人,无非沽名钓誉而已。他知道现在朝廷宰相位置空缺,才乞觐的,目的不单纯。于是,真宗批示种放所请宜不允。赐银一百两,给你个面子。种放悲愤交加,当年就去世了(《玉壶清话》)。
种放的“三把火”玩火自焚,他的仕途失败,是因为破坏了官场的政治秩序和精神秩序。
宋代重文轻武,文官位置显耀,有不成文的秩序规则。最显耀的当属科举中的进士科,其次是科举诸科,再次是恩荫,最次是特召,大致有这么一个划分区间。北宋仁宗朝国家科举制度已然完备,对于人才的选拔更加严格,宰执多为科举进士科前三等出身、如韩琦榜眼出身、王安石进士第四名、王圭榜眼出身等等。特召为宰执的,要么才华盖世,要么政绩斐然,如晏殊、富弼等。太宗时宰相吕端恩荫入仕,处在他下面的寇准科举入仕,吕端虽是老臣,因两人出身不同,自觉得矮人家一截儿,所以极力推荐寇准。宋太宗选择了两人轮流执政的方式,以此来保持科举与恩荫的平衡秩序。诚然在武官方面同样存在这一秩序,以武举进士科出身为荣,靠真刀真枪打仗上来的毫无优势,譬如仁宗时枢密使狄青,干了不到四年被排挤下野。
有本事的去科举,没本事的靠恩荫走关系,从入仕途径来看特召是最疏远的一种,不算正规军。特召入仕的官员是朝廷的需要,可能并不希望你有所作为,只是花钱供养用来装点门面。特召官员的仕途如履薄冰,加官晋爵容易引起士大夫的诟病。论才华、论政绩、论觉悟必然超出其他官员,达到服众的程度,你的路才会走得坦荡,很明显种放不具备这个素质。再因曾经有一次入仕“污点”事件,让所有士大夫看清楚了他假道学的面目。民间一隐士,年岁不小了,再加上皇帝亲善他,做到工部侍郎,大家都可以理解。再想往上进阶,士大夫们必然群起攻之。种放的根基薄弱,不像特召入仕的晏殊、富弼,在朝经营多年,老人仅剩他们几个了,登堂入室无可厚非。种放的根基薄弱直接导致了他不可能再进一步,其他大臣混迹半辈子有很多未能坐上侍郎职位,才华不盖世,政绩不斐然,凭什么你一上来就给你这个位置?而后故技重施,以隐求晋升,精神方面士大夫对此等官员表示强烈排斥,因为种放是不属于自己圈子里的人。官场是由若干个圈子组成的帝国九连环,文官一大圈、武官一大圈、吏员一大圈。文官里又有进士圈、恩荫圈、特召圈、皇室圈、太子党圈、学术圈、文坛圈等等,圈外的种放被士大夫打击也就可以理解了。
3.形象与印象--混也需要智慧
陶谷公然索贿、种放以隐求名,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在新官“三把火”的时候有个共同特点,即引起了上级的注意。也就是说他们释放出的信息、打造的自身形象直接影响到了日后的仕途。新官上任头三年磨勘的日子中,除了学习官场规则和建立关系之外,最主要的是学习打造自己的形象,若能引起上级的注意,那便安好。进入仕途内并不代表一劳永逸,每年有致仕的,亦有新官加入,形成了一个新陈代谢的循环机制,造成竞争不断地加剧。磨勘形象与印象大不相同,恰因外在的或内在的形象支撑了他人对你的印象。主官聚会谈论起新来的进士们,某某内敛、某某稳重、某某嘴上没把门的云云,他们根据什么评价这些新科进士?无疑是新人们各自展示出的形象给了领导们一种印象的表述。宋神宗时皇家歌舞团里有个叫王迥的,人品轻狎,能力一般,但长得帅气逼人,有首歌唱的“奇俊王家郎”就是他。宰相蔡确举荐他为监司(纪检官员),神宗急忙问,你举荐的人是“奇俊王家郎”吧?是的话,朕准了。宋神宗很快地答应了蔡确,因为他对王迥的印象很好,花瓶的作用就是用来装点门面。无独有偶,到了哲宗时,蔡确举荐了当时博学有名的袁应中。这人学问没得说,只是长得太难看,肩胛畸形,面多黑子,给人的感觉是他除了好事之外什么都干得出来。哲宗一瞅,太寒碜了,下去吧!袁应中愕然而退(《萍洲可谈》)。同样是举荐,王迥与袁应中仕途相去甚远,一个在仕途游刃有余,另一个可能一辈子难以入仕,原因是表现于外在的形象给了皇帝不同的印象。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甲子科,福建晋江人曾公亮考中了进士甲科。这一届的科举状元本该是宋祁的,代替宋仁宗执政的彰献太后以“不欲以弟先兄”为由,乃擢宋庠为第一名,宋祁居第十名,因此兄弟两人有了“双状元”之称。叶清臣考中榜眼,他是宋代著名史料《石林燕语》笔记作者叶梦得的曾叔祖。探花是苏州人郑戬。其他进士有曾公亮、余靖、胡宿、苏涣(苏轼伯父)、程浚(苏轼舅父)等人,其中官位做到宰相的大有人在,福建晋江人曾公亮值得一说。
时年二十六岁的曾公亮下了地方磨勘,做两浙路越州会稽县的知事(今浙江省绍兴市)。上任伊始曾公亮表现出了要大干一场的政治决心,“初试吏,即能听决狱讼”。刚一上来曾公亮就能独立断案,这对新科进士诚然不易,要知道圣贤书有“隐恶扬善”的缺点,教学生们的那套理论与实际相去甚远。年纪轻轻的县太爷对民间案情的逻辑、是非、利益看得颇为透彻,这点值得称道。诸多县太爷喜欢坐在大堂,周围接触的不过三五衙吏,久而久之与民间现实脱了节,从而有了那些哭笑不得的故事。对现实能有清醒的认识难能可贵,何况独立断案。譬如《鹤林玉露》载,国子监将士余曩经常行走于王侯将相之门,对市井一点儿不了解,于是闹出了笑话。有次余曩买了一担柴,花了个天价,六百贯,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贵的一担柴了,吏员们大感震惊。故事的结尾,作者罗大经发表了感慨,“窃叹士大夫所见不如此卒多矣”,像这种士大夫,除了咬文嚼字,不事生产,不如寻常衙役的委实是太多了。
曾公亮独立断案的政治才能达到了“吏莫能欺”的程度,树立了精明能干的县长形象。不仅如此,曾公亮勤政爱民的一面尤为突出。当地农民依靠鉴湖灌溉农田,然而鉴湖经常水满则溢,淹没大量禾田,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针对这一现象,曾公亮着手治理,组织人力物力在鉴湖附近的曹娥江堤修筑了“斗门”,其作用是“泄湖水入江”,由江引入东海。如此一来,水患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民受其利。
曾公亮不断表现着积极向上的热忱,尽了地方官的责任,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平步青云只是时间问题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节骨眼上曾公亮犯事了,成了他一生的政治污点。《宋史》载曾公亮做会稽知县时,“坐父买田境中”,发生了“强买民田”的事情。曾肇(曾巩异母弟)著《曾太师公亮行状》对此事的记载与《宋史》大致相同,会稽任内强买民田铁证如山。《宋史》说是曾公亮的父亲干的,《曾太师公亮行状》说是曾公亮的亲戚干的,说明强买民田的并非曾公亮本人,属于官员家属犯错误。不管谁干的,总之曾公亮受到了牵连,“谪监湖州酒”,贬谪到了湖州监湖州酒务,未免令人扼腕叹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界新星,转瞬即逝。组织上有心提拔,碍于此事的影响,只能等待了。数年后曾公亮才进入京城,入中央任国子监直将,皇三年(1051年)升翰林学士,距离强买民田案已过了二十四五年,可谓影响深远。
仕途“开门红”阶段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强买民田案,对曾公亮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让他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价。如果没有这件事,以他的政绩应该很快晋升成为州、府的主管,而后调入朝廷再混几年,复制寇准三十三岁为相的神话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后院失火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朝廷官员,很多人身正不怕影儿斜,叵耐祸起萧墙,被人抓到把柄,那么仅剩下两条路可走了,要么死得憋屈,要么死得壮烈。再多的政绩与道德的污点在中国官场难以达到平衡。就好像一个坏人干了一辈子恶事临死前做了件好事,人们会说良心发现浪子回头,反之,一个好人干了一辈子善事临死前做了件恶事,我们说他晚节不保,与“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的道理相同。
后院起火是极为严重而且难以解决的政治荆棘,有太多的官员败在了这点上。官员本人清正廉洁,保不齐家属不拿钱,教育好了家属,保证不了门客幕僚不犯错。期望所有官员都像包拯遗言中说的“后世子孙有当官的,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后不得葬于祖坟中。不从吾志,非我子孙”,那也不现实,更不可能。家属问题值得每位官员重视,本人可以抵御糖衣炮弹的进攻,难保家属、门客、幕僚也可以,到时候他们所作所为的恶劣影响,朝廷及民间会一并算在你头上,由你的仕途埋单。
曾公亮任翰林学士后仕途晋升明显加快,宋仁宗嘉元年(1056年)为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韩琦共同主持朝政。宋神宗时期以仁宗朝老宰相的身份鼎力支持王安石变法。宋神宗召王安石犹豫不决时问他,王安石历经两朝,今以有病为由累召不起,是真有病在身还是有所要求?曾公亮说,一定有病在身,要不然不能不来京城。另一位宰相吴奎说得更直接,王安石与韩琦有隙,所以才不肯入朝。我与王安石在群牧司共事过,王安石刚愎自用,所论阔迂。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曾公亮力挺道,王安石宰相之才,吴奎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考察王安石新官入仕的前几年,所作所为确实比曾公亮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