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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中国名人情书1

林觉民致陈意映

【人物简介】

林觉民(1887年-1911年),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福建闽侯人。黄花碧血党人“三林”(即林文、林觉民、林尹民,他们同年生、同年为创建民国而捐躯,并称黄花岗“三林”英烈)之一。

陈意映,林觉民的妻子。1905年,17岁的陈意映与18岁的林觉民成婚。

【书信内容】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恓性吾身与吾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廓,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认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爱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曰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巳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象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巳。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曰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认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恓性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思。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曰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摸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粱启超致李蕙仙

【人物简介】

粱启超(1873年-1929年),字卓如,号任公,别号沧江,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李蕙仙(1869年-1924年),顺天府尹李朝仪之女儿、清末著名维新派大臣李端棻之堂妹,梁启超的发妻。

【书信内容】

(一)

蕙仙鉴:

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惟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素知大义,此无待余之言,惟望南天叩托而已。令四兄最为可怜,吾与南海师念及之。辄为流涕。此行性命不知何如,受余之累,恩将仇报,真不安也。

译局款二万余金存在京城百川通,吾出京时,已全文托令十五兄,想百川通不至赖账。令兄等未知我家所在,无从通信及汇寄银两,卿可时以书告之,需用时即向令兄支取可也。闻家中尚有四百余金,目前想可敷用。吾已写信给吴小村先生处,托其代筹矣。所存之银,望常以二百金存于大人处,俾随时可以使用,至要。若全存在卿处,略有不妥,因大人之性情,心中有话,口里每每不肯说出,若欲用钱时,手内无钱,又不欲向卿取,则必生烦恼矣。望切依吾言为盼。卿此时且不必归宁(令十五兄云拟迎卿至湖北),因吾远在外国,大人遭此患难,决不可少承欢之人,吾全以此事奉托矣。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张顺不避危难,随我东来,患难相依,亦义仆也。身边小事,有渠料理,方便如常,可告知两大人安心也。

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说。现已往者两埠,未往者尚三埠。檀山召八岛布列于太平洋中,欲往小埠,必乘轮船,航海而往,非一月不能毕事,大约西六月抄始能他行也。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其父为保皇会会友。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语,全檀埠男子无能及之者,学问见识皆甚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年十六即为学校教师,今四年矣。一夕其父请余宴于家中,座有西国缙绅名士及妇女十数人,请余演说,而蕙珍为翻译。明晨各西报即遍登余演说之语,颂余之名论,且兼赞蕙珍之才焉。余初见蕙珍,见其粗头乱服如村姑,心忽略之;及其人座传语,及大惊,其目光炯炯,绝一好女子也。及临行与余握手(檀俗华人行西例,相见以握手为礼,男女皆然。)而言曰:

“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像,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又初时有一西报为领事所嘱,诬谤余特甚,有人屡作西文报纸与之驳难,而不著其名,余遍询同志,皆不知。及是夕,蕙珍携其原稿示我,乃知皆蕙珍所作也。余益感服之。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事、闻其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越数日,使赠一小像去(渠报以两扇),余遂航海往游附属各小埠,半月始返。既返,有友人来谓余曰:“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为不便,亦欲携一翻译同往乎?”余曰:“欲之,然难得妥当人。”友人笑而言曰:“先生若志欲学西语,何不娶一西妇晓华语者,一面学西文,一面当翻译,岂不甚妙?”余曰:“君戏我,安有不相识之西人闺秀而肯与余结婚?且余有妇,君岂未知之乎!”友人曰:“某何人敢与先生作戏言?先生所言,某悉知之,某今但问先生,譬如有此闺秀,先生何以待之?”余熟思片时,乃大悟,遂谓友人曰:“君所言之人,吾知之,吾甚敬爱之,且特别思之。虽然,吾尝与同志创立一人一妻世界会,今义不可背,且余今日万里亡人,头颅声价,至值十万,以一身往来险地,随时可死,今有一荆妻,尚且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余今日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皆为万国人所观瞻,今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君为我谢彼女郎,我必以彼敬爱我之心敬爱彼,时时不忘,如是而已。”友人未对,余忽又有所感触,乃又谓之日:“吾欲替此人执柯可乎?”盖余忽念及孺博也。友人遽日:“先生既知彼人,某亦不必吞吐其词,彼人目中岂有一男子足当其一盼?彼于数年前已誓不嫁矣。请先生勿再他言。”遂辞去。

今日(距友人来言时五日也)又有一西人请余赴宴,又请蕙珍为翻译,其西人(即前日在蕙珍家同宴者)乃蕙珍之师也。余于席上与蕙珍畅谈良久,余不敢道及此事,彼亦不言,却毫无爱恋抑郁之态,但言中国女学不兴为第一病源,并言当何整顿小学校之法以教练儿童,又言欲造切音新字,自称欲以此两事自任而已。又劝余人耶苏教,盖彼乃教中人也。其言滔滔汩汩,长篇大段。使几穷于应答。余观其神色,殆自忘为女子也。我亦几忘其为女子也。余此次相会,以妹呼之。余曰:“余今有一女儿,若他日有机缘,当使之为贤妹女弟子。”彼亦诺之不辞。彼又谓余曰:“闻尊夫人为上海女学堂提调,想才学亦如先生,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见之缘否?先生有家书,请为我问好。”余但称惭愧而已。临别,伊又谓余曰,“我数年来,以不解华文为大憾事,时时欲得一通人为师以教我,今既无可望,虽然,现时为小学校教习,非我之志也。我将积数年束脩所人,特往美洲就学于大学堂,学成归国办事。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莫忘我,p6w6n?有创办女学堂之事,以一电召我,我必来。我之心惟有先生”云云,遂握手珍重而别。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

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些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吾意蕙仙不笑我,不恼我,亦将以我敬爱蕙珍之心而敬爱之也。吾因蕙仙得谙习官话,遂以驰骋于全国;若更因蕙珍得谙习英语,将来驰骋于地球,岂非绝好之事。而无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万万有所不可也。吾只得怜蕙珍而已。然吾观蕙珍磊磊落落,无一点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洁净安泰,必不如吾之可笑可恼。故吾亦不怜之,惟有敬爱之而已。蕙珍赠我两扇,言其手自织者,物虽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数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归,请卿为我什袭藏之。卿亦视为新得一妹子之纪念物,何如?呜呼,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仍以二十余岁之少年,虚名振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与我,虽复中经忧患,会少离多,然而美满姻缘,百年思爱,以视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者,何如岂不过之远甚!卿念及此,惟当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有檀山《华夏新报》(此报非我同志)所记新闻一段剪出,聊供一览。此即记我第一次与蕙珍相会之事者也。

下田歌手之事,孝高来书言之。此人极有名望,不妨亲近之,彼将收思顺为门生云。卿可放缠足否?宜速为之,勿令人笑维新党首领之夫人尚有此恶习也。此间人多放者,初时虽觉痛苦,半月后即平复矣。不然,他日蕙珍妹子或有相见之时,亦当笑杀阿姊也。一笑。家中坟墓无事,可勿念。大人闻尚在香港云。

(二)

蕙仙鉴:

得六月十二日复书,为之大惊,此事安可以禀堂上?卿必累我挨骂矣;即不挨骂,亦累老人生气。若未寄禀,请以后勿再提及可也。前信所言不过感彼诚心,余情缱绻,故为卿絮述,以一吐其胸中之结耳。以理以势论之,岂能有此妄想。吾之此身,为众人所仰望,一举一动,报章登之,街巷传之,今日所为何来?君父在忧危,家国在患难,今为公事游历,而无端牵涉儿女之事,天下之人岂能谅我?我虽不自顾,岂能不顾新党全邦之声名耶?

吾既已一言决绝,且以妹视之,他日若有所成复归故乡,必迎之家中,择才子相当者为之执柯,(吾因无违背公理,侵犯女权之理。若如蕙珍者岂可屈以妾媵。但度其来意,无论如何席位皆愿就也。惟任公何人,肯辱没此不可多得之人才耶?)设一女学校,使之尽其所长,是即所以报此人也。至于他事,则此心作沾泥絮也久矣。吾于一月来,游历附近各小埠,日在舟车鞍马上,乡人接待之隆,真使人万万不敢当。然每日接客办事,元一刻之暇,劳顿亦极矣。卿来信所嘱,谓此事若作罢论,请即放过一边,勿常常记念,以保养身子云云。此却是卿过虑之处。曾记昔与卿偶谈及,卿问别后相思否?吾答以非不欲相思,但可惜元此暇日耳。于卿且然,何况蕙珍?在昔且然,何况今日?惟每接见西人,翻译者或不能达意,则深自愤恨,辄忆此人不置耳。近亦月余不见此人,因前事颇为外人所传闻,有一问者,吾必力言并无其影响,盖恐一播扬,使蕙珍难为情也。因此之故,更避嫌疑,不敢与相见。今将行矣,欲再图一席叙话,不知能否也。

拳匪陷京津,各国干涉,亡国在即,吾党在南,不识能乘时否?嗟夫!嗟夫!吾独何心,尚喁喁作儿女语耶。再者,卿来书所论,君非女子不能说从一而终云云,此实无理。吾辈向来倡男女平权之论,不应作此语。与卿相居十年,分携之日,十居八九,彼此一样,我可以对卿无愧,虽自今以后,学大禹之八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卿亦必能谅我。若有新人双双偕游各国,恐卿虽贤达,亦不能无小芥蒂也。一笑!吾虽忙杀,然知卿闲杀闷杀,故于极忙之中,常不借偷半夕之闲,写数纸与卿对语。任公血性男子,岂真太上忘情者哉。其于蕙珍,亦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

蔡元培致黄仲玉

【人物简介】

蔡元培(1868年1月11日-1940年3月5日),字鹤卿,浙江绍兴山人。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教育家。1902年与章炳麟发起组织中国教育会。创办爱国学社,《警钟日报》。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1920年至1930年,蔡元培同时兼任中法大学校长。

黄仲玉(1877年-1921年),都昌县城人。蔡元培的第二任妻子。

【书信内容】

致亡妻:

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得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

我与汝结婚之后,屡与汝别,留青岛三月,留北京译学馆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后,留南京及北京阅月,前年留杭县四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与汝欢聚者不过十二三年耳。呜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凡我与汝别,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归汝病剧,及汝病渐痊,医生谓不日可以康复,我始敢放胆而为此长期之旅行。岂意我别汝而汝病加剧,以至于死,而我竞不得与汝一诀耶!我将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为我料理行装,一切完备。我今所服用者,何一非汝所采购,汝所整理!处处触目伤心,我其何以堪耶!

汝孝于亲,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临终时,一念及汝死后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伤悼,稚女、幼儿之哀痛,汝心其何以堪耶!汝时时在纷华靡丽之场,内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间欲为汝购置稍稍入时之衣饰,偕往普通之场所,而汝辄不愿。对于北京妇女以酒食赌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鹜声气而因缘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与往来。常克勤克俭以养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习惯。呜呼!我之感汝何如,而意不得一当以报汝耶!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对于我之饮食、起居、疾痛、疴养,时时悬念,所不待言。对于我所信仰之主义,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见不与我同,常加规劝,我或不能领受,以至与汝争论;我事后辄非常悔恨,以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伤汝之心。呜呼!而今而后,再欲闻汝之规劝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时时铭记汝往日之言以自检耳。

汝病剧时,劝我按预约之期以行,而我不肯。汝自料不免于死,常祈速死,以免误我之行期。我当时认为此不过病中愤感之谈,及汝小愈,则亦置之。呜呼!岂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意不免死于我行以后耶!

我自行后,念汝病,时时不宁。去年11月26日,在舶中发一无线电于蒋君,询汝近况,冀得一痊愈之消息以告慰,而复电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则必加剧,小愈必加剧之讳言,聊以宽我耳,我于是益益不宁。到里昂后,即发一电于李君,询汝近况,又久不得复。直至我已由里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里昂转到谭、蒋二君之电,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长逝矣!呜呼!我之旅行,为对社会应尽之义务,本不能以私废公;然迟速之间,未尝无商量之余地。尔时,李夫人曾劝我展缓行期,我竟误信医生之言决行,致不得调护汝以蕲免于死。呜呼!我负汝如此,我虽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电时,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无法速归,归亦已无济于事;我不能不按我预定计划,尽应尽之义务而后归。呜呼!汝如有知,能不责我负心耶!汝年爱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远健康,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我也,我当善自保养,尽力于社会,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威廉(蔡元培的女儿)也,柏龄(蔡元培的儿子)也,现在托庇于汝之爱妹,爱护周至,必不让于汝。我回国以后,必躬自抚养,使得受完全教育,为世界上有价值之人物,有的贡献于世界,以为汝母教之纪念,以副汝之爱。呜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满意否耶!

汝自幼受妇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妇人之所为。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之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后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呜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决不敢信;死者果无知耶!我今日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惟有认汝为有知,而与汝作此最后之通讯,以稍稍纾我之悲悔耳!呜呼!仲玉!

汝夫蔡元培

1921年1月9日

注:这封信是1921年,蔡元培在国外考察途中听到妻子不幸去世后写下的祭文。

恽代英致沈葆秀

【人物简介】

恽代英(1895年-1931年),原籍江苏常州,生于武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早期著名的青年运动领导人之一。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3年任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和《中国青年》主编。1926年3月任黄埔军校政治总教官。参加领导了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1928年后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秘书长和宣传部秘书长。1930年5月被国民党逮捕,1931年4月20日在南京英勇就义。

沈葆秀,是恽代英的第一个妻子,两人于1915年结婚,1918年沈葆秀因生产去世。

【书信内容】

葆秀大鉴:

汝去我而逝已匝月矣。吾未知汝魂魄自知耶?我元汝尚能勉自排遣,汝无我又无汝所爱之弟妹,汝何以度日耶?吾昨闻全婶言,血晕之时毫无苦痛,汝幸能无苦痛而去,吾闻之亦心慰。吾无情之人,近来待汝较汝初逝时已略淡漠,汝当冷笑而置之也。惟余可以慰汝者,前与汝言合葬之事,父亲大人已经允许,不续娶之事亦可办到。现与汝卜地落驾山(落驾山即现在的武昌珞珈山),先批与王氏先祖妣墓地之间,择期本月27日发引安葬。呜呼!吾与汝姻缘如是之短,殊令人思之不服。他生之缘,愿无忘之。父亲意欲吾稍缓纳亲,吾意汝生前一杯一箸,犹爱情不肯轻界他人,岂以我身汝甘使他人一尝鼎(即“尝鼎一脔”之意,比喻可据部分以推知全体)耶?吾之有愧于汝,料汝英灵必能谅原。吾自今以后,惟当更求守身如玉,使此心如古井不波。吾意我若先汝而死,不知汝哀痛何如,或汝以身殉我矣。吾即不能以身殉汝,著更不能为汝守此心。守此身,他日同穴,以何面目向汝耶?吾本有独身终老之心,且吾亦以学一自立生活为乐,汝既不终天年,吾初无须人扶持,汝如有知,于汝之去我太亟,亦不必悔,更不必念我寂寥,惟有法可续他生之缘者,必力求之,此则所以惠我者深矣。此生已休,惟他生可卜耳。

吾思汝从我两载余,初无何等乐境。吾作事过于刻板,且爱书过于爱汝,每使汝孤寂无聊,今日回忆殊有愧矣。吾原谓将来卒业,则汝之幸福渐增,岂知汝竟不待吾卒业而去乎?吾即失汝,今日所谋者,则卒业后就事,如何填补此次丧事亏空。且父亲之意,吾等能回江苏亦狐死正邱首(出自《礼记》檀弓篇,从姜太公被封于营五(齐),返葬于周,联系到狐死时把头摆正方位,面对着老家,意为不忘本也。)之意。且先妣之葬,略有谬误之处,吾意就事钱稍多,则将迁先妣与汝之柩回常州。江南风景较此为佳,且从此汝更可与先妣相近,盖吾等意欲购大地一块,永为吾家墓地。呜呼!吾果有所人不与汝谋阳宅,乃谋及阴宅,吾不知汝瞑目乎?否也。

前者卿问我,卿死后我将如何,今除同死一言,我--皆践其诺矣。吾坚持不续娶,吾意汝必怜我,然亦不必怜。吾性孤介,前者幸得汝,不然欲有家庭之乐,未必能也。吾今又安得端肃聪明如汝者而妻之?且得此等人,如待遇同于汝或更优于汝,我宁死不肯为。吾惟愿汝魂魄常依附吾身体,吾将来至上海,汝仍随我至上海。我虽不见汝,我心滋慰。又汝终不能常入我梦,吾意汝魂魄或已无知,果无知亦免汝柔肠百折,珠泪千行,事亦良佳。惟恐或虽有知,强鬼挟持汝,不使汝与我相见。吾意果有鬼必有神,吾将力求修德造福,使神灵可护我,并我所爱之人。使我等痴愿必偿。向如魂魄无知,我将未亦归于此境。惟愿化灰尘后,汝之躯壳与我之躯壳更揉杂,不可辨。其中又不许他人之躯壳相揉杂,此亦无知之一乐也。吾等既合葬,此乐或可求而得之。固合葬使汝兆偏左,留其右以待我,汝喜耶?嗔耶?惟愿我将来死后能见汝来相迎,从此永远同眠于重泉之下,以雪此壳,则异室之根,吾知汝再见我之时,或不至憾余言不顾行,事死不能如事生也。

仲清每露感汝及感余之意,其情甚真挚。吾原推爱卿之心以及彼,今已无以报卿,故尤注意彼。吾犹忆汝前年归宁后,告我汝家中仲清等之不上进,颇倦倦无以为什。人言女生外向,汝之念念母家,何曾外向?是知汝固非寻常女子也。仲清欲来与我同居,父亲、岳父俱已赞同。此既慰我寂寥,亦于仲清有益。吾将来至上海,必设法携仲清往投考学校。吾常见仲清,常为仲清尽力,庶几稍足以自恕负汝之罪,亦使汝不更以汝家未来事为虑也。

自汝逝后,伯父、父亲、岳父俱虑余悲思过当,或致狂疾,吾当事诚抑郁不解,老天何心乃如此处我?事后追思,又觉我处置多所失当,使汝致于此。吾思死诚不足为祸,惜不得同死。更以家中诸多关系,亦不敢同死。吾既不死,又敢狂乎?吾果狂何益于汝?他人不谅,或且以为汝致我狂,则重诬汝矣。近来力求排遣之法,精神渐觉复原。呜呼!吾等不幸而运乖,遽成异世之人。我死与不死,狂与不狂,再娶与不再娶,总觉许多未安,但亦只得求比较可安者而安之。吾知汝在冥中,亦必心中转侧,不知如何为我为计。事已至此,更无善计可言。汝第任吾今日所行,不必又或有所歉然于心也。汝不必念我无子,我之不信无后为不孝之说,汝所素知。我苟立志向上,吾父乃及祖宗必不以无后责我,更不致以此怨汝,汝一切放心。汝既为吾家而死,历代租宗必矜怜汝,其他愚拙之事,发于我之痴情,无与于汝事也。

吾已以汝临产之一切情形撰《临产之大教训》一篇,又撰《悼亡杂话》一篇未成,此二篇均不甚可意,或须改作少年失偶,汝我难堪之情,谅无大异。吾惟祝汝无知,汝果有知,或更不能善排遣如我,吾惟愿汝能宽心自寻乐趣。

吾为汝筹葆秀大工厂事,苟天假以缘,事非难成。吾失汝,琐屑之事,顿无人为助,外间如遇得意之事,亦无可告语。吾为汝擦棺、购置点心,意欲一睹汝笑容,终不能见。前者岳母生日,吾亲携点心二包往赠,此汝屡嘱我而我不为者。今我为之,汝不及见矣。是日与姚舅舅等打牌,吾又念今年新正,终未从容与汝一游嬉,此皆吾作事过于刻板之过。吾不知如何能补此缺憾,吾惟愿常保此灵明,死后做鬼夫妻。庶几不致再有缺憾如此刻。吾自问,除一种痴情,一种向上心,并此干净身体以外。更元事可以对得住汝。汝爱吾不肯深责吾,吾以此愈不能忘汝矣。汝怀孕十月,不知所受是何滋味,中夜疼痛不能安枕,尚宁默然自己下床料理一切,知我睡眠有定时,早起不欲过晏,终不愿轻易扰吾。呜呼!吾今日思之,愈不能不恸汝,吾不知体贴汝,待汝虽不严,而酷如此,吾惟有于汝去后,本吾良心,不作一负汝之事,不然吾无以自恕矣。吾愿吾他生托身为女子,与汝为妇,亦一尝怀孕分娩之苦,以赎此生之罪。此言出于吾之赤诚,汝必能相信也。

父亲知吾拟每月致汝一函,谓如此恐遭魔祟,此父母爱子之心。余意以遵命为是。惟吾每月十五日必一计是月中为汝所作事若干,以志不忘。汝不得每月得吾书,或非汝所愿,汝能魂魄依余,则余之心即汝之心,余之身即汝之身,更不必假尺素之力而情愫始通也。家中自汝丧后,群众一辞,以迁家为宜,床空裳冷,我亦难以为怀,不如不见为净。如因汝伤我身体,汝必不安,且亦过于拂诸长者之意也。吾如卒业就业沪滨,每年至少必两度省视汝墓,在此则拟每年四次。吾已无事报汝,惟以一颗心请汝鉴纳而已。

我校中尚未开课,大约总可以敷衍毕业,四弟因料理家务,前不久始赴宁,近因宁疫甚盛,避之杭州。吾前与汝约就业沪滨,得便必游苏杭名胜,今已不可得矣。抱冰堂花又盛开,汝魂魄亦能一往游览耶!吾言有尽,而意无穷,吾亦不知将来更何时致书于汝,惟于有必要情形时,必不忘致书耳。吾自号“永鳏痴郎”,我亦痴,汝亦痴,既痴于前矣,安容不遂终身痴乎!汝以吾言为然否?

代英

1918年3月28日

鲁迅致许广平

【人物简介】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树人,字豫山、豫亭,后改名为豫才,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新文化运动的主将。

许广平(1898年-1968年),中国现代女作家,祖籍福建。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期间,曾是鲁迅的学生,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终于和鲁迅走到了一起。曾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妇联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团成员,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常委,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

【书信内容】

(一)

广平兄:

5日与7日的两函,今天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几句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但结果是决不会好的。有几个人已在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致已了,本可以动身了,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15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但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15日上船,也许要到16日才开,则到广州当在19或20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待和学校接洽之后,便暂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出力,中大聘请的,俺何敢“自以为给”呢?至于其余等等,则“爆发”也好,发爆也好,我就是这么干,横竖种种谨慎,也还是重重逼迫,好像是负罪无穷。现在我就来自画招供,自卸甲胄,看看他们的第二拳是怎样的打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着博施于众的心情,但现在我不,独于其一,抱了独自求得的心情了。(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我都不问: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高兴站在台上?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对于这样的,我就叫作“朋友”。谁有什么法子呢?但现在之所以还只说了有限的消息者:一,为己,总还想到生计问题;二,为人,是可以暂借我已成之地位,而作改革运动。但我要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不少了,而享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性命。我现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他们自己之间也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失了助力。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那流言,是直到去年11月,从韦素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拼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飚》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

那时我又写信去打听孤灵,才知道这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亥情、微风、宴太。有些人又说我将她带到厦门去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是送我上车的人所流布的。白果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便和田千顷分头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居厦门,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田千顷且故意当众发表,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因为此次风潮,根柢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而他们还要玩些这样的小巧,真可谓“至死不悟”了。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的熄了电灯、贴出放假布告,当即被学生发现,撕掉了。此后怕风潮还要扩大一点。

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亥情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各处乱翻,我有时也有些觉得讨厌。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你看这是多么难以侍奉的大人先生呵。我托令弟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很可惜,有些不高兴,而宴太即大放谣诼,说我在纵容着学生虐待她。为求清宁,偏多滓秽,我早先说,呜呼老家,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也。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次厦大风潮之后,许多学生,或要同我到广州或想转学到武昌去。为他们计,在这一年半载之中,是否还应该暂留几片铁甲在身上,此刻却还不能聚然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再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同事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中了流言家的诡计了。

(二)

广平: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学风如何,我以为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倘在山林中,该可以比城市好一点,只要办事人员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办事人员,学生在学校中,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待到出校和社会接触,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堕落,无非略有迟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其苦恼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

学校的情形,向来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较好者,因为足够办学资格的人们不很多,因而竞争也不猛烈的缘故。现在可多了,竞争也猛烈,于是坏脾气也就彻底显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甚效力的,况且又这样的环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坏,体中的一部分决不能独保健康一样,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

所以,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听说现在是中学校也有这样的了,间有例外者,大概即年龄太小,还未感到经济困难或花费的必要之故罢。至于传入女校,当是近来的事,大概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所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取巧,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不独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问,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话就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解释……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只好交白卷了。

……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缠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其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法说完了,就是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鲁迅3月11日 NRWXRciZC7kD0KC7fA5I11rTq+HRoQZd8E0nS3as3A8s4nUswVa3QugQ970m1E4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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