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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片凄凉

一、欧也妮与夏尔的爱情

夏尔是个很时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宠他,社交界太捧他,所以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母亲种在他心坎里的那颗真金的种子,早已在巴黎这架拉丝机中被拉成细丝,他平素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蚀,迟早会磨尽。可是夏尔毕竟才二十二岁,处在这种年龄,生命的朝气好像跟心灵的坦诚无法割舍,以致声音、目光、长相始终显得跟感情是和谐的,因此最无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讼师、最刻薄的债主,当看到一个人眼睛仍然清澈如水,额头没有一丝皱纹,也不能贸然断定他老于世故、心术不正。迄今为止,夏尔还一直没有机会使用巴黎道德的信条,还多亏他没有经验才容光焕发。可是,他还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经济学的萌芽,已经潜伏在他的内心,很快就会开花,只等他从悠闲的观众变成实际生活舞台上的演员。女孩子几乎全部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语,即使欧也妮像内地有些姑娘那样谨慎、有眼力,当她看到堂弟的举止、言谈和行为与内心的憧憬还很和谐的时候,她也是不会提防的。对欧也妮命运攸关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积蕴在堂弟年轻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流露,她听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认为充满爱意的信,无限怜悯地端详睡梦中的堂弟,她觉得对人生朝气蓬勃的幻想依然徜徉在这张脸上,她先是暗暗发誓要始终疼爱堂弟,然后她把目光移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样窥人隐私有什么打紧了。更何况,她读这另一封信,是为了取得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证据,跟其他女子一样,她也把高尚品格的帽子扣在自己中意的男人的头上。

亲爱的阿尔丰斯,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说实在的,我虽然不相信那些滥称知己的芸芸众生,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因此拜托你料理我的未尽事宜,希望你把我的全部财物卖个好价。我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我的处境。现在我一无所有,想去印度。我已给所有我认为欠其款项的人写了信,兹附上仅就记忆所及一一开列的名单一份,讫查收。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相信足可抵我的欠账。我只想保留一些虽不值钱、却可当做我做小买卖用的开门货的小玩意儿。亲爱的阿尔丰斯,不久我将奉寄正式委托书给你,以便你在为我出售财物时免遭非议。请将我的枪械全部寄给我。至于布里东,你可自己留用。这样的骏马没人愿意出足价钱,我宁愿奉送给你,就如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一样。法里—布雷曼车行给我定做了一辆十分舒适的旅行车,还未交货,请设法让他们留下车辆,不要要我支付赔款;倘若他们不答应,务请以不损害我如今处境中的信誉为要,尽量想别的办法解决。我还欠那个岛民六路易的赌债,切记如数还给他……

“亲爱的堂弟!”欧也妮轻叹一声,放下信,拿了一支蜡烛,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橡木柜的抽屉时,觉到激动而高兴。那是一只旧柜子,文艺复兴时最精美的杰作之一,上面有名的蝾螈王徽仍依稀可辨。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用带坠子的金丝带收口的红丝绒钱袋,上面金银色丝线绣制的图案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遗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钱袋,又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她已忘记总数的积蓄。她先从里面捡出二十枚崭新的葡萄牙金币来放在一边,那是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时制造的,兑换率为每枚值葡币五元,抑或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是市场价是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种金币很罕见,并且光亮精美,如一个个小太阳那样耀眼。

接着,她又挑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兑换八十七法郎,钱币收藏家愿意出价一百法郎,这是她母亲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留给她的遗物。

接着,又一种金币:三枚一七二九年菲利浦五世时铸造的西班牙金币,是让蒂叶夫人送的。每给一枚,她总说同样的话:“这黄澄澄的小玩意儿,值九十八法郎呢?我的小乖乖,收好,将来是你小金库里的头号宝贝。”

接着,又一种金币:这是她父亲最看重的荷兰金币,一七五六年铸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开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

再一个是一种了不起的古玩!……守财奴都喜爱这种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图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部是二十四开的纯金制品,是莫卧儿皇帝铸造的华丽的金卢比,依分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喜爱摆弄黄金的行家最少出价五十法郎。

最后一种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金币,她是前天才拿到,随便扔进红钱袋的。这钱袋里装的宝物,有的是没有用过的全新的金币,有的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品,葛朗台老爹经常要过问,要她拿出来瞧瞧,跟她详细地讲讲它们的内在品质,譬如说,图案里面的飘带如何精美,平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样华丽丰满,有棱有角,并且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可是她现在既不去想这全是稀有的宝贝,也不去顾及她父亲的癖好,更不考虑把她父亲如此钟爱的小金库脱手出去以后她将面临怎样的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弟,经过几番不可避免的差错后,她终于弄明白原来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财产,依市价计算可以卖到万把法郎。看到自己有这样多的钱,她如兴奋至极的孩子一定要用身体的动作来发泄一般,拍起手来。所以说,父女俩那天晚上分别清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抛售黄金,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扔到情海里去。她重又把金币收进钱袋,毫不迟疑地拎了上楼。堂弟隐忍的窘境使她忘却黑夜,忘却礼数,况且她的良心、她的仗义精神和她的幸福感都在为她壮胆。正当她一手举蜡烛、一手提钱袋出现在夏尔的房门口时,夏尔醒了,看到堂姐,他愣住了。

欧也妮走上前去,把蜡烛放到桌上,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的事,要请您原谅;如果您不计较,上帝也会原谅我的。”

“什么事?”夏尔揉揉眼睛。

“我看了这两封信。”

夏尔脸红了。

“怎么会的呢?”她继续说,“我为什么上楼来呢?说实话,我现在已不记得了。可是我读了那两封信也并不太后悔,因为读了之后我才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还有……”

“还有什么?”夏尔问。

“还有您的计划,您需要一笔钱……”

“我的好堂姐……”

“嘘,嘘,堂弟,小声点儿,不要吵醒别人。瞧,”她打开钱袋,“这就是一个可怜姑娘的积蓄,这些钱她根本用不着。夏尔,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还不明白钱的用途。是您让我懂得了,钱只是一种工具。堂弟跟亲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钱,您总能借用吧?”

欧也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还是天真的孩子。她没有想到会遭拒绝。堂弟却一声不响。

“唉,您总不致不要吧?”欧也妮问。她的心在静寂中跳得怦怦有声。

堂弟的犹疑不决使她下不了台,可是他急需用钱的情状在她的心目中更显得迫切、明显,于是她跪下来。

“如果您不拿这些金子,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求您,说句话呀……告诉我您愿不愿赏脸,您有没有度量,是不是……”

夏尔听到崇高的心灵发出这样绝望的呼声,不禁流下眼泪,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让她跪下来。欧也妮感受到这几滴热泪以后,忙扑向钱袋,将金币倒在桌上。

“哎,您答应了,是不是?”她高兴得哭了,“别担心,堂弟,您会发财的。这些金子会给您带来好运,以后您会还给我的;更何况,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总之,您提什么条件我全部同意。只要您别把这笔礼看得太重。”

夏尔终于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是的,欧也妮,我要是再不同意,我就太没有见识了。不过,无情还无义,信任报信任。”

“什么意思?”她担心地问。

“我的好堂姐,您听我说。我那儿有……”他指了指放在多屉柜上的一只包着皮套的四方盒子说,“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东西我看得如我的生命一样宝贵。这只盒子是我母亲的一件礼物。今早我就想,要是她从坟墓里出来,她肯定会亲自把这上面的金子卖掉。她为了爱我,耗费了多少黄金做成这只盒子。可是假如由我去卖,我会认为这是亵渎。”欧也妮听到后面这句话,一把握住堂弟的手。两人眼泪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尔继续说:“不,我不想毁了这盒子,也不愿到处带着它冒险。亲爱的欧也妮,您替我保管。从未有哪个朋友把如此神圣的东西交付给他的朋友。您瞧瞧就知道。”他过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开盒盖,伤心地把一只随身用品盒递给欧也妮看,做工之精美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它重量的价值,欧也妮看得出了神。“您正在观赏的这件东西本身不算什么,”夏尔一边说,一边按了一下弹簧,一层夹底立刻出现,“您瞧,这才是我的无价宝呢。”说着,他从里面拿出两幅肖像,都是米蓓尔夫人米蓓尔夫人(1796—1849):著名的微型肖像画家。的作品,四周镶满珍珠。

“哦!她真美,您是给这位太太写……”

“不,”他微微一笑,说,“她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婶婶、叔叔。欧也妮,我要跪着求您代我保管这只宝盒。倘若我拿着您的私房钱送了命,这金子算是给您的补偿。这两幅肖像我只能交给您,只有您才有资格保管。宁可毁掉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欧也妮一声不吭。“哎,您答应了,是吧?”他又讨好地补问一句。

听到堂弟重复了她刚才说过的话,欧也妮向堂弟瞥了一眼,这是钟情女子的第一眼,妩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尔握住她的手吻了一吻。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是不是?……钱永远算不上什么。让钱发挥作用的是感情,以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长得像您的母亲。她的声音也像您一样柔和吗?”

“哦!柔和多了……”

“您当然这样说了,”她垂下眼皮,说,“好了,夏尔,睡觉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见。”

夏尔拿着蜡烛送她到房门口,欧也妮轻轻地把手从堂弟的手里抽出来。两人站在门槛上,他说:“唉!我为什么会倾家荡产呢?”

“没关系!我相信我的父亲有钱。”她说。

“可怜的孩子,”夏尔一脚迈进房里,身子靠在墙上,又说道:“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就不会让你们过这样清苦的生活,总之,就会过另一种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丰呀。”

“弗洛瓦丰值多少钱?”

“不知道。他还有诺瓦叶。”

“破破烂烂的田庄!”

“他有葡萄园,草场……”

“穷地方,”夏尔神情鄙夷地说道,“倘若您父亲一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们就不会住在这么阴冷而寒酸的屋子里。”说完,他的左脚又往前挪了挪,“我的宝物要放进那里面吗?”说着,他指指一只旧柜子,借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去睡吧!”她不让夏尔走进她凌乱的卧室。

夏尔退了出去,他们相视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在相同的梦境中入睡,从此给丧父之痛的夏尔心头平添了几朵玫瑰。翌日一早,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在饭前陪着夏尔散步。年轻人依然满面愁容,就像一个人不幸跌进忧伤的深谷,估算苦海的深度,预测到未来的全部分量那样。

“父亲要到晚饭时才能回来。”欧也妮看到母亲一脸担心的神情,说道。

不难看出,在欧也妮的举止、面容和十分亲切的话音中,都流露出她与堂弟之间有一种思想上的默契。他们的心灵也许早在他们体会到情感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经热烈地结合在一起了。夏尔待在客厅里,暗自忧伤,没人去打扰他。三位妇女各自忙碌。葛朗台忘记交代该做的事了,家里来了很多人: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泥水匠、花坛工、木匠、葡萄园的种植工和种庄稼的佃户。有来谈修房子的价钱的,有来交租的,有来拿钱的。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不得不跑来跑去,跟絮絮叨叨的工人答话,给罗里罗唆的乡下人回音。娜农把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总要等主人下令,才知道什么该留下自用,什么该送市场出售。葛朗台的习惯和许多乡下的绅士一样,自己喝劣质酒,吃烂水果。傍晚五点钟光景,葛朗台从安茹回来,金子换回一万四千法郎,王国证券装满了皮夹,在他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之前,还可以拿到利息。他让高诺瓦叶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马,等马歇过来以后再慢慢赶回来。

“我是从安茹回来的,太太,我饿了。”他说。

“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吧?”娜农在厨房里喊道。

“一点儿没吃。”老头儿答道。

娜农端来菜汤。全家正在吃晚饭的当口,特·格拉珊前来听取主顾的吩咐了。葛朗台老爹甚至没有看侄儿一眼。

“您放心吃饭,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儿再说。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吗?有人从南特赶来收买,我要送些去那儿抛售。”

“不必了,”老头儿回答说,“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了。咱们是老交情,不能让您白走一趟。”

“但是那里的金价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过这个价钱。”

“难道变了?见鬼!你去哪了?”

“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葛朗台压低声音答说。

银行家惊讶得颤抖一下。两人接着咬了一阵耳朵,时不时地还瞧瞧夏尔。定是老箍桶匠要银行家代他买进十万法郎的公债,特·格拉珊才不自禁地又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

“葛朗台先生,”他对夏尔说,“我要去巴黎,您要是有什么事托我去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您!”夏尔回答。

“谢得客气一些,侄儿。先生是去处理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后事。”

“难道还有救?”夏尔问。

“这话说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劲儿装得非常逼真,“难道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你不也姓葛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抓住葛朗台老爹的手,亲了亲,之后面色发白,走出客厅。欧也妮看着父亲,钦佩不已。

“行,再见,我的好朋友特·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应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一直把银行家送到大门口,然后,他闩上大门,回到客厅,往椅子里一坐,对娜农说:“拿点果子酒给我。”可是他过于兴奋,实在坐不住,于是站起来,看看特·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边踏着娜农所谓的舞步,一边唱道:

在法兰西禁卫军里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默不作声地相互看看。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感到害怕。晚会倒是立刻就结束了,先是葛朗台老爹想早睡,只要他一上床,家里任何人都得睡觉,就如同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波兰就得烂醉一样。其次,娜农、夏尔和欧也妮,疲倦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之长。葛朗台太太呢,吃喝睡觉本来就随丈夫的心愿。但是,在饭后消化的那两小时当中,从未这样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很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显露出他的心理。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着杯子,说: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样。现在和过去不能同时拥有。钱不能花了还留在钱袋里。否则,生活也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宽宏大量。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他说:

“把麻放下吧,你一定累了。”

“啊!放下!……得了,我会闷得发慌的。”老妈子答道。

“可怜的娜农!喝点果子酒吗?”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他们卖的是药水,不是酒。”

“他们放的糖太多,就没有酒味了。”老头儿说。

第二天八点钟光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之乐的一幕。突如其来的不幸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在不知不觉中同情他。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并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动身自谋生路,他只需付给他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就再不用他多花钱了,所以眼前夏尔虽然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也妮的——在葛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任的。挨着公路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要作冬天工作的计划,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也妮而言,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送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流露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升华,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因此欧也妮愿意让堂弟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从而消除心中的痛苦。

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的。人们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哄婴儿入睡,用美妙的童话来为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希望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他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他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无比贪婪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也妮和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被忧伤裹着,因此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

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旧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吻合。在寂静的院子里的井台边与堂姐交谈;在长着青苔的小花园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是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静谧中相对无言,如同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明白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发嗲撒娇、追慕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上了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

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葛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和欧也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快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也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假装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罢早餐,葛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陪伴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乎于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美丽的心灵,他深深为之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并且只是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会异想天开地有这样生活的描绘。很快,他觉得欧也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他的目光,他的谈吐,一天天地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痴如醉地投入爱情的激流中,她像游泳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一样抓住自己的幸福。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了凄凉的阴云,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特·格拉珊出发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葛朗台带着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非常郑重。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叛祖。夏尔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特·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之后,他还要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在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服都卖给了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让葛朗台老爹特别高兴。

“啊!这才像一个要出门去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看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时,说道,“好,很好!”

“伯父,我请您放心,”夏尔回答道,“我明白现在的处境我该如何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的金子,眼睛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和所有值些钱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起了,但是,我在本地不认识人,我想请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葛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伯,我请您给我介绍个规矩人……”

“给我吧,侄儿,我上去给你估估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误差不会超过一生丁。这是首饰,十八开到十九开。”他察看一条长长的金链说道。

老头儿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都拿走了。

“堂姐,请允许我送您这两颗纽扣,您可以系上丝带套在腕子上,目前就流行这样的手镯。”夏尔说。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说着,欧也妮会心地望了夏尔一眼。

“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把它当宝贝一样收藏在我的旅行梳妆盒里。”夏尔把一只漂亮的金顶针送到葛朗台太太面前,她早在十年前就盼望有这么一只针箍了。

“侄儿,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老太太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竭诚为你祝福,祝出门人平安。倘若我死了,欧也妮会为你保存这件首饰的。”

“侄儿,你这些东西统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为了避免你操心卖给别人,我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是指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做六法郎,不打折扣。根据法令,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没敢开口要您买下,”夏尔说,“但是,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我的首饰也真让我感到难堪。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得在家里洗。因此我感激您的一番好意。”葛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亲爱的伯父,”夏尔担心地看着葛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儿小意思作为纪念,现在请您笑纳这副袖扣,反正我用不着了,它们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每时每刻在惦念着亲人,今后,也只剩下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别把东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转身问葛朗台太太,“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嚯!钻石纽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尔的手,“可是,答应我,让我给你……给你付……是的……给你付去印度的旅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尤其是,孩子,你知道,为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只计算了金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加上做工还能多算点钱呢,因此,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尔足算,我问克吕旭去借,因为家里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把欠租交来。这样吧,这样吧,我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吗?”欧也妮看了一眼夏尔,问。那目光既饱含忧伤,又透出钦佩。

“必须走啊。”他低头答道。

几天来,夏尔的态度、言谈举止变得像深切哀痛的人,他从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气,自感责任重大,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了大人。欧也妮看到他穿着与他的苍白脸色和阴郁态度十分相称的粗呢丧服下楼,才比过去更看得清楚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俩也穿着丧服,同夏尔一起参加教区教堂为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吃中午饭的时候,夏尔收到几封巴黎来信,他都拆阅了。

“哎,堂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压低声音问道。

“千万别提这样的问题,孩子,我就从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过问你堂弟的事呢?别去打扰这小伙子。”葛朗台说。

“哦!我没有什么秘密。”夏尔说。

“得,得,得,我的侄儿,你迟早会知道,做生意必须守口如瓶。”

等情侣俩单独走进花园之后,夏尔把欧也妮拉到核桃树下坐定,对她说:

“我没有看错阿尔丰斯,他做得太好了,他既谨慎又仗义地处理了我的事情。我在巴黎的债全部还清了,我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还说,他请教过一位远洋货船的船长之后,用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买了一批欧洲产的小摆设,到印度可以赚一大笔钱。他已把我的行李发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恰好有一艘货船开往爪哇。五天以后,欧也妮,咱们要分手了,或许是永别,至少也是长期不见面。我的那批货和两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开头。不能指望我这几年中就能回来,亲爱的堂姐,别把我的一生同您的一生放在一个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异乡,您或许会遇到有钱人来提亲……”

“您爱我吗?”她问。

“哦,是的,很爱。”他回答的声调相当恳切,感情也显得有同样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尔。上帝啊!父亲在窗口。”她推开想过来拥抱她的堂弟。

她逃进门洞,夏尔也追过来,见他追来,她忙打开过道的门,退到楼梯下面,后来她茫无目的地走到了娜农的小房间附近,过道最暗的地方。夏尔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也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

“亲爱的欧也妮,堂弟胜过亲兄弟,他能够娶你。”夏尔说。

“但愿如此!”娜农从她的黑屋子里打开房门,叫道。

情侣俩吓了一跳,逃进客厅。欧也妮赶忙拿起活计,夏尔捧着葛朗台太太的祈祷书,念起《圣母经》来。

“啧!都在祈祷哪!”娜农说。

自从夏尔宣布了行期以后,葛朗台就忙着张罗开了,以此表示对侄儿的关心,只要是不用花钱的事他都显得很慷慨,他张罗着给侄儿去找装箱的木工,回来说那人要价太高,还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来些旧木板,天一亮就起床,亲自刨木头、拼接、对齐、打钉子,竟然做成几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尔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还负责让人把箱子装上船,保了险,让行李准时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之后,欧也妮觉得时间过得快极了,快得吓人。有时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远走天涯。只要领略过最难舍难分的爱情的人,因年岁、时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击,使爱情寿命日渐缩短的人,都能理解欧也妮的烦恼。她经常在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流泪,现在她觉得这花园、这院子、这房屋、这小城都非常狭小,她已经投身到大海之上,漂洋过海了。终于到了出发的前夜。早晨,趁葛朗台和娜农都不在,夏尔和欧也妮把装有两帧肖像的宝盒庄严地放进箱柜唯一带锁的抽屉里,和那个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一起。安放这件宝物时两人免不了吻了又吻,洒下许多眼泪。当欧也妮把钥匙藏进胸口的时候,她已没有勇气拒绝夏尔吻那个地方。

“它不会离开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啊!这样不好,夏尔。”她的口气并无责备之意。

“咱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说,“我已经有了你的承诺,现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远属于你!”这句话双方都连说两遍。

天下没有比这更纯洁的誓言,欧也妮的纯真立刻使夏尔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悲悲戚戚。娜农虽然收下了夏尔送给她的金绣绸睡袍和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窝里充满了眼泪。

“这可怜的柔嫩的少爷将漂洋过海了,望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

十点半钟,全家出门把夏尔送上去南特的驿车。娜农放狗护院,关好大门,帮夏尔拎随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们都站在店门口,看他们走过。到了广场,公证人克吕旭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待会儿不要哭,欧也妮。”母亲说。

“侄儿,”葛朗台在客栈门前,抱住夏尔,亲了亲他的两腮,说,“你走的时候很穷,发了财再回来,你父亲的声誉不会受到损害的,我葛朗台向你保证,因为,到那时,就指望你来……”

“啊!伯父,您减轻了我的离别之苦。您已经给了我最美的礼物了!”

夏尔打断了他根本听不懂的老箍桶匠的话,一个劲儿地在伯父黝黑的脸上洒下感动的眼泪,这时欧也妮使出全身的力气握紧了堂弟和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一人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暗自佩服葛朗台的机智,因为只有他听出了老头儿的弦外之音。四个索缪人挤在好些个人中间等待驿车出发,当驿车驶过桥面后,就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了。“一路顺风!”葡萄园主说。幸好只有克吕旭公证人听到这句祝福。欧也妮和她母亲已经走到站台角上仍能看到驿车的地方,挥动着她们的白手绢,夏尔也挥舞着他的手绢,作为应答。

“母亲,我恨不得现在有上帝的法力。”欧也妮在看不清夏尔的手绢后说道。

为了以后能把葛朗台家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讲完,现在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葛朗台委托特·格拉珊在巴黎办理的金融生意。银行家出发后一个月,葛朗台就弄到一张十万法郎的公债登记证,是八十法郎一股买来的。他死后为他做财产清单的人只提供了这一笔公债的情况,至于生性多疑的葛朗台当初是如何把十万法郎拨到巴黎,把登记证换成公债的,谁都不知道。克吕旭公证人认为是娜农不自觉地充当了运送巨款的忠实工具。因为在那段日子里,老妈子足足有五天不在家,据说是在弗洛瓦丰收拾什么东西,好像老头儿能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似的。至于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种种计划全部实现了。

大家都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户,都有非常精确的调查。索缪的特·格拉珊和费利克斯·葛朗台是榜上有名的,并且和那些有大量没有抵押的地产做靠山的金融大户们一样,他们俩也享有可靠的信誉。索缪来的银行家,要为信誉清算巴黎葛朗台家的债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已故商界巨子避免遭受被债主拒绝清算的羞辱。当着债权人的面财产被启封,本家的公证人按照规定清点遗物。特·格拉珊很快便把债主们召集到一处,他们一致推举索缪的银行家和弗朗索瓦·凯勒为清算员,把挽救葛朗台家的声誉和同时挽救债权所必需的全部权限,都交托给他们二位。凯勒是一家殷实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索缪的葛朗台的信誉,以及通过特·格拉珊之口散布在债权人心中的希望,都使妥协顺利达成,债权人当中竟然无人作梗。无人想到把债权放到盈亏的总账上去衡量,他们都对自己说:“索缪的葛朗台会偿付的!”半年以后,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债券回收之后,全部债券被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这是箍桶匠想达到的第一个目的。第一次碰头会后的第九个月,两位清算员给每一个债权人发放百分之四十的债款。这笔钱是出售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的证券、动产和不动产,以及其他杂物所得,出售的手续做得一丝不苟,账算得十分精细。全部清理工作公正而绝无私弊,债权人都乐于证明葛朗台家的信誉令人钦佩和毋庸置疑。当这些溢美之词被众人适当地传说一遍后,债权人要求偿还债款的余数。他们联名给葛朗台写了一封信。

“不就是这些吗?耐心等着吧,朋友们。”老箍桶匠把信扔进壁炉。

作为对信中提议的答复,索缪的葛朗台要求把全部现存借据都集中到一位公证人手上,并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查账目,准确做出遗产现状的总账。交存借据的要求招来重重刁难。一般地说,放债的人都是些喜怒无常的怪人,今天准备达成协议,明天就想不顾一切地全盘推翻,再过几天,他们又会非常好商量。今天他们的太太脾气好,小儿子长了牙,家里万事如意,他们就锱铢必较,一点儿小亏都不能吃;明天碰到下雨,他们出不了门,心里憋屈,只要能完成一桩事情,他们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到了后天,他们提出要求担保,月底,他们就一定会逼你上吊了。这些刽子手!债主就仿佛那种大人用来哄孩子的呆鸟,大人让孩子想办法把盐粒放到鸟的尾巴上去,债主就算不是那只呆鸟,也把自己的债权看成这只呆鸟,结果他什么都没有抓到。葛朗台早就摸透债主的脾气变化,他兄弟的债主们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有人对他提出的存放债据的要求愤愤不平,有人干脆拒绝。“好!好得很!”葛朗台读着特·格拉珊关于此事的来信,拍着手叫好。还有几位同意交存债据,但必须确保他们的全部权利,并且任何权利都不放弃,甚至保留宣布债户破产的权利。经过几次通信商榷,索缪的葛朗台同意债主们保留所有权利的要求。由于老头的这一退让,温和的债主们设法让强硬的债主们通融让步,尽管还有人不满,但债据毕竟都交了出来。

有人对特·格拉珊说:“这老东西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呢。”

纪尧姆·葛朗台死后差一个月两年,很多债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团团转,早已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抛诸脑后,或者就算没有忘记,也只是想:“看来最多只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

老箍桶匠早对时间的能量作过估算,用他的话说,时间是善良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特·格拉珊写信给葛朗台,声称他已设法让债权人同意,在葛朗台家尚未清偿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之一,便把所持有的债券全部交还给他。葛朗台回信说:因破产而连累他兄弟自杀的那个公证人和那个经纪人倒还活在世上,或许早已成为太平度日的好人,应该对他们提出起诉,迫使他们多少拿出点钱来,来减少拖欠的数额。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结算下来定为十二万法郎。接着清算员和债权人之间,葛朗台与清算员之间又来回商议了半年。长话短说,索缪的葛朗台被逼到不付不行的当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告知两位清算员,说他的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已表示要亲自来偿付亡父的所有债款,所以他不能擅自越权替他还债,他要等候侄子的详细答复。到第五年年中,债权人们仍被“全部偿还”的说法推搪着,神气的老箍桶匠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实际上他暗自好笑,每次说罢“这些巴黎人”,都会露出狡猾的笑容以及咒骂一句。这批债权人的遭遇可以称做商业史上前所未闻的奇事。当我们这个故事让他们再次出场时,他们依旧处于葛朗台为他们安置的那个地位。

等到公债涨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时,葛朗台老爹就抛出他的份额,从巴黎捞回二百四十万法郎的黄金和公债名下的六十万法郎的利息,把这些本利收入全部倒进储金桶。而特·格拉珊始终住在巴黎。为什么?因为第一,他当上了议员;第二,他身为有妻室的家长,却厌倦索缪乏味的生活,已与公主剧院一个漂亮的坤角儿弗洛丽娜比翼双飞了,当兵时的老毛病又在银行家的身上复活了。不用说,他的行为在索缪人看来极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幸运,和他分了家,竟然有管理索缪银号的头脑,后来银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继续营业,弥补了由特·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为造成的财产损失。克吕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这位活寡妇打肿脸充胖子的处境更加狼狈不堪,以致女儿的婆家找得非常不称心,而且也放弃了娶欧也妮当儿媳妇的念头。阿道尔夫到巴黎去找父亲,听说他后来变成一个很无耻的人。克吕旭叔侄赢了。

“您的丈夫真是不知好歹,”葛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钱给特·格拉珊夫人时说道,“我非常同情您,您真的是个贤良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太太回答道,“谁能预料到他从您府上出发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呢。”

“老天有眼,特·格拉珊太太,我可是一直都不让他去的。那时庭长先生还拼命想替他去,他当时那样争着要去,咱们到现在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目的了。”

这样,葛朗台对特·格拉珊就不欠什么情分了。

在任何情况下,男人的痛苦总比女人少,程度也更浅。男人有力气,并且他的能量有机会发挥:活动、奔波、思考、展望未来,并从未来中得到慰藉。夏尔就是这样。可是女人待在家中,与忧伤形影不离,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排遣忧伤,她一步步滑到哀伤开启的深渊底部,测算这深渊,并且往往用祝福和泪水把这深渊塞满。欧也妮就是这样。她开始认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伤痛,献身,这永远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欧也妮完全成了女人,只是缺少女人能得到的抚慰。她的幸福,用博叙埃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名僧,法兰西学院院士。善作演讲,尤擅诔词。崇高的说法,如同外墙上稀疏的钉子,永远捡不够一把,填不满手心。忧伤倒是不劳久等,接踵而至。夏尔出发后的第二天,在众人看来葛朗台家已恢复常态,只有欧也妮一人觉得忽然空荡荡的。她瞒着父亲,让夏尔的卧室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葛朗台太太和娜农都愿意充当她的同谋。

二、欧也妮被父亲拘禁

“谁知道他能不能比预料中回来得要早些呢?”她说。

“啊!我多希望在这儿见到他,”娜农回答说,“我伺候他惯了!他多和善,是个完美无缺的少爷,说他俊也行,一头卷发跟姑娘似的。”欧也妮看看娜农。

“圣母呀!小姐,您的眼神就像灵魂进入了地狱一样!可不要这样瞧人家。”

从那天起,欧也妮的美具有了一种新的品格。对于爱情的深思逐渐渗入她的心灵,再加上得到爱情的妇女所具有的那种尊严,她眉宇间透出一种画家们用光环来展现的光彩。堂弟到来之前,可以把欧也妮比作受胎前的圣处女,堂弟走了以后,她就如同当了圣母的马利亚。她已享受到了爱情。在某些西班牙画家的笔下,前后两个马利亚被表现得这样不同又这样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生动、最光彩的形象之一。夏尔走后的第二天,她从教堂做完弥撒回家(在望弥撒时,她许愿要每天来教堂),经过书店,她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她把地图挂在镜子旁,目的是追随堂弟一路去印度,目的是每天早晚能够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个问题,问他:“你好吗?难受吗?当你望到那颗你曾让我见识到它的美丽和作用的星星的时候,你肯定想到我了吧?”清晨,她在核桃树下出神,坐在那条蛀孔累累、覆盖青苔的板凳上,他俩在那里曾说过许多甜言蜜语,说过许多傻话,他们还曾一起做过终成眷属的美梦。她畅想未来,仰头看着墙上的一角青天,之后又向那面破旧的外墙望去,看到夏尔卧室上面的屋顶。总而言之,这是孤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它被种种思念连绵不断地潜入,变成了生命的本质,抑或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变成了生命的材料。当那些自称葛朗台老爹的朋友的人晚上来打牌的时候,她假装高高兴兴,隐匿了真实的心情。可是整个上午,她跟母亲和娜农只谈夏尔。娜农明白,她能够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忠于对老东家的职守。

她对欧也妮说:“如果我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情愿……随他入地狱。我情愿……那个那个……我甘愿为他而毁了自己。但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明白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很好,他总是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就等于那些来讨好您的人,实际上是闻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里有数,因为我这人心细着呢,别看我胖得像塔楼,唉,我的小姐,虽然那称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的。”

两个月过去了。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过去的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而活跃起来,秘密也让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依旧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踱来踱去,仍然在这里住着。每天早晚,欧也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容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找寻夏尔的容貌特征时,被母亲看见。葛朗台太太直到那时才知道远行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也妮私房钱的可怕秘密。

“你都给他了?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瞧你的金子的,到那时你如何跟他交代?”吓坏了的母亲问道。

欧也妮的眼睛也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惊恐得要命,稀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以后,一八一九年就将结束。三天以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幕没有毒药、匕首,没有血流成河的布尔乔亚式悲剧即将上演,可是,对于剧中人而言,这出悲剧比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惨绝人寰的遭遇更加残酷。

“到时候咱们怎样过这一关啊?”葛朗台太太把活计放到膝盖上,对女儿说。

两个月来,可怜的母亲受到如此多的搅扰,使得她过冬要用的羊毛袖套始终没有织完。表面上这件小事无关紧要,却对她造成悲惨的后果。因为没有袖套,她被丈夫的一次大发雷霆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偏偏又着了寒。

“我想过了,可怜的孩子,倘若你早告诉我这件秘密,咱们还来得及给巴黎的特·格拉珊先生写信。他也许有办法给咱们寄回一批和你的金币相似的金币,虽然你父亲对你的金币很熟悉,或许……”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弄金币呀?”

“我可以用我的财产作抵押。况且,格拉珊先生也许会为咱们……”

“现在来不及了,”欧也妮声音都变了,闷声闷气地打断母亲的话,说,“明天一早,咱们就该到他的房间去祝他新年好了。”

“但是,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克吕旭想想办法呢?”

“不行,不行,这等于把我送进他们的罗网,以后咱们得任由他们摆布了。何况,我已打定主意。我做得对,我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倘若您读了他的信,您也只会为他着想的,母亲!”

翌日一早,一八二○年元旦,母女俩无法抽身的恐惧反倒让她们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必郑重其事地去葛朗台房间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那一时期最冷的冬天是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间的冬天。白雪覆盖了屋顶。

葛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声音,便说道:“葛朗台,让娜农给我的房里生点火吧,我在被窝里冻僵了。我这年龄,要多加保重了。另外,”她停顿了片刻,说,“让欧也妮一会儿也到我房里来穿衣服吧。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会生病的。我们待会儿到客厅壁炉边再给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说得真好听!太太,你这叫开门大吉吧?你从未这么能说会道呀。没准你已经吃过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唉!”妻子的话可能使他有所感化,老头儿又说,“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葛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可不想让你在这个年龄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说拉倍特里埃家的人通常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说是不是?”片刻停顿,他喊道,“总的来说,咱们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总是慷慨宽容的。”说完,他咳了几声。

“您今天早晨挺开心吧,老爷!”可怜的女人口气严肃地说。

“我一直挺高兴的。”

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快修补您的脸盆多欢乐!

他一面唱着,一面衣冠楚楚地走进妻子的卧室。“好家伙,不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太太,咱们今天吃顿好饭,特·格拉珊给我寄了块菰鹅肝酱,待会儿我到驿站去拿。他肯定还捎带送给欧也妮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箍桶匠凑近妻子耳边说道,“我已经没有金子了,太太。我原本倒还有一批古钱的,这话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可是为了做生意,只好都花了。”说完,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表示新年祝贺。

“欧也妮,”慈母叫道,“你父亲不知道朝哪一面侧身睡的好觉,总之,他今天一早脾气非常好。唉!咱们能过关的。”

“老爷怎么啦?”娜农走进女主人卧室打算生火,“他先是和我说:天天如意,年年快乐,大蠢货!我老婆子冷,到她屋里生火去。他伸手给我一枚崭新的六法郎硬币,我都傻了!太太,您看,瞧到没有?哦!他真好。怎么说,他都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但是他,就如您做的果子酒一般,很和顺,并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好人儿。”

葛朗台快乐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彻底成功。老箍桶匠为十五万荷兰证券贴现欠特·格拉珊一笔钱,特·格拉珊扣除了这笔钱以及他为老箍桶匠买进十万法郎公债垫交的零头以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带给了葛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持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一股八十九法郎,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们都愿意出价九十二法郎收进。葛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经把账全部理清,从此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税,也无任何补偿性的花费。内地人普遍对公债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但是葛朗台终于弄清了这笔投资的益处,他发现自己五年之内能够不必大费心机,连本带利,成为一笔六百万法郎资本的主人,外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势必构成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一年给娜农六法郎,或许是对老妈子不知不觉中帮了东家大忙的酬金。

“噢!噢!葛朗台老爹一大早仿佛去救火似的,要到哪里去?”忙着开店门的商人们心里嘟囔着。后来,他们又看见他从驿站回来,一个送邮件的脚夫跟在身后,推着装满大包小包的独轮车。

“水总是往河里流,老头儿方才是冲着钱去的。”有人说。

“钱从巴黎、从弗洛瓦丰、从荷兰,往他家滚呢。”另一个人说。

“他迟早会买下索缪的。”第三个人大声嚷道。

“他总忙着做生意,都不怕冷。”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说。

“哎,哎,葛朗台先生,如果您拿着费事,我替您减轻这负担。”

“倒是真重!都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响当当的钱。”脚夫低声说。

“想要我照顾照顾你吗?那就把你那张臭嘴管好。”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认为他耳朵聋,看来碰到冷天他耳朵倒灵了。”脚夫想道。

“二十个铜板的酒钱给你,你就闭上嘴滚吧!”葛朗台对他说,“娜农会还给你独轮车的。娜农,娘儿俩望弥撒去了吗?”

“是的,老爷。”

“来,抬抬你的爪子,来干活。”他喊着,把大包小包往她那边送。很快,钱被运进了他那间密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吃饭的时候,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全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会让你拿出钱到这儿来看的,”葛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要装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们就有时间凑满你的钱袋了……”

葛朗台下楼时想着怎样才能快速地把刚收到的钱变成硬邦邦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如此得法的投机倒把,他决定投入所有收入,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一股为止。这计划对欧也妮非常不利。他一走进客厅,母女俩便祝愿他新年快乐,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装嗲撒娇,葛朗台太太一本正经,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亲了女儿的两腮,“我辛劳都是为了你呀,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落空。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叫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里一点儿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拿出来给我看看,宝贝儿。”

“嗨!天太冷,咱们吃饭吧!”欧也妮答道。

“哦,那好,吃完饭再瞧,是不是?有助消化。特·格拉珊那个胖子竟然弄到这样的美味儿,”他又说,“孩子们,那我们就先吃,咱们不花钱。他挺好,我对特·格拉珊很满意。这老滑头对夏尔的事帮了忙,并且是尽义务。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被他办理得很好。呜……”他塞了满满一嘴,停了片刻,说,“好吃!吃呀,太太。这好歹顶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你是知道的,我虚弱得很。”

“啊!知道!你只管把肚子塞饱,放心,撑不坏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骨骼硬朗。你的确是又黄又瘦,可是我就喜欢黄颜色。”

等待被当众处死的含羞忍辱的囚徒,也比不上等待饭后大祸临头的母女俩更加惊恐欲绝。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风生,母女俩就越心里犯怵。当女儿的倒还有一个依靠,她能够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中默念道,“我宁愿被千刀万剐!”想到这里,她瞧了母亲几眼,眼睛里闪烁着勇敢的火星。

“把这些都撤走,”刚吃完饭十一点钟的光景,葛朗台就对娜农说道,“不要动桌子,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瞧瞧你的小金库,”他看着欧也妮说道,“说小,实际上也不算小,单从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外加今天早晨的这四十法郎,短一法郎就是六千了。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六千。因为,你明白,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们说话。娜农,抬脚走吧,干你的事去。”

老头一发话,娜农赶快溜走。

“你听我说,欧也妮,你要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必须给,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母女俩全都不说话。

“我没有金子了,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我还你六千法郎现款,利弗尔足算。你按我的吩咐办,把钱放出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压箱钱了。等我把你嫁出去的时候,这也快了,我要给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未听说过的那么多的压箱钱。乖乖,听话。现在机会难得,你能够拿你的六千法郎买公债,你能得到每半年二百法郎的利息,并且不用付税,不用贴补什么费用,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保收。或许你不舍得和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快去拿给我吧。以后我再给你攒,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每年过节我给你的,不出三年,你就能重建这小金库的一半了。如何,好孩子?把头抬起来。心肝儿,快去拿。你真应该过来亲亲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怎样生怎样死的秘密:钱有来有去,会出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葛朗台叫起来,并且就如听到十步之外的炮声的马匹一样,两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没有了。”

“欧也妮,你糊涂了吧?”

“没有了。”

“爷爷的刀!”每当箍桶匠吼出这句诅咒,楼板总会发颤。

“啊哟,老天爷!吓得太太脸都白了。”娜农喊道。

“葛朗台,你发火,迟早会吓死我!”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把金币弄到哪儿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亲,我妈很不舒服。您瞧,别把她逼死了。”女儿伏在葛朗台太太膝前,说道。

葛朗台看到妻子平素蜡黄的脸彻底发白了,也害怕了。

“娜农,扶我到床上去,我要死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

娜农急忙过去搀扶,欧也妮也上去架住,她俩耗尽力气,才把葛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每上一级楼梯几乎都要倒下。葛朗台单独留在客厅。但是不多一会儿,他登上七八级梯阶,仰着脖子嚷道:“欧也妮,母亲躺下以后,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劝了母亲一会儿,便下楼了。

“孩子,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葛朗台说。

“父亲,假如您送给我的东西,我不能完全做主,那您拿回去吧。”欧也妮冷冷地说,并找到那枚拿破仑,递到葛朗台的面前。

葛朗台一把抓过拿破仑,塞进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门牙上弹了一下。“你没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你甚至不相信你父亲,你不明白父亲是什么吗?你如果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能称其为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虽然您脾气不好,我还是爱您,尊敬您的。可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请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三岁了。您经常说,我已经成年了,为的是让我明白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钱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不能逼供,您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她说。

“我是一家之长,难道我不该有我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办。”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才不能对父亲说,葛朗台小姐!”

“是纯纯粹粹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诉您。”

“起码得告诉我你何时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欧也妮摇摇头。

“你生日那天东西是不是还在?”由于爱情欧也妮变得狡猾,和她父亲因为吝啬而变得狡猾一样,她仍然摇头。

“从未见过这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偷窃!”葛朗台的声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发出一层层的回响。“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竟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仅有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谁拿的吗?金子是值钱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会做错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贵族大户人家,及至普通百姓家,都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把金子送人……你是不是把金子送人了?”欧也妮不动声色。

“没见过这样的丫头!我还是你爸爸不是?你假如把金子放给别人,总会有张收条吧……”

“我还能不能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钱是不是我的?”

“但是你还小。”

“我成年了。” ZunLYQf6ZVt/hMN0z7pIzcBAHyfZvjFXeeBoWq2FRiNISdl3P+6wD6/WF6E2DJ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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