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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3

4

三天过去了,李斌良还在病床上躺着。

这是一个只有两张床的病房,医院正处淡季,整个病房只住了他一个人,另一张床正好沈兵用。

三天来,李斌良很是着急,无论毛沧海的案子还是自己遇险的事件,都使他难以安稳地睡在床上。但身体一动就疼痛,头也发晕,他只好耐心地在病床上养着。正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可以补一补了。然而,他睡不好,即使睡着了,也总是做些怪梦。

队里的弟兄们都很忙,他尽力不让他们来探访和照顾,有沈兵陪在身边就足够了。

妻子昨天曾来过一次,但两人说着又差点吵起来,妻子就再不来了。此时,除了沈兵躺在对面床上打盹,整个病室再无别人,静悄悄的。李斌良觉得头不那么晕眩了,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可一阵寂寞又涌上心头,眼前出现了女儿那可爱的模样,妻子把她抱走后再没带她来过。此时,她一定在幼儿园里玩耍吧,不知想没想爸爸……他不由有点恨起了妻子:你来不来无所谓,可女儿呢,她也不能来见爸爸了……此时,他躺在床上,不由回忆起往事。

李斌良今年三十四岁,出身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家就在距市区百里外的一个村庄。十多年前,他靠着自己的天资和勤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他是学文的,在大学里品学兼优。毕业后本有机会留在省里或留校任教,可他拒绝了这些机会,自愿要求下基层,想回到家乡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就这样,他被分回本市,在市政府办公室做秘书。

常人看来,这个岗位对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谁都知道,秘书直接服务于领导,容易被提拔,甚至有人说,秘书就是领导的预备队,是干部的储备库和培训班。对李斌良的分配,很多人是非常羡慕的。可是,他自己却很不满意。起初还可以,他废寝忘食工作,学习方针政策,研究经济理论,还经常深入基层搞调研,写出了不少有分量的文章在省市一些报刊上发表,也确实引起领导对他的重视。后来,凡领导的重大讲话几乎都由他来执笔,不到三十岁在本市就有了才子的称号。然而,他却越干越烦。因为他发现,尽管自己动了很多脑筋,领导在会上念得也头头是道,但会开完,也就完了。自己徒有虚名,于现实生活却没有多大补益,这使他很苦恼。另外,他还发现,领导虽然很倚重他,在提拔上却没比谁快到哪儿去,几个资历差不多的秘书,先提拔的还是搞事务的。于是,他的心渐渐冷下来,打定主意离开机关,找一个干实事的地方。后来又发生一件事情,使他更不愿意在市政府呆下去了。经过一些曲折,他终于来到自己选中的地方--市公安局。

他初到公安局的时候,觉得这里果然与机关不同。首先是这里工作特别忙,尤其是刑侦部门的工作,十分吸引他。起初,他在政工科当副科长,主要负责宣传工作,成年扛着摄像机,挂着照相机跟着刑侦和治安民警跑,哪里发生了大案他就出现在哪里,哪里有好人好事他也出现在哪里。由于他常在电视台和报纸发稿,极大地提高了公安局的知名度,一些工作突出的侦察员还因为他的宣传立功受奖,因此他很受大家欢迎。他还悄悄地积累了一些素材,准备条件允许时写长篇小说。可是,在政工科干了不到两年又不满足了,他被刑侦工作所吸引,要投笔从戎,向局长提出了到一线工作的申请,并最终如愿以偿。

对命运的变化,他感到又奇妙又兴奋。在大学时,他曾想过将来干这干那,可从没想过,自己会当警察,当上刑警,当上教导员。不但他没想到,所有的老师同学们也没想到。自就任新职后,很多同学来信,有担心的,有羡慕的,有好奇的,也有不赞同的,为他惋惜的。可他无怨无悔,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李斌良是半年前调入刑警大队的。当时,政工科老科长马上要退下去,局党委本来要让他顶上来,职级虽然还是副科,但却是党委委员,大小也是局领导了。可他却不识抬举,非要到刑侦一线干不可,就是当一般侦察员也行。最后,局党委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担任教导员职务,协助老队长抓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可他万没想到,到任不久,老队长就患病住院了,一时半会儿上不了班。局党委又决定由他主持刑警大队全面工作,队伍和业务一把抓。他在考查历年全市发破案情况后,制定了破案责任制,并附有周密的考核细则,将每个中队和侦察员的破案情况都量化打分,及时上墙,排出名次,有力地调动起大家破案的积极性。他还主动与城乡派出所协调,研究解决打击和防范“两层皮”问题,主动请他们提意见,使刑警大队与派出所的关系大为改善。他还发现,尽管弟兄们工作精神还可以,但多数满足于现状,基本上还是靠经验、靠老办法破案,观念陈旧,视野不宽,影响一些重大疑难案件的侦破。就用返还的罚没款在出版社购买了一批中外侦破业务书籍,给每人订了《中国刑警》,组织大家学习。发生大要案,他在积极组织侦破的同时,还一改以前破案单打独斗的作风,经常组织大家坐下来研究讨论;破获大案后,还要总结经验教训。这不但提高了同志们的业务素质,也提高了破案率。他刚开始主持工作时,很多人都抱有怀疑态度,队内的同志们也不很信任他,秦副局长更有疑虑,认为他没有实践经验,纸上谈兵。可几月过去,有影响的重特大案件一个也没压下,使大家很快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在队伍建设上,他严格要求,加强监督制约,使办案水平明显提高。他还针对同志们体能不足、制敌技术缺乏的现状,由沈兵当教官,开展了体能和擒敌技术训练。每天都要组织弟兄们练上一两个小时擒拿格斗。为给同志们做出榜样,他带头摔,带头打。开始练得浑身疼,睡觉上床都困难,可两个多月过去,都逐渐适应了。他自己也觉得身体越来越棒,胳膊上的肌肉也越来越发达,越来越硬。那天夜里凶手用车撞他,如果没有练功的基础,后果难测。看来,还真是学以致用了。这一切,都使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虽然很苦很累,但生活充实,心灵充实,他感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每破获一起案件,抓获一名罪犯,他都感到切除了一个危害社会、危害群众的毒瘤,感到自己对社会、对人民群众做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事。特别是每当破获影响大的案件,群众激动不已地表示感谢时,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他决心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这个事业……

可是,想不到,现在居然发生这种事,居然有罪犯冲自己下手了,要自己的命!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李斌良真有些后怕。虽然没看清凶手的模样,可瞧那劲头,是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呀。车撞过去还返回来看一看,还要补刀。要不是自己有枪,肯定性命难保。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杀自己呢?总得有个作案动机吧。劫财是根本不可能的,自己身上没钱。仇杀?也不可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找不出这么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灭口?堵住自己的嘴?也不可能,自己并没掌握什么秘密……那么,还有什么?或许,自己的存在危害了谁的安全……李斌良的心再次一动。这……难道真的如想象的那样,这几天对毛沧海的案子盯得紧一点,碰到谁的痛处了?那只有铁昆……不可能啊,有没有必要不谈,他总知道自己是警察,身上有枪,可那杀手好像并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回来看自己是否死了,也不会用刀来对付自己了。李斌良想了又想,各种不可能的可能都想到了,可仍没想出个头绪来。

他恨不得马上出院,亲自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5

有人轻轻敲门。正在床上看书的沈兵像装了弹簧似的跳下地,冲着门口大声问:“谁?!”

李斌良看着沈兵那随时准备搏斗的架势,觉得有点好笑,大白天的,在医院里,难道真有人敢闯进来杀警察?

门慢慢开了,一个人走进来。这是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身材瘦长,脸色白净,脸上有一双机警而灵活的小眼睛,手里拎着个水果袋。

看到这个人,李斌良心一动,感到有点意外。

他是刑警大队的另一个副大队长,胡学正。

说心里话,李斌良不太喜欢胡学正。刑警大队有两个副大队长:吴志深和胡学正。老队长因病住院,这二人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他在相处中却深深感到,胡学正和吴志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每次看到吴志深那憨厚的黑脸膛,李斌良心情就格外开朗。那是个耿直的汉子,平时沉默寡言,为人宽厚,可看到来气的事情,总是按捺不住爆发,说出的话能噎死人,可心地是好的。胡学正则完全不同,平日说话不多,对自己也不冷不热,虽说工作干得还可以,可总搞不清他心里想的啥,还总和吴志深闹别扭。因此,这左膀右臂的劲儿使不到一起。李斌良初到刑警大队时,多数人对他都抱观望态度,胡学正表现得最为明显。每当研究案件时,他总是不表态,问到他,也总是一句话:“您是头儿,您说了算!”这表面上是尊重,其实是不信任,是在等着看笑话。如果对什么事不同意,他也不直说,总是:“我看这事得请示秦副局长。”之后,研究的事情秦副局长保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都是他汇报的。吴志深则不同,在队里几乎是无保留地支持自己,发生争论也总是站在自己一边,就是有什么意见,也在没别人的时候提,尽量维护自己的威望。令他感动的是体能和擒敌技术训练,李斌良只要求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训练,胡学正虚岁刚刚三十六,满三十五还差几个月,可硬说自己年纪大了,说啥也不练。而吴志深虽然快四十岁的人了,可以不参加了,在训练时仍然经常到场,看见谁不尽力,总是忍不住呵斥几句。有一次一个年轻同志跟他顶嘴,他居然骂了起来,后来觉得自己过分,才又做了自我批评。他经常对大伙说:“我觉得,爹妈一定给我起错名了,要不我就姓错姓了。我不是吴志深,我是鲁智深!”真的,他膀大腰圆、胡子拉碴,加上一副黑脸膛,真有股鲁智深的劲头。正是有他在,李斌良在刑警大队的工作才开展得较为顺利。

现在,胡学正来看自己,李斌良觉得有点意外,他急忙坐起来要下床,被拦住后,又连连让他坐下。

胡学正不卑不亢地坐在对面的床上,寒暄了几句,就没话了。李斌良为避免尴尬,没话找话说。其实,话题也好找,就是自己的案子。李斌良知道没什么新线索,也故意向胡学正打听情况。胡学正却不正面回答,轻轻一笑说:“这我可说不清,队里有分工,我搞毛沧海那案子,您被袭击的案子是吴大队搞的。人家既然不对我讲,我也不好问哪!”

瞧,这就是胡学正,他就是这个样子。李斌良只好再问毛沧海的案子,这也是他关心的,然而回答也令人失望:“也没啥好讲的,目前只能查铁昆一条线,可一直在查外围,到现在他也不照面,也不好往下查。从你住院后,这案子就陷于停滞状态了!”

“这……”李斌良不由得心里发急,“电话呢?我们不是研究过,进一步查他的通讯情况吗?有什么收获没有?”

胡学正还是摇头:“没有,铁昆的电话单子已经查到案发前一个月,可他每天都打上百个电话,天南海北哪儿都有,很难查。电信局都烦了,大伙也有点泄气了。”

李斌良想了想说:“可以再查查铁昆的外围。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事并不一定亲自出面,查查他的亲信。”

胡学正说:“你没住院前不是查过了吗?咱们所知道的亲信就那几个,都查过了。”

李斌良说:“也可以查他们的电话。另外,也可以再扩大范围。只有把工作做到了,真正彻底查透了,咱们才能排除他。不然放不下心。”

胡学正轻声一笑:“您快点出院吧,好亲自指挥我们工作!”

真是话里有话,可不软不硬的,让你说不出啥来。

胡学正适时地站了起来:“行了,李教,您休息吧,我还得忙去,您看,还有什么指示,我一定照办!”

这话有点过分了。李斌良皱起眉头,不悦地说:“胡大队长,咱们一个锅里搅马勺,都是自己弟兄,论资历,你比我老,论经验,你比我多,我哪来那么多指示?我觉得,人贵在真诚,我对你是尊重的,希望你今后别把我当外人!”

胡学正显出一点尴尬之色,但马上就消失了,还是轻轻一笑:“李教,你别误会,我就是这样的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好,您还有事吗?我该走了,不管有没有线索,也得往下查,我已经跟铁忠说了,让他发挥点作用,把他大哥找来,怎么也得见见他呀……”

铁忠?!李斌良的心一下被胡学正的话打动了:对呀,怎么忘了他,这主意好……

想起铁忠,李斌良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铁忠是铁昆的亲弟弟,从警时间不长,原来在治安大队工作,几天前调入刑警大队的。李斌良对这个人看法很不好,也不欢迎他,可挡不住。不过,现在胡学正想的这个主意很好。他表示支持:“对,你这个办法想得好,他不是愿意当刑警吗?跟他说,这是对他的考验,让他一定找到铁昆,告诉他遵纪守法,接受传唤,协助咱们破案!”

胡学正又笑笑:“最好你亲自跟他谈……也希望你快点痊愈出院,铁昆如果真来了,最好你出面,我这副大队长分量实在太轻啊……秦局是局领导,和他熟头熟脑的,有些话也不好说!”

李斌良知道,胡学正是不愿意得罪铁昆。也难怪他,那可是全市的名人哪,有钱,有人,一跺脚全市的地皮都颤。可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管他是谁呢?为此,他大声道:“好,只要传到铁昆,不管我伤好不好,都亲自对他进行询问!”

“那好,就这么定了。如果传到他,我马上通知你。再见!”

胡学正说着站起来,笑了笑,走出病房。

送走胡学正,沈兵笑嘻嘻对李斌良道:“胡大队这人真是……他好像对你有意见!教导员,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李斌良故意问:“因为什么?”

沈兵笑道:“我和你一样,来刑警大队时间不长,对人也摸不太透……不过,我听说--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吴大队啥都知道,他跟你那么好,没跟你说过?”

李斌良没回答。但明白沈兵的话,吴志深也确实说过,说得也有道理……老队长年纪大了,又有病,刑警大队长已经是虚位以待了,而刑警大队只有两个副大队长,胡学正想晋一级也是人之常情,可自己一来就把他挡住了。人的心胸不一样,有意见有想法完全可以理解,只要他能好好工作,能破案,一切都可以原谅,自己也有信心慢慢和他消除隔阂。可现在几个月过去了,隔阂不但没有消除,好像越来越深了。

6

还行,胡学正在工作上还不含糊,就在当天下午快下班时,他派人通知李斌良,铁忠已经找到了铁昆,今天晚上九点准时来刑警大队接受传询。

李斌良履行诺言,他不顾医生和沈兵的劝阻,坚决离开医院,赶回局里,赶到刑警大队。也真怪,一听说要见铁昆,虽然脚还有点发软,但头不怎么晕了,身上也有了力气。

回到队里,吴志深看着李斌良包着绷带的脑袋,气得直骂胡学正:“你这身体能行吗……妈的,他准是怕得罪铁昆,拿你当挡箭牌。再说了,有我呢,非得你出面吗?咳,妈的……”

李斌良制止吴志深:“别这么说,都是为了破案,对付这样的人,我应该出面。对,还是咱们三个,就别让其他人参加了……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还像上回似的,到时候不来!”

还行,这回没白等。大约九点半的时候,铁昆还真来了。不过,并没有到刑警大队,而是先去了蔡局长办公室。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接到蔡局长的电话:“李斌良,你们来吧,接铁总下去!”

吴志深恨恨地骂道:“妈的,架子可够大的,得局长先接待,还得接他下来!”

蔡局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当李斌良和吴志深、胡学正走到半开着的门外时,里边传出说笑声。

“……哪里哪里,我们公安机关就是保驾护航的。您是对我市有贡献的企业家,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说。不过呢,我也知道铁总在本市的影响,因此我希望您能支持我们公安机关的工作!”

这是蔡局长的声音。

“当然了,要是不支持我能来吗?可蔡大哥我不能不跟你说,你当公安局长的忙,我这做生意的也忙,可能比你们还忙啊。这几天我正忙着跟外地一家大企业谈个项目,要是能引资进我市,最起码是一亿元……今天我也是抽时间来的,您刚来我市当公安局长,我要不来,也太不给局长面子了……”

一个混浊的声音,显然就是铁昆了。

他们从半开的门看到,秦副局长也在办公室内,只不过没有说话,正闷头大口大口抽烟。

李斌良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屋子。

室内静下来,屋里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斌良身上、头上。

蔡局长皱起眉头:“李斌良,你怎么来了?能坚持吗?”扭头对铁昆道:“铁总,看见没有,听说你来了,正在住院的刑警大队教导员都出院了……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铁总……这位是刑警大队教导员李斌良,目前刑警大队的工作由他主持……这二位你认识吧,是老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吴志深、胡学正!”

李斌良把手伸向铁昆。铁昆屁股离开沙发,与李斌良紧紧握手,还哈哈笑着说:“啊,李斌良,早听说过,不是在政府办当过秘书吗?有名的才子,现在是公安局的人才了……对了,铁忠在您手下,还望多多照顾哇!”

李斌良从铁昆的话中听出,他对自己有些了解,就虚以委蛇地应付着,回身把吴志深和胡学正介绍给他。铁昆对他们没有对自己热情,与胡学正只是礼节性地握握手,吴志深则已经闪到一边,铁昆只是冲他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

铁昆油光光的大脸转向蔡局长:“蔡大哥,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跟弟兄们下去!”

蔡局长有点歉意地:“好好,铁总,还得请您原谅,询问是公安机关调查证人和知情人的法律程序,这案子您也知道,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要不也不能麻烦您,还望您理解……”对李斌良:“铁总是市人大代表,对我们工作非常支持,因此,你们既要认真负责,又要尊重铁总。好,你们去吧!”

“没说的,”铁昆一拉李斌良,“走吧李教导,我现在听你的,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不过要快一点,我很忙……蔡局长,我下去了!”

蔡局长赔着笑脸送客:“好好,您下去吧,也就是做个笔录,把您知道的都说清楚就完事了,很简单……对了,您也借机监督他们一下,看他们是不是依法办案,水平咋样……好,谢谢了,再见!”

李斌良三人把铁昆带到二楼,带到刑警大队,进行询问。

询问是什么意思,在公安机关工作的人都知道。询问和讯问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询问的对象多是证人、当事人、知情人;而讯问的对象则往往是犯罪嫌疑人。

但询问和讯问又有一定的联系。因为,当事人和嫌疑人往往是互相转化的。在确定其有嫌疑之前,或已经认为其有嫌疑,但没有证据时,只能以询问来对待。待询问中发现其有犯罪嫌疑并取得证据后,询问也就变成了讯问;相反,开始可能认为其有嫌疑,对其进行讯问,后在讯问过程中解除了嫌疑,也就改成了询问。

但是,询问和讯问在运用上是有很大区别的。一般而言,询问的难度要大于讯问。因为,被询问者是受法律保护的公民,所以在态度上要格外小心,不能激起对方的反感。而讯问则不同,被问者已经是犯罪嫌疑人,当然就可以运用一切合法的讯问手段,给被讯问者以压力,迫使其交代真情。说得直白点,讯问就是审讯。

而最难的是以询问的方式来对待犯罪嫌疑人,用询问的方式来讯问。也就是说,侦办人已经认为被问者有重大嫌疑,但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或感到没有把握,只能以询问来进行讯问。这是最难的。

当然,这也要看对谁,尽管询问和讯问有严格的区别,但面对的如果是平民百姓,过分一些也无妨,把询问变成讯问也是常有的事,只要拿下口供,有所突破,谁也就不去追究这些事了。可是,如果对方是有身份的人,而且又有钱,有靠山,本人又是市人大代表,那就特别难了。

现在,他们询问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正因为铁昆的特殊身份,李斌良将他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使气氛缓和了一些。在刑警大队,他的办公室略大一些,条件也好一些,有两个沙发。

李斌良把铁昆让进沙发,还倒上茶水,又向吴志深要烟。吴志深不情愿地掏出来,可这时铁昆已经把自己的香烟拿出来,分别甩给吴志深、胡学正各一支。吴志深鼻子哼了声,把它夹到耳朵上;胡学正不抽烟,就放到桌子上;李斌良也不抽烟,在铁昆甩烟时,急忙摇手拒绝。

铁昆抽的是万宝路香烟。李斌良听说过,这种烟一盒几十元。当然,对铁昆来说,就是几百元一盒也抽得起。

李斌良注意到,一进屋,胡学正就坐到自己的写字台旁边,还在面前摆上了笔录用纸。看来,吴志深说得对,他不愿意得罪铁昆,所以主动承担记录的责任。而吴志深的脾气他知道,爱发火,也不能太指望他。李斌良责无旁贷,就承担起询问的主要责任。

询问开始了。却是铁昆先开的口:“好,你们要问什么,快问吧,我时间宝贵!”

开始了。李斌良按照询问笔录上的项目逐一发问:“姓名、年龄、民族、籍贯、现住址……”

没问几项,铁昆的眉头就反感地皱起来:“李教导员,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犯人了还是不知道我?”

是的,无论是李斌良、吴志深还是胡学正都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计有各种商店和行业场所十八处,企业三家,工程队两支,总资产一亿多元,是本市重点保护的企业家,而且是市人大代表。在本市,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叫铁昆,其实并不姓铁,而是姓徐,因为名气太响亮,人们把他的姓都省略了。很多人都以为他姓铁,甚至有人称他为“铁哥”、“铁老板”。

可现在是在刑警大队,是三个刑事警察在询问他,这些尊称就都免了。而且在李斌良的眼里,他还是个犯罪嫌疑人,是重大杀人犯罪嫌疑人。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李斌良只能耐心地对他解释:“对不起徐总,我们是在对你询问,不是讯问,我们有规定,不管是谁,这些项目都是必须问的。”

又费了好多话,好歹算把铁昆的情况记下来:姓名,徐铁昆;性别,男;年龄,四十四岁;现住址……

询问渐渐深入了。

李斌良对铁昆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就在毛沧海被杀前,有人看见,他曾与铁昆共进晚餐,而此前两人曾发生过重大冲突。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而且,无论是社会上的传闻还是从种种迹象看,铁昆这个人绝不是善主。据说,他当年就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去年,省环保局下来检查,发现他的一家工厂排污,依法进行了处罚,检查组没等离开本市,一个主要成员就在大街上被一伙暴徒砍成重伤。当时,公安局曾经立案侦查,也把他列为怀疑对象,可是因为没有证据,案子就拖下来,到现在还没破。可是,人们都猜测说,那是铁昆指使人干的。

尽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有很多人围观,可调查时没一个人出来做证,都说没看到,没看清。调查不了了之。事后,铁昆还放风说:“就是老子派人砍的他,能怎么样,谁他妈的跟老子过不去,就是这个下场。省里来的,省里的他妈个蛋……”

连省里来的人都敢砍,毛沧海有什么不敢杀的?他有犯罪的动机,行动上也有犯罪嫌疑。然而,由于他特殊的身份,也由于没有证据,李斌良他们只能以询问的方式找到他,和他谈话。

看着铁昆那横肉凸出的脸,那骄横的眼睛,那叼着“万宝路”香烟的紫黑色嘴唇,那戴着劳力士金表的手腕,那高高跷起的二郎腿,李斌良心里明白,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省环保局的人挨砍的事十有八九是他所为。是的,他不可能是好人,从他这张脸上就看得出来。当年美国总统林肯辞退一个应聘者的原因就是不喜欢那人的脸。当时有人认为林肯是以貌取人,林肯解释说:“一个成年人要对他的脸负责!”这话实在有道理。问题不在于你的脸是英俊还是丑陋,而是你的脸能告诉人们什么。瞧这张脸,哪里有一点善的东西呢?你怎么能指望这样一张脸干出对社会、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呢?他极有可能是杀人犯,应该受到严格的讯问,自己却只能对他客客气气甚至低三下四。瞧:作为询问人的自己和被询问人的他并排坐在沙发里,还把好一点的位置让给了他,给他沏上了茶水。他跷着二郎腿仰在沙发靠背上,自己则谦恭地向他躬着身。哪个被询问人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就是这样,他还老大不高兴。好像屈尊一般来到刑警大队。

询问进行不到二十多分钟,铁昆就不耐烦了。看了两次表,终于忍不住了:“还有别的没有?翻来覆去不就是这些事吗?我都说清了,没别的我得走了!”

李斌良急忙劝阻:“不,请您再等一等,有些细节再核实一下。你说,是毛沧海主动约你到饭店吃饭,是吗?”

“是啊!”铁昆说:“他给我打的电话,说有事要和我商量商量,我能不去吗?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虽然是竞争对手,可也是合作伙伴,该坐下来谈就得坐下来谈!”

李斌良:“你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铁昆又不耐烦了:“你们记没记?谈我们俩的生意问题。你们也知道,瞒着也没用,他是外地人,来本市抢我的生意,我当然反感,手下的一些兄弟也有气,干过过头儿的事,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所以,他提出要和我商量一个共同发财的办法,我当然同意了。就是这些嗑儿,还有啥细节?!”

“你们……”李斌良想了想问:“你们在谈话时,争吵过没有?”

“没有!”铁昆干脆地说:“酒桌上,都是明白人,话一说就开,吵什么?我们没有吵!谁说我们吵了?你把他叫出来,他怎么知道我们吵了?”

他在说谎,因为那家酒店的服务员证明,他们在包厢喝酒时曾经吵过,可他却否认。这就说明他心里有鬼。遗憾的是,那位服务员虽然能证明这点,却不同意写入笔录,因此无法充分使用这一证据。

当然,他否认与毛沧海争吵,也可能是出于免遭怀疑的自卫反应。可是,李斌良坚信这里有问题。

李斌良继续问下去:“那好,请您再把出事那天的经过都讲一遍,从零点开始,每个细节都不要丢掉,越细越好。”

没等李斌良说完铁昆就急了:“都几天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呀?我一天忙得要死,谁能把每件事都记下来?”

李斌良目光坚定地望着铁昆:“对不起,我们为了破案,也为了洗清您的嫌疑,您必须配合我们,把那天的活动情况说清楚!”

铁昆一拍沙发,盯着李斌良嚷道:“我说不清楚,你能怎么样?”

没等李斌良说话,吴志深猛地站起来,手指铁昆:“你什么态度,老实点……”

铁昆火了,手指吴志深:“你跟谁说话呢?你他妈的什么态度……”

两人要吵起来,李斌良急忙制止吴志深,用虽然和缓却仍然坚定的口气对铁昆道:“对不起,你应该知道,我们对您是充分尊重的,您是市人大代表,还是铁忠的哥哥,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话好像起了作用,铁昆的口气缓和下来,又坐下来:“好,说吧,从零点到六点我在睡觉,住在豪华饭店3楼18号房间,有服务员可以证明。然后是起床洗脸吃饭,接着是参加冯副市长召开的全市个体私营工商业者座谈会,中午和冯副市长在一起吃的饭,大约吃了两个小时,我们唠了一些嗑,他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还不错;我问他孩子在大学学习怎么样,他说……”

“你……”吴志深又想站起来,被李斌良摆手止住,扭头对胡学正大声道:“记录得详细些,多准备一些纸,越详细越好!”

听了这话,铁昆反倒不说了。眼睛盯着李斌良:“我跟你说,我今天坐到这里,有一半冲着蔡局长,一半冲着铁忠。你是我兄弟的领导,我不能不给你面子,可看来你是真和我过不去呀?那好,你如果想听,我能讲一夜!”

李斌良:“您讲吧,我们一定认真听!”

铁昆终于忍不住了,再次猛拍沙发扶手,声音也更大了:“你有时间听我还没时间讲呢!好,我再告诉你们几件事。那天下午,我又跟魏市长、刘副书记一起给工商大楼剪了彩。晚上又一起喝的酒。对了,酒没喝完毛沧海给我来了电话,我就去了,就这么简单,魏市长和刘书记都能证明。这一天就这么过的……你还有什么问的?对了,跟毛沧海分手后,我就回家了,跟老婆睡觉了,还办事儿来着,这用不用证明,你去问我老婆吧……好了,就这些了,我得走了!”

铁昆说着站起来要走,却被吴志深横身拦住:“你别走,这里是公安局,是刑警大队,我们在询问你,说走就走,那不行!”

铁昆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看吴志深,冷笑起来:“嗬,吴大队好神气呀!你跟谁来这套?公安局咋的?刑警大队咋的?我一没违法二没犯罪,你能把我咋样?告诉你们,要不是铁忠再三求我,我根本就不来这里。对不起,我没时间奉陪,我就是要走!”

铁昆说着就要往外走,吴志深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厮扯起来。这出乎李斌良的意料,他虽然非常反感铁昆,可现在终究是询问。目前他只是个证人,有气也得忍着……他上前分开二人,二人却谁也不让谁,直到秦副局长走进来,二人才住手。

秦副局长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听过各自讲述后,脸色不快地呵斥吴志深两句,又对铁昆道:“他们态度不好不对,可你是市人大代表,总该支持公安机关的工作吧。我们找你为啥?还不是为了破案?你还是多支持支持吧!”

铁昆这才勉强平静下来,但是,再怎么问,也还是那些话,没有什么新东西。秦荣把李斌良叫到走廊里,问了情况后思忖着说:“他虽然挺霸道,可杀人……还不至于吧……咱们可千万要拿准,别打不着黄皮子沾满身臊。我看,还是多做外围工作吧,扩大范围,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对他这样的人,不要指望在询问上取得什么突破,还是多收集证据,然后再找他。我看,还是先让他回去吧!”

李斌良觉得秦副局长说得有理,也就同意了。回到办公室对铁昆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您看看笔录,是否和您说的一样,如果一样,就在这里写上‘这份笔录我看过,属实’,再签上您的名字,然后您就可以走了!”

铁昆反感地:“这……还有这些罗嗦,知道这个我就不来了!”

他按照李斌良的指点,在笔录后边签字。李斌良注意到,他拿笔很不习惯,几个字写得也很费劲,还写错了一个字,把笔录的“录”字写成了“路”,属实的属字还想了一下才写上,字更写得不成样子。只是写名字时挺熟练,刷刷几笔写出一个挺气派的“铁”字。经提醒,才又在前面补了“徐”,后边补了“昆”字。两个后补的字与“铁”字相比就逊色多了。李斌良猜测,他平时一定经常签字,而且,只签一个“铁”字。

铁昆签完字,头上已经有点冒汗。他悻悻地把笔往桌子上一扔,抬头又问李斌良:“还有什么事吗?”

李斌良:“没有了,不过,我们今后可能还要找您,还得请您多配合!”

铁昆眼睛上下盯着李斌良,鼻子哼了声说:“那我得把丑话说到前边,我可是个忙人,有没有空儿很难说!”

铁昆使劲把门一摔走了,吴志深气得要撵出去,被李斌良拦住。

外面,一辆奔驰轿车在等着铁昆,一名保镖在车旁来回踱步,见到铁昆,急忙拉开车门,铁昆低头钻进去。

关上车门,保镖看一眼铁昆脸色,关心地问:“大哥,没事吧!”

铁昆:“没事,他们能把我咋的。妈的,要不是魏民和刘新峰打电话,铁忠求我,我根本就不理他们!”

铁昆骂的是李斌良,他还有一些话没吐出口:“哪儿一脚没踩住冒出个他来,什么东西,跟老子装,真是瞎了眼。刑警大队怎么了?别说你教导员,就是大队长又能怎么样?惹火了老子让你滚出刑警大队,连刑警都当不成。对,毛沧海就是老子派人杀的,怎么样?!”

虽然这么想,可仍然感到几分不安。对保镖说了句:“明天你去扬州酒店一趟,好像有谁他妈的胡说八道了,警告他们一下!”

保镖和司机同时答应一声。司机问去哪里,铁昆想了想,说了句:“还是红楼吧!”

轿车飞快地驶在大街上。保镖有些不安地对铁昆说:“大哥,听许经理说,红楼那个四川妮子还是闹得厉害,他担心闹出事来!”

铁昆:“不是说饿她几顿吗?照办没有?”

保镖:“许经理说已经饿两天了,可她还是不服软,今天还差点从窗子跳下去,老想跑!”

“妈的,”铁昆恨恨地骂道:“还反了她呢。到了我铁昆手里的人,没有不听话的。告诉他们,先把她轮喽,看她听不听话。要是再跑,把她两条腿的大筋挑了!”

轿车驶向红楼。 k2IniCtntuab6ujEO77N1TrZWZ2VT1CPqRTQzKXQSpcgWTxV6zPxx19gnpM8BE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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