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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爱情与亲情(2)

快到家时,欧也妮抢先几步去敲门,然后站在门前等父亲。但是,葛朗台老爷看到克吕旭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拆封的报纸,就问:“公债行情怎么样了?”

克吕旭不无得意地回答道:“您就是不肯听我的劝告,葛朗台,赶紧去买些吧,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两年之内还有两成可赚,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的年息是五千。”

葛朗台摸摸下巴颏:“咳!再说吧。”

公证人突然吃惊地喊:“天哪!”

“怎么啦?”葛朗台问,这时克吕旭已经把报纸递到他的眼前,说:“您自己看看这报道吧。”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头之一葛朗台先生,昨天在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内,用手枪击中脑部,自杀身亡。此前,他已致函众议院议长,辞去议员职务,同时辞去商务裁判法院裁判之职。经纪人洛甘及公证人苏歇的破产,迫使他资不抵债。以葛朗台先生享有的威望及他的信用而论,在巴黎应不难于获得资助。不料这位商场上的大人物,竟屈从于一时的绝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这我已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回答让克吕旭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虽然他们当公证人的都有不动声色的本事,但是当他想到或许巴黎的葛朗台求救过索缪的葛朗台,结果却遭到了拒绝,就感觉仿佛一股凉气穿透了他的脊梁。

“您侄子昨天看着那么高兴……”

“他还一无所知。”葛朗台依旧镇静地答道。

“再见,葛朗台先生。”公证人全明白了,他要赶紧找蓬丰庭长去,让他安心。

葛朗台回到家里,看到早饭已经摆好了,葛朗台太太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正编织着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叶妮一进家门就扑到母亲的怀里,情绪激动地吻了吻母亲,她此刻的心情,就跟我们极其苦恼但又不能宣泄时一样。

这时,娜农从楼梯上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下来,说:“你们先吃吧,那孩子睡得像个娃娃,正香呢。他那模样多可爱,那闭着的美丽的眼睛!刚才我想进去叫他,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似的。”

“他什么时候醒,都能赶得上这个坏消息,让他睡吧。”葛朗台说。

“出什么事啦?”欧叶妮正在咖啡里放糖。那是葛朗台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时把糖切成小块,天晓得一块只有几厘米。

葛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是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自己打碎了自己的脑壳。”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失声叫道。

“是可怜,”葛朗台说,“现在他身无分文了。”

“唉!他现在睡得那么踏实,就像什么都是他的呢。”娜农说,那语调分外柔和。

二、谁来平复欧也妮的心

欧也妮的心被紧紧揪住,早饭已经难以下咽。生平第一次,她因为自己所爱的人遭受到不幸而感到一种深切的痛楚,这种情感汇成一股同情的激流霎时流遍她的全身。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根本就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如饿虎一般瞪她一眼,说道。这目光让欧也妮想到了他的父亲瞪眼看黄金时的样子。

“可是,老爷,”一旁的女佣人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多么香啊,他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呢。无论谁见了都会同情他的!”

“我跟你说话了吗?娜农!要你多嘴多舌!”欧也妮突然醒悟了,一个动情的女人得永远隐瞒自己的心迹了。她再不吭声了。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漏半点口风给他。这是我的愿望,葛朗台太太。”老头儿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去叫人把挨着大路的草地那边的水沟挖齐。吃午饭的时候,我再跟侄儿谈谈与他有关的事情。至于你,多情的葛朗台小姐,要是你为这落难的公子哥儿哭鼻子抹眼泪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他马上就要出发去印度了。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葛朗台老头儿从帽子边拿起手套,给自己戴上,像平常一样镇静,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捋妥帖之后,他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欧也妮和母亲两个人了,欧也妮再也控制不住,她失声叫道:“啊!妈妈,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葛朗台太太瞧见女儿神情凄然,面色发白,赶忙打开窗户,让她大口吸气。过了一会儿,欧也妮缓了过来,她安慰母亲说:“我好一些了,妈妈。”

看到平时那样冷静和稳重的女儿今天竟然激动到这种地步,葛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同时,凭借着一个慈母对娇儿敏锐的直觉,她也猜透了一切。确实,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一对闻名遐迩的匈牙利孪生姐妹,这对孪生姐妹由于造物主的一时疏忽导致身体连在一起,而欧也妮和她的母亲也是连在一起的。她们一起坐在窗前做女红,一起到教堂望弥撒,连晚上睡觉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们形影不离,如同一人。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低声呻吟。

听到母亲的这声低吟,欧也妮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揣测着她的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然后,她问母亲:“为什么要送堂弟去印度?他遭受这么大的不幸,难道不该让他留下来吗?难道他不是咱们最亲的人吗?”

“是的,孩子,按理说应该让他留下,可是你的父亲有他的想法,咱们应该听从他的主张。”

母女俩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旁边的小靠椅里,过了一会儿,两人又重新拿起活计做了起来。欧也妮十分感激母亲的通情达理,她忍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说道:“妈妈,您多善良啊,您真是我的好妈妈!”听到这话,老气横秋的母亲因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的脸上绽放出了光彩。

欧也妮接着又问了一句:“您认为他好吗?”

葛朗台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好?”欧也妮反问,“为什么?您和娜农都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该喜欢他?来,妈妈,摆好桌子,等他来吃早饭。”欧也妮放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放下,嘴里却说:“你疯了!”但是她愿意证明女儿疯得有理,母女俩一起疯。欧也妮叫唤娜农。

“小姐,你还需要什么?”

“娜农,鲜奶油到中午能搅和出来吧?”

“啊!中午吗?可以的!”老妈子答道。

“噢!那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特·格拉珊先生说,巴黎人都爱喝浓咖啡。给他多放些。”

“没有那么多咖啡啊?”

“到街上买。”

“万一被老爷碰到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得赶紧去,不过,买白蜡烛的时候,费萨尔老板就问我是不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朝拜耶稣的三王。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会立刻传遍全城的。”

“如果你的父亲看出破绽,”葛朗台太太说,“可能会动手打人呢。”

“那就打吧,咱们就跪着挨打。”

葛朗台太太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着天空。娜农戴上头巾上街去了。欧也妮开始布置餐桌,她把雪白的桌布铺上,又跑到顶楼摘了几串葡萄,那葡萄是她先前觉着好玩特意吊在绳子上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在过道里,生怕惊醒了堂弟,却又情不自禁地将头贴近他的卧室门口,偷听一下堂弟均匀的呼吸。

“唉,他睡得那么香甜,怎么知道已大祸临头!”欧也妮在心里叹息。

她从藤蔓上摘选了几片绿得水灵的叶子,像安排筵席的老手那样摆弄着这些叶子,葡萄被装饰得十分诱人,欧也妮得意扬扬地将它们放到餐桌上。她又跑到厨房,把他父亲亲自数过的梨搜刮干净,将它们堆成金字塔形状,再把剩下的绿叶铺垫在下面。她忙来忙去,连蹦带跳。她恨不得将父亲家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可惜所有的东西全被父亲锁上了。娜农回来了,手里拿着两颗新鲜的鸡蛋,看到鸡蛋,欧也妮高兴得真想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新鲜鸡蛋,我向他要,他为了取悦我就给了我两颗。那孩子机灵得很。”

接下来的时间里,欧也妮不断地放下手中的活计,一会儿看看咖啡煮开了没有,一会儿听听堂弟起床了没有,这样折腾了二十多次,耗费了两小时的心血,她总算张罗出一顿既简单又不费钱的午餐。即使这样,欧也妮也严重冒犯了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规矩。午餐照例是站着吃的,每人只能吃一点儿面包、水果或黄油,喝一杯葡萄酒。欧也妮看看壁炉前摆放的餐桌,又在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放着两盘水果,一个蛋盅,一瓶白葡萄酒,还有一些面包和一小碟堆尖的糖块,欧也妮想到假如父亲碰巧这时进门,会怎样对她怒视,不由得四肢颤抖起来,因此她不停地张望座钟,暗暗盘算着在父亲回来之前堂弟能不能吃完这一餐。

“放心吧,孩子,要是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承担。”葛朗台太太说。

欧也妮禁不住流下眼泪。

“啊!好妈妈,”她失声叫道,“女儿没有对您尽孝道呀!”

夏尔睡醒了,他嘴里哼着歌曲,没完没了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儿,绕个不停,终于下楼了。幸好那时才十一点钟。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非常花哨,仿佛是去那位苏格兰旅游未归的贵妇人的爵府里做客似的。他走进客厅时笑容可掬,潇洒的神情同他焕发的青春十分般配。欧也妮的心里悲喜交集。安茹的宫堡美梦虽然已经破灭,但是夏尔依旧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吗,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爷,您呢?”葛朗台太太说。

“我睡得好极了。”

“您饿了吧,堂弟,”欧也妮说,“坐下来吃饭吧。”

“但是中午之前我从不吃东西,我中午才从床上起来。不过,我这趟行程饮食和睡眠都太糟糕了,只能入乡随俗了。另外……”他掏出名表匠布雷盖制造的精巧细致的扁平怀表瞧了瞧,“啊!现在刚刚十一点钟,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太太问。

“是啊,我原本想把东西整理一下。好吧,先吃点饭也不错,随便吃点家养的鸡鸭或者野味竹鸡吧。”

“圣母啊!”娜农听到夏尔的话失声叫了出来。

“竹鸡。”欧也妮心中想着,她愿意把自己的私房钱全拿出来为他买一只竹鸡。

“过这儿来坐吧!”葛朗台太太对他说。

时髦的少爷像倚在长榻上搔首弄姿的俏女郎一样,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欧也妮和她母亲也端来两把椅子,坐到壁炉前离夏尔不远的位置。

“你们一直都在这里住吗?”夏尔问道。他感觉现在的客厅比昨天烛光下的模样更丑陋了。

“是的,”欧也妮看着他答道,“收葡萄的时候例外,我们都去帮助娜农干活儿,就在诺瓦叶修道院里住。”

“你们从未出去走动过吗?”

“偶尔星期天做完晚祷,又碰巧天气晴朗。”葛朗台太太说,“我们就到桥上散步,或者遇到割草的季节,我们就去看割草。”

“这里有戏院吗?”

“去看戏?”葛朗台太太惊呼道,“看戏子演戏?我的侄少爷,难道您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过吗?”

“您哪,我的好少爷,请您先品尝品尝我们这儿带壳的小鸡。”娜农端来鸡蛋说道。

“噢!鲜鸡蛋!”像一切习惯于奢侈的人一样,夏尔早已把竹鸡抛到九霄云外,“这可是新鲜的美味,黄油有吗?啊,宝贝儿?”

“啊!黄油?给您黄油,我的薄饼就做不成了。”老妈子说。

“娜农,去拿黄油!”欧也妮叫了起来。

堂姐细细端详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就好像多情的巴黎女工观赏一出好人申冤的情节剧,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确实,夏尔从小就被有风度的母亲调教,之后又经过时髦女子的潜心磨炼,那娇媚、文雅、细腻的一举一动,几乎跟小情妇不相伯仲。而少女的怜悯和温馨更具有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因此,当夏尔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后,他就无法从感情的影响中脱离出来了,只感到向他滚滚涌来的全都是她们关切的情意,他简直要被这情意的大海淹没了。他看看欧也妮,少女的目光由于充满善意和温柔而显得特别明亮,并且笑靥如花。在凝视中他又发现欧也妮纯情的脸上五官和谐而优雅,举止单纯率真,晶莹而有魅力的眼眸闪烁出青春洋溢的爱意,却不带丝毫肉欲追求的痕迹。

“说实话,堂姐,如果您穿上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绝对正确,每个男人都会为您动心,每个女人都会嫉妒您,人们都会为你冒犯戒条。”

这句恭维话立刻攫住了欧也妮的心,虽然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但她的心却快活得直跳。

“哦!堂弟,您在嘲讽没见过世面的内地姑娘哪?”

“堂姐,假如您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极厌恶挖苦人了,这令人心寒,并且伤害感情……”说着,他招人喜欢地咽下一块涂上黄油的面包。“不,我大概没有取笑别人的那种聪明,所以吃了不少亏。在巴黎,要让谁羞于见人,就说这人心地善良。这话的含义就是:可怜这小子笨得像头犀牛!可是因为我有钱,谁都知道我无论用什么手枪都能在三十步开外一枪中的,并且是在野外,所以没有人敢取笑我。”

“侄儿,您说这话,证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好看,”欧也妮说,“求您让我看看,不妨事吧?”

夏尔伸手摘下戒指,欧也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粉红色的指甲,脸都羞得红了。

“妈妈,您看,做工多精致。”

“啊!含金量很高吧。”娜农端着咖啡进来,说道。

“这是什么?”夏尔指着一只椭圆形的褐色陶壶笑着问道。那壶釉彩涂在外面,珐琅涂在里面,四周有一圈灰,咖啡沉在壶底,水面上翻着泡沫。

“这是烧得滚开的咖啡。”娜农说。

“啊!亲爱的伯母,我既然来这儿住几天,总得做些好事留个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他试图阐明夏塔尔咖啡壶的用法。

“啊!手续那么多,”娜农说,“那得耗费一辈子的工夫。我才不费这个劲儿呢。啊!是不是?我要是这样煮咖啡,谁替我去给母牛弄草料啊?”

“我替你。”欧也妮说。

“孩子!”葛朗台太太看着女儿。

这一声“孩子”,让三位妇女想起了可怜的年轻人面临的灾难,她们都沉默了,只不胜怜惜地望着夏尔。

夏尔感到震惊。“堂姐,怎么啦?”

“嘘!”葛朗台太太见欧也妮正要开口,赶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儿,你父亲说过他要亲口告诉先生……”

“叫我夏尔。”年轻的葛朗台说。

“啊!您叫夏尔?好听的名字。”欧也妮叫道。

预测到的祸事几乎总会降临。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都害怕老箍桶匠会不期而至,偏偏在这时她们听到了门锤声:敲得如此响,她们都知道是谁。

“爸爸回来了。”欧也妮说。

她把糖碟子端走,只在桌布上留了几块糖。娜农把那盘鸡蛋撤掉,葛朗台太太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跃而起。夏尔看到她们如此慌张,感到莫明其妙。

“哎!你们怎么啦?”他问。

“我父亲回来了。”欧也妮说。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先生走进客厅,锐利的目光扫过桌面,扫过夏尔,都看清了。

“啊!啊!你们在给夏尔接风呢,好,很好,好极了!”他说,一点儿不打磕巴,“猫一上房,老鼠就跳舞。”

“接风?”夏尔心中糊涂,想象不出这一家人的规矩和风尚。

“给我一杯酒,娜农。”老头儿说。

欧也妮端来一杯酒。葛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上一点儿黄油,把黄油仔仔细细地涂抹开,然后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在给咖啡加糖,葛朗台看到那么多糖块,向脸色已经发白的妻子瞪了一眼,他朝前走了几步,俯身凑到可怜的老太太的耳边,问道:“你从哪儿拿的糖?”

“家里没有糖了,娜农到费萨尔的铺子去买来的。”

简直不能想象这一幕哑剧给三位妇女造成多么惊恐的紧张气氛。娜农从厨房里赶来,看看客厅里事情怎么样了。夏尔喝了口咖啡,觉得非常苦,伸手要去拿葛朗台早已收起来的糖。

“你要什么,夏尔?”葛朗台老头问。

“糖。”

“加些牛奶,”老头儿说,“可以使苦味减轻些。”

葛朗台收起来的糖碟被欧也妮重新拿出来放到桌上,然后她镇定自若地望着父亲。真的,巴黎女人为了帮情人逃跑,用纤纤玉手抓住丝绸结成的绳梯时的那种勇气,也比不过此时欧也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的胆量。巴黎女子事后会自豪地给情人看玉臂上的伤痕,那上面的每一条受损的血管都会受到眼泪和亲吻的洗礼,用快乐来治愈,这是情人对她的报答。但是夏尔一辈子也不会知悉堂姐的秘密:在老箍桶匠雷电般的目光的逼视下痛苦得五脏俱焚的感受。

“你不吃吗,太太?”

可怜的老女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切了一块面包,拿了一只梨。欧也妮大胆地邀请父亲吃葡萄:“爸爸,尝尝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点儿好吗?我特意摘给您的,瞧这几串多漂亮!”

“哦!假如不阻止的话,她们会为你把索缪城劫掠一空的!侄儿。等你吃完饭,咱们去花园里散散步。我有话要说,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儿。”

欧也妮和她母亲瞧了夏尔一眼,那神情夏尔不可能弄错。

“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家母死后……(说到家母他声音软下来)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夏尔,谁都不知道上帝要让咱们经受什么磨难啊!”伯母说。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又胡说八道了。一看到你这双白净好看的手,侄儿,我心里就难过。”他给侄儿看他那双像羊肩一样宽大而肥硕的手,那是老天爷在他小臂的尽头安上的,他又说,“看,这样的手才能捞金攒银!你从小学会把脚放进羊皮里去,而那本来应该是做钱包的,但我们呢,把票据放进羊皮公事包里。这可不妙得很,不妙得很哪!”

“伯父,您想说什么,我向上帝发誓,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跟我来。”葛朗台说。

守财奴咔嚓一声折好刀子,喝干杯底的剩酒,开门往外走。

“勇敢些,堂弟!”

欧也妮的口气很让夏尔心寒。他走在吓人的伯父身后,心头极端忐忑不安。欧也妮和母亲以及娜农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走进厨房,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演戏的两位主角。葛朗台先是一声不响地跟侄儿走在一起,老头要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人,原本并不感到为难,可是想到夏尔已落到一文不名的地步,他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他字斟句酌,力图把残酷的实情说得缓和些。“你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等于没说,父亲总是先于孩子死亡。但是,“你已经失去所有的财产了!”这句话集聚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老头儿在花园中间那条小路上来回走了三圈,细沙被踩得嘎嘎作响。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我们的心灵总是紧紧地贴在欢乐和灾难降临的地方,因此夏尔特别地关注,审视小花园里的黄杨树,凋落的枯叶,剥蚀的墙垣,形状怪异的果树,因为激动的情绪所激发的记忆功能,这些如画的细节随同这至高无上的时刻混合在一起,将永远镌刻在夏尔的脑海中。

“天真热,多么晴朗!”葛朗台大大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啊,伯父,但为什么……”

“我的孩子,是这样,”葛朗台接口道,“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父亲很不妙……”

“那我干吗还在这儿?”夏尔说,“娜农!”他高声叫道,“让驿站备马。我肯定能找到车的。”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扭头瞧瞧伯父,伯父却纹丝不动。

“车马都用不上了,”葛朗台看着夏尔答道,夏尔眼神呆滞,一声不响。“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经去世了。这也罢了,更惨痛的是他用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

“是的,可这还不算。报纸上更点名道姓地评议这件事。自己看吧,给你!”

葛朗台把从克吕旭那里借来的报纸,递到夏尔眼前,把那篇要命的文章指给他看。这个还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处于不加掩饰地外露感情的年龄,他忍不住泪如泉涌。

“哭吧,哭吧,”葛朗台想道,“方才他直眉瞪眼的,真让我害怕。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接着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他不确定夏尔是不是在听,“你迟早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但是……”

“不会!永远不会!父亲呀!我的父亲!”

“他败光了全部家产,你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呢?我的父亲在哪里?”

院墙内,哭声和抽噎声响成一片,不但凄惨,而且嗡嗡地回荡不绝。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哭和笑同样是会传染的。夏尔没有再听伯父继续说下去,他跑到院子里,爬上楼梯,冲进他的卧室,扑倒在床,把头埋进被窝,以便避开众人痛快地大哭一场。

“让这第一阵暴雨过去了再说。”葛朗台说着,回到客厅。欧也妮和她母亲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拭过眼泪的、还止不住颤抖的手再次做起活计来。“可惜他年纪轻轻却没有出息,只惦念死人不惦念钱!”

听到父亲竟然用这样的话来评论最神圣的痛苦,欧也妮不禁打了个寒战,自此她开始评审父亲的言行了。夏尔的抽噎声虽然渐渐低沉,但余音依旧在屋内回荡,他的深痛的悲号像来自地下,直到傍晚才完全停歇。

“可怜的夏尔!”葛朗台太太说。

这一声感叹却惹出大祸!老箍桶匠瞪着妻子、欧也妮和糖碟,他想起了那顿为倒霉的至亲准备的不寻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厅中央站住。

“啊!对了,”他照例不动声色地说道,“希望您不要再不加节制地花钱,葛朗台太太。我的钱不是让您去买糖喂这小混蛋的。”

“不能怪妈妈,是我……”欧也妮说。

“你翅膀算是硬了,是不是?”葛朗台打断女儿的话,说,“竟然想跟我作对?女儿,你做梦……”

“父亲,您亲弟弟的儿子到您家里总不能连……”

“得,得,得,得!”守财奴连用了四个半音阶,“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我的亲侄儿呀。咱们跟夏尔毫不相干,他一个铜板也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痛快地哭够之后,他就得滚蛋!我才不想让他把我的家弄得天翻地覆呢。”

“什么叫破产,父亲?”欧也妮问。

“破产嘛,”老箍桶匠接言道,“就是犯下丢脸的错事中最颜面扫地的错事。”

“那肯定是大罪呀,”葛朗台太太说,“咱们的弟弟会被打入地狱吧?”

“得了,把你这套老虔婆的胡说收起来吧!”他耸耸肩膀,对妻子说道,“破产嘛,欧也妮,就是偷盗,很不幸,是一种受到法律庇护的偷窃。由于纪尧姆·葛朗台守信用和清白的名声,一些人把一批货交给他,他却全部独吞了,只留给人家一双流泪的眼睛。破产的人比劫道的强盗还祸害深呢。强盗要抢你的东西,你还能防卫,他有掉脑袋的风险,但是破产的人……总之,夏尔算是丢尽了脸面。”

这些话轰鸣在可怜的姑娘耳边,字字千钧地压在她的心头。她天真纯洁,仿似密林深处的一朵娇嫩的鲜花,她既不谙熟处世之道,也不清楚社会上似是而非的推理和绕来绕去的诡辩,因此她接受了父亲对破产故意作出的残忍的解释,实际上葛朗台没有告诉欧也妮被迫破产和有计划破产是有分别的。

三、亏空带来的灾难

“那么,父亲,您来不及制止这桩祸事,是吗?”

“我的弟弟并没有和我商量,更何况他亏空四百万。”

“父亲,四百万是什么意思?”欧也妮问,那股天真劲儿,就像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

“四百万?”葛朗台说,“就是四百万枚面值二十苏的钱。五法郎等于五枚二十苏面值的钱。”

“天哪,天哪!”欧也妮叫了起来,“我的叔叔怎么会有四百万呢?其他的法国人有那么多钱吗?”老箍桶匠微笑着摸摸下巴,那颗肉瘤仿佛在膨胀。

“那么,堂弟怎么办呢?”

“他会去印度,按照他父亲的遗愿,他得去那儿努力赚钱。”

“他有钱到印度吗?”

“我给他路费……到……是的,到南特的路费。”

“啊!父亲,您真好,您!”欧也妮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那种亲热劲儿让葛朗台的脸都差点儿红了,他有些良心不安。

“积攒一百万得很长时间吧?”欧也妮问。

“天!你明白什么叫一枚拿破仑吗?一百万就相当于五万枚拿破仑。”箍桶匠说。

“妈妈,咱们为堂弟做几场‘九天祈祷’吧。”

“我也这么想!”母亲答道。

“又来了,又要花钱,”老箍桶匠叫出来,“啊!你俩认为家里有几千几百呀?”

这时,一声格外凄厉的哀号从顶楼上隐隐传来,欧也妮和她母亲吓得全身冰凉。

“娜农,上楼瞧瞧他是否要自杀。”葛朗台说罢,转身看到两个女人被他的话吓得脸色煞白,便道:“啊!瞧你们!别乱来,你们俩。我走了,我得去应付荷兰客人,他们今天离开。之后我要去见克吕旭,跟他说说今天的这些事儿。”说完,老箍桶匠走了。

看到葛朗台推门出去,母女两人舒了一口气。在这之前,欧也妮从未感到在父亲面前这样拘束,但是,这几个小时以来,她的感情和思想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一桶酒能卖多少钱,妈妈?”

“你父亲能卖到一百至一百五十法郎,听说有时卖到二百。”

“他一旦有一千四百桶酒……”

“孩子,说实话我不知道能卖多少钱,你父亲从不跟我谈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

“也许吧。可是克吕旭先生说他两年前买下了弗洛瓦丰,他手头也不宽裕。”

欧也妮算来算去也弄不清父亲究竟有多少财产,她只能到此为止。

“那个小宝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娜农走下楼来,说道,“他像条小牛趴在床上,像哭丧的圣女一样悲泣,希望老天保佑!那可怜的文弱青年多伤心呀!”

“妈妈,咱们赶快去劝劝他吧。假如有人敲门,咱们马上下楼。”

葛朗台太太禁不住女儿悦耳的声音的诱惑。欧也妮那么高尚,她成熟了。母女俩提心吊胆地上楼,走到夏尔的卧室。门开着,年轻的小伙子对来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管埋头痛哭,发出不成调的哀号。

“他对他父亲的感情很深!”欧也妮小声说道。

她在不知不觉中对夏尔萌动了深情和希望,这种情愫明显地流露在她的话音里,所以葛朗台太太瞧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慈爱,她低声对女儿说道:“小心,你爱上他了。”

“爱上他!”欧也妮接言道,“倘若您听到父亲上午说的话,您就不会这样说了。”

夏尔翻了一个身,看见伯母和堂姐。

“我失去了父亲,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早把心中的不幸告诉我,我们俩绝对可以齐心协力设法挽回。天哪,我的好爸爸!我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到他,我现在想来,临走的那天,我没有跟他亲亲热热地吻别……”

夏尔的哭诉被一阵哽咽切断了,他说不下去了。

“咱们要认真地为他祈祷,”葛朗台太太说,“上帝的旨意,您不得不服从。”

“堂弟,”欧也妮劝道,“打起精神来!您的损失已经不能挽回了,现在就趁早想想怎样保全面子……”

欧也妮自有一种本能,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对任何事都面面俱到,即使安慰别人也考虑得很全面的女人,她要让堂弟多考虑自己的将来,借此减轻眼前的痛苦。

“我的面子?……”青年人猛地一甩头发,双臂合抱,坐起来喊道,“啊!不错。伯父说,我的父亲破产了。”他双手蒙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堂姐,您别管我,您走开!天哪,天哪!宽恕我的父亲吧,他定是悲痛至极才轻生的!”

毫无心机的夏尔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打得十分痛苦,他那真实幼稚的表现令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既感动又害怕,对于夏尔让她们走开的请求,心地淳朴的母女俩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要别人过问的痛苦。她们下楼,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重操活计,足足一个小时没有说话。刚才欧也妮凭借少女特有的能把什么都看清的目力,瞥了一眼堂弟的生活用品,她看到了那套用于梳洗的精致的小玩意儿,镶金的剪子和剃刀。大概是由于对比的效果吧,在悲恸的气氛中看到这样奢华的气派,使得夏尔在欧也妮看来更值得关心了。从来没有如此严重的事件,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触动过母女俩的想象力;她们长期沉浸在平静和孤独之中。

“妈妈,咱们给叔叔戴孝吧。”欧也妮说。

“这得让你父亲做主。”葛朗台太太回答说。

她们俩又不做声了。欧也妮一针一线地做着女红,细心的旁观者也许可以从她有规律的动作中发现她在冥想中产生的丰富的念头。这可爱的姑娘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与堂弟分担丧亲之痛。四点钟光景,门锤忽然敲响,如同敲在葛朗台太太的心上。

“你父亲怎么啦?”她问女儿。

葡萄园主满面春风地进屋。他摘掉手套,使劲地搓手,恨不得把皮搓掉,幸好他的表皮像上过硝的俄罗斯皮件,就差上光和加香料了。他走来走去地看钟,最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老婆,”他不打磕巴,流利地说道,“他们全被我蒙了。咱们的酒出手了!今天上午来自荷兰和比利时的客人要走,我就在他们客栈前面的广场上来回溜达,假装无聊至极。你认识的那家伙过来找我了。出产好葡萄的园主们都压着货想卖好价钱,我没劝他们脱手。我早看出那个比利时人慌了。结果两百法郎一桶成交,他买下了咱们的货,付一半现钱。现钱是金币。字据都写好了,这是属于你的六路易。三个月以后,酒价定降。”

他很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但这话里带刺,入木三分。这时人们已经得知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他们被吓得聚集在索缪中心广场上沸沸扬扬地议论,要是他们听到葛朗台说的这些话,定会气得发抖。慌张的后果可能导致酒价下跌百分之五十。

“爸爸,您今年有一千桶酒吧?”欧也妮问。

“是的,乖孩子。”这是老箍桶匠快乐到极点的称呼。

“那就能卖到二十万法郎了。”

“是的,葛朗台小姐。”

“那就好,父亲,您帮夏尔很容易。”

当年古巴比伦的伯沙撒王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用从耶路撒冷掠夺来的圣器饮宴。这时墙上出现“算,量,分”这条谶语。先知解释道:“谶语的意思是你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你太轻浮,你的王国将被瓜分。”是夜,巴比伦陷落,王国被波斯人和米堤亚人瓜分。看到“算,量,分”这条谶语时,他的那种惊愕与愤怒都不能跟葛朗台这时的阴郁的怒火相较。他早就不去想那个宝贝侄儿了,却发现那没有出息的东西竟然盘踞在女儿的心中,蹲在女儿的算计里。

“啊!好啊,自从那个花小子迈进家门,一切都颠倒了。你们铺张浪费,买糖果,摆宴席,花天酒地,我绝不答应。我这把年纪知道如何做人!更用不着我的女儿或是别人来教训我!对夏尔,我很清楚该如何对待他,你们谁都不要插手。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身对她说,“要是再跟我提他,我就让你跟娜农一起住到诺瓦叶修道院去,你看我能否做得出来。你要是再哼一声,明天就把你送走。那小子在哪儿?下楼没有?”

“没有,朋友。”葛朗台太太答道。

“没有?那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

葛朗台朝女儿瞪了一眼,想不出说她的话,他毕竟是父亲。在客厅里绕了几圈之后,他赶紧上楼,到密室去考虑买公债的事。他从一千三四百公顷的森林齐根砍下的林木,给他带来六十万法郎的进益,再加上白杨树的卖价,上一年度和这一年度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那笔二十万法郎的买卖,总共有九十来万法郎。公债一股七十法郎,短期内就能赚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这笔钱使他跃跃欲试。他就在登载他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上推算一笔笔数目,他对侄儿的呻吟充耳不闻。娜农上来敲密室外的墙壁,请主人下楼吃晚饭。葛朗台跨下最后一级楼梯时,心里仍在盘算:“既然能赚到八厘的红利,这笔买卖就必做不可。两年之内,我能够从巴黎捞回一百五十万法郎的金洋。”

“哎,侄儿呢?”

“他说不想吃,”娜农回答道,“真是不爱惜身体。”

“省一顿也好。”主人说。

“可不是吗?”她接话。

“得了!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饿了,连狼都得从树丛钻出来。”

晚饭出奇的静。

桌布撤走之后,葛朗台太太说道:“好朋友,咱们该戴孝吧?”

“真是的,葛朗台太太,您光知道出新点子花钱。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服。”

“可是,为兄弟戴孝是省不了的,况且,教堂也规定咱们……”

“拿您的六路易去买孝服吧,给我一块黑纱就行了。”

欧也妮沉默不语地抬眼望望天。一直受到压抑却潜伏在她内心的慷慨的思想,忽然苏醒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在无时无刻不受到伤害。这晚表面上与以前无数个单调的晚上一样,可实际上这是最可怕的一晚。欧也妮只顾埋头做活儿,没有去动昨晚被夏尔视为一钱不值的那个针线包。葛朗台太太编织袖套。葛朗台一连四个小时转动着大拇指,在心中反复盘算,盘算的结果定会让索缪人在明天都大为震惊。那天没有谁来做客,全城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葛朗台的厉害、他兄弟的破产和他侄儿的到来。由于需要对共同利益讨论一番,索缪城里中上阶层的葡萄园主全部聚集在特·格拉珊先生的府上,任意辱骂前任市长,那恶毒的程度无以复加。

娜农在纺麻线,纺车的咿呀声成了客厅灰色楼板下绝无仅有的声响。

“咱们就连舌头都不用了。”她说,又白又大的牙齿像剥了皮的杏仁那样露出来。

“一切都该节省。”葛朗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答说。他好像看到自己置身于三年以后的八百万财产之中,行驶在滔滔的金河里。“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和侄儿道声晚安,再瞧瞧他是否想吃东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楼的楼道里,想听听老头儿跟夏尔的对话。欧也妮比她母亲胆更大,又走上了几级楼梯。

“嗨,侄儿,心里难受就哭吧,这是人之常情。父亲终归是父亲。可是咱们应该节哀顺变。你在这儿哭,我却已经在为你盘算了。你看,我这当伯父的对你多好。打起精神来!你想喝一杯吗?在索缪葡萄酒不值钱,这里的人请人喝酒如同印度人请人喝茶一样。但是,”葛朗台继续说,“你这里没有点灯。不好,不好!做事要看清楚才行。”葛朗台走向壁炉。“嗨,”他叫起来,“这儿有支白蜡烛,这是从哪儿来的?为了给这男孩煮鸡蛋,那几个臭娘儿们都要把我的楼板拆了!”

听到这话,母女俩赶忙躲进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动作迅速得像受惊的老鼠逃回鼠洞一样。

“您有聚宝盆吧,葛朗台太太?”守财奴走进妻子的房间问道。

“有话等会儿再说,朋友,我在做祈祷呢。”可怜的妻子声音都变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葛朗台嚷嚷道。

凡是守财奴都不信来世,对他们来说,现世就是一切。这种思想给现今这个时代投下了一束可怕的光芒,金钱统帅法律、控制政治和左右风尚的现象在眼下超越了任何时代。一千八百年来社会大厦赖以支撑的信仰基础被一切机构、书籍、人和学说合伙破坏。现在,死亡是一种无人惧怕的过渡,人们早已习惯在安魂弥撒之后等待自己的未来。以正当或非正当手段,在现世就登上奢侈享乐的天堂,为了占有转瞬即逝的财富,不惜铁石心肠,磨砺血肉之躯;如同殉道者为了永恒的幸福不惜受难终生,现今这已成为普遍的追求!这样的思想已泛滥,甚至列入法律;法律并不质问立法者:“你如何想?”而是问:“你给多少钱?”一旦这类学说由资产阶级传播到平民百姓当中,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做完祈祷了吗,葛朗台太太?”老箍桶匠问。

“我在为你祈祷,朋友。”

“很好!晚安。咱们明早再谈。”

可怜的女人像学不好功课的小学生——睡醒害怕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提心吊胆地裹紧被窝,蒙住耳朵准备入睡时,欧也妮光着脚板穿着睡衣溜到她的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

“啊!好妈妈,明天我告诉爸爸都是我干的。”女儿说。

“不,他会送你去诺瓦叶去的。让我对付,他总不能吃了我。”

“妈妈,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他还在哭哪。”

“孩子,上床睡吧,地砖上潮湿,你的脚会着凉的。”

关系重大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它将整整一生压在这位富有而又贫穷的女继承人的心头,再难减轻。从此她的睡眠不再完整,不再香甜。人生某些事情虽然本身千真万确,但诉诸文字却常常显得失真,可是,人们经常不作一番心理学的探究就心血来潮地作决断,并对神秘的内心推理不作任何说明。也许要在欧也妮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她发自肺腑的激情,因为这种激情,说得刻薄些,已经成为一种病态,影响了她的整个存在。许多人宁愿否认结局,也不肯估量一下在精神方面把两件事暗中连接的千丝万缕、环环相扣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因此,说到这里,擅长品察人性的诸君会看到,欧也妮的前半生等于一张包票,她不假思索的天真和突如其来洋溢的真情,确实真实可信。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女性的怜悯之情,在她的心中也就越发蓬勃生长。因此,被白天发生的事搅得心乱如麻的欧也妮,夜间多次惊醒,聆听堂弟有无声息,仿佛又听到了从昨天起就一直回荡在她心里的一声声哀叹。她一会儿设想他悲伤得断了气,一会儿梦见他饿得奄奄一息。天将亮的时候,她确实听到了一声吓人的叫喊。她赶忙穿好衣服,借着微明的晨光,蹑手蹑脚地赶到堂弟那边去。房门开着,蜡烛已经烧尽。被疲劳制服的夏尔已经睡着了,他和衣靠在椅子上,脑袋倒向床边,像空着肚子上床的人那样在做梦。欧也妮完全可以痛哭一场,完全可以细细观赏这张由于悲痛而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峻的秀美的脸蛋和那双哭乏了的眼睛,睡梦中的他好像仍在流泪。夏尔感应到欧也妮的到来,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跟前亲切地站着。

“对不起,堂姐。”他说,很明显他不知道现在的时刻,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堂弟,这里有几颗心听到了您的声音,我们还以为您需要什么呢。您该到床上躺着,这么窝着多不舒服啊。”

“倒也是。”

“那就再见吧。”

她逃了出来,为自己敢上楼的做法既害羞又高兴。只有心无邪念才敢做出这种冒失的事。涉世深了,美德也会像恶念一样斤斤计较。欧也妮在堂弟面前没有颤抖,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腿就支撑不住了。无知的生活忽然告终,她思前想后,狠狠地埋怨自己一番。“他会如何想我呢?他会认为我爱上了他。”这恰好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诚的爱情自有其预感,知道爱能滋生爱。独处深闺的少女竟然偷偷溜进青年男子的卧室,这事多么非同寻常!在爱情上,对于某些心灵来说有些思想行为就等于神圣的婚约!一小时后,她走进母亲的房间,如平时一般伺候母亲起床穿衣。然后,母女俩坐到客厅的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内心满是焦虑,就像有的人因为害怕责骂或是惩罚,而吓得心或凉或热,或缩紧或扩张,这由各人的气质决定。其实这种情绪很自然,连家畜都会有,它们挨主人打时有一点儿疼都会哇哇乱叫,而自己粗心受了伤却能一声不响。老头儿下楼了,可是他心不在焉地和太太说话,吻了吻欧也妮,就坐到桌前,看来已忘了昨晚的恐吓。

“侄儿怎样啦?他倒是不烦人。”

“他还在睡,老爷。”娜农答道。

“那好,不用点蜡烛了。”葛朗台话中带刺。

这种异于平常的宽大,这种挖苦人的兴致,使葛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神情专注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说到这里,需要向读者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这一我们多次用来指代葛朗台的称谓,既能用于最残忍的人,也能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们到一定年纪,都能通用。这一称谓并不代表个人的仁慈。书归正传,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我到市中心广场走走,跟克吕旭叔侄碰碰头。”

“你父亲一定有事儿,欧也妮。”

的确,葛朗台睡眠很少,夜里一半时间都在作初步盘算,盘算的结果总能让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惊人的准确,总能确保事事成功,使索缪人叹服。人类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欲望,又善于把握时机。守财奴的生活就在于不断地让这种能量为自己服务,他凭借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可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而喻,在某方面利益就代表自尊心,所以自尊心和获利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是出于自私。因此,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大多能激发人们强烈的好奇心。这类人物同每个人都一脉相通,因为他们关系到人类的全部感情,是所有感情的缩影。人,都有欲望,任何社会欲望的解决都要靠金钱。按他妻子的说法葛朗台确实是有事儿,像一切守财奴一样,一团无法平息的需要总在他心中纠结着,他必须跟别人钩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压倒别人,就是施展自己的威力,自己就永远有权蔑视那些因为过于懦弱而任人宰割的弱者。啊!谁能真正理解老老实实地躺在上帝脚下的羔羊?它是尘世间所有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的前景,那就是获得美化的受苦和懦弱。守财奴把这样的羔羊养肥后圈起来,杀掉后煮熟吃了。守财奴蔑视它,钱财和轻蔑就是守财奴的养料。头天夜里,老头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正是由此而来。他想出一套捉弄巴黎人的诡计,他要拧碾他们,揉搓他们,让他们奔波出汗、产生希望、面色发白。他,在灰色客厅的深处,登上索缪城他家那架虫蚀斑斑的楼梯时,他要拿巴黎人开心。侄儿的事盘桓在他的脑海中,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誉,而又不必花费侄儿和他的钱。他将把现金存入为期三年的账号,以后他只要管理好田庄就行了。可是,他需要一种机会来展示他钩心斗角的心眼儿,从兄弟的破产中他恰好找到了这种机会。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无其他可供压榨的东西,那他只能去揉碎巴黎人了,以此为夏尔弄到些好处,自己又可便宜地充当重义气的兄长。在他的计划中家庭的声誉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如同出自一个赌徒的心情,非要看到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赢,而且要赌出精彩不可。克吕旭叔侄是他必备的帮手,但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亲自找上门来。他决定让刚刚筹划好的这幕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在演出后的第二天分文不花地博得全城喝彩。

老头儿出门后,欧也妮暗自庆幸可以公然关心亲爱的堂弟了,就放心大胆地向他倾注内心无尽的怜悯。怜悯是女性崇高的优点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受到的唯一的优点,是女人肯让男人激发出来而不怨怪的唯一情感。欧也妮足足有三四次去听堂弟的呼吸,想知道他是否还在睡觉,有没有醒来。后来,他起床了,于是与午餐有关的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等东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爬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堂弟的动静。他在穿衣服吗?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您想下楼吃饭呢,还是端到您房里吃?”

“听您的。”

“您好吗?”

“说来惭愧,亲爱的堂姐,我饿了。”

欧也妮觉得,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简直是小说的一整段插曲。

“那好,我们把饭端到您房里来,省得让我的父亲生气。”说罢,她仿佛小鸟一样轻巧地下楼进厨房。“娜农,去给他收拾房间。”

这架被走上走下无数回的破楼梯,一有响动就回声不绝,现今它在欧也妮的眼中也好像失去了破旧的性质。她觉得这楼梯明亮亮的,会说话,并且和她一样年轻,和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她的爱情多么需要这楼梯的相助呀。还有她的母亲,她的慈爱而宽容的母亲也甘愿经受她的爱情狂想的调派。夏尔的房间收拾好以后,母女俩都上去陪伴这个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命令她们要安抚受难的人吗?母女俩从宗教中找出一大堆模棱两可的条例来为自己的违规行为辩解。夏尔·葛朗台发现自己成了最体贴温柔的关怀的对象,他那因悲痛而破碎的心,强烈地感受到温暖情谊和真切怜悯的甘甜,那是心灵一直处于压抑之中的母女,在她们天性所属的范围内,也就是受苦受难的区域里,一旦获得片刻的自由,就会流露出来的一种感情。有至亲关系做挡箭牌,欧也妮无所顾忌地整理堂弟随身携带的内衣和梳洗用具,并且能够随心所欲地把玩每一件富丽堂皇的小玩意儿,把拣到手的镶金嵌银的装饰品,以查看做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看到伯母和堂姐对自己如此厚道关心,夏尔不禁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的世态炎凉非常熟悉,照他目前的处境,按例只能受到冷遇,于是在他眼中欧也妮便具有了一种特殊的美的全部光彩,昨天他还瞧不起乡土气息,现在他赞赏淳朴风尚了。因此,欧也妮从娜农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碗,里面盛满添加鲜奶油的咖啡,她诚挚地端给堂弟,并笑容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立刻被眼泪润湿了,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啊,您又怎么啦?”她问。

“哦!这是我感激的泪。”他答道。

欧也妮忽然转身跑到壁炉前去拿烛台。

“娜农,给你,拿走。”她说。

当她再看夏尔的时候,虽然她脸上红潮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护,不把内心充溢的极度快乐表露出来。他们的眼睛却表达了同样的感情,正如他们的心灵融汇在同样的思想之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这番柔情对于遭遇大难的夏尔而言,确实出乎意料,因此感到更加甜蜜。一声门锤,把母女俩召回原位,亏得她们下楼迅速,等葛朗台走进客厅时,她们手里已经拿起活计;假如他在楼梯下的门厅里看到她们,一定会起疑心的。老头儿草草吃完简单的午餐。庄园看守没有领到预先说好的津贴,从弗洛瓦丰赶来了。他带来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鸡,都是在庄园里打的,还有几条鳗鱼和两条梭鱼,那是磨坊租户托他捎来抵租的。

“哎!哎!这可怜的高诺瓦叶,锦上添花来了。这些东西好吃吗?”

“亲爱的好老爷,很好吃呢,两天前打到的。”

“来呀,娜农,抬抬你的脚板,”老头儿说,“拿走这些东西,晚饭时吃,我要请两位克吕旭吃晚饭。”

娜农傻了,瞪眼望望大家。

“啊!那好,”她说,“但是我去哪里弄猪油和大料呀?”

“太太,给娜农六法郎,等会儿提醒我去地窖拿几瓶好酒。”葛朗台说。

“嗯!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庄园看守早已准备好一篇索要津贴的讲稿,“葛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个聪明的好人,咱们明天再说好吗?今天我很忙。”他又转身对葛朗台太太说:“给他五法郎,太太。”

说完,他赶快走开了。可怜的妻子花费十一法郎买到眼前的清静,欢喜得谢天谢地。她知道,葛朗台把他给的钱从她手中一枚接一枚地要回去以后,她就能过上半个月的太平日子。

“给,高诺瓦叶,我们以后再酬谢你吧。”她给了十法郎。

高诺瓦叶无话可说,走了。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剩下的您留着吧。行了,我能应付。”娜农戴上黑头巾,挎着篮子说道。

“娜农,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堂弟要下楼吃饭的。”欧也妮说。

“没错,肯定有不寻常的事,从我们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葛朗台太太说。

四点钟光景,母女两人摆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长从地窖拿出几瓶内地人珍藏的好酒,这时夏尔走进客厅。年轻人脸色苍白,他的举止、神态、眼神和说话的腔调透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哀伤。他没有故作痛苦,他确确实实难受,悲痛蒙在他脸上的面纱让他具有一种十分讨女性喜欢的表情。因此欧也妮更加疼爱他了。或许,灾难让他离她更近了。堂弟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陷进可怕的穷困深渊的穷亲戚。贫穷出平等。女人在这一点上与天使相似,以救苦济贫为己任。夏尔和欧也妮只用眼睛交谈,互相理解,落难的公子,可怜的孤儿,沉静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默不做声,而堂姐温柔而亲切的目光时常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抛开忧伤,与她一起奔向她愿意和他共同遨游的希望和未来。这时,葛朗台宴请克吕旭叔侄的消息,轰动了索缪城,他昨天出售当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体葡萄园主的滔天罪行,也没有激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反应。倘若老奸巨猾的葡萄园主为了惊世骇俗,像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尔契别亚德当年那样,剁下狗尾巴宴客,也许他会成为名留青史的伟人,但他从未把城里人放在眼里,他不断地把索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比一般人要精明得多。特·格拉珊夫妇很快就得知夏尔的父亲暴卒并且大概已经破产的消息,便决定当晚就到老主顾家来吊唁,以示友谊,同时打探葛朗台此时决定宴请克吕旭叔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五点整,克·特·蓬丰庭长与他的叔叔克吕旭公证人到,两人全部穿戴节日盛装。宾主入席,开始闷头大吃。葛朗台绷着脸,夏尔不做声,欧也妮像哑巴,葛朗台太太较往常更少说话,使得这顿晚餐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家饭。离席时,夏尔对伯父伯母说:“请允许我先告退。我要写一封伤心的长信。”

“请便罢,侄儿。”

夏尔一走,老头儿认为他忙于写信,不一定听得见别人的谈论,便狡黠地看看妻子,说道:

“葛朗台太太,你们也许听不懂我们要谈的事,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尽早钻被窝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欧也妮,母女俩出去了。这天晚上的表演在此时才正式开场。葛朗台在与人们的交接中早就学得诡计多端,以至于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给他起了个“老狗”的诨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精于算计。要是索缪市长有更大的野心,外加遇到好机会,爬进社会的上流圈子,奉命出席讨论各国事务的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国际上去,他毫无疑问会为法国立功的。但是,同样可能的是,老头儿离开了索缪,只能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或许才智就和某些动物一样,离开生长的土壤便再难繁殖。

“庭……庭……庭长……先生……您……您说……说到破……破破破产……”

他装了很多年以致大伙儿都习以为常的结巴,以及每逢雨天便总埋怨不止的耳聋,在今天这种场合,让克吕旭叔侄感到非常累人。他们俩一边听葡萄园主磕磕巴巴往下说,一边不知不觉地也扭动着嘴脸,仿佛在替他费劲儿,要把他故意说得含糊的话补全。说到这里,或许有必要追述一下葛朗台口吃和耳聋的历史。在安茹地区听当地话和说当地话,没有人比狡猾的葡萄园主更心领神会,更口齿伶俐。虽然葛朗台十分精明,从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谈生意的时候,在耳朵边把手弯成喇叭形,假装听觉不好,又结结巴巴地像是要寻找适当的措辞,表示口才太差。葛朗台动了恻隐之心,认为自己有责任替那个狡猾的犹太人找出他找不到的字眼儿和想法,代犹太人补全表达欠佳的理由,结果他的话成了该死的犹太人要说的话,最后他成了那个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锋所做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商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吃了亏的交易,可经济上吃了亏,精神上却获得受益匪浅的教训。因此葛朗台后来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手,结结巴巴地使商业对手着急,忙于替他表达思想,从而忘记自己的观点。而今天晚上要谈的话题确实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首先,他不想对自己的主张承担责任,其次,他又想说话主动,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四、突如其来的破产

“特·蓬……蓬……蓬丰先生……”葛朗台三年来第二次称克吕旭的侄子为蓬丰先生。庭长听了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刁钻的老头儿选为女婿了。“您……您……您刚才说过,破……破产……可……可以……出于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制止。这种事情每天都有,您想听听?”特·蓬丰先生抓住了,说得确切些,自认为猜到了葛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准备给他详细解释一番。

“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非常谦虚地回答,那模样就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装作全神贯注听老师讲解,内心却在嘲笑老师。

“当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比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对。”

“一旦遇到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至于破产迫在眉睫,对他享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您懂不懂?一个人一旦破产声誉就败坏了;可是如果宣告清理,他就还是个清白的人。”

“这就……大……大……大不一样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葛朗台说。

“不经过商业法庭也是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您知道破产是怎么宣告的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第一,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造好资产结算表送交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倘若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出面申请,法院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怎么办呢?”法官说。

“是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可以出面清理,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清理,或者当事人如果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或许您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吧?”庭长问道。

“啊!葛朗台,”克吕旭公证人叫起来,“那可太好了。咱们地处偏僻,脸面要紧。令弟好歹跟您同姓,倘若您挽救了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个男子汉了……”

“崇高的男子汉。”庭长打断叔叔的话,插言道。

“当然,”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葛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下,从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对对对我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得先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未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兑兑兑兑现,能贴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贴百分之几,可以买到。您懂不懂?”庭长说。

葛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庭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么说,”葡萄园主接言道,“这这这中间,有人喝汤,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这这把年年年纪,这这这些事事事,我都都闹闹闹不清。我得……得……留……留在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进进进了仓,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赚赚赚钱生意,我不能抛抛抛开我我我的家去应应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说我我我应该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产宣告。我我我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鸟,因此……”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公证人叫出声来,“那好办,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为您尽心尽力的。”

“妥了,您就自告奋勇吧。”葡萄园主心想。

“如果派人去巴黎,找到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跟他说……”

“且且且慢,”老头儿接言道,“跟他说,说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说:索缪的葛朗台先生这样,索缪的葛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样。他疼他的弟弟,爱他的侄侄侄儿。葛朗台是个好好亲亲亲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卖卖卖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碰碰碰碰头,任任任任命几个清清清理员。到那时葛朗台等等等着瞧吧。与与与其让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对极了。”庭长说。

“因为,您知道,特·蓬蓬蓬丰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总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钱的事,为为为了不倾……倾家荡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当然,”庭长说,“我的意见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花一笔钱把债券尽数赎回,通过协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还怕狗不跟着走?只要不宣告破产,只要债券在您手里,您就能像冬雪一样清白了。”

“像冬冬冬雪,”葛朗台托着耳朵,把手做成招风耳,重复庭长的话,说,“什么冬雪,我不明白?”

“您仔细听我说。”庭长嚷道。

“我,我,我听着呢。”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跌。这就是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原则推论。他论证了谴责高利贷的偏见是愚蠢的。”

“对……”老头儿说。

“按照边沁的观点,既然在原则上金钱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一样变成商品,”庭长接着说道,“众所周知,有某某人签名的期票,跟所有商品一样,也名目繁多,价格时涨时落,流通量忽多忽少,涨价时能够非常贵,也能跌得一文不值,商业法庭裁决……(咄!对不起,我真笨),依我看,您可以打二五折扣赎回令弟的债券。”

“您您……说,他叫叫……杰……杰……杰雷米,边……”

“边沁,英国人。”

“那个杰雷米使咱们在商业上避免了许多哭天喊地的下场。”公证人笑着说。

“那些个英国人有有有有时候还真讲情情情理,”葛朗台说,“那么,照照照边边边边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债券说说说是值值钱……其实不值钱了。是这样的话,我,我,我说对了,是不是?我觉得很清楚……债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明明明白。”

“让我跟您都讲明了吧,从法律上讲,您如果把葛朗台商社的债券全部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继承人就不欠任何人的债了。好。”庭长说。

“好。”老头儿也跟着说一遍。

“凭公道而论,倘若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以百分之几的折扣转让,您明白转让的意思吗?碰巧您有位朋友经过那里,把债券买下,也就是说,债权人没有遇到任何暴力的强迫,甘愿放出债券,已故的巴黎葛朗台的遗产就正大光明地不负债务了。”

“不错。生……生……生意终归是生意,”箍桶匠说,“这甭……甭……说……可是,然而,您知道的,这也有难难……难处。我,我……没有……钱钱……也……也……也没有……空,空……”

“是啊,您抽不开身。哎,这样吧,我代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费记在您的账上,小意思)。我去见见债权人,和他们说说,往后拖一拖期限,只要您在清理总数上再加付一笔钱,跟债券对上,事情就都能解决。”

“这以后再……详……详谈,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没弄清就……应……应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头都要炸……炸了,您说……说的……话……您……简直把……我……我的脑……脑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头头……头一回……得想想……这么个……”

“是啊,您不是法学家。”

“我,我只是个种……种葡萄的穷老大,听不明白您……您刚才说的那……那些话,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长摆出仿佛要作总结的架势。

“侄儿!……”公证人带着埋怨口气打断他的话头。

“怎么,叔叔?”庭长问道。

“让葛朗台先生谈谈他的想法,委托办这么一件大事,非同寻常。咱们的朋友应该对委托范围作一个确切的界定……”

一声门锤声宣布特·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他们进来,跟大家寒暄,使克吕旭无法把话说完。公证人对此反倒高兴。葛朗台已经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传达出了他内心狂风暴雨般的翻腾。但是,首先,谨小慎微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法庭庭长不宜亲自去巴黎降服债权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还没有听到葛朗台愿不愿花钱的表示,侄儿就自告奋勇接手这桩买卖,他从本能上感到心惊胆战。因此,趁格拉珊夫妇进门的当口,他拉着侄儿走到窗户旁边……“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侄儿,献殷勤到此为止吧。你想他的女儿都想昏头了。见鬼!不能像刚出窠的小乌鸦那样见到核桃就啄。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帮着使劲儿就行。你犯得着让你的法官身份牵涉进这样一件……”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到特·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说道:“葛朗台,我们听说府上遭遇可怕的不幸,纪尧姆·葛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们特意前来表示哀悼。”

“要说不幸,”公证人打断银行家的话,“也就是葛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要是他想到向哥哥求助,也不致自杀。咱们的老朋友最爱面子,他计划清理巴黎葛朗台家的债务。我这个当庭长的侄儿,为了使葛朗台先生在这样一桩涉及司法的事务中避免遇到麻烦,自告奋勇要马上替他去巴黎,跟债权人商议,并适当地满足他们。”这一番抢白,再加上葡萄园主抚摸下巴表示默认的态度,让特·格拉珊一家三口惊诧至极。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大骂葛朗台吝啬,简直要把他说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料到了,”银行家瞧瞧妻子,叫出声来,“路上我怎么跟你说的,太太?葛朗台连头发根儿都重面子,绝对不能容忍堂堂姓氏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不要面子只要钱是一种病!咱们内地就讲面子。好,葛朗台,好样的!我是个老兵,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件事,真是天晓得,太崇高了!”

“可……可……这……崇高……的代价很……很……大呀。”银行家握着老头儿的手热烈晃动的时候,他这么回答道。

“但是,这件事儿,我的好葛朗台,”特·格拉珊接着说,“希望庭长听了别不高兴,这件事儿完全是生意经,涉及不到司法,要商务老手去办理才行。应该精通回扣、预支、利息计算之类的业务。我正好要去巴黎办事,可以代您……”

“咱们倒……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咱们俩尽……尽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让我……我……我不至许……许……许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许……下的诺……诺言,”葛朗台磕磕巴巴说道,“因为,您知道,庭长先生当然要我出旅费的。”

这最后一句话,老头儿说得很流利。

“嗨!去巴黎可是一件高兴的事。我愿意自己掏路费去呢。”特·格拉珊夫人说。

她向丈夫先使了一个眼色,仿佛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事从对手那里抢过来;接着又带着一脸挖苦的表情,望望克吕旭叔侄俩,这两位立刻面容沮丧。

于是葛朗台抓住银行家的一个纽扣,把他拉到一边。

“与庭长相比,我倒更信得过您,”他说道,“可是,其中有些奥妙,”他牵动着肉瘤,又补充说道,“我想要买下几千法郎公债,但是我只想投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钱。听说每逢月底行市会跌。这方面您很在行,是不是?”

“当然!您哪,我得给您收进几千法郎的公债了?”

“初入此道,先小试试。别说出去!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搞这玩意儿。您替我在这个月底做成一笔交易,别给克吕旭他们透半点口风,否则他们会生气的。既然您去巴黎,那么咱们不妨同时替我那可怜的侄儿探探风,探探人家的底。”

“那就说定了。我明天就乘驿车走,”特·格拉珊提高嗓音说道,“那么,我几点钟来您这儿听您最后的吩咐?”

“五点钟,晚饭之前。”葡萄园主搓搓双手,说。

两家客人又面对面地待了一会儿。停顿片刻之后,特·格拉珊拍了葛朗台的肩膀一下,说:“有您这么重情义的亲戚,真不错……”

“是啊,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葛朗台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分的。我爱我的兄弟,我要证明我疼他,希望别花……花……花得我倾家……”

“我们告辞了,葛朗台,”趁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银行家便识趣地打断了他,“我倘若提前出发的话,有些事还要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样……为了您知道的这件事,我……我要到到……到房间去……想一想,躲进我的那……那间……用克吕旭庭长的说法,叫评评评议室……去。”

“该死!我又不是特·蓬丰先生了。”庭长伤心地想道,脸上的表情立刻像被辩护词搅得心乱如麻的法官。

两个敌对家族的头领们一起告辞了。他们都已经把老葡萄园主今天上午出卖乡亲的罪恶行径抛诸脑后,只想打探对方怎样评价老头儿对新近这件事的真实意图,不过双方口风都很严,谁都不漏半点消息。

“两位跟我们一起拜访特·奥松瓦尔夫人如何?”特·格拉珊问公证人。

“我们以后再去,”庭长抢着回答说,“假如叔叔允许的话,我已经答应特·格里博古小姐,上她那里去露个脸的,我们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见了,两位。”特·格拉珊太太说。他们刚同克吕旭叔侄分手,阿道尔夫赶快对父亲说:“他们气得七窍生烟了,嗯?”

“孩子,闭嘴。”母亲赶紧说道,“他们还听得见呢。再说,你的话难登大雅之堂,有种法律学生的刻薄味儿。”

“哎,叔叔,我最初被称为蓬丰先生,末了又只是个克吕旭。”庭长见特·格拉珊一家走远之后,忍不住叫起来,“你心里有气,我当时就看出来了。可是风向对特·格拉珊有利。你那么聪明,怎么反倒糊涂了?……就让他们坐上葛朗台老爹‘以后再说’的顺风船吧。你放心,孩子,欧也妮迟早是你的媳妇儿。”

很快,葛朗台慷慨的决定同时在三家传播开了,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被宣扬得满城风雨。大家原谅了葛朗台抛弃葡萄园主应有的信义独家出售存货的行为,大家都佩服他重面子,赞不绝口地说,想不到他会这么大方。法国人的脾性本来就好激动,喜欢一窝蜂去捧昙花一现的红角儿,为不着边际的新鲜事儿瞎鼓劲。跟着哄闹的人难道一点儿记性也没有吗?

葛朗台老爹一关上大门,就叫娜农过来:

“先不要放狗,也不要睡觉,咱们还有事儿要一起干呢。十一点钟,高诺瓦叶应该赶着马车从弗洛瓦丰来这儿了。你注意听着,不要让他敲门,你先给他开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局有令,夜里禁止喧哗,更何况邻居们也无需知道我出门。”

说完,葛朗台上楼去他的密室了。娜农在楼下听到他在上面搬动、翻拣东西,走来走去,动作很轻。很明显他不想惊动妻子和女儿,尤其害怕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的房里还有灯光,早就低声地咒骂过了。半夜,满心惦念着堂弟的欧也妮好像听到快要死了的人在呻吟,她认为这要死的人肯定是夏尔,跟她分别时他那么苍白,那么无精打采,也许他自寻短见了。她连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瞧瞧。先是从门缝里射进来一道强光,吓得她以为着了火,接着听到了娜农沉重的脚步声,她才放下心来,又听到她在说话,还有几匹马嘶叫的声音。

“难道堂弟被父亲架走了不成?”她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既不让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又正好能瞅见楼道有什么人在走动。忽然,她的眼睛碰到了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怀疑有人在偷窥,可是她已吓得手脚冰凉。只见老头儿和娜农两人的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条绳索捆住一只小木桶,很像葛朗台平时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小木桶。

“圣母呀!怎么这么重呀,老爷?”娜农压低声音问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铜钱!小心别砸倒蜡烛台。”老头儿回答道。

这个场面仅有一支蜡烛在照明,蜡烛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之间。

“高诺瓦叶,你有没有带手枪?”葛朗台问他那位临时保镖。

“没有,先生。老天爷!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堆铜钱吗……”

“噢!不怕。”葛朗台老爹说。

“再说,咱们跑得快,佃户们给你挑选了最精良的马匹。”庄园看守说道。

“好,好。你没有把我要去哪儿告诉他们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儿。”

“好。车还算结实吧?”

“这车,老爷您问这车?嗨!装三千斤没问题。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总该有一千七八百斤吧。”娜农说。

“别多话,娜农!回头你和太太说我到乡下去了,晚饭时回来。高诺瓦叶,快点儿赶,要在九点钟之前赶到安茹。”

马车走了,娜农闩好大门,放出狼狗,肩头酸痛的她上了床,左邻右舍没人知道葛朗台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门的意图。老头儿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在这幢堆满黄金的屋子里,没有人能看到一个铜板。上午葛朗台在码头上听人闲聊,说南特接下许多船只装备的买卖,黄金价格随之涨了一倍,投机商都涌到安茹来争购黄金,老葡萄园主只需向佃户借几匹马,便载着黄金到安茹抛售,以此换回国库券,等市价高出面值以后,再用它来买进公债。

“我的父亲走了。”欧也妮在楼上都听到了。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沉静,远去的车轮声渐渐消逝,在沉睡的索缪城里不再回荡。这时,欧也妮在心中先听到一声悲叹,然后耳朵也听到了,从堂弟的卧室穿过间隔的墙壁传了过来。一道如刀刃一般细的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横照在破旧的楼梯扶手上。“他心里难受!”欧也妮心想,并上了两级楼梯。第二声悲吟已把她引到三楼的楼道,门半掩着,她推开房门。夏尔的头歪倒在旧靠椅的边上,笔已经掉落,手几乎垂到地面,他睡着了。他的这种姿势使呼吸时断时续,欧也妮吓了一跳,她赶忙进去。

“他肯定累极了!”欧也妮看到已经封好的十来封信,心里想道。她瞅了瞅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车行,布伊松服装店,等等。“估计他料理好事情之后,想早点儿离开法国。”她想道,目光落到两页没有装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页信笺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安奈特……”这几个字使她一阵眼花。她的心咚咚乱跳,她的脚仿佛已被钉在地板上。亲爱的安奈特,他在恋爱,也有人爱他!没有希望了!他信上写些什么?这些念头穿过她的脑海,穿过她的心坎。她处处都看到这几个字,甚至出现在地板上,一笔一画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这封信。我该离开。但是看了又怎么样呢?”她望着夏尔,把他的头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如孩子一般任人摆布,虽然睡着,也知道那是他的妈妈,不用睁开眼睛,朦胧中接受母亲的照顾和亲吻。欧也妮就仿佛母亲,把他垂下的手拿起来,像母亲一样吻了一下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有个魔鬼在她耳边这么吼了一声。“我知道这或许不好,但我要瞅瞅那封信。”她心想。欧也妮别过脸去,因为她高傲的品性在指责她,生平第一次,善和恶在她心中交锋。直到那时,她从未做过一件让她羞愧的事。激情和好奇心占了上风。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儿,在读信时她身心激奋,热血沸腾,这使她初恋的快感更加妙不可言。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无法拆散我们,除了我现在遭遇的不幸,那是再谨慎的人都无法预料的。家父自寻短见,他的财产以及我的财产全部败尽。我成了孤儿。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论,我这年龄还只能算是个孩子,但是如今我应该像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我花了半夜的时间作了一番盘算。假如我想清清白白地离开法国(这是无疑的),那么我连去印度或美洲碰运气的一百法郎旅费都没有。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坑人的地方去找寻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样的地方,发财是万无一失的,而且钱来得快。至于待在巴黎,我绝对不可能这样做。我的心,我的脸,都无法忍受身为一个把家产败尽的破产的人的儿子所面临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亏空四百万?……我会在第一个星期就死在决斗中的。所以我绝不会回巴黎。你的爱情,使男人的心灵空前高贵的最温柔、最坚贞的爱情,也不能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没有钱上你那里去给你一个吻和享受你一个吻,一个能使我汲取干一番事业所必需的力量的亲吻。……

“可怜的夏尔,亏得我读了这封信!我有钱,我给他钱。”欧也妮说。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读信:

我过去从未想到会受穷。即使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过海,我也没有一个铜板来办货做生意。可是别说一百金路易,就一个金路易我也没有。只有等到我清偿了巴黎的债务以后,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钱。倘若分文不剩,我就平心静气地去南特,到船上当水手,就像那些年轻时身无分文的硬汉子,从印度回来后已腰缠万贯,我一到那里也要同他们一样白手起家。自今天上午起,我冷静地考虑过我的前途。对我而言,这前途相比别人更可怕,我自小被母亲娇生惯养,又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亲的宠爱,并且一进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你的爱!我只领略了生活中的鲜花,而这福气却未能长久。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现在已经拥有更多的勇气,这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所没有的,尤其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习惯于得到巴黎最温馨的女子的怜爱,在家庭的快乐生活中长大,没有人不疼他爱他,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他什么……啊,我的父亲,安奈特,他死了呀……唉!我考虑了自己的处境,又考虑了你的处境。这一天一夜,我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边,留在巴黎,情愿牺牲你一切的奢华享受、衣着打扮和歌剧院里的包厢,咱们也无法凑足我挥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笔费用,更何况我不会同意你为我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咱们俩今天只能一刀两断。

“他跟她断了,圣母啊!哦!多好呀!”

欧也妮高兴得跳起来。夏尔动了一下,吓得她手脚冰冷。

幸好他没有醒,欧也妮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道何时回来。由于气候关系,欧洲人一到印度,老得很快,尤其是操劳的欧洲人。就算十年之后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十八岁,会成为你的伴侣,你的耳目。对于你,这世界很残酷,你的女儿可能更残酷。世态炎凉,少女忘恩负义,这类先例咱们还见得少吗?要引以为戒。同我一样,在心灵深处牢牢地记住这四年的幸福吧,并且,如有可能,忠于你可怜的朋友吧。

可是我不会强求你的忠贞,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安奈特,我应该切合我目前的处境,用布尔乔亚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实在地盘算着过日子。我应该考虑结婚,这是我新生活中必须办的一件事情,而且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在这里,在索缪,在我伯父家里,遇到一位堂姐,她的举止、相貌、头脑和心地,你都会喜欢的,此外我还觉得她好像已经……

“他肯是累极了,因此没有往下写。”欧也妮看到信就此中断,心里想道。

她替他找借口辩护!难道这天真的姑娘感觉不到信里通篇透着一股凉气吗?在宗教气氛下教育出来的女孩子,既无知又单纯,一旦踏入被爱情美化的世界,就觉得任何东西都充满爱意。她们在爱的世界中行走,被天国的光明所包围,这光明是从她们的心灵中绽放出来的,并且照到了她们心爱的人的身上,她们用自己感情的火花,给爱人增添光彩,还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所有错误几乎全出于信仰善或相信真。在欧也妮看来,“亲爱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这类字眼儿像最美的爱情表述,响彻在她的心头,抚慰着她的心灵,如同小时候,听到教堂里的管风琴连续奏出《来啊,膜拜吧》这首圣歌的音符,觉得十分悦耳一样。而且,仍挂在夏尔眼角的泪水显示出了他心地的高尚,这是最让欧也妮着迷的地方。她怎会知道,夏尔之所以那么爱他的父亲,那么真诚地为他流泪,这与其说是他心地善良,倒不如说因为他的父亲待他太仁厚了。纪尧姆·葛朗台夫妇总是满足儿子的愿望,让他享受到富贵生活中的一切乐趣,不让他像巴黎的大多数儿女那样,看到巴黎的花花世界,禁不住产生欲念和计划,却碍于父母在世,迟迟无法实现,便打起多少有些罪恶的算盘来算计父母。纪尧姆·葛朗台不惜挥金如土,终归在儿子的心田播下爱的种子,培育出真正的、无保留的孝心。但是,夏尔毕竟是个巴黎孩子,受到巴黎的风气和安奈特的亲自调教,什么都习惯于算计,虽然长着一副孩子脸,却已经世故得像个老人。他早已受够这种可怕世道的熏陶,在他的圈子里,一夜之间在思想言语方面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惩处的还要多,只需几句俏皮话,便能诋毁最伟大的思想,谁能看得准谁就是强者,而所谓看得准就是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实,热衷于制造假事实。这个世道,要看得准,就得天天早晨掂掂朋友钱袋的分量,善于如政客一般对发生的一切都持高姿态,暂时不欣赏一切,对艺术作品,对高尚的行为,都不加赞扬,做任何事都以个人利益为中心。在千百次撒疯放纵之后,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迫使夏尔认真思索过,她把搽了香水的手伸进他的头发,和他谈到他以后的地位,她一边卷着他的头发,一边教他计算生活。她让他女性化,教他讲实惠,使他双重变质,然而这种变质是向华丽、精致、高雅发展。

“您真傻,夏尔,”她说,“我得花些工夫教您懂得世道。您对吕波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像样。我知道他这人不地道,可您得等他失势以后才能任意糟践他。您知道康庞夫人康庞夫人(1752—1822):贵族女校校长,曾为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如何说的吗?她对我们说:‘孩子们,一个人只要还在部里当官,你们就得敬爱他;等他一旦垮台,你们就帮着拖他进垃圾堆。’有权有势,他就是上帝;垮台了,就连倒在阴沟里的马拉都不如,因为马拉死了,他还活着。人生是一连串的纵横捭阖,要好好研究,密切关注,这样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fgJa/c9LxP2i6l6niVXDQoeL0deYTlzqu+1dA7YeTIK5s71et3uMCTwpPMJZwL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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