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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警探秘查

东三省三宗怪窗户纸糊在外养活孩子吊起来两口子睡觉头朝外——民间歌谣1约定放信的地方是棵百年白榆,这一带终年以刮西南风为主,树头歪向东北方向,老树上的窟窿碗口大。胡子花舌子骑马到树下,将一封信塞进树窟窿去。四下看看没人,便藏身树丛中。他要等待取信人出现,亲眼见到信被取走才能离开,草头子这样交代,他毫不走样地按照水香指令去做。在一个正规的绺子,外四梁排在第二位是花舌子,此职位前是心黑手辣的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是绺子里的联络官,胡子绑来票,由扳舵先生(也称扳舵的)和秧子房掌柜的算定赎人价钱写在信上,由花舌子送出,直接交到被绑票的家人手里,或是像眼前这样事先有约定,放在某某地方。穿便装的冯八矬子也是骑马来的,一匹枣骝马。他四处望一望,没见到半个人影儿。山包上有无数棵榆树,黄榆、白榆、榔榆,没谁会特别注意到这棵老白榆。躲藏在树丛中的花舌子不认得冯八矬子,但从来人的行为看得出是来取信的无疑。胡子注意到取信人的一个细节,冯八矬子折段树枝,探进树窟窿搅动。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该如此做,防止毒蜘蛛毒蛇咬手。“是个心细的人。”

花舌子由此判定。冯八矬子一只白胖胖的手伸进树窟窿,取出一封信,装进衣口袋里,再次四下看看,上马离开。“取来了。”

冯八矬子迈进门槛便说。陶奎元接过信,屋内光线灰暗,他看不清字。大太太点灯,端过来,急想知道内容:“写的什么?”“你念念。”

陶奎元将信给冯八矬子,说,“我的眼睛长了火蒙,看字昏花不真亮。”

“陶署长奎元阁下钧鉴,”冯八矬子读信:“……秋天将至,弟兄们急需换季,请备八千光洋以济燃眉。你儿双喜在吾处,安然无恙。具体事宜明日定会派人登门与你详谈……顺请,台安。弟坐山好上言。”

“坐山好?”陶奎元觉得名字并不陌生,周围的大小匪绺,是有一绺股匪报号坐山好的。“署长,下面有少爷写的话。”

“快念。”

大太太迫不及待,催促道,“双喜写的什么?”“‘爹,我要回家!’”冯八矬子念道。“就一句?”大太太问。“就一句!”冯八矬子说。“这孩子,手真懒。”

大太太埋怨说,“咋不多写几句?”“你以为他在哪儿?四平八稳给你说闲白?”陶奎元斥责大太太,指使她说,“别跟着呛呛,你去整几个菜,我和八矬子好好商量。还有,信的事别告诉二儿。”

大太太抽下鼻子,走出屋去。“这样瞒着二姨太也不是个曲子,我们还是想辙吧。”

冯八矬子说。“她知道又要哭要闹,寻死觅活的,先瞒着。”

陶奎元说,“八千块,一张口八千块大洋,得和胡子杀价。”

“赎金数是胡子算定好的,拿他们的话说,事先量了‘票’家的家底,不给恐怕不行。”

陶奎元心疼胆疼,说:“这不要我的玍水(内脏)使唤嘛!”人质在绑匪手上,没有多少主动权,胡子要多少你就得满足,不然就可能撕票。“明个花舌子来,扣住他。”

陶奎元说。“干啥呀?”冯八矬子大为不解,破坏游戏规则,吃苦果的可不是胡子。陶奎元要换票!胡子的重要人物四梁八柱被逮住,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要求用手里的人质交换。花舌子是外四梁,用他换回儿子双喜。“不行。”

冯八矬子反对说,“我看不行,署长。”

“为啥?”冯八矬子担心换票换炸了。前年,杠子房的刘老板的儿子被胡子绑票,正逢捕盗官抓住胡子的总催……拿刘老板儿子换总催,结果,人没换回,胡子还打伤了两名捕盗官,这血的教训不能不吸取。前有车,后有辙。陶奎元承认冯八矬子说得对,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你说咋办?”“做两方面的准备,筹钱;花舌子来后再与他杀价。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

冯八矬子说,讨价还价赎金不是买菜,通常很困难,胡子一口价,轻易不会让价。“明天花舌子来,咱和他周旋。”

陶奎元说。次日,花舌子来到陶奎元家,陶奎元、冯八矬子一起和他谈赎人的事情。“你摊上这事儿了陶署长,咋整?”花舌子说,他能言善辩,功夫在嘴皮子上。说,“破点儿财算什么呀,赎人是天大的事……就别让恁大点儿的孩子遭洋罪啦。”

冯八矬子故意将匣子枪从身后挪到前边来,亮摆地担在大腿上,有吓唬得意思。花舌子是什么人?是不怕死的胡子。他看明冯八矬子的要挟,坦然自若道:“你要想开啊陶署长,钱是什么,生带不来,死带不去,没了再挣,可孩子……”陶奎元说你们狮子大张口,要的太多,我没场去淘弄(筹集),两千块吧。“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花舌子不落价,说,“陶署长,老话说得好,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你们咋狠心不去赎他。”

“孩子是块肉,没了再做(读奏音)!”陶奎元态度强硬起来,说,“两千块光洋不行,我们不赎了,送客!”“走吧,用不用我派几个警察护你出城?”冯八矬子轰撵,念央儿道。花舌子毫无惧色,起身告辞道:“后会有期。”

回到蒲棒沟,花舌子向草头子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陶奎元说给两千块,多一个子就不赎人啦。”

“预料之中的事情。”

草头子说,胡子锲而不舍,说,“送第二封海叶子。三弟,你这样写……”那天撮罗子一夜长谈后,草头子就叫徐德成三弟了。草头子口授第二封信的内容,措辞强硬起来,每个字都给血浸泡了一样充满腥味。“割耳朵?”徐德成惊讶道,“千万别割耳朵……怪可怜的。”

“割谁的耳朵?”草头子反问,随即大笑起来。“你让我在信上写,现捎去你儿子耳朵一块。”

徐德成懵然,说,“倘不赎人,下回便是你儿子的手指头。”

“墨水喝多了不是。”

草头子仍旧大笑不止,徐德成目光懵然地望着水香。“三弟,跟我看割耳朵去。”

草头子拉起徐德成,“走哇!”“我……我不敢看。”

徐德成胆战心惊,割自己学生的耳朵,老师一旁看着?他不肯去。草头子伸手拉他,半拖半拽弄走徐德成。胡子的伙房修在水沟边,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没人知晓,刷锅洗菜使水倒很方便。草头子走到一个卸肉的胡子跟前,问:“哼子(猪)头呢?”“回爷的话,”胡子用刀指了一下,说,“在柱脚上挂着。”

撮罗子的柱脚上挂着颗血淋淋的猪头,刚宰杀的,猪头还滴着血,那双未闭的黑眼睛凝视荒野。草头子从菜墩上拔下一把刀,来到柱脚前,极麻利地片下一窄条猪耳朵。他说:“三弟,你看,双喜的耳朵。”

“双喜的耳朵?”徐德成感到奇怪,心想:刚才明明见你片下猪耳朵啊。“这就是双喜的耳朵。”

草头子诡秘地笑着说。徐德成恍然大悟,这是胡子的伎俩,用此恫吓事主,直到你乖乖拿出赎金。当然真割“票”的耳朵和手指头也有,极端的事情发生在极端的情形下。下午,第二封勒索信随花舌子准时到达陶宅门楼前,漆红的木大门关着,花舌子敲门叫门。“谁呀?”里面传出大太太的问话。“陶署长在吗?他的一封信。”

吱呀!门开启条窄缝,大太太半个身子堵住,一愣后道:“是你?他不在家。”

花舌子说信你交给他,如果他想见我的话,到税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找我。大太太接过信,仇恨、轻蔑的目光盯着花舌子走远的背影,啐口浓稠的唾沫。回屋拆开信,一快肉乎乎的耳朵出现,吓白了脸,变了声地呼叫:“天妈呀!”二姨太闻声跑出来,夺过信看,呼天抢地一声:“我的儿子啊!”眼前一黑,栽倒下去。大太太急忙扶住二姨太,急声喊三姨太:“三儿,你快来!二儿背过气啦!”2应该说这不是撮罗子,而是地窨子,是匪巢中居住面积、条件最好的,地处在朝阳的水沟旁,夜枕潺潺的流水,听青蛙歌唱,风中蒲棒飘香,应该说很诗意。日本“票”押在这里,布置了双岗,昼夜有胡子看守。草头子带他到这里,徐德成走向地窨子时昂扬起来,想想日本人在自己面前傲慢无礼的样子,那个日本校长眼里流露出轻蔑的目光,怎么说,你是“票”,栽到中国人的手里。纵然徐德成不赞成胡子绑票,可是绑日本人则另当别论。“你怕不怕日本人?”草头子问他。怕不怕,徐德成觉得草头子问得奇怪。怕日本人就不和日本校长吵架,就不能辞职回家。“这两个日本人你一定不怕。”

未等徐德成回答,草头子说,“见到人你就知道啦。”

匪巢里的想象力如湿了的翅膀一样飞翔艰难,徐德成思索水香的话,见到日本人而不怕,只能有一种解释,被绑来的是老人和孩子,他猜测是孩子,不是一个,是两个。地窨子门是草编的,密实挡风自然也遮光。“观音(女票)昨晚要麻划子(洗澡),没准许她们。”

负责看守的胡子对水香说。“对,不能放她们出来,灯不亮(危险大)。”

草头子满口黑话说,“亮扇子(开门)!”徐德成没大听懂胡子说什么,听得囫囵半片,只能通过胡子的行为判断他们说的是什么。胡子开了门,草头子先迈进去,徐德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笔、墨,到日本人的住处写信。火炕上坐着的人大大出乎徐德成的意料,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的胳膊捆绑着。“你和她们说明我们要换票。”

草头子说,“只要她们老实配合,换回咱们的弟兄,她们可以马里(回家)。”

“哎。”

徐德成缓过神来,答应。草头子说他听不懂洋话,便走出去,留下徐德成和票说话。“我来写信。”

徐德成用日语说。“绑架我们做什么?”山口枝子搭话。“我们知道角山荣能来救你们,写信给他……”徐德成说明意图,“换回被俘的人,放你们回去。”

“姐,”山口枝子说,“你说服角山荣君放了他们的人,我们早点离开这儿。”

山口惠子摇头,说:“你不了解他,不行。”

“怎么不行,你跟了他几年……”山口枝子有些不解,她说姐你把青春、爱都给了他,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是他的什么人啊?”山口惠子苦涩地说,“什么人都不是。”

“不,你是他的女人。”

“他有女人。”

“至少是情人吧。”

“情人也不是。”

山口惠子凄凉地说,“充其量我是他的一匹马……”徐德成听她们姐妹的对话,首先排除是演戏,说的是实情。假若真是这样,胡子绑错了票,角山荣也不会赎人。“姐,我们怎么办?”山口枝子望眼徐德成,似乎看到一点希望,面前这个人不十分凶恶。她出乎徐德成预料用中国话说,而且很流利。“守备队俘虏了你们什么人,要用我们姐妹来换?”“你会中国话?”他惊奇道。“我在中国长大,姐姐在日本……”山口枝子讲她们的姐妹的身世,动情处落了泪。徐德成对日本人的仇视水似地淡了,他把面前的女人和日本校长截然分开了,尤其是山口枝子用当地的方言讲话,浓浓的乡音唤起他的同情。山口枝子说姐姐从北海道来中国找她,母亲临终前叮嘱惠子一定找到妹妹。山口枝子五岁时给日本浪人带到中国东北,落脚奉天,后来那个浪人病死,她一个人在关东流浪。山口惠子听说妹妹在亮子镇一带,便来找,遇到同乡角山荣,他帮助她找妹妹,她也成了守备队长的情人。找到了枝子,她正要去哈尔滨发展。“走吧,姐。”

山口枝子说。“我、我……”山口惠子支吾道。“我什么呀,你离不开角山荣是?”“我们已经分不开啦。”

山口惠子挽留妹妹,说,“你也别去哈尔滨了,角山荣答应帮你找些事做,守备队里有都是事情做。”

“你是他的什么人啊?”“女人!”山口惠子承认得干脆,但让人觉得含糊不清,女人包含太多的东西,夫人、小妾、情人、玩偶都属于女人的范畴。作为妹妹的山口枝子,一时不理解姐姐说的女人全部含意,独自去了哈尔滨。三年过后的今天,她来亮子里看望姐姐,没想到卷入一个冲突的旋涡,与守备队有仇的胡子绑架姐姐把她一起绑来了。“你是他的女人。”

危难时刻,山口枝子重复当年姐姐的话,不料姐姐却说她是角山荣的一匹马。“他不会救一匹马。”

山口惠子说。对胡子讲述,是无奈之举。山口枝子凭直觉,徐德成这个胡子有别于其他打家劫舍的胡子,找不到凶残的神色,会日语说明他有文化。文化人大多心地比较善良,容易沟通。“用我们俩换不回来你们的人。”

山口枝子说。徐德成瞥眼山口惠子,意思是角山荣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救自己心爱的女人。“枝子说的对,角山荣孝忠天皇……”山口惠子讲日语,她说角山荣是一个军人,他没有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尊严、职责,说,“他宁舍掉我们,也不会放走你们的人。”

徐德成一时作难了,假若事实如她们所说,换不回来人的后果相当严重。胡子换票不成,毫不犹豫地撕票。即使坐山好动了测隐之心,不杀掉她们,也会放任崽子们蹂躏她们。胡子黑话中有大量的有关女人的词汇,例如:压裂子、跨合子、拿攀、采球子、贴了干……因与性有关,故不释出。“前景不妙啊!”徐德成深深为这对落入匪巢的姐妹忧虑。3院墙徐家垒筑的丈余高,天总是亮得晚一些。管家谢时仿出门时院子里很静,他抬起头来望天空,灰蒙蒙的。按照东家的吩咐,他把十块光洋包在红纸里,放在四仙桌子上,而后走出堂屋,背上一只平常用来装鱼的花篓走出大院,外边的天的确比院里亮一些。“咋还没抱小凡过来?”徐德富问。“呃,呃”徐郑氏嗓子里有一种声音,说,“雅芬说生的是女孩,出月子的喜宴……”“办,热热闹闹地办。”

徐德富口气坚决地道,“我叫管家起早外出买鱼去了。瞧你身体欠安没惊动你,中午的酒菜我安排好啦。雅芬也真是的,该抱小凡过来啦。”

“她寻思老辈的规矩生男孩,才向亲友报喜。”

徐郑氏说。“打从四凤起,徐家的这个规矩就改了,不论生男生女都一样对待。”

徐德富是个开明的人,生男生女都是从娘身上掉的肉,都是徐家的血脉,一视同仁,一样对待,“去吧,帮她把孩子抱过来,听说德成媳妇的体格始终不怎么好。”

“猫月子怕着急上火……德成出去也正好一个月,二嫂说雅芬一说起德成眼泪一对一双往下掉。这不是,奶水又回去了。”

“偏方使了吗?”徐德富问。“豆腐汁卧鹅蛋,鲇鱼炖兔子……几个偏方都试过了,没见效。昨个儿,我又淘登来一个催奶偏方,说是一勺一个。”

“小凡晚上哭闹,是不是饿的?”“喂她羊奶,吃饱了。我看她哭是受了惊吓,她一落地,胡子嘎叭嘎叭打枪……可是也叫魂了,还是哭。过几天我找杨大仙给看看。”

徐德富亲手穿缀一串桃核护身符,徐家同辈或晚辈的护身符、长命锁,都是他亲手做的,院子中有棵老桃树,迷信桃木避邪。“你咋还没动蹭?我们还要‘挂锁’呢。”

“我这就过去。”

徐郑氏下地穿鞋道。二嫂在炕里轻轻撼动着摇车子,红绳拴着的猪精骨随之摇动,逗襁褓中的小凡:白毛驴,灰耳朵,吸上大烟卖老婆……徐郑氏走进来,见坐在炕沿边上掉眼泪的臧雅芬,说:“你可千万别在你大哥面前掉眼泪,这些日子他做梦老梦见德成。雅芬,快抱小凡过去吧,一会儿要挂锁。”

猪精骨,猪两耳间小块颅顶骨。东北农村杀猪时,将此骨剔净,用红绳挂在摇车或系在小儿脖子上,以祈小儿聪明伶俐。“德成没在家,谁给小凡系子孙绳?”臧雅芬突然问。“大哥肯定有安排。”

二嫂一旁插嘴道。“雅芬,”徐郑氏说,“本来你就病恹恹的,眼泪又这么勤,偏方吃多少能下来奶?好啦,抱孩子过去吧,我看你大哥送四凤的桃核护身符也穿好了。”

“雅芬,去用凉水洗一把脸,红眼耗子似的,大哥还不多心。今个儿这台戏全是为你们娘两个唱的,你可得乐乐呵呵的啊。”

二嫂叮咛说,她从小在徐家长大,她们即是妯娌,又是半个大姑姐。徐家大院有口老井,说它老是大宅院没建之前就有了这口井,它与一个村子一起诞生,那个村子给瘟疫吞噬,荒废多年后,徐家的祖辈来到这里,恰恰是这口井留住逃荒者的脚步。佟大板子在老井前,转动着辘轳汲上一桶水,倒进水槽子里,饮马。他问端着活蹦乱跳鱼来井沿洗的王妈:“来客人了?做大鲤鱼。”

王妈刮鱼鳞,抬头手没停说:“三奶奶出月子,当家的要主持‘挂锁’仪式,摆宴喝‘乳酒’。”

“要不今早谢管家让我出车必须在晌午饭前赶回来,原来……”大板子说。徐家传统不慢待下人,尤其是打头的,车老板子、炮头,拿他们当徐家成员看,年年节节,红白喜事一起上桌子吃喝。即使是普普通通的扛年造(合同期为一年的长工),也没二五眼。“当家的从没拿你当外人。”

王妈说,刮去鳞的鱼挣扎一下,将几片鳞甩到脸上,她用袖子抹掉,“你是大半个徐家人啦。”

“谁说不是呢。”

佟大板子感受到东家的关怀体贴,在他很温暖的目光中扛活。“前些日子,当家的张罗给你说(娶)个人。”

王妈的话多起来,“有眉目吗?”佟大板子疾迅地了一眼正房,徐郑氏、臧雅芬、二嫂三人出来,臧雅芬抱着孩子,她们一块儿向正房走去。“哦!”王妈似乎看明白什么,转弯抹角道,“二嫂怪可怜的……二爷八成不能回来了。”

“是嘛。”

佟大板子装出轻描淡写说。“遇到相当的,二嫂备不住就改嫁了,大板子你说是吧?”王妈旁敲侧击说。“是,”佟大板子极力回避王妈观察的眼光道,“是是。”

“你走南闯北的,遇见相当的人,别忘给二嫂介绍啊。”

她这句话相当于废话的话,朝佟大板子心窝子里捅来。说王妈讲的是废话,下人没权力操心主人婚姻大事的。故意说给佟大板子听的,表明她看到看出来什么。他思想溜号,绞上的水无意识地倒在水槽子外边去。“大板子!水,水……”王妈惊呼道。“噢!”佟大板子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扶正柳罐斗(汲水用具),水已淌向院子。徐家正房堂屋,臧雅芬抱着小凡报喜道:“小凡,看大伯父。”

“好,好!”徐德富望眼襁褓中的侄女,满心欢喜,将红包递给臧雅芬道,“给小凡买点啥吧。”

臧雅芬接过钱,掖入孩子的小被子里。“来,四凤。”

徐德富亲手给侄女戴上桃核护身符,当地风俗戴它避邪、祈福。凭徐家的经济状况戴得起银制的长命锁、麒麟送子什么的饰物,然而当家的亲手做的饰物有着特别的意义。臧雅芬向徐德富投去感激的目光,对四凤说:“给大伯磕头。”

“不年不节的,磕什么头啊。”

四凤要跪下,徐德富抱起她放在膝盖上说,“四凤,给大伯说说二十节气歌。”

四凤一口诵完大伯教她的歌谣: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立夏鹅毛住,小满鸟来全,忙中开了铲,夏至不拿棉,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白露衣上架,秋分不生田,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立冬交十月,小雪河碴冻,大雪地封严,冬至不行船,小寒大寒又一年。“记性真好!”徐德富夸赞侄女道。他教她多首歌谣,如《数九歌》、《二月二龙抬头》、《种田好》……他有一肚子的歌谣谚语,想教给谁都没人学,憋不住就对乖侄女说几句,她也灵,有的说一遍便记住了。“他大伯最喜欢四凤。”

徐郑氏说。“四凤……”徐德富逗着侄女玩,转脸对臧雅芬说,“一会儿拜祖宗,给小凡多包一层被,别着凉。”

“哎!”臧雅芬点头,“大哥,我先回房去了。”

“别走。”

徐郑氏拉住臧雅芬说,“回腿上炕里。”

谢时仿进屋来,说:“才刚,有人送来柳树枝。”

“柳树枝?”徐德富觉得奇怪了,问:“人呢?”“走了,撂下树枝便走,我让进院他不肯。”

谢时仿说,“面目挺生的,没见过。”

“留什么话没?”徐德富问。“没有,连马都没下。”

骑马?骑马来的。徐德富沉吟片刻,忽然醒悟。他瞥一眼臧雅芬,对谢时仿说:“我们去祠堂看看布置得怎么样了。”

谢时仿理解当家的借口出去说话,便跟着出来。“柳树枝呢?”徐德富问。“我放祠堂啦。”

祠堂前放着一棵柳树,很新,还带着湛绿的叶子,竟然引来几只蜻蜓,飞绕树枝。“是这棵。”

谢时仿说。徐德富哈腰折断一小段柳条,拧了拧,做成个叫叫,吹了吹,发出吱吱的声音,继尔是悲切的满洲民间流行的小调。谢时仿望着徐德富,听他从心底里流泻出苦涩的思念和担心忧虑,为一个人——身在匪巢的三弟。徐德富突然停止吹叫叫,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说:“是他。”

“三爷?”“他身不由己啊!”徐德富的思绪飘向遥远,叨咕道,“德成……”徐家祠堂的祖宗板上,香炉香烟缭绕,绣像的祖宗望着满堂子孙。徐家有规矩,家族增加人口,要举行挂索仪式。今天为徐德成的小女儿挂索。当家的徐德富从墙上摘下装索线的黄布口袋,把挂满小弓箭和各色布条(3—4丈长)的索线拉开,一端系在祖宗板的支架上,另一端拴在房门外备好的柳条枝上。“列祖列宗在上……”徐德富率全家人叩拜祖宗。在徐德富的主持下,按辈分高低给祖先上香行礼。然后,徐德富将一绿色布条系在索线上。人群中,二嫂掖低被角,露出刚满月婴儿小凡的脸蛋。祠堂进行的仪式很暂短,大的活动在饭厅里,三张八仙桌子前,按老幼尊卑坐着徐家老少,下人端菜上桌,宴席即将开始。徐德富的身左空着一个座位,明显给什么人留着。“东家!”下人斟酒,从徐德富起。“倒上。”

徐德富指身边空位置上的酒盅子,指教下人道,“记着,一遇这场面,一定要留出个位置,摆一双碗筷,酒也倒上。”

“是,东家。”

下人忙不迭地点头。臧雅芬望眼那空座位上的空酒盅,迅即低下头。徐郑氏同二嫂互相交换目光,当家的用意她们懂了,座位和酒杯是给老三徐德成预备的,如果是年节家宴,还要多预备一份,那是老二徐德中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徐德富举杯,充满感情地说,“我们徐家又喜得一个闺女小凡,添丁进口……”他说几句庆贺的话后,带头干尽杯中酒,众人随之。接着他撂下自己的酒杯,随即端起身边的那盅酒,向众人举了举,然后倒在地上。臧雅芬望此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极力地忍着,把怀抱的孩子塞给二嫂,快速离席。当家的徐德富看见,用眼神示意,徐郑氏出去看看臧雅芬。徐家后院臧雅芬头顶在墙上哭泣。“三妹。”

徐郑氏站在她的身后,女人眼窝子浅,也陪着落泪,“挨千刀的胡子,干这缺德事。”

“大嫂。”

臧雅芬瘦削的双肩因哭泣而颤抖不停,忧虑地说,“德成走了一直没消息,也不知胡子把他怎么样啦。”

“好在胡子是借人,不是绑票。”

徐郑氏安慰她,往光明处说,“道理说德成受不到什么屈儿。”

“我的命咋这么苦哇……”臧雅芬又哭起来。“你大哥说了,收完庄稼,派人去找德成。”

“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想到哪儿去了,德成活得好好的嘛。”

“大嫂你尽给我宽心丸吃,跟胡子走了一个整月……要是活着,闺女做满月他不回来?小凡还没照她爹的面啊!”“饭前你大哥对我说,德成打发人送回家一棵柳树枝。”

“德成?”臧雅芬转过身,惊喜道,“一棵柳树枝?”“你没瞧系子绳的树枝是三春柳,獾子洞哪有啊。是德成在西大荒砍的,这说明他在西大荒,或是离西大荒不远的什么地方。”

“西大荒那儿哪有人住啊,德成他……”“胡子不猫在没人的地方,他们敢在兵警眼皮底下呆着?雅芬,本来你的身板就囊巴,再着急上火,还想下来奶水啊。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小凡想想,孩子连漱口的奶水都没有……今个儿,大操大办,终归为了啥?”大哥考虑德成不在家,小凡的满月要办得比他在家还隆重,臧雅芬看得清楚明白。“懂你大哥的心就好。”

徐郑氏说。“我咋不懂,只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我想起德成……”“雅芬啊,赶紧回到桌子上去,你一走,你大哥还能咽下去饭吗?擦擦眼泪,千万可别在他面前掉眼泪。”

“嗯,”臧雅芬刚强地说,“我不哭。”

徐家祠堂门前,放着拴子孙绳的柳树枝,路过时臧雅芬停下脚,凝望那棵柳树。“走吧,雅芬!”徐郑氏催促道。一步三回头,臧雅芬望着那棵柳树,依恋的目光被牵出去很远很远。4当地有一个迷信说法:左耳朵热有人想,右耳朵热有人讲。那个上午徐德成坐在蒲棒沟土包上,双手抱住腿,下颏抵在膝盖上,表情忧郁,他左耳朵的确突然发热,且火烧火燎的。他坚信家人不停地提到自己,大哥、大嫂、二嫂、雅芬、德龙……心里默数了一遍家人,连满月的孩子都数到了。与其说猜他们想自己,不如说是自己想他们啊!“三弟。”

草头子走过来,他一直对徐德成很客气,“柳树枝给你送到了。你闺女叫啥名?”“我没等见孩子……跟你们来啦,”徐德成缺憾道,“着急忙慌的,我也没听清是男是女。”

“生个千斤。”

草头子肯定地说。徐德成反问:“你咋知道?”“去你家的马拉子回来说,你家门旁挂了黄布条。”

草头子说。生男生女的结论如此推断出来的。“没看错?是黄布条,不是弓箭?”“挂小弓箭生男孩……这么说来你希望老婆生个带把儿的?”“都一样。”

徐德成接着喃喃道,“我要是在家,亲手给闺女系子孙绳……我是不是一时半晌回不了家?”“花舌子才给陶奎元送去第二封信,还不知结果咋样。”

徐德成认为胡子用猪耳朵当作人耳朵送过去,陶奎元见自己儿子双喜的耳朵,肯定痛快地拿出赎金来。“警察署长没那么好唬弄,信还得写下去。”

草头子说。“何时是头啊?”徐德成归家心切。胡子的计划是直到陶奎元如数拿出八千块光洋,才放人质。通常送耳朵不见效,还要送舌头,自然也是猪舌头代替。“呜……今个割耳朵,明个剁手指头,再往下,还不得砍脑袋啊。”

二姨太连哭带嚎,“我苦命的儿子啊!娘能生你,却无能救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啪!陶奎元狠拍下桌子,一只水碗落地摔得粉碎,怒吼道:“别作(闹腾)啦!你消停一会儿。”

二姨太立即停止哭闹,目光惊惧。“哭啊嚎的顶个屁用?你把大肠头子哭出来,胡子也不会放了双喜。他们要光洋,八千块光洋。”

陶奎元斥打她。“你手下的人是吃素的?发枪用来打家雀(麻雀)咋的?”二姨太抢白,她见丈夫按兵不动,没派一个警察去救儿子,“还警察署长呢,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你懂个六,胡子是死的吗?老老实实呆在那儿让你打?撕票的事儿难道你没听说过?逼急眼了,撕票咋办?”“照你说,我们等(坐享现成)给儿子收尸?”“屁话!”陶奎元第二次拍桌子,再没什么东西可掉到地上,但具有震慑力,二姨太怕陶奎元拍桌子,她的话立马噎在嗓子眼儿,心里既急又委屈,止不住眼泪往外涌,可怜兮兮的样子,使丈夫心软下来。“你以为我无动于衷是不是?”陶奎元说,“我一直在营救儿子,冯八矬子盯着那个花舌子呢。”

“要钱你不给,盯人有什么用啊!”她对丈夫不肯出赎金不满,陶家的底子厚,陶奎元的父亲做过一任三江县长,爷爷又是名声关东的金王,别说八千块大洋,八万大洋也出得起,他就是不肯出,“你不赶紧救人,东扯葫芦西扯瓢。”

“其实……”陶奎元被二姨太给数落得很不自在,情急之下差一点儿说走嘴,他和冯八矬子正做的那件事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这牵涉到三姨太。他说,“一句话包了,我正全力以赴救双喜。”

陶奎元确实全力以赴救儿子,冯八矬子按着署长指令行事。为不受太太们干扰,他俩躲到警署里商讨对策。“雕虫小技,”冯八矬子拿起胡子送来的那片耳朵,看出漏洞,说,“哪里是什么少爷耳朵,明明是一片猪耳朵嘛。瞅瞅猪毛没刮净,还是头白毛猪呢!”陶奎元看手里的信,鼻子里哼了哼,胡子的伎俩他们早有所闻。他也不相信胡子送来的是儿子的耳朵,厚厚的皮肤,显然不是人的。双喜才十岁,皮肤很嫩,怎么会是这样。不过,信引起他的注意,说:“这字倒很眼熟。”

“眼熟?署长见过?”“很像一个人的字。”

“谁?”“我得比对比对。”

陶奎元越想越像,兴奋地说,“是他啦。”

“谁呀?”“你快跑一趟腿,去我家把双喜的作业本拿来。”

陶奎元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快去。”

陶奎元怀疑到了徐德成,往前追溯,数日前他接谭村长的报告,说胡子攻打徐家大院,率警察马队赶到,没见一个胡子的影儿。蹊跷啊,胡子都是抢劫一空,徐家看上去没受什么重大损失,奇怪的是徐家人没有受伤的,拼命抵抗啦,真枪真炮地对打啦,胡子一旦破窑定然报复,可是……当时的情形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胡子呢?”陶奎元问徐德富,署长手里拎着枪。“撤啦。”

徐德富吐口烟,看不出惊魂未定。“撤啦?好模样儿(平白无故)地撤啦?”陶奎元难以置信。徐德富真没想出胡子撤走的理由,警察盯住可疑点究根问底。陶奎元再问:“胡子没有打进来?”“没有。”

没有?院门都炸出窟窿,胡子没进院,他们来干什么?不抢东西令人费解。徐家可是富贾一方,有贺儿(财物)!陶奎元疑点增大而没问下去。徐家让他疑心加重的是老三徐德成没露面,家门遭匪,却不见了主要成员说不通。“去奉天走亲戚,糊弄鬼呢?”陶奎元一直怀疑徐德富的话,觉得不对劲儿。取来陶双喜的作业本,上面有徐德成蝇头小楷字迹的批语,与胡子送来的信一比对,丝毫不差。“还真他妈的是他。”

冯八矬子说,继而道,“徐老三怎么和胡子一锅搅马勺(混裹在一起)?”“事出有因哪。”

陶奎元联系日本校长赶走徐德成,他怀恨在心,与胡子勾结整治日本人,角山荣说胡子绑架山口惠子姐妹大概与徐德成有关,得出这样结论。“他和日本人有仇,为什么不放过署长你啊?”冯八矬子疑问。“道理也很简单。”

陶奎元说。前不久,坐山好绺子劫火车,警察配合了守备队的行动,必然惹起胡子不满。“逮捕徐德富。”

冯八矬子说。“做什么?”“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们抓徐德富,理由是什么?”“通匪,他弟弟当胡子。”

冯八矬子说,“有这一条够他喘的啦,通匪的罪名,徐德富背不起。”

陶奎元年纪不大,做事相当的老道。徐德富轻易动不得,亮子里镇,县上,四平街都有他结交的人,得罪他就得罪一大片人。还有,徐德富有一特殊的身份——瞩托。瞩,在汉语言里当注视讲。日满铁路沿线的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徐德富这样乡绅,日本人请他们当瞩托,年给十二块大洋。徐德富当然不在乎那区区象征性的酬金十几块大洋,而是和日本人的关系,有了这个瞩托的名堂,至少日本人不找他的麻烦。后来也有人说徐老三学日语,到四平街日本人开办的满铁小学教书,与他大哥当瞩托有关,对此说法徐德富未加可否。瞩托的职责十分简单:了解社情民意,不定期向日本人报告。“日本人的瞩托,我们不能轻易动。”

陶奎元生出更歹毒的主意道,“要杀他要剐他,也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

“署长要……”“借刀杀人!”“借谁的刀?”“当然是日本人啦。”

陶奎元接下去说出一个歹毒的计划,最后道,“你弄清徐德成是不是在坐山好的绺子里,在里边徐德富死定了。”

“我这就去獾子洞村。”

冯八矬子说。“快去快回,赎票的事还靠你呢。”

陶奎元说。5冯八矬子带一名可靠的警员来到獾子洞村,先到谭村长家。“冯警尉。”

谭村长接待他,说,“晌午饭(中午)吃什么?炖兔猫(子)咋样?”“你也没问我们来干什么,先张罗吃的。”

冯八矬子心口不一地说,“忙完正事再说。”

“哦,先准备着,早点炖到锅里烂乎。”

谭村长还说兔子,他知道冯八矬子属鹰属狼的特爱吃兔子。“上锋有令,对闲在家里的教书先生进行登记。”

冯八矬子说明来意,问:“你们村子有几个啊?”“几个?你以为是兔子,抓把青草喂喂就养活一窝呀?教书先生那得有墨水(文化)……”谭村长掰着手指头数,“獾子洞从前清(朝)到民国,出了几个教书先生都有数的。”

“肚脐眼儿养孩子——你抄近说。”

另名警员不耐烦了,说,“到底有几个呀?”“徐老三,只他一个。”

谭村长不再绕,直说。“就他一人?”“就徐老三他一个教书匠。”

“你想好喽,别落下谁。”

警员说,“一个也不能落下。”

“獾子洞谁屁眼儿上有块疤瘌我都知道。”

谭村长夸起海口,其实也不算夸大其词,他的确了解全村人。据说他还有一个本事,一碗菜端到面前,他一闻便知是谁家做的。“好啊,你把徐德成叫来。”

冯八矬子说。“叫不来。”

谭村长说。“不听你这个村长的?”谭村长说徐老三没在家,去奉天串门子。“啥时候走的?”冯八矬子问。“有日子啦,在他家遭胡子抢劫前。”

谭村长说,徐德富这样对他说的,他对警察也这样说。“噢,那你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冯八矬子说,“回来让他过来一趟,填张表格。”

“不用去了,你们来之前,我刚从他们家回来。”

谭村长夸张手里的烟蒂说,“在他家卷的烟还没抽透呢!徐家上上下下的忙活给孩子做满月。”

关于冯八矬子和那名警员在村子里活动的情况,没什么有趣的故事。警察想知道的事情侧面了解到了,徐德成没在家。下一步时是弄清徐老三干什么去了,冯八矬子回到警署。“胡子又来逼,先救回双喜再说。”

陶奎元决定暂放下追查徐德成,集中精力来对付棘手的胡子,“你再去找那个花舌子。”

“哎。”

冯八矬子说那人真难斗,一点儿盐酱都不进。“还是八千块?”胡子得寸进尺,不但八千块大洋一个子儿不能少,还定了最后期限。五天内,如不来赎人就撕票。陶奎元靠在椅背上,思考对策。“看样子,没余地了。”

冯八矬子说,“胡子步步紧逼,我们等雷(等待灾难)不行。”

“大烟瘦子这几天露面没?”陶奎元问。“他躲在江湖店里,整日足不出门。”

“哪一家?”“税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

郝家小店门前挂梨包(花篓)幌儿,是纯粹的江湖小店,设备简陋,店费便宜,那里尽住一些摇卦、卖膏药、说书唱戏的和八股绳挑的人。胡子混迹于南来北往的“吃梆子的”(说书、唱戏)和“挂子”(打把式)中间,自然安全许多。“我去郝家小店找花舌子,发现大烟瘦子住在那儿。头几天他住大车店,新搬过来,我估摸与胡子有关,联络方便。”

冯八矬子说。陶奎元恨骂一句:“该死的东西!”“照胡子的规矩,大烟瘦子这次按三七开,得二千四百块光洋。如此算来,实际损失五千六百块。”

冯八矬子用特殊算法,算着一笔特殊的账,听上去不好理解,以后故事发生了,便知道是咋回事。“外赚个大烟瘦子。”

陶奎元算着一笔只有他与冯八矬子才明白的账,继而说,“我的光洋可不那么的好花,明白吗?”“明白。”

“你和他们谈赎人的细节……”陶奎元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闭上眼睛。冯八矬子静候在一旁,等待陶奎元的下话。“去吧!”陶奎元扬了扬手。冯八矬子走出警署来到郝家小店门前,口吃的郝掌柜恭身迎候道:“冯、冯老总。”

冯八矬子问他,我让你盯着的那个人呢?“那什么,他、他出去、去了。”

郝掌柜愈加说不成句子。“有人找他?”冯八矬子闻到可疑气味。郝掌柜赶忙否认道:“没没没……”“你说话比拉屎还费劲。”

冯八矬子攮丧(斥责)道,“这样吧,他回来,你打发人到悦宾酒楼叫我。”

他给郝掌柜留下话。“哎,哎。”

冯八矬子去了悦宾酒楼,饭时刚过,大厅较清静,只一桌子有人用餐。他迈进酒楼,故意干咳一下。八股绳挑:指东北乡间八股绳挑的人。由软八股和硬八股及软硬八股绳挑组成,硬八股如货郎挑、山货挑等;软八股绳挑如秤匠、锡镴匠、洋铁匠等;软硬八股绳挑如箩匠等。老板梁学深闻声过来,开玩笑道:“冯大个儿,欢迎,欢迎啊。”

“你眯得挺老实,我说甸子上的鹞鹰老在镇子上空转悠,找你呀!”冯八矬子和酒楼老板打俚戏(开玩笑)。“可有你,老鹞鹰就饿不死……”梁学深舌头不短,能闹屁(闹着玩儿),也会闹屁。冯八矬子和梁学深两人说笑一阵,东北熟人见面,总是幽默开头,说明彼此没距离。假若寒暄客套,关系是另一种情形。“别闲扯谰(闲扯淡)了。”

梁学深说,“老冯姐夫,昨晚我熬了点焖子(皮冻),咱俩喝两盅。”

“你挺孝心……”冯八矬子见缝插针地骂对方一句。“占便宜!”梁学深说着引冯八矬子进里间,随后喊跑堂的,“切盘焖子,再炖碗大豆腐,别放葱、蒜。”

“你没忘我的忌口。”

“你和人不一样。”

梁学深不失时机地骂他一句,算是回敬。下面的话冯八矬子是半真半假了,说:“这些日子,你没设赌抽红?”“真是矬子高声。”

梁学深制止道,“隔墙有耳。”

“别一惊一炸的好不好,本警察姐夫在此,你怕什么?在亮子里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抓赌?本家姐夫。”

冯八矬子没吹没擂,警察负责抓赌,他又是警察署具体管治安的警尉,抓赌在他职权范围之内。“谁说不是,没你仗腰眼子,我敢放局(设赌)?”梁学深说,他暗中得到冯八矬子庇护,不然放赌早给抓给罚啦。“别嘴上抹蜜尽说甜的了。昨个儿有人向我们举报,你这儿放局。”

冯八矬子把要说的话,或者说要表达的意思用笑表达了。酒楼老板梁学深是个精明到家的人,一下子猜到冯八矬子今天要盯自己的屁股,的确没擦净,他压低声音说:“实话对你讲吧,我也是实逼无奈呀。”

“难道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你?”“真让你勒扯(嘞嘞)对喽!”“编排!”冯八矬子不信,说,“你讲瞎话(民间故事),可远近有名,你的外号叫梁大白唬吧。”

跑堂的端来酒菜后离开,梁学深亲自给冯八矬子斟上酒,说:“没和你开玩笑,真的。”

“是谁?”冯八矬子严肃起来,“有人逼你放局……我不信。”

梁学深用筷子蘸着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个圆圈。“噢!日本人。谁?”“铁路守备队长,角山荣。”

“他还有这口神累。”

冯八矬子的气焰一点儿一点儿颓下去。角山荣的名字在亮子里镇许多人心里不很普通,警尉冯八矬子心里尤为特殊。他和日本铁路守备队长的故事过去很多,将来还很多,姑且放下这一节不讲。“瘾大着呢!今晚还要来我这儿开局……”梁学深一边说一边看对方的反应,说,“你要是感兴趣,喝完酒去卖卖单(看热闹)。”

冯八矬子管得了中国人管不了日本人,虽然警察抓赌天经地义,可还是不敢抓日本人,当警察几年从来没抓过日本赌徒。泥鳅经常躲过天敌的原因是它很滑,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条泥鳅,于是瞅瞅身着的警服,说:“我穿这身儿,还是不在他们面前晃的好。”

梁学深就坡下驴说:“那是,那是。”

这时,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警署暗探)来找冯八矬子,离开酒楼的机会来了,他撂下酒盅说:“我走,有急事。”

“姐夫慢走。”

梁学深嘴甜,送他到门口,“有工夫过来喝两盅。”

“等我馋啦,就来。”

冯八矬子泥鳅一样从酒楼钻出来,他心里骂梁学深道:“犊子!搬出日本人挡我,嘿!这次便宜你,下次让你管我叫爹!”“冯科长,你……”警署暗探听见冯八矬子嘟哝什么,又没听清说什么,问。“哦,没啥事。”

冯八矬子不想暴露心之所想,警察勒酒楼老板的大脖子是家常便饭。那个年代做生意最怕的是警察,譬如,你开妓院,要警察来做叉杆,意即暗地里给你撑腰的人,东北人又称仗腰眼子、顶门杠,有了警察做顶门杠自然安全。像梁学深老板这样设赌抽红,没警察允许,抓住要罚要做牢的。冯八矬子是梁学深老板的叉杆,他才敢在亮子里聚众赌博。有句老话:家里设伙赌,赛如做知府。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可见设赌抽红的暴利。赌钱发不了财,放赌却可发大财。警署的这位暗探论级别比冯八矬子低得多,清楚冯警尉与梁掌柜的关系,什么姐夫,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认乎的姐夫,是钱牵的线,梁掌柜设赌抽的红,一部分流进冯八矬子的腰包。“从古到今,警察靠的是吃黑活着啊!”警署暗探感慨。他自己也吃黑,只不过是比起冯八矬子来,小巫见大巫,大黑小黑的问题。投宿郝家小店的人多是跑江湖的,小店多开在城边儿上。门脸也不起眼,房间多是单间,窗户留的很小,光线固然很暗。“你留在外边。”

冯八矬子吩咐警署暗探,“盯着有没有生人。”

警署暗探明白自己的职责,留在郝家小店的堂屋里,与很熟的店掌柜扯闲白,眼盯着前来投宿的每一个人。冯八矬子走进事先约定见面的房间,胡子花舌子靠着墙坐在炕上。他们接触几次,也算熟悉。“来啦?”“来啦!”职业的习惯,冯八矬子观察一下周围环境,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大部,挤在角落里的条桌上放着茶壶、茶碗,间壁墙上明显处挂一把蝇甩子,它属于店里的设备,为旅客准备的,用它轰赶苍蝇、蚊子。他们没做什么铺垫,直奔主题,商量赎人事宜。“太阳快落山前,我们把人带到……”花舌子的话给冯八矬子打断,他说:“日头落前不行,只限头晌儿(上午)或下晌儿(下午)。”

“那就头晌儿。”

花舌子做了让步。“地点呢?”冯八矬子问。“白沙坨。”

“行。”

冯八矬子表示同意。“双方派人骑马到坨子南坡,每方只限一人。”

冯八矬子想了想说:“可以。”

“只要一方违规,交换即中止。”

花舌子说。“当然。”

冯八矬子没提出异议。一桩赎票的事谈成,双方分头各自做着准备。6王家土围子正房朝阳的一间卧室,王顺福眉飞色舞地向坐山好讲述一件好事。“成了,大爷,今下晚儿她给你留门。”

坐山好满心欢喜道:“你真能办事。”

“没看给谁办事,为大爷,我借一条腿跑……她一人苦守空房,大爷您……这不是干柴烈火,流水自然嘛。”

坐山好皱下眉头,脸上滚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苦楚。王顺福楞是没看出来,继续说:“那天您走后,我叫来她一说,嗨,奔儿没打,一口答应下来。”

“啥人都架不住你的嘴……你也太会缝扯(会说)。哎,你可别藏一头盖一脚的,人家没啥要求?”“哦,有那么点儿。”

坐山好望着王顺福,听他讲。“还是那副棺材板钱……耿老板昨下晌儿还打发伙计来催要呢。”

王顺福说。“我给,虮子大个事儿。”

“在爷您眼里不算个事儿,可搁在寡妇肄业的身上,背座山似的。”

王顺福讲话一点都没夸张,她家徒四壁,拿不出一分钱还债。太阳高高吊在西边天上,坐山好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一枪把太阳射下来,他问她家的位置。“在屯西头,挺肃静的。”

王顺福说,“晚上我送大爷过去。”

乡村的风流韵事没那么浪漫,月暗星稀周遭寂静时刻,胡子大柜走到孤凋在屯头低矮的两间土平房前,屋内没点灯。“也只能送到这儿,”王顺福住步,说,“你进去吧,一切我都和她说好了。”

“有狗吗?”坐山好问。胡子并不怕狗,乡间逻辑鬼怕恶人,狗怕胡子。有胡子马队经过村庄,的确有狗不叫一声这样的事。“喘气的只她一个。”

“喂好我的马。”

坐山好进屋前叮嘱。“放心,明早你带她一起到我家吃饭。”

王顺福说,“大爷,我上回和你说的那件事……”“明个儿说。”

坐山好心已给件美妙的事情塞得满满的,世上只剩下一件事,全在眼前这个小土屋内。“我内弟明天在我家等你,他要和你谈谈。”

王顺福怕耽误事,还是说了。次日早晨,在王家窝堡村齐寡妇家的房山墙外,坐山好骑在马背上,转身望着齐寡妇,目光发粘。她的眼神在问:你啥时候来呀?“回屋吧!”坐山好说。齐寡妇木雕似地站着,未动。“回屋吧!”风吹散开齐寡妇的头发,在她的脸前抖动。昨夜有一个时候,他埋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巨大的奶膀子(乳头以外部分)耸立在面前……“回屋吧!”坐山好放开抻紧的马缰绳。她流泪了,有绺头发被泪水沾在脸颊上。他猛转过身,打马向前奔去,没回头直接向王家土围子跑去。东北的四合院的大门大大方方,车马可以直接进出。早早开了大门的王顺福等在门前,一直眺望村子头。坐山好骑马过来,没下马直接走进去,王顺福跟在马屁股后面,说:“我内弟等你的话呢,他打算今个儿走。”

“降大杆子(归降当兵),是最不光彩的事。你不知道绺子上有好几个弟兄都是与兵结仇,躲避追杀才当流贼草寇的。”

坐山好下马,多年形成对兵的固定印象很坏的,一时难以改变。有句俗语: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他拉杆子以来与兵冲突过,也目睹或耳闻兵灭掉某某个绺子。王顺福极力劝坐山好并没什么有利可图,多是受内弟之托。他说:“安国军收编老鼻子绺子,我知道有名有姓的,当团长当旅长的大有人在,他们一定给你一个官当。”

“和当兵的打交道我够性啦。”

坐山好想起不痛快的事情来,是他的伤茬,拿自己的话说是伤榔头(后悔)。民国初年,日本护路队拉他们去打俄国人,打死一个俄国人还给十块鹰洋,打来打去,日本人得势了,卸完磨杀驴吃,回过头来杀他们。“真不懂你们这些手里有枪的人,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何年何月杀出个头绪?我内弟找你的事,大爷你可自己拿主意。”

王顺福眼里有枪的兵也好,胡子也罢,没什么区别,谁势力大谁胜就是王。如今安国军强大,收编匪绺是自然的事情,乡间地主如此理解。“你的脑瓜皮精薄的,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

坐山好觉得和顺垄沟找豆包的地主说不清枪杆子的事,“我和你内弟说吧。”

王顺福的内弟是安国军少校,他特从奉天赶来劝降,张大帅命他来三江县收编胡子扩充队伍。“张大帅不会亏待你的。”

少校说。“光对我好不行,我和弟兄们喝过血酒,达摩老祖盟跟前过誓,有饭同吃,有马同骑。”

坐山好义气为先,他要为众弟兄们争得些待遇。“接受改编,你们变成部队,人人受优待。你们绺子可按营的编制,你是营长,四梁八柱分别任连长排长什么的,这不就是有马同骑吗?”少校说。他讲安国军要在亮子里镇布防,需要一支队伍。“呜,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和弟兄们商量商量。”

坐山好不是死葫芦(不灵活),动心了,接受改编后名正言顺进驻城里,吃穿无忧,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那日本人也就不敢朝自己尥蹶子。少校看出坐山好犹豫,深一步说:“我奉劝你一句,认清形势,早一点接受改编。否则,别的绺子接受改编镇驻防亮子里,可就没你们的份啦。”

他还说是姐夫王顺福说话儿,才同意改编他们绺子。坐山好坚持说要回绺子和弟兄们商议,少校说那就听你们的信儿,不过要快。回蒲棒沟坐山好信马由缰,老马识途坐骑认得回家的路。荒原如狼一样换了秋天的颜色——大片的褐色,蒿草一夜之间蔫枯了。放在过去,这个季节正是打大轮(车)的好时机,一车车的粮食劫下来,再变卖成钱,撂管(暂时解散)后腰包鼓鼓地回家过年。“唉,今年不成啦。”

坐山好满脸哀伤。达摩老祖:即达摩多罗,十八罗汉之一,是东北土匪崇拜的老祖。宗教有十八罗汉杀富济贫说法。上个月坐山好做出了后悔一生的事情,他不顾自己的实力,带马队去打劫日本人运马匹的火车,差一点儿让护路队给灭掉,四梁八柱没剩下几个人,元气大伤,两个弟兄还在日本人手上。“我们把他们换回来。”

草头子说。“谈何容易啊!”坐山好伤心地说,“扛得动枪的人越来越少,还打得了响窑(有枪的大户人家)吗?今年弟兄们拿什么回家过年啊?”“大哥,怎么说还有几十人。”

草头子说,“打不了响窑,我们收拾二半破子(小户人家),小闷头户(小有钱不外露)。”

“不能再背累(受难)啦。”

“我知道大哥舍不得弟兄们……那好办,我们请财神。”

草头子出谋道。请财神,胡子把一件凶恶的事说得文雅了,听来似乎很客气。其实绑票是件令人发指的恶行,时常充满血腥,撕票的事经常发生。于是有了空前的大绑票,警察署长的儿子,日本女人,粮栈老板的娘……三江县上了拟绑票黑名单的人,还有一长串。“大爷回来啦!”站香(站岗)的胡子远远地喊。喊声顿然使坐山好身子挺拔起来,大柜见了绺子精神起来,他加了几鞭子,奔腾的马蹄驰过草甸子,尘土飞扬。匪巢前,坐山好勒住马,马前腿腾空立起,嘶鸣。“大爷!”马拉子跑过来,为大柜牵马,“大爷回来啦。”

“大哥!”草头子、大德字一起走过来。“嗯,出手几个啦?”坐山好问“票”的情况。草头子说粮栈老板的娘赎回去了,得了五百块大洋。坐山好说少了点,粮耗子(粮商)都有钱,狠整他一下。“苍果(老妇人)念课(病)了,我怕她杆儿(死)喽。”

草头子说,粮栈老板的娘本来值大价钱,病了就得抓紧出手,不然死啦就一文不值。土匪一般不绑女人,尤其是老妇人,绑来人要养票等着家人来赎,女人不好经管,多是绑当家的、掌柜的、老闺女、老儿子。计划绑粮栈老板本人,他身边跟着保镖没机会下手,绑红眼把他老娘给绑来了。“陶署长的儿子呢?”“还没出手。”

“为啥?”坐山好问。“第二封海叶子飞出了,花舌子还没回来。”

草头子说,“送去了顺风(耳朵),估计能见效。”

“怎么,陶奎元不肯赎?”“我正准备第三封海叶子。”

草头子说。“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干脆剁下陶双喜的一只托罩子(手),我就不信,他的屁股能坐稳炕。”

大德字狠毒地说。“他要真的不想赎,咋地都是白费,等花舌子回来便见分晓。”

草头子说。“进去说。”

坐山好朝自己的撮罗子走去。“大哥你们唠着。”

大德字借口离开,“我去遛遛马。”

“‘挂牌’的大烟瘦子是不是有问题。”

坐山好有些放心不下,说,“陶奎元霸占了他的女人,他不情愿当王八,别是借咱的手为他报私仇。”

“他抽大烟急需钱,女人是他拱手相送的,也为得到钱。那天……”草头子讲了会见大烟瘦子的过程。“我想为爷爷做件事。”

大烟瘦子说。“你要做什么?”草头子没跟大烟鬼打过交道,实际说他瞧不起抽大烟扎吗啡的人,那首民谣他记得:鸦片烟,上了瘾。头上发,结成饼;儿女不愿问,老婆嫁别人;家产都荡尽,死在墙角根。“我挂牌。”

大烟瘦子说。“你要多少?”“半擗。我保证弄来他……”大烟瘦子倒很内行,给胡子挂牌绑票成功,有时可以分一半赎金。“不行,你要的太多。”

“那就三七开。”

大烟瘦子急于成事。“成交。”

草头子同意按这样比例分钱,却不同意大烟瘦子弄票来,胡子要亲手绑人,说,“不用,我们自己动手。”

“主动上门,道理不会有什么故故懂(诡计)。”

坐山好说。草头子摸清了大烟瘦子的底儿,他原在一个草台班子唱蹦蹦戏演丑角……那个旦角小苏丫和他暗恋……他染上大烟瘾,戏班子撵他出来,小苏丫为情也离开蹦蹦戏团,两人在镇上流浪。陶奎元看上了小苏丫,她便同意给他做三姨太,换来五十块大洋给大烟瘦子买大烟土……估计是断了顿,才要给胡子‘挂牌’,因此说,大烟瘦子托壳(可靠)。“大烟瘦子托壳就好。徐老三他?”“心欠了缝儿……”草头子说出不算坏的消息,“他说,要和你唠唠。”

“叫他到我的窑(房)里来。”

坐山好说。徐德成跟着草头子走进大柜的撮罗子,坐山好躺在狼皮褥子上,滋滋地抽旱烟。“大当家的。”

徐德成打招呼。“拐着吧。”

坐山好说。徐德成没听懂这句黑话的意思,望向草头子。“让你坐下。”

草头子说。“哎。”

徐德成坐下来,低垂着头,见大柜总让他有些惴惴默不安。“听说你还是二意思思的,”坐山好开口,说,“留下好处老鼻子(多)了,你好好想想。”

“我想回去教书。”

徐德成说。“这乱巴地的年月,你能教稳当书?就说你家吧,尽管修了炮台,雇了炮手。可是,你们有绺子上的人多?有我们的枪头子硬?即便一个绺子砸不进去,几个绺子联手,你家顶得住?那天你亲眼见了,我们即要砸(打)进你家院。”

徐德成承认坐山好说的不无道理,因此他默默地听着。“这一带大户人家,要么给我们当活窑,要么家里有秧子队(武装护院)……总之,得与绺子有特(亲属关系),不然,等挨抢。”

胡子大柜说。徐德成满脸犹疑。“事实上你的手已插进了磨眼,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啦。”

草头子趁机说,有连唬带吓带胁迫的意思:“这次我们绑了谁的票?警察署署长的儿子。你写信就等于参与了,他不会放过你的……警察说我们是‘当一天胡子一辈子扒不掉贼皮子’。徐老三,你没第二条路可走,入绺子吧。”

“我入绺子我家就太平?”徐德成活了心,通匪的罪名不轻,官府与为匪论处,他问:“别的绺子就不会抢我家?”“当然,我会给你一镇宅之宝。”

坐山好说,“保你一家太平无事。”

“啥?”徐德成问。“现在不能给你。得等你挂柱(入伙)后,成为我们一家人时再给你。”

坐山好深一步说,“你识文抓字,亏待不了你,我让你当字匠。”

徐德成仍没下定决心。撮罗子外边声音嘈杂,草头子透过门缝朝外望,说:“花舌子回来了。”

“不知事儿办得咋样啦?”坐山好急切知道事情的结果。“我去看看。”

草头子站起身,去的工夫不大,很快回来,说,“成啦!他顺手牵来一只肥羊。”

“好啊!”坐山好喜上眉梢,问:“是大秧子(有钱的)?还是小秧子?”“亮子里煎饼铺的钟山东子,还没过筛子(审问)。”

草头子说,“人送到了秧子房。”

“抓紧过筛子,看有没有货儿(读音:贺),没有早点放了。”

坐山好说。往下要研究换票的事,坐山好叫徐德成再好好考虑,言说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一店。撮罗子剩下坐山好和草头子。“我寻思好了,陶家这个秧子出了手,马上进行换票。”

草头子说,“这几天我叫徐老三和日本女人谈呢。”

草头子说。 4um8wUMYeMlaGsb/NFL+k1ek2Nszitpz6CPnVeZEFPUqEhgkkBuiSiwWdBAsF3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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