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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花香雾气中的梦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黏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

补破衣的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的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叫她做“衣服的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的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的材料在别人的衣服上,怎么自己的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的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的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的衣服害病的。”

她仍整理筐里的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的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的爸爸爱惜小册里的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的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的话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的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的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们的髑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的髑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的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美的牢狱

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的晨妆,见她的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

“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

“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么?”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的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它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它们的出处爱它们;若是把它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它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丽的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的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

“我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它的花染红了呢?”

“所以说它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狱建筑好了。”

“胡说!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捡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狱里头,且不时时把牢狱的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的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

光的死

光离开他的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的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的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的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的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扰?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的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的命儿,我所爱的,你回来吧。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的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的。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吧。”

他的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的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

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让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吧: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的‘境遇的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的饱足是和你一样的。”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的。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的饼。

桥边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它搁在树桠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它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她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它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陪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嚜。”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响,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

头发

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的麻栗林边。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的男子们都唱着他们的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的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的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的头发上走过;后面的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的孟法师入狱的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的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的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的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的大师伤心么?”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的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的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的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

“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的国土和你的大师就够了。”

“咦!静藏在心里的恭敬是不够的。”

“那么,等他出狱的时候,你的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的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的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的土很湿,大师的脚印和兵士的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

疲倦的母亲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低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吧,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支着头又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妈妈,听我唱歌吧。”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爱流汐涨

月儿的步履已踏过嵇家的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的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吧。”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的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吧。”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舍,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吧。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激刺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像河里水声泶泶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吧。”

孩子只复说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它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FaDoClZ4QTNa4mZ/SX1ANNKsXLnzfXzLuBy/3VydADnKjq0/u2QoxruQomDc/y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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