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俘虏了晋朝太尉王衍,这两个似乎上辈子就有仇的人这个时候相见了。
石勒是个大老粗,但是他好学上进的精神任谁也比不了。
他一下子捉住了晋朝这么多王公大臣,感觉正是一个探讨学问的大好机会。便把这些被俘获的大人们“请”进中军大帐,让他们坐下,让自己军中孔苌、刁膺、张宾、夔安等一些“领导同志”参加,召开了一个小型理论研讨会。
会议是由石勒同志主持的。
石勒端坐在“主席台”上问道:“你们都是晋朝的当权派,东海王司马越死了之后,就属你们官高爵显了。你们谈谈晋朝衰败的原因吧。”
这帮子本是阶下囚自以为马上要变成刀下鬼的人物,忽然之间成了座上客,又见对方主要领导真诚地向自己“请教”治国理念和经验教训,似乎从中看到了一线生机,便一个个从战战兢兢中恢复了精气神。“哦,耍嘴皮子不可怕,可怕的是打打杀杀。因为谈话、清谈那是咱的看家本领啊,这里边哪一个不是清谈高手呢?如果谈得好,兴许饶咱一命,甚至还会继续让荣华富贵呢。”
太尉王衍扫视了一眼简陋的中军大帐,说道:“怎么没准备点儿茶呢?这是待客之道吗?”
士兵看了一眼石勒,石勒点了点头。
于是士兵端上了茶水,并给每位被俘高官倒了一杯。
王衍端起杯子,掀开杯盖,吹了吹茶水表面浮着的茶叶,感觉并不是太烫,便喝了一口,说道:“嗯,有点儿味道。我平时都喝碧螺春,今天就凑合一点儿,尝尝这乱七八糟的花茶茶叶末吧。”
太尉王衍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水,便带头发了言,他说:“大家也可以尝尝这种茶叶水的味道,跟咱平时喝的茶大不相同,别有一番滋味。要我说,晋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原因很多。我以为主要是‘八王之乱’、司马家族自相残杀造成的。连年战争,灾荒不断,让你们北方匈奴有了可乘之机。这些祸乱,我虽然也知道一点儿,但朝廷大政方针不是我制定的。我从小就淡泊名利,没有当官从政的欲望,也不参与朝廷事务,所以基本不理朝政,晋朝兴盛与衰败与我无关。”
石勒说:“你年轻力壮时就成为朝廷高官,名扬四海,身居重任,怎么说没有当官从政的欲望呢?把天下的事情搞坏搞糟,不是你那又是谁呢?想推卸责任那也是不可能的。”
任城王司马济、西河王司马喜一看石勒冲王衍发火,便赶紧顺着主持人的意思往下进行,说道:“对啊,晋朝的兴旺衰败,怎么能说没有你王夷甫的责任呢?当了这么多年高官,不替国家分忧,不为国家兴亡担责,难道你是白吃国家俸禄的吗?”
吏部尚书刘望、豫州刺史刘乔说:“应该说,王太尉作为朝廷大员没有尽职尽责,没有起到中流砥柱作用。但是作为士族领袖,整天坐而论道、谈玄自保,确实误导了不少青年才俊,影响到了社稷安危。空谈误国,这也是晋朝走向衰落的一条重要原因吧。”
王衍环顾了一下同僚,不急不躁地说:“怎么一下子都冲我来了呢?责任都推给我了,你们把自己都择干净了,就都没有任何罪过了,对吧?”
他的那些同僚一下子都低下了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襄阳王司马范在被俘后表情严峻,镇静自若,也算是名副其实吧——司马范还确实有范儿。这时他环顾四周,大声喝道:“今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要再罗里罗嗦,说个不停?”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一气喝完,然后往面前的长几上一撴,逼视着石勒、孔苌、张宾、王衍等人,说道:“哈哈哈……怎么都没有一点儿破甑不顾的潇洒风度啊?失败了,被俘了,要杀要剐都随便!得吧得吧烦人不烦人啊?磨破嘴皮子还有啥用呢?能来点儿痛快的不?”
石勒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接他的话茬儿。
石勒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王衍和被俘高官们的面前。
“哦,对了,王太尉,你还记得不记得二十年前,洛阳东门之下有个倚门长啸遭到追捕的孩子呢?”石勒突然改变了话题。
“啊!”王衍吃了一惊。他说,“记得啊,怎么了?”
司马范也来了精神,说道:“嗯,我也知道这个事儿,当时我正好在场。”
石勒淡淡地说:“嗯,那你们知道这孩子是谁吗?现在他在哪里?”
王衍说:“不知道啊,这么多年了,早忘了……哦,想起来了,只记得是一个胡人孩子,啊!不会的……难道……真是,你……”
“哈哈哈……”石勒仰天放声大笑,他说:“怎么不可能?怎么不会?你没有猜错,那个倚门长啸的孩子,那个当时臭要饭的孩子,确实是我!的的确确就是我,就是今天的石勒!”
“啊!没想到啊,人生如梦啊!”王衍说道,“应该说当时想到了,预料到了,所以才要追捕你。那个人也应该就是你。”
王衍跟司马范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又盯着石勒“相”了好半天,说道:“嗯,不错,眉宇之间仍然带着那么一股霸王之气,依稀可见当年仰天长啸的勃勃英姿。”
石勒哈哈大笑:“什么霸王之气啊,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早就成了你们刀下的冤死鬼魂了。咱们还能有今天戏剧性的会面吗?”
王衍点了点头,洋洋自得地对司马范说:“嗯,这就对了。看来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啊。如果当年把你除掉,晋朝难道不是太平天下吗?天下大乱确实是你带来的。”
石勒大怒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们连年征战,争权夺利,老百姓灾荒不断,卖儿卖女,胡人更是为你们当牛做马,猪狗不如。如果不造反,我们还有活路可走吗?如果晋朝没有‘八王之乱’,没有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作威作福,大兵压境的时候不知道加强戒备,享乐的时候,不知道未雨绸缪。只知道整天摇唇鼓舌,夸夸其谈,滔滔不绝,吃喝享乐,自私自利,不知道忧国忧民,以攻为守,在其位不谋其政,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果多几个刘琨这样的报国志士和栋梁之才,如果没有你们这些蠢材在后面给他们拉后腿,我们是绝对不会这样顺利打败你们的。你们清谈误国,自毁长城,你们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的败家子和千古罪人哪!”
石勒慢慢地把中军大帐的艺术沙龙转变成了审判法庭。
王衍见风使舵,说道:“晋朝气数已尽,气息奄奄。石将军转战黄河南北,中原大地,如入无人之境。德能兼备,智力超群,文武全才。手下将帅谋士众多,攻城略地,百姓拥戴,现在称帝的机会已经成熟了。请石将军尽快登基,不要辜负了苍天大地和黎民百姓的殷切期望。”
“哈哈哈……”石勒又一次仰天大笑,他说,“你这孩子倒挺乖的,知道我石勒爱听什么,想听什么。不错,想当年,我对你的敬佩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也算是你的忠实粉丝吧。不过你今天算卦算错了,我石勒没想过要当皇帝。你说的这些话确实让人很受用,但我还是要继续揭发你。”
石勒停顿了片刻,继续他的批判:“王衍你是个既卖矛又卖盾的人啊,虽然非常能说会道,但是信口雌黄,也难以掩饰你的口是心非。难以掩盖你的虚伪。多么英俊的大帅哥啊!曾经迷倒过无数的靓女美妇。可是你的道貌岸然折损了你一世英名。”
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说道:“难道石将军比我们更了解王夷甫吗?”
石勒说:“也不好说,我了解的也许并不全面。但是,在他作为士族领袖,著名清谈家,英俊潇洒名士的盛名之下,我也看到了他很多的肮脏一面:一直喊着清高,却身居高位,贪恋富贵;为了自保,狡兔三窟,让自己的亲属担任荆州和青州刺史;为了自保,在紧急关头隐藏太子的信件。明知太子受了冤枉,昧着良心,让自己的女儿跟太子离婚,不能勇敢地为太子洗清冤屈;面对洛阳军情紧急的情况,装腔作势,吆喝卖牛车以稳定军心民心,欺骗大家留守,但自己见势不妙,匆匆溜走,比兔子跑得都快;作为晋朝太尉,被俘之后,没有一点儿节操,反而劝我称帝登基。大家说说,他的做作所为,跟他俊美的外表,高高的官职相称相配吗?”
梁怀王司马禧、齐王司马超、豫州刺史刘乔说道:“还别说,你这一说,我们也都明白了。你了解的情况还真不少啊。不瞒石将军说,在朝堂之上,我们也曾经向皇帝说过这些,弹劾过王夷甫。但是没起什么作用啊。”
石勒接着说:“你王夷甫名声传遍天下,身居显要职位,年轻时即被朝廷重用,一直到现在头生白发,怎么能说没参与朝廷政事呢?如今天下大乱,晋军连吃败仗,你这样的首席大臣竟说没有责任?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巧舌如簧,铁嘴钢牙,破坏天下,正是你的罪过。现在你被我俘虏,就来了个脑筋急转弯儿,赶紧劝我当皇帝。你劝别人称帝是假,想苟全你的小命儿以求自保是真。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耍弄你的小聪明,真是恬不知耻!”
于是石勒让左右手下把他们一个个押了出去。
研讨会和批判会到此结束。
如何处理晋朝的这几个上层人士,石勒犹豫不定。他对孔苌说:“我在天下行走的地方多了,从未见过这类人,官职高,能力强,名气大,有气度。应当让他们留在世上吗?”
孔苌说:“他们都是晋朝的王公大臣,终究不能为我们所用。”
石勒说:“虽然这样,但也不要用刀杀了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特殊人物,尽量不要见血。”
当夜,孔苌派出士兵在半夜里推倒土墙把这些王公大臣统统压死了。
王衍临死时,对司马范说:“唉!我们即使不如古人,平时如果不崇尚夸夸其谈,不做那些表面文章,全心全意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当年我看透了那个长啸孩子的内心,知道他会颠覆世界。如今他看透了我,深入了我的内心。当年我要追捕加害于他,如今咱们却成了人家脚下的一只蚂蚁。人世沧桑啊!”
司马范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咳!”
听到别人的惨叫,王衍忍着剧痛,鄙夷地用尽浑身气力正了正帽子,说:“死了,也要保持自己以往的雍容气度,遗容决不能丝毫显示出自己的狼狈。”
王衍和其他被俘的同僚们慢慢停止了呼吸,结伴儿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清谈去了。
石勒又剖开司马越的灵柩,焚烧了司马越的尸体,说:“搞乱天下的就是这个人,我要为天下人报仇,所以现在焚烧他的遗骨来通告天地。”
这样,石勒大军就基本解决了晋朝的主力部队,扫清了外围障碍。那么,攻破晋朝的京都洛阳应该是易如反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