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真静出去打水回来,笑着说:“小逸,我听她们说,那两位‘飞侠’和其他客人全从外面回来了。可是脚还没踩着山门的门槛,就被真恭请去太尘师叔的福绵院了。”
何当归噙着笑意,打开桌上的油纸包,招呼道:“丫头,快过来这厢,好吃的来了。”
真静转头一看,顿时惊掉了一对眼珠:“这……哪儿来的?”
何当归神秘地眨眨眼,拉过真静按在凳子上,笑道:“跟那壶酒一个来路,都是‘梦神’所赐,但吃无妨。”说着拿起一片肉脯放进她手里,“这个是凤阳名食‘芝麻酥肉脯’,快尝尝怎么样。我还要再多吃两天的米汤才能吃肉,你先享用吧,别忘记要细嚼慢咽。”
真静连忙站起来:“那我先去给你煮米汤。”何当归把她重新按回去,卷起衣袖道:“这里正好有红果、红糖和枸杞子,且看我做一碗‘三红益气大补汤’,保管你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真静嘻嘻一笑道:“这话,原是江湖郎中最爱说的。”
之后,真静惊奇地看着何当归十分熟练地添柴生火,动作比自己麻利多了。水开了,何当归把炉火拨小,先把红糖慢慢融进去,再倒进去手打的大米浆……三红汤刚做好,满屋飘香的时候,北面的福绵院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闹声。
何当归弯着腰搅拌汤勺,勾唇一哂,成了。
真静的小嘴塞满了猪肉脯和牛肉干,含含混混地说:“福绵院那边怎么了?真吵啊。”
何当归盛好满满的两碗三红汤,又在碗旁摆了两只雪白的调羹,浅笑盈盈:“或许是有人吃酒吃醉了,这会子在发酒疯呢。不管他们,尝尝咱们的汤如何。”
真静抓起调羹舀了一勺,“呼呼”吹了几下,送进嘴里,哼哼道:“哈喝!吾从莫喝过这么哈喝的汤……”
何当归笑她:“得了,小心别烫了嘴。”好戏才刚刚上演,不去瞧一眼可惜了。
福绵院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高高瘦瘦的道姑,跑两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地往观主太息的苦乔院跑去。仔细看的话,能看见她的道袍和布鞋上沾上了不少菜汁。
真韦回忆着师父的话,“快,去叫观主来给我说情!别叫太善那老鬼,她只会落井下石!”于是,真韦脚下加快步伐,可是到了苦乔院就见里面灯火通明的,几乎整个道观的道姑都在,太善也在。
观主太息穿了一件深黑色的道袍,发髻绷得紧紧的,满面焦急。她看见真韦进来,慌慌张张地抓住她问:“说!那边出了什么事?”太善也挤眉弄眼地说:“是啊,咱们大伙儿突然就被惊醒了,还不快说说怎么回事?”
真韦哭哭啼啼地对太息说:“不好了,出大事了,那些客人……我师父从屋里跑出来,里面有个人用酒杯扔她,师父她突然就不能动了……然后另外一人用条绳子,把师父绑起来了……”
“绑起来了?!”太息太善同时追问,心中均是不可思议。
太息不知客人的身份也就罢了,太善是知道他们那些人是官差的,却不明白他们绑太尘做什么。原本太善心中想着,刚刚那一阵哄闹,或许是太尘那里的姑子席间失态,惹恼了客人,因此他们又“拔刀砍桌子”之类的。但现在,太尘竟然被官差绑了,此事就可大可小了——是太尘一个人的罪责,还是整个道观的罪责?
太善的神色也慌张起来,她可是把自己两百多两银子的棺材本,都以水商观的名义拿出去放高利贷了!如果这座道观完蛋了,借贷的人卷了钱跑了怎么办?想到这里,太善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保住道观,保住道观……有了!太善连忙吩咐一旁的小道姑真明:“你!快,去东厢!把何小姐叫过来……唔,请过来!”看到太息迷惑不解的样子,太尘告诉她,“这位何小姐不知何故,跟客人走得很近,他们对她很客气。”
太息如巴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连连念“无量天尊”。她是个没主意的人,也不长于辞令,尤其是跟男子说话的时候。于是她求告太善,一会儿大家一起过去了,有什么该说的都请太善说。太善鄙夷地看她一眼,应下了。
太善让真韦说一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可真韦苦着脸说,她根本不在屋里伺候,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师父突然跑出来,还听见师父呼救。
太善皱眉,那只有去看看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偏头一看,不少姑子的手里竟然抄起了家伙——锄头柴刀、扫帚拂尘、勺子铲子……什么都有,太善差点没气歪了脸,拿了这些破东西,是想要跟官差干架吗?连忙呵斥她们全都放下。
于是,太息、太善和一众姑子浩浩荡荡地往福绵院去了。到了之后,她们就见客人中的两人在门外站着,仿佛在专等她们。
太善满脸堆笑,小步跑上前,嘴里谄媚地喊着:“各位安好,各位息怒!不知太尘那个疯婆子是哪里开罪了各位?要抓就抓她自己吧,跟我们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两人不说话,只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可是在太善等所有人走进院子的时候,两人迅速地退回院内,随即关门上锁。
一时间,所有的道姑都大惊失色,哭的哭,叫的叫,求饶的求饶,砸门的砸门……
真明慌慌张张地跑进东厢,只见到处都一片乌漆麻黑的,半盏灯火都无。东厢前前后后有二十多间屋子,也不知何家小姐住的是哪一间。
“何小姐,何小姐!”真明颤颤巍巍地往里走了两步。
她有个夜盲的毛病,晚上只要不点灯,对她而言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何小姐,何小姐,何小姐……”
再走了两步,真明就不敢往里去了,自从那天夜里她去偷祭品,看见何当归从棺材里坐起来的那一幕,她对何当归就产生了一种别样的畏惧感。平时走路经过了东厢,她都要绕过去走,何况是这深更半夜里。又在院子里对着空气喊了几声,见还是没人应声,真明犹豫一下就离开了。
片刻之后,东厢的其中一间屋子里忽然亮起灯来,两个细长的影子映在新糊的窗纸上。
“小逸,真明来找你做什么啊?咱们为什么不理她呢?”真静好奇地看着何当归,总觉得她就像戏文里的“女状元”一样,肚里都是计。
何当归笑眯眯地举起碗,道:“再给我盛一碗,我可能会告诉你。”
真明走出东厢,迟疑一会儿就往众人所在的福绵院跑去,路过竹林的时候,一个黑影从里面蹿出来扑到她身上。真明唬了一跳,退几步摔倒在路边,然后才发现那个黑影是怀问,气得骂道:“你赶着去投胎呢!”
怀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完了,完了,全完了……咱们道观完了!”
真明又惊又怒,问:“怎么了!你疯了不成?”
怀问摇头大哭:“呜啊啊……那些人说他们是皇宫里来的……锦衣卫!他们在太尘的院子里找到了‘赃物’、‘禁药’什么的,具体的我也没听清,呜啊啊……反正大体意思就是咱水商观现在成了窝藏赃物的老窝,现在师父和观主她们所有人,都被扣在了福绵院里……水商观完了!”
真明吓得嘴唇都哆嗦了,连连追问:“锦衣卫,就是那种给皇上办差的大官吗?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吗?快藏起来,我们藏到哪里安全?”
怀问抽抽搭搭地说:“刚刚大师姐没有进福绵院,而是拉着我落在了众人后面,结果众人一进去,院门就锦衣卫被关起来……后来我们两人藏在假山后面偷听,大师姐听了觉得情况不对,就让我去找何小姐,说是她能救道观,呜呜……大师姐现在还在假山后面观察情况,对了,她还说让我把何小姐领去药庐那边,因为她听见那些锦衣卫要去药庐搜赃物。”
真明苦着脸说:“刚刚我去过东厢了,那里面阴森森的,连盏灯都没点,无论我怎么叫都没有回应,实在很吓人……”
怀问抹干了眼泪,说:“大师姐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她让咱们找何小姐,说何小姐能救大伙儿,咱们就一定要找到何小姐!一起去找吧!”说着往东厢跑去,真明在后面急忙赶上。
只走了几步,两人就看见何当归和真静二人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怀问急忙跑上前,惊喜道:“何小姐,终于找到你了,是大师姐让我来找你,说你能救我们道观!”
何当归点点头道:“我刚刚本已睡了,却听见北院那边很吵闹,因此出来瞧一瞧,真珠师傅说找我去哪里?”
“去药庐,你不知道,刚才在福绵院那些客人突然就……”怀问提起此事又哭起来。
何当归率先朝药庐走去,平静道:“边走边说吧。”
于是真静和怀问都跟上去,真明犹豫一下,也远远地缀在后面。真明的心中有些忐忑,听说整个道观自从何当归苏醒后就一直苛待她,连着几天都不给送吃的喝的,她们所有人还在背后诅咒她早死,怪她挡人财路惹人嫌。何当归真的愿意救道观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那个能耐救道观吗?
一路上,怀问哭泣着把事情的始末道出,何当归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低头沉思。真静听完之后心中发憷,戳一戳何当归,小声问:“喂,咱们过去能顶什么用?那些人是锦衣卫啊,查案都是他们的事,咱们……”正说着,几人已经远远看见了药庐,里面亮着灯火,隐约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何当归对真静安抚一笑,轻声说:“放心,一则我不是道观的人,来这里的日子也短,再怎么牵扯也扯不到我的头上;二则官差查案是要讲证据的,没有凭据,他们决不会乱抓人。你们几个都在路口的那丛林子里等我,别到处乱跑,我进去问问案子的情况,再探探他们的口风。”
见她们依言去了,何当归这才转身往药庐走,到了门口后,她敲一敲虚掩着的门。里面的说话声立刻停住了,一只大手把门拉开,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逆光看上去具有绝对的压迫感。
高绝皱眉盯着眼前的小人儿,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干嘛?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快走。”
何当归顿了顿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眼前男人那高大的身躯剧烈摇晃了一下,突然侧飞开,撞到了左边的墙上——然后段晓楼出现在门边,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口中道:“夜里霜露大,你身子又弱,快到里面暖和暖和吧。”紧接着,又听见廖之远的声音在里面笑,“何小姐,快到里面暖和暖和,半日不见,如隔一秋半……”
何当归心中一阵好笑,向来都听说锦衣卫是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代名词,怎么段廖二人的言行如此另类,与从前见过的一些锦衣卫大相径庭。可是她当下也不推辞,走进了药庐,只见里面乱糟糟的好像刚刚被打劫过,她不由得轻轻挑起眉,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