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高个娜农
要说天下有哪个佣人能接受主人如此专制的对待,也就只有大高个娜农了。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个娜农。城里家家户户都羡慕葛朗台夫妇能雇到这样好的女佣人。她在葛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她每年的工钱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却认为她是索缪城里最有钱的女佣人。最近娜农终于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证人克吕旭那里,以备日后养老。一年六十法郎,大高个娜农靠长期持久的积蓄,才凑成了这笔巨大的数目。每个当女佣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女佣吃喝有靠,眼红得很,却不想想她的这笔血汗钱是当牛做马换来的。大高个娜农,可怜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因为她的长相丑得吓人,找不到婆家;其实这种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脸安放到榴弹兵的脖子上,还能被人赞不绝口呢。可惜,据说什么都有个般配的问题。她早先是在一家农庄里放牛的,农庄失火,她丢了饭碗,她凭着干什么都不发憷的勇气,进城来找差事。葛朗台老爹那时想结婚而没有结婚,却已经考虑日后成家过日子了。身为箍桶匠,他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十拿九稳的;他注意到这个到处吃闭门羹的姑娘,据他盘算下来,认为这个体格粗壮得像神话里的大力士那样的姑娘,大有可用。她站着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树,后背四方,膀粗腰圆,一双手像赶大车的,有一说一的诚实跟她守身如玉的贞洁一样牢靠。雄赳赳气昂昂的脸上布满疣子,皮色像刚出窑的砖头一样红,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烂衫——娜农的这副模样并没有吓退箍桶匠,尽管他那时还处于见色动情的年纪。他给这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供她吃住,给她工钱,又不过分粗暴地使唤她。大高个娜农受到这样的善待,高兴得偷偷哭了,从此忠心耿耿地服侍这位把她当家奴使唤的箍桶匠。
她对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头哪怕再不合情理,她都照办,决无怨言。她把家务全包了: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觉;做饭,蒸煮东西,下河洗衣裳,洗罢用肩膀扛回来;收割的季节,短工们的吃喝全由她做,她还帮着监看场地,防备有人捡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样忠实地看护主人的财物。一八一一年是事情最多的一年,因为收葡萄的季节特别辛苦,所以在葛朗台家里做了二十年工的娜农从主人那里得到了唯一的礼物,一只葛朗台的旧表。尽管他不时把自己的旧鞋送给她穿(娜农穿着倒很合脚),但是总不能把他穿了三个月的一双穿破的旧鞋当做礼物吧。可怜的老女人,也由于长时间的缺这少那变得十分吝啬,这倒终于使葛朗台像喜欢一条狗那样,喜欢起她来;娜农也高兴地伸长脖子由主人套上颈圈,就连颈圈上的铁刺,也扎不疼她了。
要是葛朗台分发面包时切得太薄,娜农也决不抱怨;她高高兴兴地赞同这家人从节制饮食中得到的卫生方面的好处,在这个家里,确实也从来没有人生过病。娜农已经成为这家人中的一分子:葛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儿。享有这样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温暖的自我安慰啊!主人从来不怪她在树底下捡拾杏子、酸桃、李子或油柿吃。“没事,吃吧,吃够了算,娜农。”要是遇到果子大丰收,树枝都被压弯了的时候,佃户们都得用水果喂猪,葛朗台也就大方起来。娜农心地淳朴、头脑简单,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心眼儿。从小只受到虐待的农村女子,总算有人发善心收留下她,看见葛朗台老爹含义模糊的微笑,简直像看到灿烂的阳光一样。
三十五年来,她总时时想到自己光着脚,衣衫褴褛地站在葛朗台老爹的工场门口,听箍桶匠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呀?”而她的感激之情,和年轻时一样从来没变过。有几次葛朗台先生想,这可怜虫,将来要被召到上帝跟前时,一定会比圣母马利亚更贞洁;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奉承话,也不知道女人能引发男人什么样的感情。想到这些,葛朗台动了同情之心,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是个可怜的娜农!”老娜农听到这一声感叹,总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这种财迷特有的残忍的怜悯,固然唤醒了老箍桶匠的种种快感,对于娜农而言,却构成了她的全部的幸福。这感叹,时间长了就构成了一条不断的友谊之链,每感叹一次等于给这链条又增添一环。葛朗台内心深处的这种怜悯之情,的确让老姑娘感激涕零,但其中总有点不知从哪来的恐怖成分。谁不会说一声“可怜的娜农”啊?只有上帝才能从语气的抑扬顿挫和有所流露的奥妙的惋惜之情中听出谁才是怀有真正慈悲心肠的人。
在索缪,很多人家对待佣人都要比葛朗台好得多,他们的佣人却仍对主人不满。于是就产生了下面这种议论:“葛朗台家的大高个娜农这样忠心耿耿,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简直肯为他们赴汤蹈火!”厨房的窗户对着院子,窗上装着铁栅,里面总是被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清冷,一看就是守财奴的厨房。没有一样东西会被糟蹋掉,一支蜡烛就足够全家人一晚的照明。娜农洗罢碗盏,收好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厨房隔着一条过道的客厅里去,坐在主人们的身旁,和她们一起绩麻。女佣睡在过道尽头的一间小黑屋里,只有墙洞漏进一点儿光线。多亏她身子骨结实,在这样的房间居住竟然没有得过病。日夜都在那里,她可以听见这个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就像警犬一样,竖着耳朵睡觉,休息时都不误守夜。
这幢房子里的其余部分,待故事发展下去的时候再来描述。但是通过上面对全家最奢华的那间客厅的素描,就足以使人预想到楼上的寒碜了。
二、葛朗台小姐的生日
一八一九年,那年秋天一直很暖和。十一月中旬的某天傍晚,大高个娜农第一次生火。那天恰好是克吕旭党和格拉珊党都熟记在心的节日。索缪城里的居民一早就看见娜农跟在葛朗台太太和小姐的后面,去教区的教堂做弥撒,他们都记得那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所以,所有六位双方的主角准备全副武装到葛朗台家的客厅来交锋,比一比谁跟这家的交情更深。克吕旭公证人、克吕旭神父和克·特·蓬丰先生算准了葛朗台家该吃罢晚饭的时间,急忙抢在格拉珊一家之前,赶来祝贺葛朗台小姐的生日。他们三人都捧着大束鲜花,是从自家的小暖房里摘来的。庭长的那束鲜花精心地裹上了白缎带,还带着金色的流苏。
那天一早,葛朗台先生照例像往常欧也妮过生日和命名日一样,趁她还没有起床就闯进她的房间,郑重其事地送她一件礼物——十三年来的老规矩,总是一枚稀罕的金币。葛朗台太太一般送给女儿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连衣裙,这得看是什么节日。一年两件连衣裙,还有父亲在元旦和节日送给她的金币,构成她一年一小笔约有五六百法郎的收入。葛朗台看到她把金币都攒着很高兴。这样,他的钱就等于只换了个储钱罐。而且简直等于手把手地教女儿学会吝啬。他有时还要问女儿一共攒下了多少金币,里面还包括倍特里埃夫妇留给重外孙女的钱。他说:“这是你将来陪嫁的压箱钱啊。”
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如今在法国中部的一些地方还很盛行。在贝里、安茹一带,姑娘出嫁,娘家或婆家要给她一笔钱,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或一百二十枚金币或银币,看家境而定。最穷的放羊姑娘出嫁时也得有压箱钱,哪怕用铜钱充数。听说伊苏屯有个富家千金出阁,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不知道是娘家给的还是婆家给的,反正至今还有人说起这件事。卡特琳娜·特·梅迪契出嫁时,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她十二枚价值连城的古代金勋章,作为她同亨利二世成亲的陪嫁。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到欧也妮穿了一身新衣裳显得格外漂亮,便十分高兴地嚷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今天就生火!热热乎乎地取个吉利。”“小姐今年准有喜事,要成亲了。”大高个娜农撤走桌上吃剩的鹅肉时,这么说道。鹅是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索缪城里我看没有与她般配的人。”葛朗台太太接茬说道,一面胆怯地望着丈夫。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这样小心翼翼,足见她完全唯丈夫之命是从,可怜巴巴地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葛朗台仔细地看了看女儿,高兴地叫道:“她今天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孩子大了,得为她操点心了。”
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心照不宣地彼此看看,没有说话。
葛朗台太太是个干瘦的女人,皮色蜡黄,举止迟缓笨拙,像是生来就受暴君压制似的。她大骨骼、大鼻子、大额头、大眼睛,乍一看有点像那种失去香味和水分、嚼起来像棉花球那样的果子。发黑的牙齿已所剩无几,嘴巴四周皱纹密布,下巴颏像鞋头往上翘的木靴。她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为人极好、心地善良。克吕旭神父非常有心机地找机会说她当年曾长得好看,她信了。她像天使那样温柔,像被孩子们捉弄的昆虫那样与世无争,非常虔诚,心境始终坦荡如水,什么都激不起丝毫波澜,心地善良,使得人人都可怜她,敬重她。丈夫给她的零花钱,从来没有一次超过六法郎。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她的陪嫁和她继承到的遗产,给葛朗台老爹增添了三十多万法郎的家底儿,然而她始终打心眼儿里感到自卑,感到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柔和的天性不允许她反抗,她从来不要一分钱,克吕旭公证人要她签署什么文件,她从不提出什么问题。她有着慷慨的胸怀,在她心里有一种愚不可及的傲气,但从来没有被葛朗台理解过而且一直承受着他的伤害,支配了她的行为。
葛朗台太太披一条棉料的白围巾,戴一顶草帽,胸前几乎总系着一条黑色塔夫绸的围裙。长年穿一身绿得泛白的连衣裙,而且照例穿上一年;她深居简出,鞋子很省。总之,她从来不想要为自己买些什么。所以,葛朗台有时良心发现,想到自从上次给她六法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太太钱了,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中规定他要给太太一些好处,于是破费四五枚金路易给太太,这就是葛朗台太太年收入中最可观的进账。每当她收下那属于她的五枚金路易时,葛朗台往往会对她说:“你借我一点儿用用好吗?好像他们的钱都是公用的。”可怜的妻子乐于为丈夫服务,她的忏悔师告诉她,丈夫是她的老爷,她的主人。所以在冬闲时她总要从所得的好处中掏出一些金币来还给他。葛朗台从口袋里掏出五法郎的硬币,给女儿作为日常零用和供女儿买针线、服饰花销的月钱,扣上钱袋之后,总不忘问一声妻子:“你呢,孩子她妈,你要买点什么?”
“亲爱的,”葛朗台太太顿时会感到一种做母亲的尊严,高兴地回答说:“我不买什么,以后再说吧。”
这纯属于虚假的崇高、多余的假态。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很是慷慨、很好。哲学家们倘若遇到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这样的人,他们会认为上帝的本质,从根本上说,是嘲弄人。那天晚饭桌上,第一次提到欧也妮的婚事。晚饭过后,娜农到葛朗台先生的房里去拿一瓶果子酒,下楼时脚踩在虫蚀的楼梯上差点摔一跤。
“大笨球”男主人说道:“你怎么会像别人那样摔跤?”
“先生,是您的楼梯坏了,撑不住。”娜农说道。
“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您早该让人来修修了。昨天,欧也妮差点儿崴了脚脖子。”
“好吧”葛朗台看到面色煞白的娜农,对她说:“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儿摔跤,你就喝一小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是呀,我算赚到了一杯酒,”娜农说,“换个别人,这瓶酒早摔碎了,可是我宁可摔断脖子,也要举着瓶子,不让它摔着。”
“这可怜的娜农!”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倒酒。
“你摔疼了吧?”欧也妮望着她,关切地问。
“没有,我结实得很,打了一个挺就站稳了。”娜农得意地说道。
“好!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那我就去替你们修修踏脚板吧。你们啊,你们就不会把脚落在还结实的角上!”
葛朗台拿走了烛台,他到烤面包的小间里去找木板、钉子和木工工具。让妻子、女儿和女佣坐在除了壁炉里烧得正欢的火光之外别无亮光的黑暗之中。
“要帮忙吗?”娜农听到楼梯那边有敲敲打打的声音,朝那边喊道。
“不用!不用!这事我在行。”老箍桶匠回答说。
葛朗台在亲自修补虫蚀的楼梯时,想到年轻时的往事,尖声地吹起口哨来。这时,克吕旭叔侄敲门来了。
“是克吕旭先生吗?”娜农从门眼里往外看看,问道。
“是我。”庭长答道。
娜农打开大门,壁炉里的火光照到门洞上面,克吕旭叔侄总算看清客厅的门口。
“啊!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娜农闻到花香,说道。
“对不起啊,诸位,”葛朗台听出了朋友的声音,朝外间喊道,“我马上就来!不怕见笑,我在亲自动手修补楼梯踏板呢。”
“不忙,不忙,葛朗台先生,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市长法语中主人和市长谐音,庭长是有意影射葛朗台在大革命时期当过市长。”庭长引经据典地说罢,独自呵呵地笑了,为无人领会他的影射而得意。
葛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长趁屋里没有灯火,悄悄对欧也妮说:“请允许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健康!”他献上一大束索缪城里稀有的鲜花,然后,捏住女继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两边各亲一下。那样的巴结使她羞愧不已。庭长像一颗生锈的大铁钉,以为这就叫求爱。
“不必拘束,”葛朗台进来,说道,“就跟您平时过节一样,庭长先生。”
可是,捧着一大束鲜花的克吕旭神父回答说:“跟令爱在一起,我的侄子感觉像是在过节呢!”
神父吻了一下欧也妮的手。克吕旭公证人则老实不客气地亲了亲姑娘两边的腮帮说:“真是岁月催人!年年十二个月。”
葛朗台把蜡烛放到座钟前,如果他觉得哪句话有意思,那么他就会重复地说个够。他接过公证人的话,说:“今天托欧也妮的福,咱们也来个灯火齐明吧!”
他非常小心地摘下烛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给灯座安上托盘,又从娜农手里接过一支卷在纸里头的新蜡烛,把它插进烛座洞里;插稳之后,点亮蜡烛,然后,坐到妻子的身边,把三位来客、女儿和两支蜡烛挨个儿地看过来。克吕旭神父矮小肥胖,戴着平塌的茶色假发套,模样就像是在赌钱的老太婆。他把穿着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皮鞋的脚向前一伸,问道:“格拉珊家没人来吗?”
“还没有来。”葛朗台说。
“她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扮了个鬼脸,问道。他那张布满麻坑的脸像一把漏勺。
“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说。
“你们的葡萄都收完了吗?”特·蓬丰庭长问葛朗台。
“都收完了!”葡萄园主说着,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而且好像他说“都收完了”那句一样,得意地挺了挺胸。从跟厨房相通的那边门望去,他看见娜农坐在炉灶旁,点了一支蜡烛,准备绩麻,有意不来打扰主人们过节。“娜农,”他踱到过道里说道,“请你把灶火和蜡烛熄灭,到我们这里来好吗?天晓得!客厅里有的是地方,还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呀。”娜农回答道。
“你哪点不如他们?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
葛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你地里的收成都卖出去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故意不卖。现在酒价虽然不错,但是放上两年,还会更好。您知道,地主们都发誓要按质议价。今年,比利时人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嘿!下回还得来买。”
“对,咱们要齐心。”葛朗台的语气,让庭长不寒而栗。
“他会暗中谈生意吗?”吕克旭心想。
这时,一声门锤的声音宣告特·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葛朗台太太同克吕旭神父刚开了头的话题,只好中断。
特·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而活泼的女人。她圆头圆脸,白里泛红,多亏内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显老。这种女人就像暮春时节迟开的玫瑰,花瓣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当讲究,款式都是从巴黎弄来的,索缪城里的时装以她的为标准,她还常在家里举行晚会。她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回家。他虽然对葛朗台很看重,但是他始终是豪爽的军人本色。
“您好,葛朗台先生。”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这种架子,来显示比吕克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过葛朗台太太后,又对欧也妮说,“您总是又美丽又娴静,我确实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说完,他从听差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礼盒,送给了欧也妮,盒子里装着一株好望角的石楠花,刚刚由人带到欧洲来,非常罕见。
格拉珊太太亲热地吻了吻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儿小意思,让阿道尔夫献给你吧。”
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欧也妮的跟前,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只镀金针线盒。虽然盒外面的纹路有些旧,但是里面全是镀金的,而且匣盖上还刻有哥特体的字母E.G,这代表了欧也妮·葛朗台的姓名。这针线盒看起来做工精致,其实是一件十足的赝品。这面色苍白的青年,举止很文雅,外表腼腆;他去巴黎学法律,最近除了膳宿外,居然花掉了上万法郎。欧也妮打开针线盒,感到万分惊喜,那是一种让女孩子既脸红又高兴的快乐。她扭头望望父亲,像是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葛朗台先生说了句:“收下吧,女儿!”那个语调简直可以让一个演员成为名角。如此精致的礼物,这位独生女还从没有看到过。吕克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财奴的独女竟用这样快活的目光盯住阿道尔夫·特·格拉珊,好像得到了无价之宝一样,这让他们感觉非常沮丧。特·格拉珊先生给葛朗台抓了一撮烟,自己也捏了些许塞进鼻孔,抖了抖散落在蓝色上衣边上的烟末,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三位吕克旭先生,那表情仿佛说:“瞧我这一手!”格拉珊太太向蓝花瓶里克吕旭叔侄带来的鲜花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礼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欢扮小的女人装糊涂一样。在这微妙的情况下,吕克旭神父抛下坐在炉火前的人,径直和葛朗台走到客厅的那一头,离格兰珊夫妇最远的窗子边,凑到守财奴的耳朵前说:
“那几位简直把钱往窗外扔。”
“那有什么,反正扔进了我的地窖里。”葡萄园主回答说。
“就算你想给女儿打一把金剪子,你也完全付得起。”神父说。
“我给她的东西比金剪子还贵。”葛朗台说。
克吕旭庭长本来长得就丑,蜡黄的脸色,再加上蓬松的头发,相貌被衬托得更加难看了。
“我那宝贝侄儿真是笨啊,连个讨人喜欢的主意都想不出来。”神父望着庭长,心里这样想道。
“葛朗台太太,咱们打牌吧。”特·格拉珊太太说。
“今天人都到齐了,够开两桌的了。”
“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就都玩摸彩的游戏吧,”葛朗台老爹说,“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不参加任何赌局,他说的是自己的女儿和阿道尔夫。“来,娜农,摆桌子。”
“我们来帮忙,娜农小姐。”特·格兰珊太太高兴地说。她为得到欧也妮的欢心而十分得意。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财主的独女对她说,“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还是他亲自为你挑选的呢。”特·格拉珊太太小声对她说。
“好,由你去干,诡计多端的鬼婆娘!”庭长心想,“有一天,只要你们家的人打官司,我就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
公证人坐在旁边,也在想:“你们白费劲。我的财产加上我老兄的财产和侄儿的财产,一共有百十来万。格拉珊家不到一半。她们也有女儿要出嫁,她们爱送什么礼就送什么礼吧。她们的礼物早晚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两张牌桌摆好了。漂亮的特·格拉珊太太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欧也妮的身边。这一幕登场的人物外表平平淡淡,其实一心只想着钱。各人手里拿着标有号码的花纸和蓝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证人说笑话,其实都在想葛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扬扬得意地看着特·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红色羽毛和款式新颖的衣着,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神父和公证人,心中不禁想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才来的,为了我们的女儿,他们来这里受罪。嘿,我的女儿才不会嫁给这样的人呢。他们不过是用来钓大鱼的铁钩!”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蜡烛的灰色的旧客厅里,一家人居然欢声不断;娜农绩麻的纺车吱吱呀呀,像是在给笑声伴奏,可是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实的;其他人的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关注着大利益。年轻的姑娘在表示友好的重围中,不知道那些是阿谀奉承的圈套,她其实就像是被人下了高价赌注的小鸟,在枪口下还浑然不觉。凡此种种情景,使这一幕话剧更显得可悲可笑。这原是时时处处都在上演的话剧,只是在这里演得露骨罢了。葛朗台利用两家人的殷勤谋取利益,他的形象统治全剧,并照应主旨。他不就是现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无所不能的金钱形象吗?人生的温情在这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也只拨动了娜农、欧也妮和她母亲三人纯洁的心。可是,她们之所以天真,是因为她们那样的天真和无知!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葛朗台有多少的家底,她们判断事物只是凭自己所掌握的经验,既不看重金钱,也不看轻金钱,她们手头没有钱,也习惯了。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到损害,却仍然很活跃;她们生存的这点秘密使她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成为古怪的例外。人的处境多么的可怕啊!没有一种快乐不是来自无知。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在这间客厅里还没有人享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娜农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彩金装进口袋,不禁笑了。正在这时,大门口忽然想起门锤的敲击声,砰的一声吓得太太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样敲门的准不是索缪人。”公证人说。
“哪能这样敲呢?”娜农说,“想把门砸坏不成?”
“是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嚷道。
娜农从两支烛台中拿走一支蜡烛,前去开门,葛朗台也跟在她后面一起去了。
“葛朗台,葛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赌桌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吧,”特·格拉珊先生说,“这样敲门的人估计是来者不善啊。”
这时候,特·格拉珊先生影影绰绰地瞅见门口有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旁边还有两个大行李箱和几个铺盖。葛朗台老爷就突然转身,对太太说:
“太太,你们玩你们的去吧,我来招呼客人。”
说罢,他便从外面拉上了客厅的门。刚才慌乱的赌客们重又各就各位了,但没有继续玩抓彩,而是聊起来。
“是咱们索缪城的人吗?”特·格拉珊太太问她的丈夫。
“不是,是从外地来的。”
“这个时间只能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形状像荷兰战舰似的,两指厚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说:“可不!现在正好九点钟。该死的!交通局的驿车倒从不晚点。”
“那人是年轻人吧?”克吕旭神父问。
“嗯,”特·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带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千克。”
“娜农怎么没有进来。”欧也妮说。
“准是你们家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还是继续玩咱们的。”葛朗台太太轻声地说道,“听葛朗台先生的口吻,我觉得他心里不太高兴。他准不希望咱们议论他的私事。”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也妮说,“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阿道尔夫还没有说完,他的母亲就踩了他一脚,大声地提醒他拿出两个铜板下注。“快闭嘴吧,大傻瓜!”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说。
这时葛朗台回来了。大高个娜农却没有跟着进来,楼梯上响起她和脚夫咚咚的脚步声。刚才引起人们好奇的,并且让大家充分发挥想象力的不速之客就跟在葛朗台的后面。他的到来,就像是一只蜗牛跌进蜂窝,又像是一只孔雀钻进农家黑黝黝的鸡棚。
葛朗台对这个年轻人说:“到壁炉跟前去烤烤火吧。”
年轻的客人坐到火炉前先向大家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桌上的男士们都欠身还礼,女士们则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先生,您很冷吧,”葛朗台太太问道,“您从哪儿……”
“罗罗唆唆的!”太太的话被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园主打断了,他说,“让他先喘口气吧!”
“但是,父亲,客人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呢。”欧也妮说。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他自己会说的。”葡萄园主带着怒气说道。
对于这样的场面,除了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在听到母女俩同老头儿的两次对答之后,客人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背对着壁炉,翘起一只脚在烤鞋底儿,而且对欧也妮说:
“堂姐,太感谢了,我已经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看了看葛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也一点儿都不累。”
“先生应该是从京城来的吧?”特·格拉珊太太问道。
夏尔——巴黎葛朗台先生儿子的名字——听到有人发问,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夹在右眼前,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站在桌子周围的人,并且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特·格拉珊太太那边看了一眼;等他把一切都看清之后,便回答说:“您说的对,太太。”他又对着葛朗台太太说道:“你们应该是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是非常好玩的游戏,不玩岂不是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位堂兄弟。”特·格拉珊太太边想边把一串媚眼向巴黎客人抛去。
“四十七,”老神父高声喊道:“特·格拉珊太太你记分呀,这难道不是您的号吗?”
特·格拉珊先生将骰子放到太太对应的纸板上。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特·格拉珊太太的心,她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看,一会儿又打量着欧也妮,竟然把摸彩忘记了。年轻的独生女儿时不时地瞟堂弟一眼,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一种“升调”,那是一种渐渐惊奇的表情。
夏尔·葛朗台先生,是一个漂亮的二十二岁的青年,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大不一样。他的贵族气派使他们反感,因此他们就在心里琢磨,怎样把他的举止言谈研究一番,以便当成取笑时的借口。对于这一点,需要作些解释。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很年轻,还缺少见识,免不了有些孩子气。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轻人,都会和夏尔·葛朗台一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待几个月。巴黎的葛朗台先生那时很可能已经想到了欧也妮。
夏尔是第一次来到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在内地展示展示他时髦青年的“帅”气,凭借自己的阔绰使县城里的人自愧不如,从而首开当地的风气,将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引进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去修饰自己,在衣着方面更加讲究,而不是像有的漂亮小伙子存心用不修边幅来显示自己更潇洒。所以夏尔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的刀鞘带来了;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也带来了:有灰的、有白的、有金壳虫色的,有金光闪闪的,有镶水钻的,有云纹缎的,有叠襟的,有叉领的,有直领的,有翻领的,有从上到下都有扣的,有全都是金纽扣的;而且还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也带来了,在这其中包括一个小而精致的文具盒,那是一位名叫安奈特的可爱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应该就是那样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她此时正陪着自己的丈夫在苏格兰旅游,非常烦闷,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她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幸好他将非常漂亮的信笺随身携带,每隔半个月就可以给她写一封信。总的来说,巴黎奢侈生活的一切行头,他都尽可能地带全了;这包括决斗开始用的马鞭和决斗结束用的刻工精细的手枪,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必备的各色器具,他都有。
父亲叮嘱他独自出门,要节俭,于是他就包了一辆轿式的驿车,这样那辆他特地定做的轻巧舒服的旅行马车就不会在这次旅行中弄坏,他感到很庆幸,因为那是他准备用在明年六月到巴登温泉去与自己心爱的安奈特太太相会时用的。夏尔的计划是在伯父家会见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围猎,在伯父家过上庄园主的生活;为了打听去弗洛瓦丰怎么走,他便到索缪城去打听葛朗台,但是没有想到伯父住的地方就是城里。等他得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的消息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伯父家肯定是住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第一次到伯父家,大体上还是应该体面些,不管是住在索缪,还是在弗洛瓦丰,穿衣打扮必须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装束非常讲究,用那时的人们在形容一件东西或一个人美得无可挑剔时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最可爱的了。
在图尔,他让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头发重新烫过;并且他还换了一件衬衣,将一条黑缎领带系在胸前,再搭配上圆边的硬领,那张笑眯眯的白净脸蛋被衬托得更讨人喜欢。细腰被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里面的一件高领羊绒背心被露出,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被看似随意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被固定在一个扣眼儿上。灰裤子的扣子是开在裤腰两边的,用黑丝线绣出图案的边缝,更显出款式的漂亮。他非常有风度地挥动着手杖,灰色手套的新颖风采丝毫没有被刻着花的金手柄减弱。更是雅致上乘的是他那顶鸭舌帽。只有巴黎人,并且是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可以打扮得这样繁缛却又不致贻笑大方,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被搭配得很协调,加之他那无所畏惧的气派,真的有一股腰里掖着手枪、怀里拥着美人、身怀百发百中的绝技的青年人的帅劲儿。
那时,你若真的想了解索缪人和巴黎青年之间的诧异,完全明了这风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这灰暗的客厅里,在构成家庭场景的这些人身上,投射出多么强烈的光芒,那你就可以想想克吕旭叔侄的模样了。他们三人都吸鼻烟,鼻涕邋遢早已不在乎,衬衣前襟上斑斑点点的黑色烟渍也不在乎,领口上皱皱巴巴的,褶裥间发黄而显脏;软绵绵的领带在系上不久就歪得像根绳子。他们有非常多的衬衣,但是每件衬衣一年只换洗两次,其余的时间都被压在柜子里,岁月在上面留下了发旧发灰的印迹。在他们的身上肮脏和衰老不相上下,他们的面孔跟穿旧的衣裳没有什么两样,和他们的裤子一样皱皱巴巴的,显得麻木而困顿,像故意扮鬼脸似的非常丑陋。
其余的人似乎也不讲究衣着,都是不成套的,十分缺少新鲜感。与其他的外省人一样,他们都不再在乎穿衣打扮,他们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只会打一双手套的价钱是多少之类的小算盘。与克吕旭叔侄的不修边幅呼应。格拉珊派和克吕旭派都非常讨厌时装,对于这方面来说,他们的见解完全一致。巴黎客人将夹鼻镜片端起来,将客厅里古怪的陈设仔细打量着,端详楼板梁木架的花色和护墙板的调子,换句话来说,是在打量护墙板上数量多得足以当做《日用大全》和《箴言报》的标点的苍蝇屎,这时坐在牌桌上的赌客也忽然抬头惊奇地打量着他,那表情似乎是在看一只长颈鹿。对于时髦的人物并不陌生的特·格拉珊父子也跟坐在牌桌上的人们一起感到很惊讶,可能是被众人的情绪所感染,也似乎是以此来表示对众人的反应的赞同,他们把几个嘲弄的眼神向别的人抛去,似乎是在说:“巴黎人就是这种德性。”大家竭尽全力地仔细看夏尔,不为得罪主人而感到恐惧。因为葛朗台早已将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烛拿走,去一边专心读信了,连招呼客人都顾不上,更顾不上他们的兴致所在了。欧也妮从来也没有见过衣着和人品都这样完美的男人,以为堂兄弟是从天上下凡的仙人。她闻到堂弟卷曲秀美、非常油光的头发里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心里非常高兴。她非常想去摸摸那副精致漂亮的皮手套。她非常羡慕夏尔的小手、夏尔的皮肤颜色、夏尔清秀而细腻的五官。可以说,以上的描述大致概括了这帅气的青年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欧也妮根本就没有见过世面,整天都忙着替父亲缝袜子、补衣裳,在这些油腻的垃圾堆里过日子,在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见到一个行人。那么,看过这样一位堂兄弟之后,自然一阵阵荡气回肠的激动会在她的心里产生,就如同毛头小伙子看到英国生产的纪念品上威斯托尔笔下品貌卓绝的仕女形象,经过芬登刀法娴熟的版画的复制,个个栩栩如生的,怎么能不动心呢,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会把那些天仙般的仕女吹走似的。
夏尔将一条手帕从口袋里掏出,这是那位如今正在苏格兰旅游的阔太太亲手绣制的。为了完成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不知花费了多少小时的心血!她为了爱情,怀着爱心,一针一线地细细绣成。欧也妮望着自己的堂弟,想看他是不是真舍得使用那手帕。夏尔的态度,所有的举动,连拿夹鼻镜片的姿势,以及对欧也妮刚才看到的令她喜欢得不得了的那只针线盒流露出的不屑一顾的鄙视神情——很明显他认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钱的而且俗不可耐的东西,总而言之,凡是能够引起克吕旭和格拉珊们反感的一切,她都感觉十分中看,乃至于在上床之后,她仍幻想着三亲六故中竟有这么一只引动人心的金凤凰,高兴得睡不着。
抓阄的速度被放得很慢,不久便不玩了。大高个娜农在进入客厅时高声喊道:“太太,待会儿把被褥给我,我好给客人铺床。”
葛朗台太太忙起身跟着娜农走了。格拉珊太太小声说:“咱们都把钱收起来,不玩了。”于是个人便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旧碟子里的两个当赌注的铜板,结伴走到壁炉前聊了一会儿。
“你们不玩了吗?”葛朗台仍然看着信问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边说边坐到夏尔的身边。
欧也妮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感情所触动,她如同一般的少女一样,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于是也离开客厅,帮着母亲和娜农铺床去了。如果这时候遇到一位非常高明的忏悔师,她一定会供认自己既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娜农,她只是急着要去看看给堂弟准备的卧室,她想为堂弟张罗张罗,多放几样东西进去,避免母亲她们有什么忘记的,尽量都考虑周到,使那间卧室漂亮而又干净。欧也妮认为堂弟的思想和爱好只有自己才懂得。果不其然,她非常及时地向本以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的母亲和娜农证明: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弄过。她提醒娜农去把炭火拿来,把被褥用暖床炉来暖暖;她亲自将桌布铺到旧桌子上,还嘱咐娜农每天一早都要换洗。她还说服母亲,务必把壁炉里的火给升旺;她还自作主张,叫娜农把一大堆木柴搬上来,在走廊里堆放着,不要告诉父亲。她还跑到楼下去,把一只古漆盘子从客厅的角柜里拿出来,那是已经去世的特·拉倍特里埃先生所留下的遗物,盘子里还有一只六角的水晶杯和一把鎏金剥蚀的小羹匙以及一个刻着爱神形象的玻璃古壶。欧也妮扬扬得意地把这套器皿放在卧室的壁炉架上。她在这时候涌上心头的主意非常多,超过了她出世以来所有过的全部主意的总和。
“妈妈,”她说,“堂弟肯定受不了蜡油的气味。我们去给他买白蜡烛吧……”说完,她像小鸟一样跑出去,把一枚五法郎的金币从她的钱包里掏出来,这是她这个月的全部零花钱。
“娜农,都给你。”她说,“嗯,快买去。”
“你的父亲会怎么说?”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着的一个糖缸,那是葛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家的,那是塞弗尔古窖烧制的细瓷器,吓得她连忙大声地反驳道:“而且,哪儿有糖啊?我看你真是疯了。”
“妈妈,娜农会把糖买回来的,反正她要去买白蜡烛。”
“那你的父亲呢?你想怎么跟他交代?”
“你觉得如果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适吗?而且,他也不一定会注意到。”
“你的父亲可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葛朗台太太摇了摇头叹道。
娜农开始犹豫了,她很清楚主人的脾气。
“去啊,娜农,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农头一次听到小姐说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便照她的吩咐去做了。正当葛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间卧室被欧也妮和她的母亲竭力地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夏尔已成为特·格拉珊太太大献殷勤的对象,她对夏尔百般挑逗。
“您可真有胆子,先生,”她说,“京城里的吃喝玩乐都被您丢下,到索缪来过冬。不过,如果您不觉得我们太可怕的话,这儿倒是也还有可以消遣娱乐的地方。”
她向夏尔丢过去一个媚眼,是那种地道的内地式的。内地的妇女们都已习惯于过分的持重,过分的严谨,于是这样的眼神便更加露骨,她们的眼光中不禁流露出那种认为所有的娱乐都是类似偷盗或罪过的僧侣所独有的贪得无厌的神情。在这间客厅里夏尔也感到很不自在。他幻想着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里正过着豪华的生活,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比,这客厅差得太多了。等他仔细观察过特·格拉珊太太之后,终于找出一点儿巴黎女子的形迹。特·格拉珊太太的话里有话,他便客气地和她说话,很自然地攀谈起来。说着说着格拉珊太太便压低了声音,与她谈话的机密性协调一致。她和夏尔都有着同样的需要,说说知心话。因此,在调情闲扯和正经说笑之后,内地太太为了别人不会听到她的悄悄话,于是趁别人谈论当前索缪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的时候,便向夏尔说:“先生,如果您肯赏光,请屈尊舍下,我的先生和我将感到万分荣幸。索缪城里想遇到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只能在舍下。我们在商界和贵族圈子都是有身份的,他们仅愿意在我们家相见,因为玩得称心。因此,我想我们一定能让您在索缪小住期间消除烦闷的。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如果您整天窝在葛朗台先生家里的话,哎哟,您会被烦成什么样儿呀!您的那位伯父完全钻在钱眼儿里,只想着他的那个葡萄秧,您的伯母相信天主,除此之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儿都弄不清,再说您的那个堂姐就是个傻丫头,从没受过教育,非常平庸,并且陪嫁也少得可怜,在家整天缝补破衣烂衫。”
“这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夏尔一面应酬娇声娇气的特·格拉珊太太,一面心中这样想道。
“我看,太太呀,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银行家笑着说道。
这句话被公证人和庭长听到,他们也凑趣说了几句有点刁钻促狭的俏皮话。只是神父心怀叵测地看看他们,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让了让在座的各位,说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话:“谁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称职地在这位先生面前给索缪城争光呢?”
“啊!这是什么话啊,神父大人,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特·格拉珊先生问。
“先生,我这句话对您和您的太太,以及对索缪城,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狡猾的老人说到最后,还不忘转身看看夏尔。
克吕旭神父假装没有注意到正在和特·格拉珊太太说私房话的夏尔,其实他早就猜出他们会谈话,以及谈话的内容。
“先生,”阿道尔夫很随便地对夏尔说,“您是否还记得我,在纽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有幸跟您见过面……”
“记得,先生,我记得。”夏尔答道,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已成为大家关注的目标。
“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吗?”他问特·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诡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在巴黎的时候,您还很年轻吧?”夏尔问阿道尔夫。
“真是没有办法啊,先生,”神父说,“他们总是等孩子一断奶,就送他到花花世界去见见世面。”
特·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地望望神父,像是质问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神父接着说:“只有到我们这来,才能见到三十好几的女子,仍然像花儿一样地娇嫩的特·格拉珊太太,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夫人,当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池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那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神父扭身对他的女对手说,“您大红大紫的盛况仿佛就在昨天……”
“真是个老坏蛋!”特·格拉珊太太想道,“难道他已经猜到我的想法了?”
“看来索缪城一定会让我红得发紫的。”夏尔一边解开上衣纽扣,一边心想着。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仰着头站着,仿佛是在模仿尚特雷塑造的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
三、葛朗台心情乱成一团
葛朗台老爹不理会大家,换句话说,他聚精会神地看信的表情,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表情中设法揣摩信的内容,正巧这时他的面孔被烛光照得格外分明。平日不动声色的外貌很难被把持住。况且每个人都可以想象,他在读下面这封信时能控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们已将近二十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祝贺我新婚,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那时候,我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一个人来支撑家业,因为家族的兴旺,你我曾拍手称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从前的地位,我不愿意蒙受破产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苦苦挣扎到最后,希望还能力挽狂澜。我的经纪人破产了,我的公证人洛甘也同时破产了,我的后路被彻底断绝,使我身无分文。
我很痛苦的是我亏空了四百万,现在却只有清偿四分之一的能力。库存的酒正赶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又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的每一个人都会咒骂:“原来葛朗台先生是个大骗子!”我一生的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我的儿子,侮辱了他的姓氏,又刮走了他母亲遗留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不知道这些,我非常爱这孩子。我们分开的时候依依不舍。他们可以求得我们的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幸亏他并不知道这是诀别,我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热泪。将来他会咒骂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葛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庇护我:你要想办法,千万不要让夏尔对着我的坟墓,骂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哪怕我用鲜血和眼泪书写这封绝笔信,在这封信中也表达不了我的痛苦;因为我纵然痛哭,哪怕流血,立刻死去,也不会比此时此刻的我更难受。
我现在,心如刀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欲哭无泪呀,等着死亡的降临。只有靠你来做夏尔的父亲了!他没有母亲那边的亲人,这你是知道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边。现在夏尔没有家了。我苦命的儿子啊!儿啊!我为什么要追求爱情呢?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做妻子呢?当初我为什么不屈从社会的偏见呢?听我说,葛朗台,我请求你,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要为我的儿子请求你,况且你的家产也许不足以应付三百万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为我的儿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双手乞讨上天保佑的时候,想到了你。
总之,在葛朗台临死之前,把儿子托付给你。希望你将成为他的父亲,这样我对着枪口也不感到痛苦了。夏尔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很爱我,我对他也很仁慈,从来不难为他,他是不会诅咒我的。他脾气温顺,像他母亲,他不会让你失望生气的。我可怜的孩子!他享受惯了荣华富贵,没过过穷日子,更不知道你我小时候缺吃少穿的穷日子有多么难熬……现在他不仅破产,还成了孤儿,他的朋友都会躲开他,而他的这些羞辱是我造成的。我要疯了!言归正传: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由你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我的死讯和他面临的命运告诉他。他是个命苦的孩子。请你做他的父亲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打破他的悠闲生活,这样会要了他的命,我跪着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来与我对立。不过我这种哀求纯属多余,他很要面子,他一定不会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起。希望你能劝他在有效的时期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让他知道我给他带来的处境很困难。你看,他若对我还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他还是有前途的。只要肯干、努力,他也可以挣回被我败光的家业,你我当初都是靠双手劳动脱离贫苦的;要是他愿意听从作为父亲的忠言,为了他生活得更好,我真恨我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说,他该到印度去,远走高飞!哥哥,夏尔是一个正直勇敢的孩子,如果你给他一批货,你供他一些本钱,他不会不还你借给他的本钱,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死。葛朗台!否则你的一生都会受到良心的责备的!啊!如果我的孩子不能得到你的帮助或是你的爱怜,哪怕在地狱,我也会永远求上帝惩罚你的狠心。
如果我能有办法抢救出一些财产,在他母亲剩下的财产中我本应该留下一笔钱给他,可是我的全部余款已经在上个月用尽了。现在,我的孩子前途未卜,我真的不想死啊;我多想握着你的手,亲自听到你神圣的承诺,来安慰我的心灵,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夏尔在赶路的时候,我不得不算清,我要证明我的经商信誉,证明破产过程中没有徇私舞弊。这难道不是为了夏尔吗?再见了,哥哥。希望你能接受我给你的监护权,善待我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你一定会接受的,我相信。在那个我们早晚都会去的、而现在我已经身在那里的阴世,我会永远为你祈祷。
维克多—安日—纪尧姆·葛朗台。
“你们这是在聊天吗?”葛朗台满脑子疑惑地问,他一边把信按照原来的样子折好,再一次把它放回背心口袋。他用谦卑而胆怯的眼神望着侄儿,想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激动,更不希望有人能读出他内心的小算盘。
“烤烤火,是不是暖和过来了?”葛朗台对着侄儿说。
“是舒服很多,亲爱的伯父。”侄儿回答葛朗台说。
“哎!女人们呢?”伯父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侄儿今天要住在他家。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刚好走回到客厅。
“楼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老头儿见她们走进客厅镇静地问。
“都已经收拾好了,父亲。”欧也妮回答说。
“那可太好了,侄儿,你要是感觉累了,就先上楼去休息下。圣母啊,楼上那可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客房!我这种葡萄的人穷得叮当响,你可千万不要嫌弃啊,捐税把我们都给搜刮空了!”
“我们暂时先不打扰了,葛朗台,”银行家说,“您跟令侄一定还有许多话要讲,祝你们聊得愉快,晚安。明天再见。”
听到银行家的一席话,大家都站起身来准备告别,每个人都根据各自的身份,分别行告别礼。这时,老公证人来到门下取回他在来时带着的灯笼,当灯笼点亮以后,他提出首先送特·格拉珊一家回府。特·格拉珊太太完全没有想到,中途会出现这样的一桩事,这么早就结束了,还没来得及和家里的佣人打招呼,佣人们也没有来接他们。
“太太,请您赏个脸,让我先送您回去吧。”克吕旭神父走上前去,对特·格拉珊太太说。
“谢谢,神父先生。我有儿子侍候呢。”她表情里略带一丝寒气地回答说。
“您放心,跟我在一起走是不会招惹是非的。”神父这样说,仿佛是在安慰太太。
“你就让克吕旭先生扶你吧。”特·格拉珊先生劝慰自己的太太说。
神父听克吕旭先生说完以后,连忙上前去扶端庄的特·格拉珊太太,他冲过人群,踉跄地来到太太身边,把挡在他身前的这一队人都甩在了身后。
“你别说,那个小伙子人还真是不错,太太,您看怎么样呢?”他抓紧了特·格拉珊太太的胳膊问。“等葡萄割完以后,这筐就没有什么用了。您应该去跟葛朗台小姐说再见了,欧也妮迟早会和那个巴黎人结婚的。除非她的堂弟很早就已经爱上了什么巴黎女子,不然摆在令郎阿道尔夫眼前的这个情敌还真的是很难对付啊……”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神父先生。那个小伙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欧也妮她有多么的傻,而且还会发现她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不知道您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她?就在今天晚上,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或许您已经给她堂兄弟暗示什么了吧,让他多加注意?”
“我这人一直心直口快,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以后您就经常挨着欧也妮坐,她坐在哪里,您就坐在哪里,您不必多费口舌,自然就会比较出结果来……”
“首先,他已经接受我们的邀请,后天到我们家来吃饭了。”
“啊!夫人,要是您愿意……”
“愿意什么,神父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是要教我如何使坏?我不带有任何污点地活到三十九岁,感谢天,感谢地,不会让我在这个年龄还落个臭名声吧,我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呢?即便送我一个莫卧儿大帝国,我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名声给弄臭了呀!咱们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说话也应该知道哪些是应该说的,哪些是不应该说的。虽然您是个上帝的奴仆,但您肚子里还真藏着不少坏主意。呸!您脑子里的这些东西还真是跟《福布拉》描写18世纪淫逸风气的色情小说。里的货色像极了。”
“那这么说,您一定是看过《福布拉》了?”
“不,神父,我指的是《危险的关系》法国作家拉克洛的书信体小说。”
“啊!这部书可强多了,还真没那么龌龊。”神父笑道,“可是您真的把我说得和现在的青年人一样居心叵测!我不过是想……”
“您敢说您这不是在给我出坏主意?您这意图还不是清楚地摆在这里吗?就说那个小伙子,如果依您的话说,他人不错,这一点我同意您的观点,如果他来追求我,那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堂姐。我知道,在巴黎,有很多好心的母亲,她们为了儿女今后的幸福生活和数不尽的财产,能够不惜一切,靠卖弄自己的色相为儿女们争取幸福。可是咱们并没有在巴黎,神父先生。”
“是的,太太……”
“所以,”她并没有让神父把话说完,她继续说,“哪怕有一亿家私,我和阿道尔夫都不会以付出这样的代价去为儿女换幸福的……”
“太太,我可没说什么一亿家私。如果真的有这样大的诱惑,恐怕你和我都没有办法去抵挡。在我看来,身为一个正经的女人,只要无伤大雅,那么调调情也是可以接受的,这些也算是女人在交际场上的任务……”
“您怎么会这么想?”
“太太,难道我们不应该这样彼此敞开心扉地去谈吗?……对不起,我要先弄弄鼻子,——请相信我,太太,当他拿起夹鼻镜片朝您看时的那副模样,远远大于他在看我时的样子;他的这一举动我明白,比起敬老,他更加爱美……”
“这还用你说吗?”庭长喘着粗气大声说着,“巴黎的葛朗台把他的儿子派来索缪,这就是怀有结亲的想法才这样做的……”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一样,那堂弟也不应该来得这么突然啊!”公证人满脑子疑惑。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特·格拉珊先生说,“那家伙一直就有疯癫的性格,总是爱跑来跑去的。”
“特·格拉珊,亲爱的,我已经邀请他来吃饭了,邀请那个小伙子。你现在再去邀请拉索尼埃夫妇、特·奥杜瓦夫妇,当然,不要忘记漂亮的奥杜瓦小姐,但愿漂亮的奥杜瓦小姐那天打扮得迷人一些!可是她的母亲却非常喜欢吃醋,总把漂亮的奥杜瓦小姐弄成丑八怪!”说着,她停下脚步,对克吕旭叔侄说,“当然,也请诸位届时光临。”
“你们到家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吕旭的家人同三位格拉珊的家人道别以后,转身回到家中,一路上他们充分展示了内地人超强的分析能力,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从不同的角度细细研究了一番。那件事彻底改变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的立场。他们把精力都用在了钩心斗角上,当他们在经过努力后并没有看到自己想到的结果时,突然他们意识到:暂时结盟是非常有必要的,这样他们才能共同对敌。他们的目的是要互相配合,在此时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弟,这样就不会让夏尔想到堂姐了。他们决定要不断地采用一些暗示的手段,再加些添油加醋的诬蔑,让表面恭维的诋毁和假装天真的诽谤来消灭那个巴黎人,让他自己慢慢地走进他们设计的圈套。也不知道他能否抵挡住他们的这些伎俩。
终于,客厅里只剩下家里的四个至亲了,葛朗台先生对他的侄儿说:“到该睡觉的时间了。之所以你会这么仓促地赶来,有些事情我想你本该有权知道的,但是现在时间太晚了,咱们先不谈了。等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们再继续谈。明天早上八点钟我们开始吃早饭;中午吃点水果和面包,再喝杯白葡萄酒;晚饭在五点钟开始,这跟巴黎人是一样的。这就是一日三餐的时间及饮食规律。如果你想去城里逛一逛,或是想到周围去转一转,你可以随意去溜达。我这边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请别怪我不能抽出时间去陪你。可能你也从其他人那儿听说了,他们四处都传说我很有钱:葛朗台先生这样,葛朗台先生那样……随便他们怎么说好了,我并不介意他们说什么,这些闲话不会对我的名誉产生任何影响。我想要说的是,其实我并没有多少钱,像我现在这样一大把年纪,每天还要像小伙计那样吃苦卖力,而且我的全部家当也不过是一副蹩脚的刨子和一双干活儿的粗手。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感受到我所说的一切,我每赚一个铜板是需要我流多少汗换回来的。娜农,把蜡烛拿出来。”
“侄儿,我想你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在房间里给你准备好了,”葛朗台太太说,“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房间里没有的,你尽管吩咐娜农。”
“哦,我想不必了,亲爱的伯母,我需要的东西自己都已经带来了。希望您和我的堂姐有个甜美的梦。”
夏尔把娜农手中那支点着的白蜡烛接到手中,那是安茹的产品,已经在店里存放很久了,颜色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发黄,几乎跟蜡油做的一样。在葛朗台看来,家里根本就不会有白蜡烛这种奢侈品,所以他没有发现这和家里的蜡烛不一样。
“让我来为你带路。”他说。
葛朗台绕开与大门相通的那扇门,而是选择了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过道。这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在楼梯的过道有一扇镶着椭圆形玻璃的门,它挡住了顺着过道往里钻的冷气。在冬天,尽管客厅的门上都已经钉上了用于保暖的布垫,但是刮来的袭袭寒风依然凛冽刺骨,客厅里很难保持舒适的温度。娜农赶忙去关好大门,只希望客厅里的温度能不那么低,狼狗从牲畜棚里面被放出来,那狗的吠声也不像一般的狗那样,仿佛得了咽喉炎般沙哑,却并没有影响凶猛表情的流露,除了娜农,它谁的指令都听。它和娜农都来自田野,因此他们彼此依赖,互相信任。当夏尔看到楼梯间发黄的四壁布满烟熏的痕迹,扶手上蛀洞斑斑,就连楼梯都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一个不小心都能将它们踩塌,他的美梦就这样在不堪一击的现实中破灭。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了鸡笼,他不禁带着满脸的问号,回头向伯母和堂姐张望。但她们已经每天走惯了这座楼梯,这里的一切对她们来说再平常不过。她们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看到他回过头来,还以为他在向她们示意继续前行,于是她们也亲切地朝他笑了笑,这行为令他更加懵了。
“父亲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派我到这样的鬼地方来?”他百思不得其解。来到楼上以后,映入眼帘的是三扇漆成赭红色的房门,房门没有门框,而是直接嵌在布满尘埃的墙中,门上用螺丝钉固定的铁条仍然露在外面,那铁条两端呈火舌形,跟长长的锁眼两头的花纹一样。有扇门正对着楼梯,但已经被堵死了,是没有办法通过的,门的里面是一间密室,要想进入密室,唯一的办法是从葛朗台的卧室走进去,这里是他的工作室,整个房间只有一个临院子的窗户采光,窗外有粗大的铁栅栏把守。谁都别想进去这间房间,即使是葛朗台太太也不被允许进去。老头儿非常乐意自己像炼丹师守护丹炉那样独自在室内操劳,其实房间里已经被葛朗台动过手脚了,在那里开凿了几处暗柜,藏着田契、房契,挂着称金币的天平;清算债务,开发收据和计算盈亏,这一切都是在所有人熟睡时操作的,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生意场上的那些合作伙伴都认为准有鬼神供他差遣,不然他怎么会事事都有准备。娜农的鼾声已经把楼板震得地动山摇;护院的狼狗也已经开始哈欠连连;葛朗台太太母女也开始渐渐进入梦乡。老箍桶匠这时溜到那里爱抚黄金,他把金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装进桶里,真想把它们都放进身体里。房内四壁厚实,护窗板也密不通风。只有他一个人掌管这间密室的钥匙。据说这里有张图表,上面标明每一颗树木的位置,他把一切都计算得相当精确,误差不超出一株树苗、一小捆树杈。这扇被堵死的门与欧也妮的房门对着。楼梯的尽头便是老两口儿的套间,它占了整个前楼。葛朗台太太有一个房间与欧也妮的房间相通,中间只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与太太各自有个房间,两个房间由板壁隔断,而他的神秘工作室和卧室之间仅隔着一道厚墙。葛朗台的侄儿被安排在三楼一间阁楼里,那个房间的房顶极高,恰好在葛朗台的卧室上面,这样,即使侄儿在房内走动,葛朗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道后,亲吻着互道晚安,在她们跟夏尔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各自回到房间睡觉去了。尽管欧也妮嘴上对这一切说得如此平淡,但她的内心却异常澎湃。
“你就先睡在这个房间吧,侄儿。”葛朗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对夏尔说,“如果你想要出门,一定记得先叫娜农,不然可后果严重了,对不起!狗会毫不留情地把你当点心吃掉的。祝今晚好梦。晚安。啊!啊!娜农已经给你生上火了。”正在此时,身材高大的娜农端着一只暖床炉走了进来。“瞧,说到她,她还这就过来了!”葛朗台先生说。
“你这是在把我的侄儿当产妇吗?还是先把这暖床炉拿走吧,娜农!”
“可是,先生,这个被单有点潮,更何况这位少爷比姑娘还娇嫩着呢。”
“好了,既然你如此心疼他,那就把这个炉子给他留下吧,”葛朗台说完便推了娜农的肩膀一下,“不过你可一定要小心着火。”话音未落,守财奴小声嘀咕着走下楼去。留下的夏尔站在行李堆中发呆,面对这间客房,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望了望墙上的壁纸,就是乡下旅店才有的那种黄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的样式;还有那石灰石造的、有凹槽的壁炉架,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被漆过清漆的草垫木椅,从远处看上去似乎不仅有四只角;那床头柜破旧得早已经不见了门的踪迹,那里面真的可以容得下一个轻骑兵;在一张有帐顶的床前,铺着粗布条编织的脚毯,幔帐摇摇欲坠,上面蛀洞累累。他环视了整个房间,然后绷着脸对娜农说:“唉!乖乖,我现在所在的位置真的是在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他真的是索缪曾经的市长,是巴黎的葛朗台先生的哥哥?”
“是的,先生,您现在身在一个非常文雅、善良、仁爱的老爷的家里。现在需要我帮您整理行李吗?”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啊,我的兵大爷!你不会是在帝国军队当过水兵吧?”
“噢……”娜农问,“帝国水兵是什么啊?咸的,还是淡的?是在水上游的吗?”
“给你,这是箱子的钥匙,你先帮我把睡衣从这只箱子里找出来。”
当娜农看到那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的绸睡衣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您就穿这个睡觉?”她赶忙问。
“是的。”
“圣母呀!这适合给教堂铺祭坛使用。亲爱的小少爷,我看您还是把这件睡衣捐给教堂吧,这样您的灵魂就会得救的,不然您的灵魂真的就没得拯救了。噢!你穿上以后,还真的是很漂亮啊,我现在就去喊小姐过来看看。”
“好了,娜农,你快别大声喊叫了!我现在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再整理东西。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件睡衣,如果你的灵魂一定能得救,我这人笃信基督,助人为乐,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把这件睡衣送给你,那时怎么使用这件睡衣就由你说了算了。”
娜农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夏尔说话,又望了望他,她真的无法把他的许诺当真。
“你真的会把这件漂亮的宝贝送给我?”她一边走一边不相信夏尔的话反复嘀咕着,“估计这位少爷在说梦话了。明天见。”
“明天见,娜农。”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父亲又不是傻子,他让我来一定是有他的目的的。”当夏尔躺在床上后,他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嘘!正经事,明天想,这是哪个希腊笨蛋说的话?”
“圣母马利亚!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欧也妮在祈祷时忽然想起堂弟,以致那天晚上她没有把祈祷做完。
葛朗台太太收拾好东西也睡下了,她无牵无挂。但她听到壁板的那一边,爱钱如命的老头儿在隔壁的房内来回踱步,仿佛有心事般徘徊。葛朗台太太同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对葛朗台的脾气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就像海鸥能预知雷电般,她从葛朗台来回的脚步声中已经看到了他的内心正降临一场暴风骤雨,在葛朗台太太看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那就是装死。葛朗台正盯着里面被铁皮钉上的工作室的门:“我的弟弟怎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念头呢?他怎么会把孩子留给我来负责!这可真是一笔再好不过的遗产了!我就连一百法郎也不会给他花销。对于这样的公子哥来说,一百法郎似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端着夹鼻镜片仔细观看我的晴雨表的那神情,真像会释放出一团怒火把它烧掉一般。”
一想到那份遗嘱,还有那份遗嘱所造成的后果,葛朗台的心情就乱成一团,他此时的心情,比他的弟弟写遗嘱时还要激动。
“在夏尔离开这里时,我真的会得到那件金睡衣吗?”娜农入睡后,仿佛自己已经把祭坛的锦围披在身上了,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花朵,梦见了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