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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惊天绑票

兵剿匪瞎胡闹围村庄放空炮百姓哭土匪笑土匪来了吓一跳土匪走了不知道哪个敢睡安生觉——民间歌谣1佟大板子送老牛婆到家,遵照东家嘱咐到药店接坐堂程先生回獾子洞,护院的炮手老门给胡子打伤,急等治疗。同泰和是徐家在亮子里镇开的药店,老辈上有一名河南的亲戚,开家药店叫和发徐,该人无后,死后由徐家接管经营,到了徐德富的辈上,更名同泰和,请了亲戚姑表兄程先生坐堂,徐家几代人里没出医生。“啥时的事儿?这么急着叫我来?”程先生坐在车耳板子上(相当轿车的副驾位置),问。“后半夜,上百个胡子铁筒似的围住大院。”

佟大板子讲了一遍胡子坐山好夜里围攻徐家的经过。“要是能及时给镇上送信就好啦。”

“谭村长溜出去找警察署。”

佟大板子说,“陶奎元亲自带十多个警察来獾子洞,可惜来晚了一步,胡子早跑没影了。”

“老门都伤哪儿了?”程先生关注他救治对象的情况。“挺惨的,胸脯子快成筛子底儿,耳朵打掉一只。”

“家里人还有受伤的吗?”“只两名炮手。”

佟大板子说。一匹马迎面赶来,拖起的尘埃几乎把骑马人淹没。佟大板子从驾马的姿势上看出来人是谁,说:“是谢管家。”

“程先生。”

谢时仿策马到车跟前,催促道,“老门快不行啦,佟大板子,你紧加几鞭子。”

“马快,还是车快?”程先生问。“这疙瘩道尽是拽(摇晃),马快。”

佟大板子说。“谢管家,你把马给我。”

程先生提出最佳方案,“你们俩坐车,我骑马先走。”

谢时仿将马给了程先生,指路说:“到前边剪子股路,你走里股抄近,但得拉一段拉荒。”

他说的拉荒指的是要过一片长满塔头的甸子。“没问题。”

程先生跃身上马,佟大板子将鹿皮往诊包递给他,平素坐堂先生出诊要坐人力车或三轮车,路远的也骑马,因此他的骑术还可以。程先生鞭马疾驰抢得了分分秒秒,也抢回炮手老门一条命,及时给他止住了血,剜出打进身体里的枪沙,包扎好伤口。随后到院的谢时仿跳下车就往西厢房跑,他低声问:“怎么样,程先生?”“都抠出来了,一百零六粒枪沙,没什么生命危害了。”

程先生说。“太好啦!”“药服了,明早给他吃点清淡的,尽量清淡。”

程先生叮嘱。“忌啥口么?”“韭菜,鱼虾,老母猪肉……总之发物的东西不能吃。”

“到上屋歇着吧。”

谢时仿说。“他走了吗?”程先生问,“没走我先再这呆一会儿。”

“哦,没有。”

谢时仿知道他问的是警察署长陶奎元,想到人际关系上去,问:“你们有过节儿?”“没,没有。”

程先生说出回避的原委,听起来有些可笑,“他老让我给下补药……这不是嘛,上个月娶回三姨太太,三天两头就找我开补药……”此时,后院正房堂屋里徐德富陪陶奎元喝茶。“老四还是回四平公学堂读书的好,那儿新近修了礼堂和体育场,师资、教学条件咋也比‘南北大炕,书桌摆上’的私塾好。公学堂学国语,日语,还有地理国画什么的,比四书五经实用。”

陶奎元呷口茶说。徐德富不赞成他的说法,但也未加反驳,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德中去北平学什么?”陶奎元冷不丁问到一个人。问到二弟,徐德富一愣,陶奎元问起就不是随便问问,陶奎元是警察。他迅速掩盖内心的惊惶,说:“我原想让他到交通大学深造,或是出洋留学。可我爹执意让他学医,学成后回来当坐堂先生。”

“你家在镇上开的同泰和药店,一直不错。”

陶奎元说。“我爹就是为开好这个药店,才坚持叫德中学医的。”

“现在的坐堂程先生,是你家的亲戚吧?”“姑表亲,他长我一岁。我爹托付他为我家开着店,是等德中回来接替他。老爷子临闭眼前还惦记他的药店,终了也没实现德中当坐堂先生的愿望。”

“老二现在在哪里?”陶奎元问。徐德富摇摇头道:“没有信息。”

“我记得老二娶妻了,是田大炮的闺女。”

陶奎元说,他对徐家相当的了解。“是的。”

“我没少与田大炮打交道。抽大烟我逮过他几次,放出来还抽,本来灯笼铺子开得好好的,楞是给抽黄啦。想来真太可惜啊!田大炮制作玻璃灯笼的手艺,堪称亮子里镇一绝。”

“小时晚儿(人小的时候)……”徐德富回忆起爹过年前必去镇上买灯笼,爹特喜欢绘画花鸟虫鱼的玻璃灯,他也喜欢,至今家中保存一盏呢。陶奎元记忆中,徐小楼心善是出了名的,田大炮抽黄了铺子,又将媳妇典给人家。剩下个闺女没人照料,小燕似的飞来飞去,便把她领回家中。“十几年光景,田大炮死了,她娘也没了。”

徐德富叹然。“落在你家算她福气,有吃有穿的。”

陶奎元说。“是,是。”

徐德富的心慢慢提吊起来,陶奎元应该问到的一个人他却没问,老二德中,老四德龙,为什么不问老三呢?陶奎元是个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难道他怀疑……与其说等他来问,不如自己说的好。于是他说,“我家老三你认识。”

“喔,怎不认识啊,是犬子双喜的老师。”

陶奎元像似随便说说,暗中察言观色。他早闻徐德成与日本校长冲突,辞职回家的事。今天进院他特别注意,却不见他,疑心早起了,不过他毕竟老谋深算,不露声色地观察徐德富的表现。“老三不懂事,和日本校长……呣,闲在家里。”

“可惜了啊,德成国文教的不错,又会日语。”

陶奎元惋惜的样子,问:“怎么没见他啊?”“去奉天探亲,顺便进点儿药。”

徐德富说,“陶署长,表哥说您对我家药店特别关照,真的感谢您呀。”

“客气了不是,我们相处多年,照顾一下应该的嘛!”陶奎元说。2白天的阳光烤得石头马槽子发烫,满院一片马的嚼草和胡子的鼾声。胡子划拳行令的吵嚷把太阳赶下山,酩酊的人影鬼火似地在王家大院飘忽、盘桓,胡子毫无要走的意思。王顺福周到地安排好晚宴和夜宿处,投其所好地借几副麻将、纸牌供众胡子娱乐消遣。大柜坐山好为一件事闷闷不乐。“大爷。”

王顺福亲手烧好一个大烟炮装进烟枪,递给斜身炕上的坐山好,“东土烟,很纯。”

“不是红皮子②?”“我当安国军的小舅子送给我的。”

“那个……”抽上几口烟,坐山好的心仍旧给一张美丽的脸蛋塞得满满的,小猪倌的叔伯姑齐寡妇,今年二十二岁,男人长痈死啦,她至今还欠着棺材铺的棺材板钱,日子过得破烂。东土烟:佳木斯附近产的鸦片。②红皮子:伊朗产的鸦片。“大爷要是有意,我去说合。”

王顺福猜出胡子大柜为什么抽闷烟,穿掇说,“她能跟上大爷当压寨夫人,瞧享福吧。再说大爷身旁有个作伴儿的,说话唠嗑儿的也省得寂寞。”

“你不懂我们绺规,七不夺,八不抢。四梁八柱要执行五不准,其中一条是不准妯娌并奸子。”

妯娌并奸子?王顺福疑惑。“不准随便搞女人。我身为大柜,更不能带头破坏绺子的规矩。你说,我能娶压寨夫人吗?”“那是那是。”

王顺福对关东地面上胡子的规矩略知一二,但清规戒律的实质内容不很清楚,提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可我有一事不明白,弟兄们裆里都长着玩艺,总不会干闲着不用吧?”“撂管(暂时解散),可以到花果窑子(妓院)……”坐山好讲了他们绺子的规矩。胡子不是年年撂管,这要看情形而定。一般的情况下冬天撂管,来年春天再拿局(重新集合)。冬天青纱帐倒了,无处藏身,官府追杀吃紧,就不打白皮(冬天抢劫)了。撂管时,有家的奔家,无家的奔店,愿干什么干什么。“这也好说,你把齐寡妇留在屯子里,想她就来嘛。一来不破坏绺子规矩,二来……”王顺福出主意,也算两全其美。“你真是只老黄皮子。”

坐山好听此,甚是高兴。王顺福的话正中胡子大柜的下怀,夸奖道。“白了尾巴尖儿。”

王顺福自矜道。“王蛐蛐,你安排吧。”

“大爷,今下晚儿,还是?”“不忙,以后再说。”

坐山好之所以没急于成与齐寡妇的好事,并非他心不急,草头子去请财神(绑票)成葫芦瘪葫芦没结果,哪有心情啊!更深层的原因,他迷信一种说法,干大事的关头沾女人的边儿晦气,不吉利。大德字骑马从外面赶回来,直驱院内。闻声赶出来的王顺福为大德字牵马,打招呼:“回来啦。”

“大爷放仰没?”大德字问。王顺福没懂胡子这句黑话。“大爷睡没睡觉?”大德字只好再问。“没有,没有。”

王顺福答。“喂饱它,多给添点儿精料。”

大德字将马缰绳甩给王顺福,自顾走进上屋。王顺福牵马向牲口棚子走去,闻到了大德字身上的血腥味,他对血特别敏感,尤其是人血。徐德成坐在草堆里,望着马吃草料。听见脚步声,目光朝外飘扬过去。草棚子里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是负责监视他的胡子。王顺福牵马过来,系牢缰绳,瞅见草堆里的徐德成,略有所思。而后走近,寻到借口说:“徐老三,请你帮我和下草料。”

徐德成过来,等待王顺福把精料倒进槽子里,用木棍搅拌。王顺福趁机凑到跟前,压低声音说:“我和你大哥德富是私塾同学。别抬头,继续拌。”

徐德成拌马料,悉心倾听。“他们是不是绑了你的票?”咣咣!徐德成故意磕碰马槽子,弄出很响的声音掩盖说话。“用我给你大哥捎信吗?”王顺福问。“不是绑票,我大哥知道。”

这知道是什么意思,王顺福想了想问:“你入绺子了?”“也不是。”

王顺福大惑不解。今天发生的事,让精明的地主也有些搞不懂。早晨坐山好带马队进院,他以为胡子是路过,到活窑来打打尖,而后就走人。看来今天不是,坐山好像似等什么人的消息,大德字一定是带来消息的人。心里嘀咕:“大德字身上的血……”堂屋里,大德字说:“大当家的,事已办妥。”

坐山好听此消息,忽悠坐起身,惊喜。“很顺手,两个跳子(警察)土垫子(死)一个,留了一个活口让他回去报信,草头子带人押着‘财神爷’直接回天窑子(老巢)了。”

“干得亮堂。”

“那我们?”坐山好放下烟枪,大烟舒坦了他,说:“鞴连子(鞴马)!码人(集合)回天窑子。带好徐老三,这回该用上他啦。”

“我绑上他。”

大德字说,“半路上别影(跑)了。”

“绑?用不着。”

坐山好认为教书匠怎么会逃跑,何况一路上徐德成很配合,乖乖地跟着马队走,说,“他不会逃跑。”

“那个尖果(小美女)?要不要……”大德字的意思一起带走。“有王蛐蛐呢,你别瞎操心啦。”

坐山好说,“挪窑(去另一个地方)!滑(走)!”胡子纷纷上马。“大爷,”王顺福向坐山好拱手道,“放心大爷,我一定给您办好。”

坐山好一抖缰绳,用马刺儿刺坐骑,马箭射出院。王顺福见胡子走远,关上大门,急忙来到牲口棚子隔壁的草栏子。喊:“出来吧,锁柱。”

小猪倌钻出草堆,仍然战战兢兢。“他们走了,快出来吃饭吧。”

王顺福说,他见小猪倌的裤裆湿了一片,现出几分可怜,伸手摘掉沾在小猪倌身上的草棍儿。“东家。”

小猪倌的声音像风吹的窗户纸,有些发颤。“吃完饭叫你姑来一趟,说我找她有事。”

王顺福说。小猪倌点头。3从远处看,马背上的冯八矬子,像一片云在飘动。他策马急奔,跑掉一只马掌,叩磕在干硬碱土乡路上的马蹄声零零乱乱。有那么一瞬间,大盖帽被风吹掉,他疾迅地转回头,脚未脱镫,吊着身子拾起帽子,然后戴上。獾子洞村子的轮廓出现,冯八矬子也从模糊的轮廓中找到了徐家大院。他奋力挥鞭子,打马奔过去。徐家大院并未因一双惊慌眼神的眺望而改变什么,中午的阳光把世间的物体水浸似地变软。陶奎元躺着,闭目养神,陪他的徐德富也躺着,也闭目养神。谢时仿蹑足进来,千层底儿家做的布鞋落地很轻。管家的职业养成一种习惯,进东家的房间轻手轻脚。正房堂屋里的两人,同时睁开眼睛。“东家。”

“有事儿?”徐德富问。“冯警官来找陶署长,人在客厅等着。”

谢时仿说。徐德富用探询的目光望陶奎元,意思是否叫到屋里来。“哦,我去看看。”

陶奎元起身,走出去。谢时仿随即关严门,说:“急拉暴跳的,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八矬子?”徐德富问。“是,顺脸直么淌汗,瞅那事儿很急。”

谢管家揣测道。徐德富起身,脚蹬上布鞋问:“程先生还藏着呢?”“陶奎元没走。躲他,不想见他。”

“咋地?”“他缠着他开药。”

“药?”“陶奎元新娶的三姨太,才十九岁,唱蹦蹦戏(二人转)的。他恨不得一口吞下她,老叫程先生给配补药。”

“陶奎元三十岁刚出头,如狼似虎的年龄啊,还用得着补药嘛。”

“终归女人太多了……啥嗜好啊。”

“也是,”徐德富感慨道,“有人好驴好马,也有人好护护喇(鸟名)的,这就所谓穿衣戴帽各好一套。时仿,单独给程先生开个小灶没?他爱吃干葫芦条子。”

“给他做了葫芦条子炖肉。”

“二嫂还在野地拣了不少小根蒜,程先生走时,别忘给他带上。”

徐德富说。瞥眼窗户外,谢时仿问:“晚饭预备吗?”“说不准警察什么时候走,预备吧。”

徐德富说,“马肉还有多少?包荞面蒸饺。”

“掺些萝卜,够十多个人吃啦。”

谢时仿说。“老门咋样?”徐德富问。“看样子没事啦。我以为得给老门家送信……”谢时仿说,“程先生的红伤药真神呦!”“程先生的爹,我的六姑父你知道人送他外号叫什么?”“老太爷说过,叫程一刀。”

谢时仿说,“我始终没琢磨明白是啥意思。”

徐德富的六姑父卖刀口药,奉天街头打个场子,等人围多了,他撸起裤子,露出大腿,然后拉上一刀,将药抹在伤口上,血立马就止住……人们一见这刀口药真灵,疯抢着买。“听说程先生到头来还是死在刀口药上。”

“嗨,”徐德富长叹一声道,“六姑父死得很惨,大腿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目睹的人说,他死的时候脸像一张白纸,血都淌光啦。”

刀口药,他怎么不抹刀口药?谢时仿不理解了。日本浪人来满洲淘金,有人做生意,有人投身匪群……徐德富的六姑父得罪了在奉天卖仁丹的日本浪人……那天,六姑父和往日一样铺上药摊,撸起裤脚,举刀正要割破腿时,日本浪人喊声“慢!”,对围观的人们说六姑父割大腿是假的,出大的血也是假的,卖的药更是假的,并叫号,敢不敢让他割破大腿。六姑父没把浪人日本想得太坏,伸出腿让他拉。日本浪人拔出剑,下手狠毒,六姑父的大腿肚子被豁开,血流如注……“日本浪人真蛊毒(坏)!”谢时仿气愤道。“德富兄,”陶奎元进屋来,很急的样子说,“我有急事,回镇上。”

“吃了晚饭再走,包荞面蒸饺。”

徐德富挽留道。“下次吧,我立马就走。”

陶奎元说,神色惶惶。送陶奎元一行人出大院,回来时见四弟徐德龙用坚硬的铁东西,抠嵌进影壁墙间的铜子弹头。“德龙!”徐德富喊他。“大哥。”

徐德龙跑过来,展开手里攥着的两只锃亮的子弹头。胡子使用过的子弹头比其他人的亮,他们迷信磨过的子弹头上线,又避邪。徐德富拿起一只瞧了瞧,放回弟弟手里,指使他去叫表哥程先生出来,就说警察全走了。“嗯。”

徐德龙跑走。“陶奎元脸色很难看。”

谢时仿说。“冯八矬子这么远赶来找他,事儿准保小不了。”

徐德富有同感。徐家的一进院里有几架葡萄,程先生走过绿荫,阳光在他脸庞跳跃,闪闪烁烁。他说:“这伙赖搭,捋道驴似的,走哪儿吃哪儿。”

“警察嘛,吃喝惯惯的(已成痼习)。”

徐德富说,“哥,到上屋喝茶去。”

“在这儿。”

程先生指指葡萄架说,“挺风凉的。”

“时仿,搬张四仙桌子,拿几个马杌子,沏壶云雾山茶。”

徐德富说,“哥来了半天,我也没抽出身来陪你。”

“自家人嘛……再说了警察咱不能得罪,兵荒马乱的,有时还躲不开他们。上个月,两个地大烟鬼到店里闹事,还是陶奎元帮平息的。”

“怎么,他老找哥配药?”“可不是咋地,一门要补……人快成空壳了,还补。”

桌子放好,茶沏好端上。“你们哥俩唠着,”谢时仿有意回避,“我去看看老门。”

“他要是喝水,少饮点儿白糖水。”

程先生说。“哎。”

管家应声去了。“谢时仿是老管家啦。记得小时候到你家串门,那时我大舅还在世呢,他就在你们家。”

程先生回忆说。“时仿原是我家的半拉子,爷见他忠厚、聪明、勤快,让他当管家。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帮我们操持这个家。”

徐德富说,“他为徐家几乎什么都舍弃了,至今还孤身一人。”

“不易,不易啊!”程先生心里佩服,“可尊可敬。”

“德中走后,德成去四平街教书,德龙少不更事,全靠他帮我操持这个家啊。”

“还没德中的消息?”程先生问,见徐德富摇摇头,接着说,“德成学的师范,你们的药店看样子只得指望德龙。”

一只甲壳虫顺桌子沿儿爬行的,徐德富望着它,直到它掉在地上才抬起头。“德龙指望不上?”程先生猜到什么,问。“恐怕是。”

“咋没见德成?”“哥,”徐德富没隐瞒实情,说,“昨晚胡子冲他来的。开始我率家人抵抗,炮手才受的伤……德成主动和他们走,胡子也没再进院。奇奇怪怪的,他们说是来借人。”

胡子绑票,一般都拣当家的、掌柜的和老闺女老儿子等重要人物,这伙胡子指名道姓专要德成,明显不是绑票。程先生这么想,徐德富也是这样想的。“胡子没留什么话?”程先生问。大柜坐山好临走说,只要德成乖乖听话,决不伤害他。徐德富反反复复想,他们一定让德成干什么事情。“绺子有什么事需德成这样人去干呢?谜。”

徐德富道出他的担忧,“德成干不来他们非逼迫他去做,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他。身在狼窝,险象环生啊。”

“你对陶奎元说了吗?”“目前尚不知胡子的真正目的,我不打算让他们警察掺合。”

徐德富不想让警察知道胡子借走三弟的事,他们介入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复杂对身陷匪巢的德成不利。“对,能自己解决尽量不惊官动府。何况,陶奎元手下那群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程先生赞同私了,借人和绑人有本质的区别,在目前尚未清楚胡子目的的情况下,德富的做法是很明智的。阳光透过浓密的葡萄叶子洒下点点光圈儿,在徐德富阴郁的脸上跳蹿。他说:“哥,药店那边辛苦你啦。”

“你家的实际情况在这儿摆着,没人当先生坐堂,可药店没坐堂先生又不行。”

程先生想走也走不开,短时期内徐家没人当坐堂先生,原指望老二德中,现在杳无音信。“只好等德中回来替哥啦。”

徐德富说,看来没指望也得指望。4陶奎元一家人听冯八矬子讲述胡子绑票的经过,这是个不幸且超常理的事件,一般的说来胡子尽量避免与兵警冲突,原因不言而喻,兵警有枪。“突然从树林子里钻出胡子,朝我们开枪……”冯八矬子说。“双喜啊!”二姨太哭嚎,大太太和三姨太一旁解劝。冯八矬子和另一名警察大张太阳没露脸儿就赶到了四平街,读小学的陶双喜还没起床,学校放假接他回家。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和一名小学生在道里一家饭馆用早餐,吃完李连贵熏肉大饼,哪儿疙瘩也没去直接往回赶。“街里没什么可疑的人接近你们吗?”陶奎元问,警察署长怀疑早有人盯上他们。“绝对没有。我们马不停蹄赶路,走到孤坨子,过林带时马被绊马索撂倒,他们有十几个人,看样子早有埋伏。大张中弹……”冯八矬子详细地讲述道。“双喜呢,伤着没?”大太太关心被绑去的儿子,双喜虽然不是她所生,她一辈子没开怀(没生育),双喜是二姨太生的,她很疼爱那个孩子。“没有,连根寒毛都没碰倒。”

冯八矬子说。“瞎白唬,你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你只顾自己的小命,把我儿子扔那儿不管啦。”

二姨太着急自己的儿子,责骂冯八矬子道,“你的良心喂狗吗?”冯八矬子无言可辩,没能保护好陶家少爷是严重的失职,十几个伏击的胡子,打又打不过他们,真的打起来,少爷的生命很危险。面对二姨太的责骂,他一脸的无辜。“放狗屁!”陶奎元斥责二姨太,认为手下人做的对,那种情形下不能和绑匪硬拼,激怒绑匪的结果不堪设想,他对二姨太说,“八矬子兄弟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失职,我该骂!”冯八矬子自责道。二姨太呜呜大哭,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儿子的名字,让人听来揪心。陶奎元听不下去,扬扬手示意大太太扶她下去。“二妹,咱到三儿的屋里去说话。”

大太太哄她说。三姨太也说二姐,咱走,二姨太才哭啼啼地离开。“署长,我再没良心,”冯八矬子觉得冤屈,嘟囔道,“也不至于丢下双喜不管啊!”“老娘们儿的话你也当话听?我要是听她们的死了保准穿不上裤子。”

陶奎元安慰他说。“我也是拣条命回来,那几胡子枪法那个准呐……总之他们是故意放了我,不然也和大张做伴儿去啦。”

“你说他们故意放你?”陶奎元问。肯定是,胡子的枪打在冯八矬子的脚下,帽子穿了两个洞,想要他的命早要了,还能让他逃脱?“他们当中有认识你的人,或亲戚朋友什么的,不忍心杀你。”

陶奎元这样说不是怀疑他什么,而是想通过这一线索推测绑票的是不是熟人。冯八矬子一口咬定不是,板上钉钉的不是。“这?”胡子放冯八矬子的目的令陶奎元费解。“他们是留我回来报信。”

冯八矬子猜测胡子枪口下放人的真正目的,也符合常理。“不好啦。”

大太太慌张地进来,颤声地说,“二儿她哭背过气(昏厥)啦!”“掐她人中。”

陶奎元不慌不忙,以往生活中二姨太时有此类事发生,她气性大,他说,“去吧!”大太太转身出去,他对冯八矬子道,“说你的,接着说。”

“二姨太她?署长是不是过去……”“看什么看,女人最大能耐就是号丧(哭),不用管她。”

陶奎元说,“你接着说。”

冯八矬子接着讲述,一个胡子离老远喊:转告你们署长,要想要儿子,两天后,到亮子里城东门口左边那棵歪脖榆树上臭咕咕(布谷鸟)窝里取信,上面写着我们的赎人条件。假若不按我们说的去做,动用警察什么的,我们就撕票。“妈的,和我叫板。”

陶奎元恨骂一句。“署长,千万别戗着胡子,流贼草寇啥事都做得出来。双喜落在他们的手上,打紧是的设法救人。”

冯八矬子出谋道,“胡子驴性,得顺毛摩挲,逼急了他们要撕票的呀。”

“日他六舅!”陶奎元骂了一句,冯八矬子的话使他泄气不少,胡子是干什么的,既然敢绑你亲人的票,就不怕你,撕票是家常便饭。只是一时咽不下这口窝馕气,他愤怒道,“他们胆子也忒大了,绑票绑到的我头上……你说我让胡子摆布,堂堂的民国警察署长乖乖地叫胡子牵着牛鼻子走,岂有此理!”“当然,我们到四平街请警局派大队人马追剿胡子,从魔掌中夺回双喜,即张扬了警察之威,又解救出人质,是有可能。”

冯八矬子话锋一转,“可但是,但可是,事怕万一,胡子狗急跳墙,撕了票怎么办?”“那我听胡子摆弄?”陶奎元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八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署长,先记着这笔账,等赎回双喜再说。”

冯八矬子主张从长计议,得到陶奎元的认可。“我不便出头露面,你去和胡子周旋吧。”

“署长放心,我一定寒毛不碰倒一根地将少爷领回来。”

冯八矬子说,绝不是夸海口,他做得到。陶奎元走进二姨太的房间,她刚刚睡下,泪水还在眼角边儿上湿着,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别打他!别打……”二姨太被噩梦吓醒,惊叫起来,“别打,求求爷爷们……”陶奎元将二姨太拥在怀中,署长的双臂很是有力量,女人感到有了依靠。“他爹。”

二姨太渐渐安静下来说,“我梦见他们打双喜。”

“怎么会呢?你对胡子不了解,他们不但不打他,还要好好待他,胡子称为养票。”

他说。二姨太听说胡子给‘票’上刑,剁手指头,割耳朵……他们可别祸害咱双喜啊!其实,胡子使用此残酷手段,那多是针对不肯赎票的人家,或是没多少钱的人家。胡子肯定把双喜看成大价码,自然要好好养着,他们叫养财神。你想想啊,给财神烧香磕头不过来呢,还能虐待财神?丈夫把胡子的风俗规矩讲给她,二姨太的心稍许敞亮了些,说出心中的疑问:“你不派手下的人去找双喜,为啥?”“八矬子说的对,不能大张旗鼓地救人。我们在明处,胡子在暗处,他们见我们易,我们抓他们的影儿难……惹怒了胡子,反倒有撕票的危险,棋高一招就是以静制动。”

“狗屁以静制动,纯粹是没章程,干挺。”

“怎么是没章程呢?明个儿我还要和八矬子进一步商议,想出最好的办法……再说,胡子比咱心里还急,很快会找上门来。看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咱们再下笊篱也不迟。”

二姨太望眼黑咕隆咚的窗外说:“也不知双喜今晚睡哪儿?”5两道沙坨子夹一条水沟,沟里长满蒲棒草,因而得名蒲棒沟。亮子里镇东有白狼山,西有蒲棒沟、野狼沟……胡子大多隐藏在两沟一带的荒原上,说胡子虎视眈眈亮子里镇也准确。坐山好绺子压(呆)在蒲棒沟,百十号人马居住在撮罗子里,四梁八柱②分住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以表明他们地位要高一些。秧房掌柜的撮罗子建在显眼处,一丈多高,地面直径两丈多,空间较大。撮罗子内挂满刑具,可见是审人、受刑的地方。吊在门口的马灯被风吹动,灯影摇曳。票儿陶双喜被绑着双手,孩子一脸的恐惧。秧子房掌柜的正审问他:“叫啥名?”“双喜。”

陶双喜颤栗地答。“今年多大啦?”“十二岁。”

“你爹叫啥名?”撮罗子:《关东旧风俗》(佟悦着)载:“撮罗子”又称“斜仁柱”或“撮罗昂库”,是鄂伦春、鄂温克、赫哲等东北狩猎和游牧民族的一种圆锥形“房子”。②四梁八柱:四梁即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扳舵先生;迎门梁——炮台;八柱即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掌柜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崽子、皮子。“陶奎元。”

“嗯,你家谁对你好?”“我妈,我大妈,我三妈。”

“你究竟几个妈?”秧子房掌柜的听得糊涂,问。“算不算走了不回来的和病死的?”秧子房掌柜的说算,都算。“一共六个。”

陶双喜扳着手指算算,而后答。“六个?”秧子房掌柜的惊讶道,“你爹是脬卵子(公猪)。”

“我爹不是脬卵子!”陶双喜维护老子尊严,说,“我爹是署长。”

“是,署长少爷双喜你听着,你老老实实听话……你要是不听话,可要给你开皮。”

秧子房掌柜的瞟眼各种刑具。陶双喜惊恐地望着那些刑具,许多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二龙吐须的鞭子还认得,和爹的马鞭子差不大概其,只多了一根鞭绳。“知道啥是开皮吗?”秧子房掌柜的问。“知道,我爹经常给我五妈开皮。她死了。”

孩子目睹家庭暴力最悲惨一幕,爹皮鞭蘸凉水抽打五妈,口里骂道:叫你养汉(私通)!打死你这个养汉精(惯于私通)!至今他也不明白啥是养汉。一只褐色的蚂蚱钻进撮罗子,竟然落在秧子房掌柜的大腿上,他狠狠拍死那只蚂蚱。却和蔼地对孩子说:“你只管吃饭睡觉,当在你们家里一样。”

“抓我来干啥?后天我得回四平街念书……啥时让我回家?”秧子房掌柜的没回答,他起身抱一抱干草盖在陶双喜身上,随手捻低灯芯,马架子里顿时黑暗,说:“睡觉吧,狼进来你叫我。”

“狼?”陶双喜害怕起来。“别出门,出门狼掏(咬)你肚子。”

秧子房掌柜的吓唬道。陶双喜蜷缩柴草中,大气不敢出。朦胧的月光透进撮罗子,放哨的胡子持枪来回走动和数匹马吃夜草的咀嚼声时断时续传来,偶尔也掺杂嘶哑的狼嚎。徐德成辗转反侧,铺上的干乌拉草哗啦作响。“翻身打滚地瞎折腾啥!”大德字喝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睡不着是吧?”“草扒子咬我,睡不着。”

徐德成说。生活在三江地区的人对这个吸血昆虫太熟悉了,形状像蜈蚣,民间一句说极端自私的人:谁谁属草扒子的,光吃不拉。“给你的烟袋油子你抹了吗?”同铺的大德字问。“抹了,不顶事,还是咬。”

“扎紧裤脚。”

“没绳子。”

“给你的马莲叶呢?”大德字从枕下摸索,一把马莲叶扬过来说,“使它扎紧裤脚。”

徐德成摸黑扎上裤脚。问:“虫子不咬你?”“咬你不咬我就对了,它不敢咬我。你得学会抽烟,满身烟袋油子味儿啥虫子都怕,蚰蜒、瞎蠓……特别是长虫(蛇)更怕烟袋油子。”

“长虫?”“字匠让野鸡脖子长虫咬死的,他要会抽烟不能死。晚上长虫钻进他的被窝……早晨发现浑身黢青,人都梆梆硬了。”

大德字举个恐怖的例子,说字匠没死在枪弹之下,给毒蛇咬死。北方毒蛇很少见,浑身花花溜溜像野鸡的羽毛颜色,故名野鸡脖子。“天哪!”“你顶替他的角儿,当字匠。”

“字匠尽干些啥?”“专门写信啊,咱们绺子没一个会写字的人,所以几十里地外费心乏力地把你弄来。”

大德字说,一张狍子皮从身上踹开。“有多少信啊,还专门搁个人写?”“可多了去了。你没见秧房里的那个小子吗?他是三江县警察署陶奎元署长的儿子。人在咱们手上,就得给他爹发信……”“你说你们绑了警……”哈哈,大德字大笑,为徐德成大惊小怪发笑。警察署长算个啥?就是警察局长、厅长爷爷也敢绑。他说:“实话对你说吧,要不是瞧你有用场,也绑你家。人都选定了,不是你,而是你大哥,后是你四弟。知道原因吗?你大哥是当家的,绑了他家里必然不惜重金赎人。绑你四弟是他年龄最小,你大哥见他可怜,不可能不救。”

徐德成听此,不禁大吃一惊,胡子竟有这样恶毒计划。“你家大哥还识相,让你跟我们走算走对啦。敬酒不吃吃罚酒,遭殃的是你们一家老小。”

“你们咋知道我在家……”“还用问嘛,都准备绑你家人了,啥底都摸清。这么说吧,你家从老到少,每个人都……就差不知道你身上长几颗痦子。”

大德字说,“睡吧,明早上水香草头子带你去秧子房。”

“干什么?”“见票啊,见了票你好写信。”

大德字说。徐德成还想问,大德字重新盖上狍子皮,很快响起鼾声。次日,草头子带徐德成走进秧子房,他往角落里一瞅,差一点儿怪讶出声来。已松开绑的陶双喜蹲草铺上,面前放着泥瓦盆儿,可见里边装的粗糙饭菜。“双喜!”“老师。”

陶双喜奔过来,扑到徐德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唔,你们原来认识?”草头子惊讶。“老师,我要回家。”

陶双喜哭着说。“想回家是吧,那就听爷爷的话。”

草头子过来摸摸陶双喜的头,说,“听说你不肯吃饭,不吃饭走不动路,走不动路怎么回家啊?”“这小子嗓子眼儿细,咽不进去粗米大饭。”

秧子房掌柜的说,“没肉他不肯掯富(吃饭)。”

“他在家吃精食惯啦,冷不丁吃这些,实属难为他啦。”

草头子对秧子房掌柜的说,“你去叫伙上重新给他做碗挑笼子(面条)。顺便到我窝棚把笔墨纸拿来。”

“好。”

秧子房掌柜的望着陶双喜说,“这小子倒还懂事,没哭没嚎。”

“双喜,”草头子态度极温和地问:“你想不想回家?”“想。”

陶双喜答。“想回家就得听话,吃饱饱的。双喜,一会儿我们给你爹送信去,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爹说,告诉你的老师,他给你写上。”

草头子对孩子说。陶双喜望着徐德成,他不信任别人,却信任老师。“说吧,你爹能看到。”

徐德成说。陶双喜嘴撇了撇,眼泪吧嗒掉下来,说:“让我爹快来接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端来碗面条,夹肢窝夹着纸笔。胡子勒索赎金的信不是随便写的,有一定的格式和规矩。“……赎金的价码大点儿开,五千块光洋,不,八千。时限三天准备齐,届时我们派人前去联系,再商定交钱交人具体事宜。”

草头子口授勒索信的内容。徐德成铺开纸,研墨,动笔写。草头子说一定写上要想人囫囵个儿地回去,就别耍什么花招。“大爷叫你。”

一个胡子叫走草头子。徐德成停下笔,等水香草头子回来。想和昔日的学生说点什么,秧子房掌柜的在场,他不便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说多复杂有多复杂,在胡子老巢里偶遇到自己的学生,令他始料未及,一时方寸大乱,帮胡子写信的事等于败露了……草头子见穿戴刻意打扮的坐山好在撮罗子前,马鞭子抽打蒿草尖,有蒿子的残叶纷落。“大哥。”

“领徐老三过去了?”坐山好问。“是,他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的先生(老师)。”

草头子说,“他已动手写信。”

“熟脉子(熟人)好啊,熟脉子好。”

坐山好悦然,说,“这回徐老三回不去了,还咋回去啊?”是啊,陶奎元知道信是他写的,你说你与胡子没瓜连不行,警察署长绝不会放过他,因通匪也不会放过徐家。“逼上梁山!”坐山好正专心磨眼(挖口心思)留住徐德成当字匠,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他说,“见那两个日本草儿(女人)没?”“还没有,我让他先描朵子(写信),然后再见她们。”

“好,好。”

坐山好满意水香的安排,说,“写得蝎虎点儿,陶奎元这样的人不好弹落(征服),非狠的茬儿不可。”

便宜不了他!这回得让陶奎元伤伤筋动动骨。草头子心里早有谱,绑警察署长儿子的票,可不是完全为了钱财,气不过他帮狗吃食——为日本护路守备队卖命——狠治他一下。“我有事去王家窝堡几天,绺子的事你大拿(全管)吧。陶奎元不会轻易认头绪,慢慢地来。‘票’一定要养好,别磕别碰喽。”

坐山好特地叮嘱:“在日本草儿的身上多下些工夫,万万不可换炸了,我们几个弟兄还在日本守备队手里。”

“是,大哥。”

草头子说。“大爷。”

马拉子牵来一匹鞴好鞍子的马。“你多和徐老三唠唠,”坐山好上马,说,“透话给他,只要他愿留下作字匠……”“我明白。”

草头子目送坐山好飞马远去。他知道大当家的去王家窝堡干什么,那里有他的想儿(惦念),齐寡妇迷住了他,去见她。6亮子里镇有徐将军巡防军驻守时代的城旧墙,用草垡子②修筑,虽说不很坚固,原有四个大门,现封死两个,只剩东西两个,可以挡住兵马随便进入,平时有几个警察持械把守城门。“立正!”“敬礼!”陶奎元和冯八矬子骑马出城门时,站岗的警察拿出吃奶的劲儿喊,署长在马背上给部下还礼。出城走完一段路,他们走上一条毛毛道(便道),很快登上一座山包,来到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榆树跟前。“到啦,署长。”

冯八矬子下马,指着树杆中间的树窟窿说,“准保是它啦。”

“信放在这儿?”陶奎元折截树棍向树洞里捅了捅,谁也不敢贸然将手伸进去,保不准里边有蛇、毒蜘蛛。“胡子是这么说的。”

换炸了:换票相当危险,安排不当可能给对方消灭,换票失败,给对方消灭,称为换炸了。②草垡子:草根盘结的泥块。多用来垒仓房、猪圈、院墙等。“那我们就来这儿取信。”

陶奎元扔掉树棍,树洞不深,什么也没有。他向高坡走去,冯八矬子跟了上去。荒野在眼前铺展开去,一望无际。亮子里镇两个城门,他们偏偏选择这个门,绝非异想天开。胡肯定藏在西大荒的蒲棒沟。“八矬子,据你掌握,西大荒有几绺胡子?”陶奎元问。“报号的有辽西来,坐山好,久占三股。”

“听说最近还有一个叫?叫什么?”“署长您说的是小白龙吧?”“对,是他。”

“刚拉起绺子,抢望兴村毕小圈家,正巧毕小圈在安国军当连长的儿子回家探亲,一个人就把小白龙一杆人马打得丢盔卸甲,死伤数人,最后竟靠窑(投降)和毕小圈的儿子走了。”

陶奎元想起来了说:“唔,你对我说过此事。”

“双喜的事我觉得背后有故故牛(秘密)。”

冯八矬子说。“什么故故牛?”陶奎元惊奇。“绑匪咋知道双喜哪天回家来,走哪条道?显然是有人给胡子当‘挂牌’的。胡子同‘挂牌’人合谋……”“你心里有谱?”“十之八九。”

“什么人?”“署长,这……”冯八矬子吞吞吐吐,“这……在……”“你咋像新媳妇放屁似的——零揪,快说!”“你家里的人。”

冯八矬子大着胆子说。“谁?”“三姨太。”

“狗戴铰子你混勒!”陶奎元骂冯八矬子,他不相信三姨太会干那种事。十九岁的三姨太戏台上的一个媚眼,勾去了警察署长的魂儿,挖空心思弄到手。亲近不够的时候,你说她怎么怎么地,他能不和你急啊!“三姨太过去是干啥的?”“唱蹦蹦戏的,你帮我办的事……”“她原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烟瘦子。”

“你说过。”

“问题出在这鳖犊子身上。我注意他好长时间……上些日子他经常去找三姨太,我估摸与此事有关,很可能是摸底。”

陶奎元将信将疑道:“根据呢?”“那个大烟鬼是一箭双雕,即弄来钱,又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陶奎元大为不解道。“大烟瘦子借胡子之手,来败坏你。”

“为何呀?”“署长不是、不是夺人之爱嘛。”

陶奎元一时语塞。“当然,”冯八矬子意识到说狠了,赶紧把话往回拉一拉,“三姨太不一定知道或参与此事。”

摘开三姨太,事情简单了许多,陶奎元的权力好运用了,说:“你去把大烟瘦子抓起来。”

“不妥,双喜的事没完,不能动大烟瘦子。一般‘挂牌’人事先都与胡子立好‘生财之道’合同……我的意思是待他分了钱,咱们来个人赃俱获,也让三姨太心服口服。”

陶奎元横下眉,怪他又埋汰三姨太,也满意冯八矬子做事精明强干,说:“你呀,矬子心里三把刀。”

“为署长办事,六把。”

他捋杆爬得很高。“你冯八矬子心里六把刀!喔,绑双喜的是哪个绺子?”“暂时还不清楚,见着信就知道啦。”

冯八矬子没敢乱说。胡子黑话管书信叫掌扇子,信又叫朵子,写信就叫描朵子。匪巢里徐德成写完最后一笔交给草头子道:“完啦。”

“呣!”草头子摆手挡回,他再一次到陶双喜跟前,“会写字吗?给你爹写句话,只一句。”

陶双喜说会写字,草头子吩咐徐德成道:“让他在信末尾写一句话,让他爹见到儿子写的字。”

陶双喜在信的空白处,写字,完毕。“他写什么?”草头子问徐德成。“‘爹,我要回家。’”徐德成一字不差地念给水香听。“没啦?”草头子又问。“没啦。”

“好,你跟我来。”

草头子收起信,对徐德成说。徐德成随草头子走出秧子房,领他到一个撮罗子前,说:“进我窝棚里说。”

水香管撮罗子叫窝棚,“今晚你搬到这儿同我一起住。进去,等着我,安排完花舌子去镇上送‘海页子’(信件),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徐德成走进水香的撮罗子。“放到树窟窿里,你躲到一边儿,亲眼见他们取走后。”

草头子向花舌子交待事情道,“你到城里找个客店住下,两天后到陶家去。”

花舌子叠好信藏进帽子里。“找陶奎元谈赎金,不啻虎口拔牙,风险很大,你要处处小心,我派插旗的(内应)暗中配合你。好在陶奎元的宝贝儿子双喜在咱们手里,他不敢放肆。”

“放心吧,弟兄们不能白忙活一回。”

花舌子说。“说成说不成,第三日回来报个信。”

草头子交代道。草头子的撮罗子地上堆着乌拉草,铺位能睡下两个人,比大德字的住处整净些。“你睡里边扳舵的铺位,背风,也暖和一些。”

草头子说。“那扳舵他?”“上次打大轮(劫汽车),二柜,扳舵、字匠和二十几个兄弟,全没了。”

草头子有些腔调悲伤道,“粮台,上线员还在日本人手里。”

“日本人?”徐德成恨日本人,可以说两个月之前就恨了。日本校长蛮横地不准他教授学生唐诗……他说,“那你们怎么不绑日本人?”“谁说我们不绑日本人。”

草头子说,“明天我就带你见见日本人。”

“哦,你们绑来日本人?”“你今天看见沟里有个窝棚前,几个弟兄持枪看守,日本人在那里面。”

草头子透一些秘密给他,说,“你不但会写字,还懂东洋语(日语),所以我们才费事巴兀(又费事又什么的)把你弄来。”

徐德成觉得胡子要自己做的事很多,不做完也绝对不能放自己走。跑是跑不了,即使从匪巢逃出去,可徐家大院逃不了,胡子早晚要报复。大德字说的那个绑徐家计划,令他惴惴不安。沉默些许时候,他问:“大德字昨晚说野鸡脖子长虫咬死字匠……”“他吓唬你,你是外码子(未入绺)人,切记,不能说那个死字,死要说土垫子,或说老了。”

“我的确不懂。”

“眼目前的话儿你该懂点儿,譬如,我们四梁八柱之间互称兄弟,下边的崽子就叫我们爷啦。”

“信也写完了,你们该放我走了吧?”徐德成试探着问。“我找你正是谈此事,这也是大哥的意思……”草头子躺在干草地铺上,确切说躺在透进撮罗子的月光里。徐德成挨着他躺下,听水香说。“掰饽饽数馅儿地和你说,你又是读过书的人,道理你明白。还是那句老话,信不信由你。陶奎元这个事没完,你走不了。”

“信也写完了,该让我走。”

“你把绑票的事看得太简单,送过去信事儿就办妥啦?没有。陶奎元是个难缠的主。”

“那得写几封?”“鬼知道,也许十封八封不止。一句话包圆(了),直到把票赎走。”

草头子说,“还有日本人的事,也要处理完。”

“内人生孩子……我却在这躲清静。”

“你呆在绺子里,是对她们娘俩儿最好的保护。江湖有一条规矩,你家如有一人在绺子上,我们秋毫无犯。反之,花舌子说不准就去你家谈赎金。”

草头子的话十分明确,你徐德成上了贼船,下去对你和家人都没好处,相反,呆在船上好处多多。徐德成沉默,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抉择不好一下子做出来。“兵荒马乱的,家里人不摊事比啥都好,你说是不是?好好想一想吧。”

草头子耐心劝说,“大哥回来之前你想好,是走是留,他要听你表态。” VMlytVOLjJiKxDyUlVxGEmnAmYqclK2ViqH22NVzFGf7lgwx60/xqc6LFbinrh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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