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像泛滥的潮水,一浪一浪袭向她,要把她淹没。
手术做得还算顺利,医生和李春江都很满意。她的半个身子被纱布紧裹,切除的部位正在一阵接一阵的痛。
没了,什么也没了。这是术后叶子荷的第一反应,当她得知自己美丽的胸部被切除,冰冷的手术刀将她最引以为豪的乳房切成碎片时,她女人的幸福感瞬间崩溃,仿佛都随那恶毒的癌细胞黯然死去。
是啊,作为一个曾经被幸福压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叶子荷是那么珍爱自己的乳房。她曾跟最亲密的桃子说:“我最爱的,便是这对宝贝。”桃子斗嘴说:“是他最爱吧,嘻嘻。”“去你的。”叶子荷打了桃子一下,可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女人间总是有一些私房话,叶子荷跟桃子之间总也说不完的,除了她们值得炫耀、值得说出来供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外,便是她们怎么说也不觉厌倦的身体。尤其叶子荷,近乎达到自恋的癫狂。她常常捧住自己的胸乳,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一对宝物,咋就会长在我身上呢?”或者,就换上一件件新买的文胸,带着欣赏的、陶醉的、迷蒙一片的目光,在镜前痴痴地站上一两个钟头,然后长长舒上一口气,拨通桃子电话,问:“桃子,我又买了文胸,你要看吗?”那边的桃子也是用同样不害臊的口气,夸张地说:“当然要看,让我看够了再给他。”
可是,忽然地,有一天,叶子荷就觉得那儿不怎么舒服了。这种感觉来得毫没预兆,开始是隐隐的,一点一滴的,慢慢,就变得让她担心、让她忧虑,甚至,有点睡不着觉。
叶子荷就是在那时患上抑郁症的,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正如医生所说,没有哪个抑郁症患者自己能意识到这点。
李春江不在的那些个晚上,叶子荷会久长久长地坐在镜子前,忧伤而又战栗地盯住那裸露的一片。这时候疼痛是不存在的,它在身体之外,心之外。弥漫住叶子荷目光的,是被那幸福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日子。日子深处,像酒一样发酵出芬芳的,是爱情。
只要一打开爱情这扇窗,叶子荷立马就觉被自己盯住的那片粉白跃动了起来,不可扼制。关于爱情的记忆,似乎都与这片粉白有关。叶子荷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李春江第一次捧住它时的那片颤。那是怎样一种晕眩哟,仿佛整个世界都捧在了李春江手上,仿佛她的前生和后世都化作了两滴露水,跳动在李春江的手掌间。只要他轻轻一含,她便彻底融化给了他。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美妙得近乎让她想死去。在跟桃子私下悄悄交流爱情时,叶子荷说得最多的,便是“露水”这个词。“知道吗,我是他的两滴露水,两滴,不是一滴,我情愿被他捧着,被他化掉。”而桃子,总是扑闪着眼睛,想努力感受她露水的滋味。或者,就坏坏地打断她:“我才不做露水呢,我是桃子,永远鲜着,不被他吃掉。”
叶子荷从此便成了李春江的露水,做露水是很辛苦的,得永远保持晶莹、鲜亮,保持那份摇摇欲坠的颤动感。看到李春江每天都像阳光一样吮吸着她,像夜晚一样温润着她,叶子荷所有的辛苦就都变成了幸福。是的,幸福。在叶子荷看来,幸福只是一种为心爱的人晶莹,为心爱的人坠落的感觉。这点上她跟桃子有巨大的分歧,桃子的幸福感是依赖一棵树,让树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叶子荷不,叶子荷觉得自己就是两滴露水,永远饱满耀眼地跳动在他眼睛里。
她几乎认为,她跟李春江全部的爱情,都能浓缩在那两滴晶莹里,露水的酝酿与释放,便是爱与被爱的全部,便是此生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然而,残忍的上苍却要毁灭它。
当然,叶子荷惧怕手术,固执地不肯接受治疗,并不完全是舍不得这两滴露水。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怕。
这怕来自一个叫楚丹的女人。
这是她的又一个秘密,包括跟她最近的桃子,也并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个秘密。
楚丹是在去年大雪纷飞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之前,叶子荷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女人叫楚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会跟她的生活有关。
雪花飞扬的那天,叶子荷没去上班,头有点痛,胸口也憋闷,可能是天气骤然变冷的缘故。天气的冷暖很能影响人的心情,心情又让身体作出反应。叶子荷本质上是一个敏感的诗人,带点神经质,这是李春江跟郑源相互评价妻子时说的。她觉得说得准,抓住了她的要害。她站在窗前,凝望着雪,雪落得很滋润,飘然而下,没有一点儿遗憾。三河市的天气已无法将晶莹的雪花即刻吞没,那片片晶亮便挂在树上,落在草上。有一瓣,竟调皮地悬浮在她眼前的玻璃上,那份纯美、那份脆弱,令叶子荷忍不住伸出手,想捧它进来。这时候电话响了,叶子荷以为又是恐吓电话,那段日子她被一个又一个恐吓电话骚扰着、惊吓着,梦都成了一片狰狞。夜更是一片狼藉,身体更像严冬中的一株水草,急剧地枯萎着。这些,都是因李春江突然插手看守所的工作而引起的。叶子荷捂住耳朵,想把那尖锐的惊叫赶出房间,可是,那叫声顽固个没完,隔一会儿便响起。叶子荷无奈地走过去,刚一接通,就听见雪花一般的声音:“是春江吗?”
叶子荷愣了愣,不明白这片雪花来自何处,缘何要如此温柔地落在“春江”这两个字上?那边似乎明白了她是谁,很快用警惕的声音说:“你是李夫人吧,我叫楚丹,从深圳来。”
“哦,”叶子荷轻吟一声,悬起的心轻轻落下,她问:“有什么事,春江这阵不在家。”对方也轻“哦”一声,紧跟着说:“我是他的老同学,很多年没见面了,怕是见面也认不出来。不过,这次到三河,倒是很想见一见的。”叶子荷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对方,李春江去外地办案,怕是这几天回不来。对方似乎有些失望,有片刻的茫然,不过她很快又说:“这样吧,李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过来喝杯茶,这样的天气,闷在家里是很寡味的,不如我请你一道赏雪?”
一听雪,叶子荷的那份柔情动了,再说,突然冒出一个女同学,而且出言便是春江,叶子荷心里,就多了那么一层东西。她利索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问明地址,换一身素装去了。
那天,她们坐在子水河畔的牧羊人家,一家集时尚与传统为一体的休闲茶吧,烤着炉火,赏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仿佛旧知一样,温温婉婉叙了一个下午。
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美,美得有点夸张,就连叶子荷这样自觉还没落俗的女人,也被她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大约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缘故,她的目光没叶子荷清澈,却多了份处乱不惊的从容。在陌生的叶子荷面前,她的表现就像大姐姐一样,坦然而又有点理直气壮,迫于人而又有点施于人。反倒让叶子荷不知怎么应对,只好强压住那份急于窥探的冒失,淑女一样坐在她对面,听她讲一个苍凉的故事。
是的,楚丹再三强调,这是一个故事,就发生在她们读书的年代。“因为时隔久远,都有点想不起故事的主人公了,可是它就发生在我们系,一定的。看到你,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听完了你可以讲给春江,他那个人呀……”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却让她讲得绘声绘色,而且一点儿也不俗气,叶子荷不能不佩服这个楚丹。
大学里,一男一女相爱了,爱得很深,爱得可以感天动地。偏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变故发生了。原因出在女方,她爸爸力主让她出国,而且以婚约的名义。这在当时,是多少妙龄女子梦想的事,轻松出国,轻松留学,而且轻松拥有一门跨国婚姻。女方动心了,让她动心的不只这些,更重要的是,要嫁的男人还是个外交官。他是在一次社交场上认识她的,对她很倾心。她抵挡不住,真的抵挡不住,所以悄悄地,不敢跟那个男生打招呼,就那么漂洋过海,做了外交官妻子。尔后,她便在异国的天空下,怀念那份未死的爱情。
若干年后,那门婚姻结束了,不是离异,外交官出了车祸,无可奈何的事。而那个女人,也从跨国婚姻中醒来。这一醒,她便蓦地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初恋的情人……
她开始寻找,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但她就是想寻找。
叶子荷听到后来,便觉得有点冷,很冷,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楚丹也没刻意挽留,只是略带伤感地说:“这么好的雪,少了你,我赏着有何意思?”
那个夜晚,叶子荷彻夜未眠。第二天,她再次接到楚丹电话,问能不能到府上一坐?叶子荷忧虑重重,却张不开拒绝的口。等她满腹狐疑地将不速之客迎进门,才发现,自己一晚上焦灼不安急于想知道的,便是那故事的结局。
故事没有结局。任何一个故事,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局。这是宿命,也是人类全部的神秘所在。有哪一个故事是彻底终结了的呢?
楚丹走了很久,叶子荷都沉浸在那个故事里醒不过来,她不明白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明白那个叫楚丹的女人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故事送给她?她知道的,是自己越来越睡不着觉,越来越心慌,越来越觉得世界要毁灭。这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翻起身,来到李春江的书房。她不知道要找什么,但她必须找,而且她相信,一定能找到。果然,翻遍所有角落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她找到一个尘封的夹子。这一下,叶子荷的世界便彻底坍塌了。
病房门响了一声,叶子荷知道进来的是李春江。她闭上眼,闭得很牢。从手术后醒过来的那一刻,她便对李春江闭上了眼睛。不想睁开,永远不想。她有点恨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推向手术床,为什么要让冰冷的手术刀穿过她的胸膛?为什么要把那两滴带泪的晶莹彻底粉碎?
没了,一切都没了。
桃子带着朵朵,不可阻挡地赶到了省城。
一进病房,朵朵的哭便炸响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
“妈--妈--”
叫声撕天扯地。
叶子荷死死地闭上眼睛,双手死命地扯着床单。她怎么敢睁开眼睛啊!她宁愿看到世界被毁灭,也不想看到朵朵的泪水。可是她的泪水却比朵朵更猛地狂泄出来。
病房里一时充满了比窒息还要死的静止。所有的心都停顿在了哭声上,泪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波涛。
李春江泣不成声,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早上他还接到郑源的电话,说秦默再三问,能不能把叶子荷转回市上,请最好的大夫治疗?他一口回绝了。郑源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才问:“春江,你明白老局长的意思吗?”
“不明白!”李春江几乎是在冲郑源吼。郑源劝他不要激动,说老局长也是一片好意,还说袁波书记也很关心子荷的病情,托他转告他,不要太过伤悲,尽最大力量治疗,要相信科学,等等。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春江到现在才明白,所有的关心和安慰到了一定时候,都是一把盐,只会让流血的心更痛。
他默然离开病房,怕那滚滚的泪水将他击倒。桃子走出来,红着眼问:“你不怪我吧,朵朵她挡不住……”李春江摇摇头,这样也好,迟早总是要知道。
护工玉兰抹着眼泪出来,她的伤心让李春江再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是啊,一个只陪伴了妻子三个月的护工,都能天天陪着流泪,自己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将她狠心地带回三河,去肩负所谓的使命呢?
李春江决计谁的话也不听,他要彻彻底底做一回好丈夫,就守在叶子荷身边,一刻也不离开。
老局长秦默却不甘心。
三河市一家宾馆里,一个秘密会议正在召开,参加会议的都是秦默精挑慎选的精兵强将。这些年,三河市公安局真可谓人事复杂,秦默去贺兰山疗养后,不少同志被吴达功移到了闲职上,他们大都憋着一口气,现在总算等到机会了。马其鸣也在场,这些日子他忙得真是够戗,网一旦撒开,鱼便会反扑。今天这个会,就是精心布防的。马其鸣先是讲了一通形势,他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三河市公安内部确实存在着惊人的黑幕,一个十分隐蔽的团伙暗藏在公安内部。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手段残忍,触角已伸到公检法多个执法部门,甚至已渗透到三河乃至省上的权力部门。凭借这张关系网,他们为那些触犯了法律而又不想接受惩罚的犯罪分子提供庇护,提供私通串供的机会,给公正执法制造障碍。权钱交易的幕后,是变相的法律援助,是公然替犯罪分子开脱罪行,减轻处罚的恶行,或者干脆找人顶罪。这伙人猖狂至极,居然能将无期徒刑犯人从监狱中捞出来,居然敢将十年有期的犯人采取易人术,从狱中替换出来。这是典型的践踏法律,蔑视和破坏法律的尊严。他们的组织极其隐蔽,幕后老板深藏不露,爪牙活动在各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对知情者反扑。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要想挖出这个团伙,将他们一举粉碎,从现在起,大家必须高度警觉,严守保密纪律,直到掌握确凿的证据,才可以公开行动。”
马其鸣讲完,老局长秦默开始布网。随着工作的层层深入,秦默已从忏悔的阴影中走出来,再也不提那些伤心话了。马其鸣也从内心深处理解了他。的确,对一个公安局局长来说,秦默确实有值得谴责的地方,是他没有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把三河这片蓝天守护好。可是,对一位老同志而言,在复杂的现实面前,又能怎样?
秦默布防完,轮到大家发言,提前派到看守所的小侯说了一个新情况。“童小牛跟刘冬天天打架,潘才章却不闻不管,从迹象上看,他有点……”小侯没把话全说出来。秦默哦了一声,目光投向马其鸣。这事马其鸣也已听到,感觉有点怪,潘才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他想拿这件事试探秦默?
“先不管他,只管干好你的工作。”马其鸣说。
这个时候,任何过早的行动都会给对方以警觉,马其鸣已接到不少电话,都在摸他的意图。他的反常和平静完全将对方困惑住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负责外围调查的二组组长说:“三监顶人坐牢的中年农民已经调查清楚,是南平人,以前在童百山建筑公司的一个工地干活。因为老婆生病,一次性向童百山借了不少钱,顶人坐牢很有可能是童百山安排的。他老婆目前还在那家工地做饭,但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好,像是换了个人。”
“叫什么名字?”马其鸣问。
“李三慢,老婆叫周翠花,有个孩子,上初一。”
二组组长接着汇报,“李三慢狱中的名字叫周生军,真正的周生军是三河市某领导的内弟,也是个农民。几年前因为一桩小事跟人打架,误伤了对方,致成重伤害,判了十年有期。据调查,周生军现在在沙漠边沿一家农场放牧。说是放牧,其实很有可能是在替这位领导经营农场。”
“派人接近周翠花,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秦默说。
一切布置完毕,会刚散,袁波书记却来了。进门便说:“我很想听听这次会,怕你们不同意,没敢进,现在谈谈可以吧?”
马其鸣显得很不安,上次他找袁波书记汇报。袁波书记像是很犹豫,马其鸣便很不客气地质问道:“袁波书记,你在任期间,三河市表面上繁荣一片,可暗中却涌动着这样大的一股暗流,难道你对得起市委书记这个职务吗?”当场将袁波书记问得脸都红了,尴尬了半天,说不出话。马其鸣之所以敢跟袁波书记这么讲话,是以前在佟副书记家老遇面。两人还在棋桌上动过手。缘由是袁波书记想悔棋,马其鸣坚决不让,连输三盘的袁波书记很没面子,说马其鸣得势不让人,典型的霸道作风。马其鸣说:“我又不是你三河的干部,你想咋就咋。”这话把袁波书记说怒了,一把掀了棋桌,非要跟马其鸣理论,还差点摔了马其鸣的杯子。后来还是佟副书记说了半天好话,袁波书记才饶过马其鸣。
袁波书记问:“进展如何?”
马其鸣汇报说:“工作刚刚布开,要听消息怕还得等一阵子。”
袁波书记笑了笑,他知道马其鸣的个性,一旦要做,就不会让他失望。不过他还是很郑重地说:“这事牵扯面广,调查起来难度一定不小。加上公安内部目前人迹混杂,你们一定要慎而又慎。”这些天,袁波书记也是矛盾重重。本来,他是要阻止马其鸣的,车光远的教训真是太深了。作为三河市的一把手,作为市委班子的“班长”,他有责任保护好每一位同志。可马其鸣态度坚决,仿佛已经横下心来。再说,他们已背着他提前行动了,这个时候再阻止,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心里,还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秦默一直在想着什么,等马其鸣跟袁波书记汇报完,他接过话道:“袁波书记,得想办法让李春江尽快投入工作。”
袁波书记“哦”了一声,他今天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他用目光征求马其鸣的意见。马其鸣略显难为情地说:“他夫人住院,又是癌,这个时候,怎么好拉他回来?”
秦默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这案子没李春江不行,单凭我们,会走许多弯路。”这是实话,从他重新出山的第一天,就感到缺少李春江的被动。在三河市,李春江虽是第二副局长,但却是一根顶梁柱,尤其事关三河公安腐败的重大问题上,李春江更有发言权。见两位领导仍不表态,秦默这才告诉马其鸣,当初,李春江从季小菲手里得到那封信后,一开始也矛盾重重,生怕一不小心踩上雷区。可是陶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郑源的小车司机,出事的时候郑源正好在车里。陶实投案自首,郑源像是变了个人,郁郁寡欢,工作上也少了许多劲头。说到这,秦默抬眼望了望袁波书记。他发现,一提郑源,袁波书记的表情便稍有点不自然。秦默稳定了下情绪,接着说:“正是郑源的变化,让李春江下决心要插手这件事。当时我阻拦过,他听不进去,直接从车书记那儿请了命,着手调查潘才章跟童小牛。后来车书记出事,此案不了了之。李春江不甘心,暗中让苏紫上访,想通过苏紫给方方面面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社会舆论……当然,他的想法是天真了点,可我敢断定,春江手里一定有线索,要是他亲自指挥,我们的步子可以更快一点儿。”
袁波书记有片刻的走神,仿佛某根神经被牵住了。不过他很快镇定过来,说:“老秦讲得有道理,我们对春江关心不够。去年他跟着受了不少委屈,有人还想将他调离出公安系统,是我在会上发火顶回去的。这么着吧,你们再商量商量,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用这把尖刀。”
“尖刀”是三河私下对李春江的评价,他曾出色地指挥侦破过“三?一八”特大绑架案,还有轰动全国的劳模被杀案。再棘手的案子,只要到他手里,迷雾没有穿不破的。
商量了一会儿,马其鸣说:“要不,我亲自去趟省城,看看他妻子?我来三河,还没跟他有过接触。”说话间,马其鸣脸上滑过一层歉疚。
秦默当下道:“我陪你去。”
朵朵像一只鸟,偎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自从来到医院,便一刻也没离开过母亲,就连吃饭也是玉兰阿姨给她提。仿佛一场泪水,就让她长大,突然间懂事了许多。那天她抓着李春江的手说:“爸爸,我要你救妈妈,要你找最好的医生,我不要妈妈离开我们,不要!”李春江忍着泪,点头答应。朵朵还是哭个不停,“爸爸,从现在起,我和你都不要离开妈妈,一步也不离开,直到妈妈好起来,你能答应吗?”李春江心里,仿佛刀子在绞。他想,一定是女儿在怪他,怪他没能看护好子荷,怪他粗心得竟然没能早一点儿知道她妈妈的病。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让她睡,她说睡不着,非要坐在妈妈跟前,不停地安慰,不停地鼓励。叶子荷再也无法闭上眼睛,她怎能忍心女儿为她揪烂心呢?她捧住女儿粉嘟嘟的脸,一口一个朵朵,叫得令人心碎。这对母女,真是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这天叶子荷做完化疗,刚睡着,朵朵便拉着李春江,要去街上。李春江问她做什么,她不说,眼神里仿佛藏着一个小秘密。到了地儿,李春江才恍然明白。
女儿真是长大了。
因为化疗,叶子荷的头发已开始脱落,那乌黑发亮的头发,每落下一绺,都要引出一大片伤心。朵朵带李春江来的地方,是省城一家有名的假发店。真是个细心的女儿。他这么感叹着,眼前忽然就飘起那一头美丽的乌发。
他曾是那么的贪婪,那么的眷恋,每每望见那乌黑发亮瀑布一样盛开的秀发,他的眼神总是痴痴地凝住不动。当妻子撒娇地偎在他怀里时,他抚住的,必先是那长长的青丝,那份柔软,那份润滑,到现在还令他心醉。可是,什么时候,他忽然就变得粗心了,变得对它视而不见。想想,他的确已好久好久没捧过它了。李春江心里再一次涌上悔恨,为粗心,为渐渐生起的麻木,为日月褪掉色的爱情。他甚至还不如朵朵……
站在假发店里,李春江忽儿就明白过什么,隐隐的,好像已经触摸到妻子患抑郁症的答案。
朵朵挑得很仔细,望着突然间长大的女儿,李春江百感交集。精挑细选后,朵朵满意地对一款发出微笑。付了钱,出了门,朵朵开心地说:“我一定要让妈妈重新漂亮起来。”
一层湿润从李春江眼里滑过。
过了广场,穿过马路,朵朵忽然说:“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转转。”李春江愣神儿地说:“一个人转啥转,要转爸陪你。”
“爸--”朵朵撒了声娇,这是她到省城后第一次跟李春江撒娇。李春江这才反应过,女儿大了,有些地方当父亲的还真是不好意思陪她转。
两人分手后,朵朵径直去了一个地方,一家韩国美胸连锁机构。朵朵是在网上查到这个地方的。之前,她并不知道有这个行业,当然,如果不是母亲突然被切了胸,她也想不到要找这种地方。一提胸,朵朵的心顿然暗淡下来。她想哭,大街上,阳光下,朵朵想哭。母亲没胸了,美丽的母亲,妩媚的母亲,没胸了!朵朵的泪哗地就喷了出来。她捂住嘴,没让声音把明媚的阳光击碎。我的母亲--她这么吼了一声,在心里。
天下哪个女儿不懂母亲?朵朵相信,母亲宁可把生命失掉,也不想失去那一对骄傲。是的,骄傲。朵朵认为母亲最值得骄傲的,不是那头长发,也不是她美丽的面孔,是胸。朵朵坚信无疑,这点上她跟母亲的心是那么的相通。
在美胸中心熬煎了两个小时,朵朵拖着软沓沓的步子走出来,阳光仿佛一瞬间全碎了,乱片飞舞,尖啸落地,朵朵迈不动步子。
这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美胸中心就能把母亲的骄傲恢复出来。
她坐在街心花园的栏杆下,抱住头,忽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阳光懒懒地洒下来,洒得街市一片颓废。朵朵心里,是比颓废还更为沮丧的难过。等她起身往回走时,时间已过去一个多钟头了。
大街上人绸如织,省城的街道,永远洒满了拥挤。穿过马路时,朵朵忽然觉得背上有双眼睛,她吓了一跳,加快了步子。到丰华商场,借着橱窗玻璃,果然看到有人跟踪她,一个男人,看不清年龄,不过像是很潦倒,跟乞丐差不多,但绝不是乞丐。朵朵的心紧起来,感觉有点接不上气。
作为公安局局长的女儿,这样的情况总是发生。
幸好,离医院不远了,朵朵边跑边往后留神,那家伙的脚步居然也跟着快了起来,恍惚中,她觉得那张脸似曾见过。
跟踪朵朵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牤儿。
朱牤儿如今逃到省城。他相信越是人多、繁华的地方就越安全。想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朱牤儿真是心惊肉跳。
医院逃出来后,朱牤儿还抱着一丝幻想,想去医院看妹妹。谁知刚摸到医院,就看见病房外站着两个汉子,凶煞一样。朱牤儿知是那伙人,赶忙逃出来,连夜往家跑。半路,又遇上追他的车,朱牤儿算是死里逃生,先是躲在吴水一家建筑工地,又差点儿让工头出卖。几番周折,才算逃到了省城。
妹妹的死讯是他第二次逃到三河市时听到的,朱牤儿哭了一场,发誓要替妹妹报仇,还没等他想好咋个报,追他的人已到了。朱牤儿看见小四儿带着几个打手,往他临时躲的一家废旧仓库扑来。他从仓库后墙翻出去,就往提前看好的大沙河跑。沿着大沙河,朱牤儿跑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沙滩上。是牧羊人杨四救了他。杨四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很老实,他告诉朱牤儿,自己是给沙漠边上的农场放羊。还问朱牤儿为啥会倒在这里?朱牤儿撒谎说,媳妇让人拐跑了,他追,结果迷了路。杨四疑惑地盯住他说:“没见有人打这边过呀,这儿鸟都很少飞来,过只苍蝇我都能认下。”朱牤儿说他们往内蒙跑,人贩子是内蒙的。杨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牙:“你个小王八羔子,跑反了,跑反了,内蒙是往西北向跑,你跑到东北向了。”朱牤儿“天呀”一声,狠狠擂了自己几拳,表示天大的后悔。
在杨四的住处吃过、喝过,杨四问朱牤儿想不想放羊,想放就留下,放三五年就能挣个媳妇,不想放,拿几个包谷走人。
朱牤儿见这儿天高皇帝远,心想莫不如先给杨四放阵羊,等那伙人不找了,再想法儿进城报仇去。
这一放就把冬天放没了,等春暖花开,朱牤儿心想该走了。这天他赶着羊,正愁咋个跟杨四说。冬天时他把五只羊放丢了,杨四没骂他,只说拿工钱顶。他想要走杨四一定不会饶过他。正愁着忽然就见杨四跟几个陌生人说话,就站在农场不远的沙梁子下。再仔细一瞅,朱牤儿吓坏了,那伙人里面竟有一个很熟悉的面孔,朱牤儿吓得东西都没敢拿,丢下羊就跑。
这一跑,朱牤儿就跑进了省城。他想省城这么大,那伙人抓不到他。这天他溜出来,原本是想跟季小菲打个电话,问问事儿怎么样了,咋还听不到那伙人被抓的消息?没想就看见了李春江。
李春江朱牤儿认得,在看守所的时候,李春江给他们讲过话,后来还找他了解过事儿,都是些跟潘才章有关的事儿。朱牤儿当然不会乱说,不过他却因此把李春江认牢了。
朱牤儿先是跟在后面,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前去。他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春江说,这一年,真是把他受罪死了。如果能拿肚子里的秘密换回平安,他情愿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去。可真能换到吗?朱牤儿不敢确定。
逃出看守所前,朱牤儿拿到过一样东西,是从高压室童小牛抽屉里偷的,不过没能带出来,藏在看守所小院一个极隐蔽的地儿。这东西如果交给李春江,相信童小牛一伙有好日子过。
朱牤儿一直跟着李春江父女,从假发店跟到他们分手,还是没下定决心。他的内心矛盾死了,经历了这么多劫难,朱牤儿变得比以前成熟,也更有心计了。他手里握着的,可都是些要命的证据,也一定值不少钱,到底该不该全说给李春江?
直到他跟踪朵朵到医院,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马其鸣跟秦默来到省城,两人绝没想到,他们会无功而返。
谈话是在省城一家宾馆进行的,马其鸣少了许多客套,甚至没对叶子荷的病情表示过多关注。只说:“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相信,我们跟你一样难过,一样盼她早日好起来。”接着,话峰一转,“你现在必须回去,三河的情况你最清楚,而且你也付出过努力,相信这一次,汗水不会白流。”
秦默的目光紧张地盯在李春江脸上,从医院到宾馆,秦默似乎已经感觉出些什么。还好,李春江并没当场拒绝,不过也没答应。他显得很犹豫、不安,脸上充满痛苦。
“春江……”秦默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自己的战友,把一个男人从身患绝症的妻子身边拉回到冲锋前线,自己是不是残忍了点?马其鸣摆摆手,说:“这样吧,春江,你考虑考虑,我们也多想想办法,眼下绝不能丢下子荷不管,最好能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当夜,马其鸣便要妻子梅涵跟北京抗癌协会联系,看能不能送叶子荷去北京治疗。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夫妻第一次团聚。一听他要来,梅涵早早就把手头的工作处理掉,专门去超市买了鱼,还有他爱吃的牛排,结果忙了一个下午,马其鸣回来却说吃过了,跟老秦在农民巷小吃一条街吃的。气得梅涵真想把牛排给倒掉。梅涵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计较的女人,无论马其鸣做了什么令她不开心的事,嘴上从来不把不满说出来,心里,却给他一笔笔记着。偶尔地发作上一次,马其鸣一个月也消受不了。看梅涵脸色不大好,马其鸣赶忙陪着小心说:“老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要不,明早联系也行?”
梅涵仍就不说什么,只是坐在灯下凝望着他,有点痴,有点怀疑。马其鸣让她的目光望慌了,摸不着头脑地问:“老婆,今儿个咋了,一句话也不说?”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梅涵忽然觉得很好玩,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让绷着的气氛松懈了下来。梅涵是一个很注重小情趣的女人,有时她会故意弄些情景,让马其鸣慌,让马其鸣急。男人的慌和急是很好玩的,能慌多少,急到啥程度,跟男人心里的爱有很大关联。这是梅涵的逻辑。
这晚他们过得很愉快,想不到四十好几的人,还能跟年轻时一样接连打出几场漂亮的仗。
打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他们觉得打仗比什么都形象,还热烈,还有点一个不服一个的劲儿,更有种这次打不赢下次再打的执著和渴盼。
第二天一大早,梅涵便跟北京联系。梅涵给欧阳子兰做助手,结识了不少医学界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国际上都很有威望的专家。北京那边很热情,要她把叶子荷的资料及术后观察情况寄来,分析完后给她一个答复。
九点五十分,马其鸣来到西部贫困地区的教育救助中心。梅涵上班前告诉他,欧阳子兰要见他,上午特意为他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说有要事谈。救助中心是一幢老式楼房,样子有点仿苏联的建筑,处在省城繁华的北京大街。如果你没来过,决然想不到这就是每年拿出几千万救助贫困生上学或西部儿童免费接受义务教育的地方。欧阳子兰的办公室在三楼。穿过二楼走廊时,马其鸣看到梅涵正跟几个外国人谈事情。那些高鼻子大眼的友人一定是让梅涵小巧的嘴巴说服的,主动跑来掏票子。马其鸣没敢打扰妻子,上了楼,欧阳的秘书已等在那里。
欧阳子兰是位五十七岁的妇人,可一点儿也不显老,风采一如当年。这位风姿卓绝的知识女性既是马其鸣的恩师,也是他一生最为信任和尊敬的朋友。
欧阳子兰吟笑着起身,她的热忱跟她渊博的知识一样,始终内敛得让你看不出,可那份温和劲儿让你永远都觉得她是那么可亲。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在三河市的工作,欧阳子兰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就为一件事,我想听听你对吴达功的看法。”
这一问,马其鸣哑住了。
这段时间,他最怕听到的便是“吴达功”三个字。要说对这个人,一开始他还是有好感的,吴达功热情、好客,而且工作能力也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又很投缘,马其鸣便觉这是个人物,是个可造之材。但是他冷不丁拿出那么一封信,便让马其鸣小看他了。不是说马其鸣不给欧阳子兰面子,只要欧阳子兰欣赏的人,哪怕他马其鸣一点也不了解,也完全可以拿他当朋友。人嘛,互相之间哪有那么多障碍?但是他拿欧阳子兰给自己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这份关系达到某种目的,马其鸣便不高兴了。马其鸣最憎恨的便是办事曲里拐弯的人。如果你吴达功真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份责任感,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他马其鸣不会不考虑。工作毕竟是靠人干的,公安局局长也毕竟要有人当,但靠这种手段就证明你心虚,证明你心术不正。马其鸣不得不三思。尔后,接二连三的告状信、检举信雪片似的飞来,几乎每一份都要提及这个吴达功,马其鸣这才意识到,吴达功不简单啊!
“这……”马其鸣吞吐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欧阳子兰。
“好了,其鸣,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你的犹豫已经告诉我了。”欧阳子兰是从马其鸣的沉默里看到答案的。事实上,她对吴达功,也并不十分了解,写那封信,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为此事,她还深深自责过,现在好了,马其鸣的犹豫和沉默算是帮她解掉了一个包袱。她很坦率地说了声“谢谢”,反倒弄得马其鸣更为不安。
告别欧阳子兰,马其鸣独自走在省城大街上,他在想,吴达功这个人,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按说秦默复出,最先着急的应该是他,可他偏能稳住神。难道真如秦默所说,此人深不见底?
也就在这一天,李春江给了马其鸣一个很失望的答复:“对不起,马书记,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把她带回三河,我做不到。”李春江眼里噙了泪花,看得出,作这番决定,他费了多大劲。
秦默还是不甘心,要留下来说服李春江,马其鸣说:“走吧,事情不等人。”路上,秦默一遍遍念叨,说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马其鸣有点听不惯,略带责备地说:“生病还让人挑时间呀!换了你老婆,你咋想?”说完,又觉得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笑着道:“老秦,说说你老婆。”
半天,车里没了声音。马其鸣意识到什么时,就听秦默沉沉道:“死了,12年零8个月21天前,让人开车撞死的。”
秘密战役刚刚打响,阻力便接踵而来。
问题首先出在人员身上。令马其鸣尴尬的是,三河市公安内部早已形成两大派系:一派,坚决地跟李春江走;一派,则完全被吴达功控制。中间摇晃的,没几个人。秦默出山后,有意识地重用了一些李春江这边的人,使得公安内部一边倒的形势有所改观,但是真正跟李春江铁了心的,至今仍然不肯站出来。这些人在观望,他们还弄不清三河将会发生什么。几次的反复无常冷了他们的心,也使他们的处境一次比一次尴尬。马其鸣至今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不像车光远那样大张旗鼓地发动声势。秦默也是闪闪烁烁,这种琢磨不定的气氛让他们迟迟作不出决定。
下面调动不起来,就无法形成强大的力量,马其鸣犹豫了,现在他才明白,当初车光远为什么不顾袁波书记的反对,在会上大讲、特讲,靶子一样把自己置在枪口最前面。看来,在三河,你不冒点险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秦默叹息道:“他们现在是不敢信任我,更怕吴达功玩什么花招,我过去伤了他们的心呀!”马其鸣劝慰道:“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了,不是说好不再说的吗?”
可是……秦默一时语塞,工作开展不力,他比马其鸣还焦急。马其鸣安慰说:“不能心急,要相信,对方一定比我们更急。”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比秦默还急。恰在这时,秦默电话响了,刚一接通,李钰就在那边喘着粗气报告:“老局长,小四儿跑了。”
“什么?”
秦默赶到吴水,吴水警方已在到处搜捕。李钰讲,小四儿是趁他们开会时逃走的。这家伙很是顽固,任凭李钰怎么动脑子,就是一个字不吐。李钰急了,小四儿身上打不开缺口,案件便没法往下进展。他把大伙召集起来,想集思广益,研究怎么才能撬开小四儿的嘴。谁知就在会议当中,楼道内有人打架,是昨天住进来的两个客人,为喝酒打起来的。负责看管小四儿的警察听到打架声,出来制止,还没等把这边的战争平息下去,李钰的叔叔突然跑来说:“小四儿逃走了!”
有人将窗户从外面锯开,支了把梯子,接应走了小四儿!
这屋子的防范措施是一流的,关进来前,李钰仔细检查过每一个地方,窗户是从外面封死的,还加了钢筋条,很保险。谁知……李钰连连叹气,秦默也顾不上批评,迅速投入到指挥中。
突击审查两个打架者,两人交代,他们原本不认识,住进来不久,隔壁有人走进来,要请他们喝酒。他们推辞不喝,那人很热情,硬是打开一瓶五粮液,说出差在外,闷得慌,一个人喝没劲。两人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又是五粮液,忍不住就喝了。第二瓶喝到一半,那人说有点急事,出去办一下,还说如果能帮他个忙,他请二位吃晚饭,每人送条烟。说着就把烟拿出来,软中华,很高级的。两人还以为遇见了财神爷,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帮忙就是在楼道里打一架,打得时间越久越好。
很明显,帮凶就是那个请喝酒的人。再审,两个人便糊里糊涂,说不出什么了。只说那个人中等个,四方脸,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穿得很体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登记台一查,名字叫林加渠,兰州人。将身份证号送去查验,结果是假的。
很明显,李钰他们暴露了,对方早就摸到了这儿。
李钰叔叔甚是沮丧,这事对他打击很重,好像帮凶是他引进来的。秦默仔细检查了一遍林加渠住过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留下,就连一个烟头都没。这个林加渠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李钰再三说:“这不可能,我们做得如此小心,对方怎么会摸得到呢?”
分析来分析去,秦默说:“只有一个可能,对方跟踪了你们。”
“跟踪?”李钰忽然间哑巴了。
吴水警方搜捕了两天,小四儿一点儿踪影没有,看来,对方是经过精心准备的。
秦默将事情经过汇报给马其鸣。马其鸣沉沉地说:“他们连小四儿的踪迹都能寻到,看来,你我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们的视线内。老秦,这伙人远在你我之上啊!不过也好……”马其鸣忽然掉转语气,告诉李钰,“一定要找到小四儿,但这次,我们不抓他,只盯着他。”
秦默似乎有点不明白,但他还是坚决按照马其鸣的意思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小四儿是让一个叫老木的男人救走的。老木正是跟踪了李钰,从李钰神秘的行踪上判断出小四儿被关在这里的。小四儿跳下窗子,跟着老木就往外跑,路是老木提前探好的,后院穿出去,是一家小食品厂,跃过食品厂后墙,是一片密密的老住宅区。小四儿问老木:“谁让你救我的?”老木不说话,只顾拉上小四儿跑。小四儿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其实他心里是不想这么逃出去的,逃亡的日子他过过,很不是滋味,远不如大摇大摆走出公安局那么体面。老木不由小四儿动歪脑子,近乎以不容反抗的架势将小四儿丢进一辆三轮车。踩三轮的是一个歪嘴男人,收了老木的钱,只负责把老木他们送出住宅区。刚出住宅区,小四儿便看见一辆面包车,老木喊了声“快”,就连拖带拽地把小四儿往面包车上送。猛地,小四儿看见一双眼,隔着车窗玻璃,小四儿看见那眼荧荧的眼睛,发射着狼光。他打了个寒噤,一把挣开老木,朝相反的方向跑。小四儿自小就是靠逃命活过来的,若要真跑起来,两条腿就跟安了轮子似的,很少有人能追上。车里的人一看不妙,跳下就追。小四儿早已跃上墙头,猴子般一纵身不见了。
这时候李钰他们的人已围追过来,那几个人一看阵势不妙,跳上车就逃走了。
小四儿躲过了一难。
他在下水道里躲到天黑,等周围彻底静下来时,才悄悄探出身子,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埋伏的人。这才胆寒心战地爬上来,踩着夜色摸进一栋居民楼。
小四儿在三河境内有不少这样的线,有些,甚至他的上家或老板都不知道。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软软的一声:“谁呀?”
“我,快开门。”一听人在,小四儿的心才算稳下来。
换过衣服,吃完热腾腾的面条,小四儿才从惊恐中彻底缓过神。他问女人:“有没有人跟你联系过?”女人摇摇头,女人一开始是惊吓的,看到小四儿的第一眼,她的魂都飞了出来。小四儿哪这么没过人形,每次来,都是体面得令她心动,偶尔地,还带给她鲜花什么的,也算能把她寂寞的日子鲜活鲜活。今儿个,小四儿定是遇了什么大难。女人不敢问,女人从不问小四儿的事儿。自从跟小四儿认识,她心里便记住一句话,这男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问,他叫做啥就做啥,他说上床就上床,他要是不高兴,你就呆呆地坐在一边,陪他伤心。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很少,每次来都能让她快快乐乐的。他年轻的身体加上火热的贪婪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将长期的寂寞和孤独全都发泄出来。有时候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一瓶香水,一枚首饰,或是三河这儿根本买不到穿起来却很时尚、很显个性的时装。
女人四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很老了,老得几乎令她对男人不敢抱啥奢望。所以能有小四儿这么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偶尔赐给她欢乐,赐给她惊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就如同以前的男人一样,她只能抓住一些支离破碎的日子,却抓不到男人的全部。但女人不遗憾,甚至从没想过要抓牢。女人习惯了眼前的日子,没有男人的日子,寂寞的日子。女人只求上天不要再赐给她什么灾难,不要把这种破碎的日子打得再碎,她就很幸福、很知足了。
看着小四儿狼吞虎咽吃完饭,女人把碗筷收拾到一边,呆坐在餐桌旁,等小四儿发话。每次场景都是这样,女人从不主动一次,语言还是行动,都是等小四儿作出明确的指令后,她才能有所表示。今天小四儿却哑巴着,一句话不说,甚至也不拿眼看她一下,只是发了狠似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等整个屋子被烟雾笼罩得睁不开眼时,小四儿才说:“帮我弄个电话卡,我要打电话。”
女人犹豫着,低声说:“这深的夜,上哪弄卡去?”女人知道,小四儿从不用她家的电话,也很少用自己的手机。他身上总是带不少卡,打完一个电话就扔,再换一个,再打,打完接着扔。有次一夜到天亮,他竟用了二十多张卡。女人拿着那些卡,像烧掉自己的过去一样将它们烧掉,不管小四儿安顿不安顿,她总能做得很到位。所以至今在小四儿眼里,她仍是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托的一个人。
“算了,明早再说。”小四儿也不难为她。说完这句,丢下她,一个人进了卧室,门一拍,倒床上睡了。
女人不敢跟进去,她知道,这次,小四儿是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女人一直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刚一上班,女人便跑进电信局,用一个假身份证,替小四儿办了三张卡。
小四儿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很警觉地问:“你是谁?”小四儿故意沉默了一阵,说:“你不会听不出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怎么不坐车回来?”对方显得慌乱极了。
“回来?我能回来吗?”
“闲话少说,你到底在哪儿,我派人去接你。”
“接你妈个头!”小四儿突然叫起来,“你想下黑手是不?敢冲我下黑手,你王八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对方显然被小四儿吓住了,哼哧了半天,讨好地说:“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应该信任才是。”
“信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小四儿额上的青筋跳起来,眼里的光像是要吞人。果然,他说出一句令对方断气的话。
“你信不信,我这就给独狼打电话,告诉他弟弟是怎么死的!”
“别别别。”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是紧张,近乎是在求小四儿了。小四儿不容对方再说下去,“啪”地挂了电话。撤出卡,一扔,换了再打。
这一次,小四儿拨通的是一部在吴水县来说很重要的电话,对方刚一说话,小四儿便打断他:“听着,我现在遇了点事,急需钱,你替我准备几万块,中午一点,送到老方家卤肉馆。”说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照刚才的样换了卡,倒在了沙发上。
女人怯怯地捡起地上的两张卡,拿到液化汽上点燃,望着扑扑往上蹿的火苗,女人的心也暗了下来,她想,灾难可能又要来了。
女人后来从床下拿出五万块钱,是小四儿送她,她却一直没花的。小四儿望了一眼,说:“拿回去,我还没落魄到花你钱的份上。”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昨天到现在,还没跟女人认真说上一句话,他不想给女人留下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可恐惧的,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用不着把女人的日子也给打烂。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柔情而又不可抗拒地揽过女人,两束温情四射而又略略贪婪的目光对住了女人藏着深深忧怨和哀伤的眼睛。女人经他这么一揽,又这么一视,心便汪洋成一片,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往缥缈处走,往不敢想却总也忍不住要想的地方走。这一走,屋子里便腾起一股浪,热浪,立时,就把什么也淹没了。
中午一点,小四儿准时在老方家卤肉馆拿到要拿的东西。这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骑辆哗哗作响的破自行车,大模大样往他想去的地方去。
接连几天,吴水警方和李钰这边都没有小四儿的任何消息,秦默坐立不安,马其鸣也感到棘手。其他几条线也遇到不同的麻烦,侦察工作一时陷入僵局。就在局面无法打开的关键时刻,李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叫他去找一个叫刘玉英的女人,还说这事千万别告诉秦默,有情况可以直接找马其鸣。李钰兴奋地接连说了几声是,刚要问一问叶子荷的情况,那边电话啪地挂了。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江。
刘玉英被秘密带到一家宾馆。
这是一个看上去跟犯罪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的女人,长得很文静,白皙的面孔上罩着一层挥不掉的忧郁,一双美丽而凄怨的大眼睛仿佛永远在向世人诉说着一股子不幸。
据调查,刘玉英曾是西北大学历史系的才女,毕业后分配到吴水中学当教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集美貌与才气于一身的女子却意外地嫁给了吴水化工厂的机床工周传海。婚后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闹得很紧张,经常看到周传海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打老婆。大约是婚姻疙里疙瘩地过,两人一直没要孩子。十年前,也就是刘玉英被提拔为吴水中学副校长那年,吴水县发生了一起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竟将比自己大五岁的吴水县教育局局长李欣然的老婆强奸了。李欣然的老婆大约受不了这等污辱,割腕自杀。此案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传得最多的便是李欣然跟刘玉英有染,而且这关系不是一天两天,早在李欣然当吴水中学副校长时便已开始。那时李欣然已三十多岁,有妻子也有儿子,而刘玉英只不过才二十出头。更有甚者,说两人有过一个女儿,生下后悄悄送了人。也正是这层原因,刘玉英才下嫁给一个大她六岁的车间工人。婚后她跟李欣然的关系并没断,反倒随着李欣然职务的不断提升而愈加升温。耿直火暴的周传海正是忍受不了这个,又没法阻止,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怒之下将李欣然老婆给强奸了。奇怪的是,这案最终却被定性为暴力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自知无路可逃,投案自首。有关方面很快结案,周传海被判死罪,两个月后就被枪决了。
此后,刘玉英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孤凄的独身生活。
刘玉英什么也不说,表现得既镇静又绝望。既不问李钰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也不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李钰一连问了很多问题,刘玉英只是一句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跟小四儿到底什么关系,六月二十七号你见过他没?”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刘玉英,你是国家干部,又是政协委员,应该知道包庇罪犯的后果,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刘玉英垂下头,不再理李钰。她的脸上,被更深的忧郁罩住了。
还没把刘玉英关上十二个小时,李钰便接到吴水县县委书记郑源的电话,问刘玉英是不是在他那儿?
“你怎么知道?”一听是郑源,李钰顿感事情有点不妙。
“我怎么知道?人大跟政协找我要人,一个市政协委员,教育局副局长,突然失踪,我这个县委书记能不知道?”郑源听上去很不高兴。
李钰赶忙解释,说这事发生得突然,来不及向有关方面请示。郑源打断他说:“如果人在你那,请赶快给我送回来。”
没办法,李钰只好送人。还好,刘玉英没像他担心的那样闹,平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事儿要说还真是幸运。
人刚送走,秦默就打来电话,质问他胡搞什么,不请示就乱带人,谁给的权力?李钰刚要说缘由,忽然想起李春江提醒他的话,忙把话咽回去,解释说是误会了,同名同姓,没搞清就把人带了。
“乱弹琴!”秦默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合上电话,李钰不安了,秦默为什么要发火,他怎么也替刘玉英说话?难道……
晚上,李钰独自来到马其鸣住处,将事情经过详细作了汇报,并且特意说,是李春江打电话让他找刘玉英的。马其鸣默默听完,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点儿真相,但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缄默,直到李钰一脸委屈地请示:“要不要继续对刘玉英进行侦查?”他才微笑着说:“这事一定要老秦表态,李春江提醒的没错,但我们不能这样,这既是原则,也是做人的道理。”
李钰给弄得一头雾水,真不知道该听谁的。告别马其鸣后,他思虑再三,还是去敲秦默家的门。
李钰刚走,马其鸣便将电话打到郑源那儿。对这位县委书记,马其鸣了解的还不是太多,不过,他已从袁波书记多次的暗示里,感觉出些什么。兴许,提拔他到市委工作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有小道消息说,如果不是郑源自己突然提出再考虑考虑,说不定在马其鸣上任以前,他就已经坐在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了。不过马其鸣此时无暇考虑这些,电话一通,直接了当就说:“郑书记吗,我想了解一下刘玉英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包括她的私生活。”
郑源一愣,没想到马其鸣半夜三更打这么一个电话,略一思忖,说:“马书记,这事能不能换个时间,我当面给你汇报?”马其鸣说行。此时,马其鸣已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从刘玉英身上寻到突破口,找到一条通往罪恶内幕的路径。
夜深如井,刘玉英孤单地坐在家里,心头有拂不掉的一层厚尘。真没想到,警察会这么快找上门。当李钰和他的助手敲开门时,刘玉英顿觉自己寂寞的生活要被掀翻了,说不定滚滚浪涛就要涌来。她强撑着,没让自己露出惊慌。当然,事到如今,刘玉英觉得也没什么可怕。如果一定要拿小四儿的事给她定罪,她乐意。她本来就是个有罪的人,早就该受到惩罚。只是,她不愿为曾经的丈夫也是她一生中最恨厌的男人周传海去负罪。在周传海面前,她没罪,也不存在替他负罪的可能。对这门婚姻,她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只是个游戏,愿意就玩,不愿意不强迫。可惜周传海既贪财又贪色,那么发生后来的不幸便不能怪她。她一次次警告他,要么离婚,要么收手,她可以陪他平平静静走完一生。可他偏是不听,既要贪婪地享受她的姿色,又要借助她去不断地实现私欲,这是多么令人憎厌又不可饶恕的一个男人啊!还好,他总算尝到了恶果。当然,她也不可能为李欣然承担什么罪过,一提李欣然,刘玉英的心更暗了,真暗。
真是一场梦啊……
刘玉英痛苦地流出泪来。
刘玉英唯一愿意去承担去付出的,便是这个小四儿。
说来也怪,一离开床笫,小四儿立马在她眼里便成了孩子。这种感觉强烈得很,而且从头至今,都没有改变过。哪怕是刚刚从床上翻滚下来,她身上还蒸腾着他的热浪,她看他的眼神,便也换成了另一种。不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母亲看孩子,姐姐看弟弟的那种。这种感觉折磨着她、困惑着她,却又深深诱惑着她,令她无法自拔。她知道,她是陷进去了,逃不开,真的逃不开。小四儿也是陷进去了,尽管他表现得那么冷酷,那么于情无关。可是,那双眼,只要一触到绝望中的那双眼,她便明白,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被她异化了的爱所吞没、所击穿。
想想他们,真是一对可怜的人。一个失去孩子,失去爱情,失去女人能称之为幸福的一切;一个,却又自小狗一样生活,不知饥不知饱,更不知疼爱是个啥滋味。难怪见面的第一眼,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那种疼惜感。日月流逝,这种疼惜慢慢演变成另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屋子里漆黑一片,刘玉英懒得开灯,也不想让刺眼的灯光照亮什么,黑暗总是她喜欢的色彩,也是最真实的色彩。索性就在这黑暗里,一次次为他扯起心,想想此时他该躲在什么地方,哪儿才更安全?
警察是不会抓到他的,刘玉英担心……
她不敢想下去。
电话一遍遍叫个不停,疯狂地叫。从她被送回来,电话便像报丧一样响到现在。她知道,打电话的一定是李欣然。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害怕了、颤抖了,一定恐惧得不知所措,所以想从她这儿得到点东西,以安抚他狂乱的心。
她凄然一笑,李欣然,你也该尝尝恶果的滋味了。
就在马其鸣决意要对刘玉英采取措施之前,秦默赶了过来,坚决地阻止了马其鸣。
“这不关她的事,请不要打扰她。”秦默激动地说。
“不关她的事?”马其鸣有点纳闷儿。
“马书记,你并不了解情况,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一次。”
“这……”马其鸣犹豫了。本来,刘玉英这个人物,一开始也是进入他视野的。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把吴水县的盖子也一并掀开?现在看来不掀不行,吴水县的盖子揭不开,三河市这边很多事就找不到源。三河市跟吴水县,是搅在一起的。
“马书记,你就甭犹豫了,算我老秦求你行不?”秦默越发激动,看得出,他对刘玉英,真是有一份特殊情感在里面的。
马其鸣不能不答应秦默了,也好,让他出面,事情兴许会有别的转机。这么想着,他拍拍秦默的肩,说:“老秦,我可把话说好,如果你去了,还是撬不开她的嘴,我可要行动了。”
秦默重重地点头,眼里,滑过一层很复杂的内容。
一个小时后,秦默跟吴水县县委副书记、自己的妻弟李欣然展开了激烈的对话。这是快进吴水时秦默突然作出的决定,直接去找刘玉英,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他把希望最后一次寄托到妻弟李欣然身上。
李欣然对秦默的突然到访也感到震惊,不过,他还是表现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秦默怒不可遏,愤怒地指住李欣然的鼻子,说:“你怎么如此糊涂,一次次的,你想侥幸到啥时候?”李欣然绝对没想到秦默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原以为,秦默一定是听见了啥风声,跑来跟他通气,没想……
“你走,你给我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李欣然,你给我清醒点,别以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告诉你,这一次,你逃不了!”秦默也是太激动了,想想过去为这个人做的事,说的话,操的心,就觉得自己压根儿不配当这个公安局局长。他平静了会儿自己,语重心长地说:“早坦白早主动,你就听我一句劝吧。”
“行了,少在我面前演戏,我做了什么?你有什么理由指责我?”李欣然气急败坏,他最不想听的就是“坦白”二字。
“欣然!”秦默近乎颤抖着喊了一声,他实在想不通,作为堂堂的县委副书记,竟然如此糊涂。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还有会,你可以走了。”李欣然打断秦默,他实在没心思听他继续说下去,况且,从秦默的态度,他已强烈地感觉到什么,这个时候他哪还有心思听他说教?
秦默僵了片刻,颓丧地道:“好吧,你的路……你自己走吧。”说完,难过地抹了把眼睛,告辞出来。
秦默刚走,李欣然便抓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儿子李华伟。情况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糟,必须让儿子先离开吴水,走得越远越好。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就在秦默决计去找马其鸣之前,他已下令,立即拘捕华欣商贸公司董事长李华伟。李欣然接连拔了好几遍儿子手机,都是关机,打到办公室,没人接。再打,接电话的女秘书惊惶失措说:“对不起,老爷子,李总让他们抓走了。”
“啥?”李欣然身子一软,电话从手里掉了下去。
看来,他们真是要下手了。马其鸣,你狠啊!
秦默这天没能见到刘玉英,从李欣然那儿出来,秦默打电话给刘玉英,一听是他,刘玉英用很婉转也很无奈地说:“你不必来了,来了也没用,我是我,他是他,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把我们分开。”这话说得秦默很难受,看来,刘玉英对他的误解,还是没能消除。也罢,哪边我都不能做好人,这个好人我索性不做了。往三河赶时,他接到报告,说李华伟已经落网。他的心一阵刺痛,再怎么说,李华伟也是他妻侄呀!但他命令道:“立即审讯,一定要把他的事彻底查清。”
三河高层很快召开秘密会议,为了确保案件侦破不受外界干扰,马其鸣提议,对李欣然先以涉嫌经济犯罪实行“双规”。由纪委出面,对外界暂不透露任何消息。袁波书记点头同意。就在李欣然决计外逃的这个晚上,他被“双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