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第二个村庄后周围变得扑朔迷离,脚下的路也不明朗起来,面前的树合并又分开。终于透过来的光线使他能够辨清道路,但是很快又昏暗起来,他只能眯起眼睛,以确保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
他低头看着脚下,惊讶地发现,弯弯曲曲的小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他似乎远离了原来的路径,踏进了森林的某处。这地方跟之前的非常不同,这里的树更绿,草更茂盛,空气闻起来有香甜的味道。他听见附近有流水的声音,但是当他惊奇地向四周望去时--因为他知道这个森林附近没有水源--声音便消失了,好像不希望被发现一样。
诺亚停了下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回头朝身后第二个村庄的方向望去,但已经远得什么也看不到了。实际上,那个村庄似乎完全消失了,来时的方向只看见一排排树木,非常茂密以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确信,他早上离家后一直走的那条小路就在后面的某个地方。他记得只拐过一道弯,那是因为他急着跑到一棵树后面。他回想了一会儿,记起来当他绕过树以后想回到原来的路上时,却记不清楚自己是绕的左边还是右边的树了,所以他干脆跟着感觉选择了继续前行的方向。
他真怀疑那会不会是个错误。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继续前行以外别无选择,直到几分钟后看见远处的树木向两侧分开,又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个村庄比之前的那两个小得多,唯一的一条街道两旁零星地分布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房子。这和诺亚想象中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不过他希望这里的人们是友善的,那他还有可能找到吃的东西,而不至于饿晕过去。
他一只脚还没迈出去,目光却被街道另一端的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吸引住了。
诺亚所了解的房子应该是这样的:直立的几道墙以垂直的角度组合起来,上面舒舒服服地架着一个屋顶来阻挡雨水浇湿地毯,或者防止小鸟的粪便落在人们的头上。
这座房子却根本不合乎常理。
他惊讶地盯着房子看,所有的墙和窗户都完全是畸形的,这边突出来,那边凹进去,没有一处像样的地方。虽然在大概正确的位置也有个屋顶,但却不是用石板或者瓦砖搭建成的,甚至也不是像他朋友查理?查尔顿家那样的茅草屋顶,实际上,它是木头做成的。诺亚眨了眨眼,继续看着它,他把头往旁边稍微侧了一下,想试试歪着脑袋看的话,这房子能不能正常点儿。
尽管房子令他如此好奇,却比不上它外面那棵巨大的树。他想看看房子上的招牌,视线却被这棵树挡住了。透过树枝,他隐约可以辨认出几个字母。他紧盯着那几个字母,试图用他的X射线超能力穿透树枝,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哪有什么X射线超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是他读的一本书中的一个男孩。然而即便他想看的是招牌,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那棵大树上。毫无缘由的,他发觉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被它吸引住了。
是的,它是很高,但是也高不过他以前看过的那么多大树(他家就在森林边上)。那些树木生长了几百年,当然他是听别人这么说的,所以能长得这么高大一点儿都不稀奇。毕竟,树跟人是相反的,人是越老似乎就越矮小,而树却正好相反。
是的,它的树皮折射出健康的棕褐色,这哪里是普通的树皮,分明是一块浓郁美味的巧克力,但是再怎么说也不值得如此兴奋,毕竟它只是健康漂亮的树皮而已。
它粗大的树枝上悬挂着绿油油的树叶,但是也绿不过其他在夏日微风中摆动的树叶,跟诺亚卧室窗外的树叶也没什么两样。
即便如此,那棵树却有着某种让他无法言表的神秘感、迷离感,让他目瞪口呆,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猜你一定听说过那些故事吧?”一个声音从他右边传来,他吃惊地转过头,看见一条年老的达克斯猎狗正向他慢跑过来,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他身旁还跟着一头身材粗壮的驴子,他正左顾右盼地在地上搜寻,好似在寻找丢失了的东西。“有人来看它时,我总能发现。你不是第一个,小伙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汪汪!”说完他大吠一声,将视线转移开,傲慢地挑起眉毛,摆出一副刚刚在电梯里制造完粗鲁噪音的人的神情。
“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诺亚一边说一边摇了摇脑袋,“没有听说过什么故事,你看,我也不是这儿的人,只是路过这里,然后被挡住那座有趣的房子的那棵树吸引住了而已。”
“你站在那儿将近一个小时没动了,”达克斯猎狗笑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一个三明治?有没有?”驴子抬起头盯住男孩问,“我听说有人在这里丢了一个三明治,里面好像夹着什么肉来着,还有酸辣酱!”他说。
“没看见。”诺亚说,他多么希望自己看见了。
“我好想吃三明治,”驴子晃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喊道,“也许我继续找的话……”
“不用理会他,”猎狗说,“他总是饿,不管给他多少吃的,他也想要更多。”
“要是让你二十多分钟不吃东西,你也会饿的。”驴子吸了吸鼻子,用有点儿受伤的声音说道。
“不管怎样,真的,”猎狗继续说道,“我之前跑步经过这里时你就站在这里了,现在我回来了--我每天都穿越那片田地跑到井边,以保持矫健的身姿,你看--你还站在这儿,一直盯着它。”
“真的吗?”诺亚皱着眉头惊讶地问,“你确定?我怎么感觉自己刚到这里呢。”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猎狗说,“人们盯着那棵树看时会忘却时间,这是我们村里最有意思的事情了,当然,除了那尊雕像。”
“什么雕像?”诺亚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注意到它吗?就在你身后呀!”
诺亚转过身,果然看见一座高大的花岗岩雕像矗立在他身后,雕刻的是一位穿着汗衫和运动短裤的少年,他极其兴奋,因为胜利高高举起双手,脚下的石头上刻着这些文字:德米特里·卡普尔迪:极速。这回诺亚倒真是吓了一跳,他确信刚才这里是没有雕像的。
“也许有糖果?”驴子凑到诺亚跟前,突然把鼻子伸进他的口袋里,吓得诺亚往后跳了一步。
“离他远点儿,蠢驴,”猎狗说,“他身上没有什么糖果。你没有吧?”他机敏地问道,向诺亚眨了眨眼睛。
“什么也没有,先生,”诺亚说,“其实我自己也很饿。”
“太令人失望了,”驴子说,摇着脑袋看上去要哭了,“真的很失望。”
“知道吗?有些人--”猎狗靠过来一点压低声音继续说,“认为那棵树比雕像更有意思,我也是这么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盯着它看那么久。只要可以避免我就控制自己不去看它。有一次因为看它我错过了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两年前的事情了。”
“你错过了一块美味的蛋糕,”驴子慢吞吞地说,他在美美地回忆吃蛋糕时的幸福,脸上荡开笑容,一双棕色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前两年这个派对的蛋糕上都覆盖着一层玫瑰形状的糖霜,前一年糖霜是绿色的,后一年是橙色的,我想着今年是什么颜色时兴奋得睡不着觉。你觉得会是红色吗?我觉得可能会,或者是蓝色……当然也有黄色的。”他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
“是的,是的,蠢驴,”猎狗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种颜色,我们知道了,不要考验我们新朋友的耐性了,好不好?”
“你真的没有藏着什么酥皮糕点吗?”驴子问道。
“这棵树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呢?”诺亚问,不理会驴子的问题,而是转过头看着那棵树,“我是说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棵树。”
“哦,不对,”猎狗摇摇头说,“不对,这是个普遍的错误观点。其实世界上只有一棵树,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根,在世界的中心位置,所有的树都从那里衍生出来,所以严格地说,世界上只有一棵树。”
诺亚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对。”他说,因为这个荒唐的说法几乎笑了出来,这惹怒了猎狗,他露出尖利的牙齿,大吼大叫了好几分钟才停息下来。驴子仅仅转过头叹了口气,继续用鼻子在草丛里寻找着美味小吃。
“真的对不起,”猎狗说,当他平静下来以后感到有些尴尬,“这是我的天性,仅此而已。我不喜欢被反驳。”
“没关系,”诺亚说,“不管怎样,那棵树就是看起来很特别,不管它来自何处。”
“是的。我也承认它是这个村里唯一没有被我……”猎狗有些脸红,向四周看看,好像害怕被人听到,“我的意思是,那种狗需要在屋子外面解决、人需要在屋子里面解决的事情。”
“我明白,”诺亚笑笑说,隐瞒了今天早上他在外面解决了一次的事实,“这么说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五十六年一次也没有。”
“你已经五十六岁了?”男孩儿高兴地张大嘴巴问,“哈哈,那我们同岁。”
“真的吗?你看起来最多八岁。”
“呵呵,我确实八岁了,”他回答,“但是按照狗的年龄算法……我就是五十六岁。”
猎狗气得呼呼喘气,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你这样说太无礼了,”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话?我对你很友好,不是吗?我都没有对你的身高或缺陷说过什么。”
诺亚看着他,立刻后悔说过的话了。“对不起,”他惊讶地发现猎狗把自己说的话竟然理解为对他的攻击,连忙说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汪!”猎狗咆哮了一声,然后转而笑了。“好吧,我已经忘记了,”他说,“我们还是好朋友,不过我们刚才在谈论那棵树……嗯,当然,好玩儿的东西,其实不是那棵树。”
“是树后面那个商店。”驴子说。
诺亚避开树干看向那所奇形怪状的房子,现在房子几乎被树枝完全挡住了,好像这些树枝突然伸出来保护那所房子,不允许诺亚用好奇的眼睛窥探它。
“那有什么好玩儿的呢?”诺亚问,“在我看来就是个破败的小店铺,而且盖房子的人工作做得也不怎么样,就是乱七八糟堆砌起来的,我还奇怪大风居然没有吹倒它呢!”
“那是因为你看它的方式不对,”猎狗说,“再看看。”
诺亚在路对面深吸一口气,使劲盯着那所房子,希望他同伴看到的,他也能够看到。
“这个店比我还要老,”猎狗说,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好像已经被所看见的东西深深打动了,“住在那里的老人--当然,他现在去世了--在许多年前为了给那所房子营造点儿气氛,在门前种了那棵树,知道吧。但是房子比那棵树要老得多。”
“他是你的朋友吗?我是说房子的主人。”
“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猎狗回答道,“每次我路过,他都扔一根骨头给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的好。”
“你现在没有骨头了吧,还有吗?”驴子问。
“恐怕没有了,”猎狗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骨头上肯定会有很好吃的肉,”驴子盯着诺亚坚定地说道,甚至有些激动起来,“是的,美味的东西。”
“当然,老人的儿子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猎狗继续说道,“不错的小伙子。他小时候住在这里,然后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最后他回来了,直到现在还住在那里。汪!但是我爸爸曾经告诉过我那位老人怎样种下一粒种子,然后种子长成树苗,树苗长出树干和树枝,树枝上冒出树叶,在镇政府的人还没有机会为它投票时,这棵大树已经成为了村子的中心。”
“它看上去好像在那里几百年了。”诺亚说。
“是啊!”猎狗说,“但是它其实没那么古老。”
“可是,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啊!”诺亚说,“我是说这只是它的天性而已,我在学校里学习了关于自然的知识,它长得很好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下面的土壤可能碰巧很肥沃,或者那棵树本身就是那种长得快的品种,或者有人每周给它施生长素--我妈妈就那么做,有一次为了让我长高一些,她往我的头上撒了生长素。那时她让我在后花园脱光衣服,拿水管往我身上冲,那里谁都看得见啊,但是我那时还小,”他接着说,“还没有什么害羞的意识。”
“多么生动的故事啊!”驴子吸了一口气,显然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说过我的故事不同寻常了吗?”猎狗问,他又被得罪了。
“是啊,你说了,”诺亚说,“你说过它很特别的。”
“呃,你还没有听到最精彩的部分呢,”猎狗回答,现在他激动地围着诺亚转圈,“那是件非常奇异的事情。每过几天那棵树就发生些怪事。整个村庄都睡觉了,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们醒来时,有些树枝被扯掉了,但是地上什么都没有。而一两天后,他们又长上去了!太令人惊讶了,我认为,这种事应该发生在--”这时他说了诺亚早上经过的第二个村庄的名字,浑身有点颤抖,似乎光是说出那个恐怖地方的名字就让他受不了,“但是那里的事跟我们这里发生的完全不一样。”
“太不可思议了!”男孩儿惊叹。
“谁说不是!汪!”
“而那个店,更是吸引人。”
“嗯,当然,汪!那是一个玩具店。”
男孩儿睁大双眼。“一个玩具店!”他激动地说,“我最喜欢的两个词语!”
“不是我最喜欢的,”猎狗说,“我倒是很喜欢‘一个’这个词,但是对‘玩具店’没兴趣。我一直比较喜欢‘恢复活力’,这样就有力气面对所有的麻烦以免丧命了。年轻人,我觉得你该考虑考虑那个词。”
“我喜欢‘新鲜水果馅儿饼’,”驴子说,“三个美丽的词语。”
“我没有馅儿饼。”不等驴子张口问,诺亚赶紧说道。驴子惊奇地睁大双眼,一时间诺亚怀疑他是不是想吃掉自己。
“看得出来我已经让你不耐烦了,”猎狗一分钟后说,好像又被冒犯了,他用牙齿把脖子里的围巾围紧了一些,因为突然起风了,天气有点变冷,“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也该上路了,先生,祝你好运。”
“是啊,好运。”驴子叹口气转身离开。
因为想到猎狗对他提供的帮助(还有饥饿的驴子,虽然他提供的很少),诺亚心里依依不舍,但是他也简单地道了别。然后诺亚走过街道,在那棵树旁停下来伸出手去抚摸,但是手指在碰到树干之前,他好像听见大树在冲他怒吼,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这次不像第一个村庄里那棵苹果树的温和的低语,而是更加凶狠的声音,就像老虎保护幼仔时发出的怒吼声一样。
这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家里的爸爸妈妈,当他们发现儿子离家出走后会是多么担心,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他们会认为诺亚很自私。但是如果现在待在家里……看着……诺亚打了一个冷战,意识到自己不该去想这些事情。
现在他离开那棵树,一心想把爸爸妈妈从他的小脑瓜里完全赶出去,所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玩具店上。
他走到玩具店门口。
看见了门把手。
无意中手已经伸出去,抓住把手、转动、打开,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进店里,这时身后的门突然紧紧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