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勒的主人郭敬,悄悄凑过来对他说:“看来这群官兵是冲你来的,骑上这匹马,快走吧孩子,赶紧上马跑吧。”
匍勒一听头“嗡”的一声就大了,大概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说了声:“我先走了,郭叔叔,再见!”
于是赶紧翻身上马,一勒马缰:“驾!驾!”就从这群官兵眼前飞逝而过。
王澄在匍勒上马的同时,也看清了要抓的正是这个孩子,又一看他想逃跑,就想包围他,马上招呼大家:“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士兵们刚想上前去抓人抓马,突然刮来一阵旋风,飞沙走石,眯了这些人的眼,等旋风过后,揉揉眼睛,睁眼再一看,骑马的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些官兵说:“我们骑上马追去吧,估计他跑不了多远。”
王澄说:“算了吧,也不是啥真正的罪犯。”
“真他妈邪门儿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跑了。”
“唉!是老天爷不让咱抓他,你看看这旋风来得真是个时候啊。”
……
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老僧鄙夷地一笑:“你们想杀他,有那么容易吗?你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人物吗?”
就这样,王澄带着一队士兵,扑了个空——本来就是凭直觉来抓“坏人”,现在“坏人”没了,没办法,只好这样回去交差呗。
王澄回来对王衍如此这般一说,王衍也很无奈。他只好说道:“老天爷不让杀,我们也没办法,咳!”
——也只得罢了。
后来唐朝司空图有首诗《洛阳咏古》(一作胡曾诗)写道:
石勒童年有战机,洛阳长啸倚门时。
晋朝不是王夷甫,大智何由得预知。
(诗中的石勒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石勒皇帝,也就是小说中的主角匍勒,诗中的王夷甫,就是王衍,字夷甫。)
谁知历史跟人们开了个玩笑——这个想要追捕杀害匍勒的王衍,后来反而被匍勒杀害,这当然是后话了。
上党武乡北原山下,匍勒的老家。山环水绕,林木茂盛。
两间东倒西歪屋,几个面黄肌瘦人。这正是匍勒家庭的真实写照。贫困潦倒,连年灾荒,这一带家家户户忍饥挨饿,挣扎在死亡线上,有啥好日子过啊?
柴门外边不远处,匍勒正在往壕沟里边泡麻,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干嘛干嘛呢?怎么往我的泡麻坑里乱扔东西啊?”
匍勒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邻居李阳。他知道又是一场恶仗要来了——他们两家年年为了泡麻争夺门口的这个壕沟子。
“怎么是你家的呢?我还说是俺家里的壕沟呢。我爹说是我们家的,因为我爹是酋长。”匍勒说。
“滚你的吧,什么酋长不酋长啊,你看看谁服他呀?没人听他的话。”
“没人听话,他也是酋长。咱们找他评理去吧。”
“找你爹评理?不行,他当然说是你家的。这里就是我家的。”
“不对,就是我家的。”
“谁怕谁啊?那些相面的算卦的还说你是什么贵人,我不管那一套,你是我的邻居,我最了解你,不就是个穷小子吗,还没听说过吃糠咽菜的贵人呢,我可不怕你。”
“就是,看谁到底怕谁。”
三言两语,两个人就动起手来,你踢我几脚,我打你几拳。来来往往,打了半天,谁也没沾到多少便宜。
“咦!有一两年没怎么见你了,有人说你外出当雇工,有人说你躲到山里练武功去了,今天一动手,发现你确实比往年有了很大进步。呵呵,你当谁没练过吗,所以,我还是不怕你。”
于是,两个人干脆都把破粗布上衣一脱,玩起了“二狗摔跤”,两人扭打在一起,最后倒在地上翻滚了起来,差点滚到水壕里。
这时突然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抓住李阳的一只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疼的李阳直叫唤。李阳骂道:“小兔崽子,你是狗吗使劲咬人?”
小家伙说:“你跟我叔打架,我就咬你,就是狗,不怕你。”
匍勒说:“季龙,没你的事儿,离远点儿,小心碰着你。你回家吧,甭管了。”
季龙说:“反正我咬了他一口——他的肉太臭,一点也不好吃。叔叔,我走了啊!”
说完就跑回家了。
村里有看打架的,也有劝架拉架的。
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拉扯开。
两人主要是看到有个拉架的人有点儿“权威”,才停止了武斗。
来人正是“村花”少女刘二丫。她可是李阳和匍勒这帮小青年们眼里的“女神”。
二丫说:“这么个小事儿值当地过招吗?还算个爷们儿吗?”
看到两个人松了手,慢慢站了起来之后,二丫说:“挺好办的事儿啊——你们一家一半,各自都能泡麻不就完了吗?还是邻居呢,为啥非要独占独吞呢?我来分,就以这棵大柳树为界,一家一半,都有十几步长的地方,都能沤麻就行了。你家在这边泡,你家在那边泡。你们看行不?别再为这个打架斗殴了。你们看看你们,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至于吗?”
两人听了,感觉这么办还算满意。就都点了点头。
于是李阳和匍勒把自家的麻都丢在水里,就都下地干活去了。
今天的农活是为本地财主宁驱家播种小麦,刘大叔跟李阳、匍勒分为一个小组。
这个刘大叔不是别人,正是刘二丫的父亲。
刘大叔说:“我来扶耧,李阳拉耧,匍勒撒种吧。”
一般来说,这三样活儿,扶耧是技术活儿,不能深也不能浅了,也要掌握方向。撒种比较轻巧,只要注意撒得匀,一亩地大约撒多少,差不多即可,数拉耧最辛苦。
所以走了几个来回,李阳有意见了。
他说:“凭啥这累活儿都该我干,轻巧活儿都归匍勒啊?”
刘大叔嘿嘿一笑,说:“李阳啊,你没听见东家说吗,让大家都照顾着匍勒一点儿。说他是贵人,将来比咱们都有出息。”
李阳说:“什么贵人不贵人啊,那些算卦的瞎子,骗钱的相面先生的话,你们就都信啊?他也是两个膀子扛一个脑袋吧?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这一套。还有个书生模样的算卦先生给他取了个大名叫什么世龙,哈哈,到底‘是龙’是虫还说不准呢。”
刘大叔说:“这一代宁驱和郭敬两个东家比较信,还有赵大蔫和李大白话也特别信,还说这小子将来肯定有造化。前两年匍勒跟着东家郭敬去洛阳城,东家回来说,这小子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当时要抓他的人叫王衍,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大人物啊!”
李阳说:“哈哈,被人家朝廷追着赶着要抓人,算是好事儿吗?还不是倒霉催的?”
刘大叔说:“我还听说匍勒家的小院里不是还长出来了人参吗,好几棵呢,挺神乎的,谁看了谁感觉奇怪。这些东西信则灵,谁也说不清,看不透的东西。”
李阳说:“这有啥稀罕啊,不就是长得有点人模狗样的几棵草吗,也值得大伙儿大惊小怪的。你看看他哪里是贵人啊,是贵人的话,就不跟咱一块儿干这个了。”
刘大叔说:“甭管怎么说吧,宁驱和郭敬两个大财主,还是挺照顾匍勒的,也许这小子将来真是条大龙。”
李阳说:“南山那个大财主张彪就不信这个邪——前几年就把季龙的父母逼死了,匍勒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你爹那样的暴脾气不是照样忍气吞声吗?反正我不管你将来是啥,现在你还不是贵人吧,那你能不能替我一会儿啊?也让俺干会儿轻巧活儿,倒倒班儿吧。”
李阳说着,就把耧交了出去。
匍勒也不多说什么,走过去就把耧接了过来。
刘大叔说:“你说的这个张彪确实不是啥好东西啊——因为交不了几十斤粮食的租子,就逼死人命,也太没人性了吧?朝廷呢就更不像话了,凭什么乱抓人啊,吹个口哨至于吗?说什么看模样就知道将来可能是扰乱社会分子,真是瞎扯淡!我还说看他们的模样个个都是他妈的强盗呢!”
李阳说:“哈哈,所以也不能看模样就说将来是贵人啊……反正咱村多数人,都认为是无稽之谈。”
干活的过程中,匍勒总是听见金戈铁马的动静,有无数人的喊杀声,马的嘶鸣,兵器的撞击声,咚咚的战鼓声……他四处看看,感觉远处四面山上的草木好像兵马,又好像什么都不是——远处并没有什么兵马厮杀过来啊。
他就问李阳和刘大叔:“你们能听见战马嘶鸣、喊杀震天吗?”
两人说:“啥都没听见啊。你小子想打仗了吧?”
匍勒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李阳:“你真练过武功吗?”
李阳说:“当然练过了,身处乱世当中,不练几手功夫还真不行。要不我打起架来谁也不怕吗?”
匍勒说:“我说呢,你的功夫确实不错。”
李阳说:“还行吧,去年去外地干活,有三个外村的小伙子,看我是一个人,就欺负我,哪知三下五去二,我就把他们几个全打趴下了……还别说,你也肯定练过,我看你身手不错,和你动手,我没占到什么便宜。”
匍勒说:“算了吧,你也没吃什么亏啊。哈哈哈……”
两个富户宁驱和郭敬比较相信相面的那一套,所以在各方面多少能对匍勒及其家庭格外照顾一些。石勒也感激他们的恩德,卖力为他们耕作。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匍勒把在地里干活儿时又听到金戈铁马之声的事情告诉了他母亲。
他母亲摸了摸他的脑门儿,说:“大概是你干活累了,有些耳鸣,这个也没什么吧,以后干活的时候,别太卖力气,尤其是别累着自己……注意早点休息吧。”
匍勒问:“父亲呢,还没回来吗?”
母亲说:“在里屋呢,喝了点儿酒,正逗季龙玩呢。”
石勒的父亲是这个村胡人部落里的头目,他性格凶恶、粗野,与胡人不合群,爱喝酒。管理胡人,人家并不服气。于是他更憋气,于是常常借酒浇愁。
匍勒进屋,看见父亲坐在小凳子上,季龙骑在父亲大腿上“驾!”“驾”地喊着,当马骑呢!
季龙看见匍勒进来,就跑过来说:“叔叔,今天有野兔吗?我好多天没吃野兔肉了,馋死了。”
匍勒问:“哈哈,你吃李阳的肉比野兔好吃吗?”
季龙摇了摇头,说:“李阳肯定好多天没洗澡,臭死了,一点也不好吃。”
匍勒说:“上去就咬,你不怕他打你吗?”
季龙说:“不怕。”
匍勒捏了捏季龙的小鼻子,说:“好!这几天没去打猎,哪来的野兔啊?下午有空就去打猎,给你弄只野兔回来,让你解解馋。你个小馋猫儿!”
季龙拿起桌子上的弹弓子,说:“报告叔叔,我会射箭了。爷爷教的,还教给我怎么练武呢。你没空打野兔,以后我就自己去打。我还要继续练打弹弓。”
说完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找奶奶去了。
父亲说:“你回来了?几天没见你了,好像又长高了,长壮了。我教你的那套刀法,你还要接着练。前些天让你替我管理部落里那帮兔崽子们,他们竟都相中你了,都他妈的说,儿子比老子还强呢。那正好,以后还是你替我招呼他们去吧,我才不愿搭理那帮兔崽子们呢,我自己打猎也不错。”
“没事在家逗逗孩子,多省心啊,你看他娘的这小子命挺硬,五六岁上就没爹没娘了,真他娘的可怜啊,虽然他爹跟我是远房的叔侄关系,可是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比亲哥俩还亲哪……”
匍勒也没多说什么,而是说干就干。他把部落里的胡人集中起来,一起去山中打猎,行使了父亲的管理权。于是周边的山野森林成了他的演习场地和训练基地。
由于他勇敢,箭法准,他总是冲到最前边,也常常是几十个人里打到猎物最多的人。最后他把猎物基本公平地分配到各户,对家里有老弱病残的,也尽量予以照顾,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
西晋太安年间(公元302—303年),并州(山西省大部及邻近的河北、内蒙部分地区)发生饥荒,社会动荡不安。
与匍勒一同做佃客的胡人四散逃亡。
这个时候匍勒的家乡来了一个北泽都尉刘监,他带着兵丁到处寻找年轻健壮能干的胡人,然后抓去倒卖给大地主或者富人为奴。他看见匍勒是个胡人,很健壮,又能说汉话,也挺聪明,于是下令把匍勒捆起来抓走。
匍勒的父亲这些天病了,身体虚弱。但是他拖着病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拼尽最后力气,保护自己的儿子,他打倒了一个兵丁,用刀割断了捆绑儿子的绳索。他用刀跟几个官兵对峙着,掩护匍勒赶紧逃跑。
匍勒在父亲的背后慢慢往门口移动,然后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了宁驱的家里。
宁驱说:“你怎么来了?”
匍勒说:“兵丁到处在抓我们胡人呢。”
宁驱说:“哦,我家里有个地窖,准备战乱的时候使用的,从没使用过,你赶紧藏进去吧。”
于是宁驱把他藏匿起来。那些兵丁们四处搜寻,最后没有找到。总算是侥幸逃脱了。
在宁驱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刘监的士兵每天在村子里搜索抓人。
宁驱说:“我有个朋友,叫李川,是个都尉,我写封信,你去找他吧,让他安排你当个兵,也许能躲过这一劫。”
于是匍勒偷偷去投靠都尉李川。
在路上遇到要去集市上贩卖粮食的郭敬。
匍勒像是遇见亲人和救星,哭着告诉了郭敬大叔自己这几天的不幸遭遇。
看见狼狈逃窜,有家难回的匍勒,郭敬爱心大发,慷慨解囊,把本来想去集市上贩卖的高粱、谷子在附近的小山村贱卖掉,让匍勒先解决了温饱问题。
然后将卖粮食的钱还有备用的几件衣服和行囊里的干粮,都给了匍勒。匍勒流着眼泪,感谢郭敬的救命之恩。但是以后怎么办呢?到处是逃荒的逃难的,该往哪里逃呢?
还是匍勒有主意,他对郭敬说:“咱们不如这样,现在这一带正在闹饥荒,不能在这里等死了,这里的胡人都饿坏了,再在这里呆下去就完了。不如诱骗他们,然后把他们集中卖到冀州一带,卖了他们,既可以得到一些钱,也能让他们找到饭吃。”
郭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但是,这个计划还没有施行,就发生情况了。
(晋朝)建威将军阎粹给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出了个主意,把各部落的胡人抓到山东去卖掉以换取军饷,于是司马腾命令将军郭阳、张隆等把胡人中的劳力抓起来。卖到冀州,或者卖到山东。
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匍勒跟着郭敬半夜偷偷回了家,才知道父亲为了掩护自己逃跑,被那伙兵丁打死了。已经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
石勒悲痛欲绝。但是紧接着他就被张隆等人抓获了。
匍勒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刚刚逃出老虎口,如今又进豺狼窝。人一下子犹如坠下了万丈深渊。真他娘的命苦啊,自己的命运不知掌握在谁的手里,我他娘的还算个人吗?人家踩死自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条小命稀烂贱,猪狗不如,说没就没了。
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啊?他后悔自己太自私,父亲舍命保住了自己,到最后还是没能逃出去。真是枉送了父亲一条命。
“不!你救儿救得值!你种下了复仇的种子,放心吧老爹,你儿子会记住的……”
匍勒与母亲和七八岁的小侄季虎依依惜别,还有好心的郭敬等众乡亲。二十出头的穷小子匍勒,成了被拐卖的奴隶。
天上飘着小雪。
匍勒妈妈拉着匍勒的双手,哭着不愿放手,哽咽着说:“你这一走,咱娘儿俩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哪……天已经冷了,想着照顾自己啊。”
小季龙说:“奶奶,我们会和匍勒叔见面的,他还答应让我吃他给我打的野兔呢,那野兔肉真香啊!匍勒叔你赶紧回来,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打猎,你用弓箭,我就用弹弓子,我现在打得可准了。”
匍勒流着泪对母亲说:“父亲不在了,你和季龙多保重啊!”
张隆和士兵们不断挥舞着皮鞭,大声吼叫着催促着这群奴隶尽快上路。
郭敬对驱赶他的一位将军说:“大哥,这是我的一个好哥们儿,叫匍勒。你和郭时在路上好好照顾他。我就拜托你们了。”
又对匍勒说:“这是我本家的郭阳老兄,那边那一位是我的侄子郭时,有他们在这里边陪你去,我就放心了。多保重吧。”
匍勒含着热泪告别了好心的郭敬大叔。
匍勒在送别的人群中意外地看见了刘二丫,她两眼泪汪汪地。看见匍勒看她,羞红了脸,便扭转了头。这令匍勒内心一振:“二丫,保重吧!我会回来的。”
将军郭阳和张隆抓了不少胡人,也有一部分汉人。他们把两个胡人共锁于一枷,这一大批胡人和汉人被他们驱赶着踏上了去往山东、冀州的道路。
匍勒作为奴隶被买卖,无奈离开了母亲和侄子季龙。
风呼呼地刮着,雪越下越大,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留下了一行人艰难杂乱的脚印,随即又被风雪掩埋了。
这生离死别的一幕被路过的一位老僧看了个真真切切,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家,像是喃喃自语:“劫数啊,都去经经人世间的风霜雨雪吧!我在这里建个寺庙等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