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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江东去,浪淘尽——感慨抒怀(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

——读柳永《蝶恋花》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一首怀人词,采用“曲径通幽”的表现方式,抒情写景,感情真挚。巧妙地把漂泊异乡的落魄感受,同怀恋意中人的缠绵情思融为一体。

上片写登高望远,离愁油然而生。“独倚危楼风细细”,说登楼引起了“春愁”。全词只此一句叙事,便把主人公的外在形象像一幅剪纸那样突现出来了。“风细细”,带写一笔景物,为这幅剪影添加了一点背景,使画面立刻活跃起来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极目天涯,一种黯然魂销的“春愁”油然而生。“春愁”,又点明了时令。对这“愁”的具体内容,词人只说“生天际”,可见是天际的什么景物触动了他的愁怀。从下一句“草色烟光”来看,是春草。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愁恨的连绵无尽。柳永借用春草,表示自己已经倦游思归,也表示自己怀念亲爱的人。那天际的春草,牵动了词人的“春愁”。“春愁”,即怀远盼归之离愁。不说“春愁”潜滋暗长于心田,反说它从遥远的天际生出,一方面是力避庸常,试图化无形为有形,变抽象为具象,增加画面的视觉性与流动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春愁”是由天际景物所触发。

接着,“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写主人公的孤单凄凉之感。前一句用景物描写点明时间,可以知道,他久久地站立楼头眺望,时已黄昏还不忍离去。“草色烟光”写春天景色极为生动逼真。春草,铺地如茵,登高下望,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一层迷蒙的如烟似雾的光色。一种极为萋美的景色,再加上“残照”两字,便又多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为下一句抒情定下基调。“无人会得凭栏意”,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登高远望的心情,所以他默默无言。有“春愁”却无可诉说,加重了“春愁”的愁苦滋味。这一句既是徒自凭栏、希望成空的感喟,也是不见伊人、心曲难诉的慨叹。“无言”两字,若有万千思绪。然后,作者把笔宕开,写他如何苦中求乐。“愁”,自然是痛苦的,那还是把它忘却,自寻开心吧!“拟把疏狂图一醉”,写他的打算。他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春愁”的深沉,单靠自身的力量是难以排遣的,所以他要借酒浇愁。词人说得很清楚,目的是“图一醉”。为了追求这“一醉”,他“疏狂”,不拘形迹,只要醉了就行。不仅要痛饮,还要“对酒当歌”,借放声高歌来抒发他的愁怀。但结果却是“强乐还无味”,他并没有抑制住“春愁”。故作欢乐而“无味”,更说明“春愁”的缠绵执著。

至此,作者才透露,他的满怀愁绪之所以挥之不去,正是因为他不仅不想摆脱这“春愁”的纠缠,甚至心甘情愿为“春愁”所折磨,即使渐渐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决不后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语破的:词人的所谓“春愁”,不外是“相思”两字。

结尾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健笔写柔情,自誓甘愿为思念伊人而日渐消瘦与憔悴。“终不悔”,即“之死无靡它”之意,表现了主人公的坚毅性格与执著的态度,语境也因此得以升华。

这首词成功地刻画出一位忠贞不渝的男子形象,心理描写细腻生动。其中“春愁”即“相思”,却又迟迟不肯说破,只是从字里行间向读者透露出一些消息,眼看要写到了,却又煞住,掉转笔墨,如此影影绰绰,扑朔迷离,千回百折,直到最后一句,才使真相大白。

后人点评

贺裳《皱水轩词筌》认为韦庄《思帝乡》中的“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疑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诸句,是“作决绝语而妙”者;而此词的末二句乃本乎韦词,不过“气加婉矣”。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被他借用来形容“第二境”的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长守尾生抱柱之信,拼减沈郎腰带之围,真情至语。

一蓑烟雨任平生

——读苏轼《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时苏轼谪居黄州,政治处境十分险恶,但他却能保持坦荡的胸怀,而不戚戚于贫贱。此词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于简朴中见深意,于寻常处生奇警,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寄寓着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一方面渲染出雨骤风狂,另一方面又以“莫听”两字点明外物不足萦怀之意。“何妨吟啸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延伸。雨中照常舒徐行步,呼应小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又引出下文“谁怕”即不怕来。徐行而又吟啸,是加倍写;“何妨”两字透出一点俏皮,更增加挑战色彩。首两句是全篇枢纽,以下词情都是由此生发。

“竹杖芒鞋轻胜马”,写词人竹杖芒鞋,顶风冲雨,从容前行,以“轻胜马”的自我感受,传达出一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轻松、喜悦和豪迈之情。“一蓑烟雨任平生”,此句更进一步,由眼前风雨推及整个人生,有力地强化了作者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以上数句,表现出旷达超逸的胸襟,充满清旷豪放之气,寄寓着独到的人生感悟,读来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舒阔。

过片到“山头斜照却相迎”三句,是写雨过天晴的景象。这几句既与上片所写风雨对应,又为下文所发人生感慨作铺垫。

结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饱含人生哲理意味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词人对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获得的顿悟和启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句中“萧瑟”两字,意谓风雨之声,与上片“穿林打叶声”相应和。“风雨”两字,一语双关,既指野外途中所遇风雨,又暗指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和人生险途。

纵观全词,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呈现于读者面前。此词所表现出的听任自然的超脱气度和不畏挫折的坚毅精神,情味隽永,且富有情趣。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读苏轼《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苏轼由杭州太守被召为翰林学士承旨时,是作者离杭时送给参寥的。参寥是僧道潜的字,以精深的道义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与苏轼过从甚密,结为莫逆之交。苏轼贬谪黄州时,参寥不远两千里赶去,追随他数年。这首赠给参寥的词,表现了两人深厚的友情,同时也抒写出世的玄想,表现出巨大的人生空漠之感。整首词达观中充满豪气,向往出世却又执著于友情,读来毫无颓唐、消极之感,但觉气势恢宏,荡气回肠。

词的上片起势不凡,以钱塘江喻人世的聚散离合,充分表现了词人的豪情。首二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表面上是写钱塘江潮水一涨一落,但一说“有情”,一说“无情”,此“无情”,不是指自然之风本乃无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的有情之风,却绝情地送潮归去,毫不依恋。所以,“有情卷潮来”和“无情送潮归”,并列之中却以后者为主,这就突出了此词抒写离情的特定场景,而不是一般的咏潮之作。下面三句实为一个领字句,以“问”字领起。“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即多少次看到残阳落照中的钱塘潮啊!这里指与参寥多次同观潮景,颇堪纪念。“斜晖”,一则承上“潮归”,因落潮一般在傍晚时分,二则此景在我国古代诗词中往往是与离情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意象。此句以发问的形式,写天地和自然万物的无情,衬托人之有情。后四句“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意谓面对社会人生的无情,不必替古人伤心,也不必为现实忧虑,必须超凡脱俗,“白首忘机”,泯灭机心,无意功名,达到达观超旷、淡泊宁静的心境。这几句,带有作者深沉的人生感喟和强烈的哲理色彩,读来令人感慨。

从上片写钱塘江景,到下片写西湖湖景,“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南江北湖,都是记述他与参寥的游赏活动。“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两句,先写与参寥的相知之深。参寥诗名甚著,苏轼称赞他诗句清绝,可与林逋比肩。他的《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诗,戏以此赠》云“底事东山窈窕娘,不将幽梦嘱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妙趣横生,传诵一时。他与苏轼肝胆相照,友谊甚笃。早在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他专程从余杭前去拜访;苏轼被贬黄州时,他不远两千里,至黄与苏轼游从;此次苏轼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果精舍;甚至以后苏轼南迁岭海时,他还打算往访,苏轼去信力加劝阻才罢。这就难怪苏轼算来算去,像自己和参寥那样亲密无间、荣辱不渝的挚友,世上是不多见的了。如此志趣相投,正是归隐佳侣,转接下文。

结尾“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几句,表现了词人超然物外、归隐山水的志趣,进一步抒写两人的友情。据《晋书—谢安传》载,谢安东山再起后,时时不忘归隐,但终究还是病逝于西州门。羊昙素为谢所重,谢死后,一次醉中无意走过西州门,觉而大哭而去。词人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像谢安一样雅志相违,使老友恸哭于西州门下。

此词以平实的语言,抒写深厚的情意,气势雄放,意境浑然。词人那超旷的心态,那交织着人生矛盾的悲慨和发扬蹈厉的豪情,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启迪。

后人点评

郑文焯《手披东坡乐府》说,此词“云锦成章,天衣无缝”,“从至情中流出,不假熨帖之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读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宋代的欧阳修、柳永、苏轼、张先等人也曾吟咏这一题材,虽然遣词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格调哀婉、凄楚。相形之下,秦观此词堪称独出机杼,立意高远。

这首词熔写景、抒情与议论于一炉,叙写牵牛、织女二星相爱的神话故事,赋予这对仙侣浓郁的人情味,讴歌了真挚、细腻、纯洁、坚贞的爱情。词中明写天上双星,暗写人间情侣,其抒情,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上片写聚会。词一开始即写“纤云弄巧”,轻柔多姿的云彩,变化出许多优美巧妙的图案,显示出织女的手艺何其精巧绝伦。可是,这样美好的人儿,却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过美好的生活。“飞星传恨”,那些闪亮的星星仿佛都传递着他们的离愁别恨,正飞驰长空。“银汉迢迢暗渡”,以“迢迢”两字形容银河的辽阔,牛朗、织女相距之遥远。这样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银河水,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开,相见多么不容易!“暗渡”两字既点“七夕”题意,同时紧扣一个“恨”字,他们踽踽宵行,千里迢迢来相会。

接下来词人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议论赞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对久别的情侣在金风玉露之夜、碧落银河之畔相会了,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间千遍万遍的相会。词人热情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金风玉露”用李商隐《辛未七夕》诗:“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用以描写七夕相会的时节风光,同时还另有深意,词人把这次珍贵的相会,映衬于金风玉露、冰清玉洁的背景之下,显示出这种爱情的高尚纯洁和超凡脱俗。

下片写离别。“柔情似水”,就眼前取景,形容牛郎织女那两情相会的情意啊,就像悠悠无声的流水,是那样温柔缠绵。“柔情似水”,“似水”照应“银汉迢迢”,即景设喻,十分自然。一夕佳期竟然像梦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梦”,除言相会时间之短,还写出爱侣相会时的复杂心情。“忍顾鹊桥归路”,转写分离,刚刚借以相会的鹊桥,转瞬间又成了和爱人分别的归路。不说不忍离去,却说怎忍看鹊桥归路,婉转语意中,含有无限惜别之情,含有无限辛酸眼泪。

回顾佳期幽会,疑真疑假,似梦似幻,及至鹊桥言别,恋恋之情,以至于极。词笔至此忽又空际转身,爆发出高亢的音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这两句词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爱情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能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贵得多。这两句感情色彩很浓的议论,是爱情颂歌当中的千古绝唱,与上片的议论遥相呼应,这样上、下片同样结构,叙事和议论相间,从而形成全篇连绵起伏的情致。这种恋爱观,这种高尚的精神境界,远远超过了古代同类作品,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本词的内容也正是咏此神话。这首词将抒情、写景、议论融为一体,写得自然流畅而又婉约蕴藉,余味隽永。

花动一山春色

——读秦观《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这首词是写梦境,乃秦观当年寓居处州择山下隐士毛氏故居文英阁所作,词中生动形象地描写了一次梦中之游的经过。此词名扬于时,苏轼有题跋云:“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从迁客游……诵少游事甚详,为予道此词至流涕。乃录本使藏之。”黄庭坚跋此词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喝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全词系写梦境,出语奇警,意境幽绝。

词的上片先写他梦魂缥缈,在一条山路上漫游。起首二句,“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写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色,环环相扣,宛转相生。春路上下了一场春雨,给人以浥尽轻尘的快感;春雨过后,春花盛开,给人以无比绚烂的印象;而春花一动,整个山间又出现一片明媚的春光,遂使人目迷五色,如入仙境。首句构思新妙,一反雨打花落常套,偏说春雨催花。次句饶有风趣,写花使满山春色“动”起来了,一个“动”字,把本来静止的春色化为动态,与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句中的“闹”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仅用寥寥十一字就写出了一个带有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奇特境界,为全词定下了基调。

三四句“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紧承前意。“行到”一句,与首句“春路”相应,点明方才的一切乃词人的梦魂在春路上行走所见,而这条春路,傍临小溪,曲径通幽,越走越深,境界越是奇丽。“有黄鹂千百”,则把这种奇丽的景象充分地渲染出来。“小溪深处”,应是一个静谧的所在,黄鹂或许正于树上栖息。词人的突然来到,打破了一片岑寂,无数黄鹂立刻喧腾起来。上有黄鹂飞鸣,下有溪水潺潺,再加上满山鲜花烘托,境界何其优美。

过片二句,作者欣赏的视线移向天空,只见飞云变幻着各种形态,竟像龙蛇一样,在碧空中飞舞。“夭矫”两字,写出龙蛇盘曲而又伸展的动态,极富形象性。“空碧”即碧空,因押韵而句法倒装。碧空万里,龙蛇飞舞,这个景象煞是壮观。它象征着词人梦境中获得了一刹那的精神解放。对作者用语和造境之奇特,清人陆云龙评曰“奇峭”(《词菁》卷二),陈廷焯评曰“笔势飞舞”(《词则—别调集》)。所谓“奇峭”者,当是指景象奇伟,格调峻峭,非一般绮靡之作可比,也与少游其他作品不同。所谓“笔势飞舞”,是形容词笔纵横捭阖,笔端带有感情,落纸如龙蛇飞动,奔逸超迈,运转自如。

歇拍“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两句,写词人心旷神怡,在古藤树下,举杯豪饮,醉卧树荫,浑浑然与大自然合为一体,进入“无我之境”,不知南北,物我两忘。此处写得静谧幽绝,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妙。

全词所写,皆淡语、景语、致语、丽语、奇语,景致奇丽,意境深微,借幽丽的梦境,隐托痛绝的情怀,确乎“如鬼如仙”,高举远蹈,有遗世之意,充满浪漫、奇诡的色彩。

千古涟漪清绝地

——读米芾《蝶恋花》

千古涟漪清绝地。海岱楼高,下瞰秦淮尾。水浸碧天天似水。广寒宫阙人间世。

霭霭春和生海市。鳌戴三山,顷刻随轮至。宝月圆时多异气。夜光一颗千金贵。

这首词是作者知涟水军期间,登当地名楼——海岱楼赏月时的感怀之作。《蝶恋花》词牌一般以抒写缠绵悱恻之情为多,此词风格堪称豪放,深得苏轼、王安石等大家的赏识。这首词选材造语奔逸绝尘,给人以玲珑圣洁之感,观之词史,实为罕见。

词的上片,首先从海岱楼所处的地理位置入手。“千古涟漪清绝地”一句,总写涟水全境形胜之处。涟水为水乡,当时境内有中涟、西涟、东涟诸水,黄河夺淮入海亦经此地,且东濒大海,北临运河,水乡清绝,故以“涟漪”称之。然后特出一笔,“海岱楼高”,写海岱楼高,拔地而起,“下瞰秦淮尾”,以夸张之笔,极写此楼之高。

“水浸碧天天似水。广寒宫阙人间世”二句承“下瞰”而来,转写水中浸沉着的碧天;然后又由如水的碧天联想到“广寒宫阙”,接触到“月”,从而为下片写月出作好铺垫。“广寒宫”,非实写,是由水中碧天联想而来。上片用笔,皆“人间世”三字上凝结,“广寒宫”也是为修饰“人间世”而出现的。

词的下片写“玩月”。但首句“霭霭春和生海市”,却不去写月,而是写“海市”。“海市”即我们常说的“海市蜃楼”,晋—伏琛《三齐略记》和宋沈括《梦溪笔谈》等文献都曾叙述过“海市”的繁华热闹。但这首词中的“海市”乃是虚写,实际上只是写海,从而为月出再次做铺垫。如此再三铺垫之后,终至“鳌戴三山,顷刻随轮至”。鳌戴三山,系我国古代神话。“三山”,指海中的仙山方壶(一曰方丈)、瀛洲、蓬莱,山下皆有巨鳌(大龟)“举首而戴(顶)之”(详见《列子—汤问》)。“轮”指月亮。米芾这两句写月出,倒不像前人那样直截了当,表面看来是写“三山”随月轮而至,实际上还是写月,“三山”只是作为月的被动物出现的,月未出时“三山”暗,月出则“三山”明,好像顷刻之间来到眼底。这是一种借此写彼的笔法。这两句不仅充满了神话色彩,而且写得神采飞动,“顷刻”一词,写月轮出海,凌厉之至,神气备生。而最后两句:“宝月圆时多异气,夜光一颗千金贵”则是真正写“玩月”。“夜光”,指月亮。夜光又为珠名,故以“一颗千金贵”称述之,这是巧借同名之珠以赞美圆月之可贵。这两句,前句重其“异”,后句重其“贵”。因其“异”,始见其“贵”。古人把月视为群阴之宗,崇拜备至。这两句包含着作者对于月的种种幻想与评价。

这首词气魄宏大,选材造语奔逸绝尘,给人以玲珑圣洁之惑。如“鳌戴”两句尤为沉着飞翥,有超逸之妙。此词风格堪称豪放,深得苏轼、王安石等大家的赏识。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

——读周邦彦《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yin)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这首词是作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首写旧地重游所见所感,次写当年旧人旧事,末写抚今追昔之情,处处以今昔对称。全词层次分明,曲折盘旋,情思缠绵,艺术上颇具匠心。

上片写词人初临旧地所见所感,通体只写景状物,不说人;只暗说,不明说,显得感情沉郁,有待抒发,从而为下文作了铺垫。提笔“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写景不同凡响。梅花谢了,桃花开了,本是平常习见的事物,而词里却说“褪粉”、“试花”,造语相当别致;褪粉、试花紧相连,使人仿佛感觉到了季节时令的更替,这就巧妙而生动了。使用倒装句法,把“梅梢”和“桃树”放后面,足见作者的用心。接下来“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坊陌人家”,点明作者所怀念的人物的歌妓身份。“愔愔”两字极言冷清,暗示了物是人非,今昔对比之意。这里用燕子的“归来旧处”兼喻作者的重游故地。

中片以“黯凝伫”三字为引领,“黯凝伫”是用滞重之笔点出思念之深,但引出的下文却是一串轻脱活跃的词句,正好相映成趣。“个人痴小,乍窥门户”八个字相当传神,既写出了那位坊陌人当时还没有失却少女的天真活泼,又浸透着作者对她的亲昵爱怜之情。“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写少女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初春余寒尚存,晓风多厉,她不得不以袖遮风,因而晨妆后鲜艳的容颜,就掩映在衣袖之间了。“盈盈笑语”写出了少女的天真烂漫。这几句笔墨生动,准确传神。

下片“前度刘郎重到”的重点是追忆往事,对照今昔,抒发“伤离意绪”。“前度刘郎重到”用了刘义庆《幽明录》所载东汉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兼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以刘郎自喻,恰与前文“桃树”、“人家”暗相关合,亦是笔法巧妙处。以下四句“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写词人寻访邻里,方知自己怀念中的人物亦如仙女之踪迹渺然,“同时歌舞”而“声价如故”者,唯有“旧家秋娘”。“秋娘”是唐代妓女喜欢使用的名字。这里以秋娘作陪衬,就说明了作者所怀念的那位歌妓当年色艺声价之高。“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追怀往事的具体内容。“燕台”,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典故。当时有位洛阳女子名柳枝者,喜诗歌,解音律,能为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闻人吟李商隐《燕台》诗,惊为绝世才华,亟追询作者,知为商隐,翌日遇于巷,柳枝梳丫头双髻,抱立扇下,风障一袖,与语,约期欢会,并引出了一段神魂离合的传奇故事(见李商隐《柳枝五首》序)这两句不只是写双方相识相好的经过,而且还暗示了对方的爱才之心和与自己的知遇之感,以至于今日怀念旧情时,不能不连带想起自己过去曾经打动过她心弦的“吟笺赋笔”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三句,写如今不可再遇理想伴侣,当年名园露顶畅饮、东城闲步寻花那样的赏心乐事也就无从重现,只能深深地铭刻于自己的记忆之中了。“事与孤鸿去”借用唐人杜牧诗句,“恨如春草多,事与弧鸿去”,一笔收束往事,回到当前清醒的现实,而不露痕迹。“探春尽是伤离意绪”,这是全篇主旨。显得沉着深厚。结尾是在“官柳低金缕”的风光中,“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有今而无昔。今之惆怅和昔之游乐成一鲜明对照。

词在时间上就是这样似断似续,伤春意绪却是连绵不断。花柳风光中人具有无限惆怅,是以美景衬托出感伤,所以极为深厚。加以章法上的实写、虚写、虚实穿插进行,显出变化多端,使这首词极为沉郁顿挫。

我是清都山水郎

——读朱敦儒《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首词是北宋末年脍炙人口的一首小令,曾风行汴洛。系作者从京师返回洛阳后所作,故题为“西都作”。据《宋史—文苑传》记载,朱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年间,钦宗召他至京师,欲授以学官,他固辞道:“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终究拂衣还山。这首《鹧鸪天》,可以说是他前期词的代表作,也是他前半生人生态度和襟怀抱负的集中反映。

“疏狂”两字为本词之目,艺术风格亦复如此。上片写作者在洛阳时,“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临江仙》),过着流连风月的疏狂生涯。起句开门见山,“我是清都山水郎”,直率地说出自己不乐世尘,而留恋于山水自然的生活,心怀坦荡。“天教分付与疏狂”,是天帝教我这样的。“疏狂”即不受礼法约束。“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券(劝)即天帝给予的凭证;章即写给帝王的奏章。这就是说,自己能支使风云雨露,这是天帝批准的,也是屡次上书帝王才得到的。诙谐风趣,富有鲜明的个性。上片四句二十八字,本自陶渊明之所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田园居》五首其一)一意。陶渊明之后,隐逸诗人、山水诗人们各骋才力,所作名章隽语,即便不逾万数,也当以百千计,但像朱敦儒这样浪漫的奇妙构思却并不多见。

下片,作者用独特的笔法塑造了除李白之外的又一个“谪仙人”。“诗万首,酒千觞”,山麓水湄而外,作者向何处去寄托身心呢?唯有诗境与醉乡了。“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他连天国的“玉楼金阙”都懒得归去呢,又怎肯拿正眼去看那尘世间的王侯权贵!“且插梅花醉洛阳”,洛阳本以牡丹为最,宋周敦颐《爱莲说》云:“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词人志向高远,自然不肯垂青于自唐以来颇受推崇的牡丹,而宁取那“千林无伴,淡然独傲霜雪”(《念奴娇》)的梅花。作者选中梅花,是取其品性高洁以自比。“高洁”与“疏狂”,一体一用,一里一表,有机地统一在词人身上。惟其品性“高洁”,不愿与世俗社会沆瀣,才有种种“疏狂”。清人黄蓼园曰:“希真梅词最多,性之所近也。”(《蓼园词选》)

此词体现了词人鄙夷权贵、傲视王侯的风骨,读来令人感佩。无论从内容或艺术言之,这首词都堪称朱词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首“天资旷远”,婉丽流畅的小令。此词塑造的艺术形象读之直觉旷达洒脱,正可见其“有神仙风致”处。只可惜,这种傲视侯门、纵情山水的理想生活,却不为现实所容。秦桧当权时,朱敦儒被迫出仕“久废之官”鸿胪少卿,可谓是晚节未终,招致不少非议。《二老堂诗话》载:“蜀人武横作诗讥之:‘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何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曾经的山水仙人,如此遭人奚落,令人扼腕。

后人点评

黄升《绝妙词选》:“以辞章擅名,天资旷远。”

吹梅笛怨,春意值几许

——读李清照《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值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的这首《永遇乐》当是作者流寓临安时所作。这首词虽写元夕,却一反常调,以今昔元宵的不同情景作对比,抒发了深沉的盛衰之感和身世之悲。

上片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写的是落日的光辉,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对仗工整,辞采鲜丽,形象飞动。但紧接着一句“人在何处”,却宕开去,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在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一时的感情活动,看似突兀,实则含蕴丰富,耐人咀嚼。“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值几许”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在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奏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几许”是不定之词,具体运用时,意常侧重于少。“春意值几许”,实际上是说春意尚浅。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却只觉春意味少。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仇所形成的特殊心境。“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一些贵族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看似平淡,却恰好透露出词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铺翠冠儿,金捻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捻丝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汴京的繁华热闹。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心声。

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在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却又横生波澜,词人一方面担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观赏今夕的繁华以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的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在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这是何等的悲凉!

这首词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书面语交错融合,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写出了浓厚的今昔盛衰之感和个人身世之悲。

后人点评

刘辰翁说:“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张端义《贵耳集》说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念京、洛旧事。晚年赋《永遇乐》词。”并说首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己自工致,至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值几许?’气象更好。”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读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屡用叠字和双声字,变舒缓为急促,变哀婉为凄厉,就其内容而言,是一篇悲秋赋。

开端三句用一连串叠字写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情,从“寻寻觅觅”开始,可见她从一起床便百无聊赖,如有所失,于是东张西望,仿佛漂流海洋中的人要抓到点什么才能得救似的,希望找到点什么来寄托自己的空虚寂寞。下文“冷冷清清”,是“寻寻觅觅”的结果,不但无所获,反被一种孤寂清冷的气氛袭来,使自己感到凄惨忧戚。于是紧接着再写了一句“凄凄惨惨戚戚”。仅此三句,定下一种愁惨而凄厉的基调。

“乍暖还寒时候”写秋日清晨,朝阳初出,故言“乍暖”;但晓寒犹重,秋风砭骨,故言“还寒”。“最难将息”句则与上文“寻寻觅觅”句相呼应,说明从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古人晨起于卯时饮酒,又称“扶头卯酒”。“雁过也”的“雁”,是南来秋雁,正是往昔北方见到的,所以说“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了。这一句是虚写,以寄寓作者的怀乡之情。

下片由秋日高空转入自家庭院。园中开满了菊花,秋意正浓。这里“满地黄花堆积”是指菊花盛开,而非残英满地。“憔悴损”是指自己因忧伤而憔悴瘦损,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谢。正由于自己无心看花,虽值菊堆满地,却不想去摘它赏它,然而人不摘花,花当自萎;及花已损,则欲摘已不堪摘了。这里既写出了自己无心摘花的郁闷,又透露了惜花将谢的情怀,笔意深远。“守着窗儿”句,写独坐无聊,内心苦闷之状,比“寻寻觅觅”三句又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句从反面说,好像天有意不肯黑下来而使人尤为难过。“梧桐”两句兼用温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词意,把两种内容融而为一,笔直情切。最后以“怎一个愁字了得”句作收,是独辟蹊径。自庾信以来,诗人写愁,多半极言其多。这里却化多为少,只说自己思绪纷茫复杂,仅用一个“愁”字如何包括得尽。妙处又在于不说一个“愁”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即戛然而止。表面上有“欲说还休”之势,实际上已倾泻无遗。

这首词始终紧扣悲秋之意,尽得六朝抒情小赋之神髓;又以接近口语的朴素清新的语言谱入新声,写尽了作者晚年的凄苦悲愁,是一首个性独具的抒情名作。

后人点评

杨慎《词品》盛赞易安词,并说:“《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后幅一片神行,愈唱愈妙。”

东风恶,欢情薄

——读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写的是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大家闺秀,结婚以后,他们“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不料,作为婚姻包办人之一的陆母却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逼迫陆游休弃唐氏。

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况下,两人终于被迫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讯全无了。几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全首词记述了词人与唐氏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心情。

词的上片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分两层意思。开头三句为上片的第一层,回忆往昔与唐氏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虽说是回忆,但因为是填词,而不是写散文或回忆录之类,不可能把整个场面全部写下来,所以只选取一个场面来写,而这个场面,又只选取了一两个最富有代表性的情事细节来写。

“东风恶”几句为第二层,写词人被迫与唐氏离异后的痛苦心情。上一层写春景春情,无限美好,到这里突然一转,激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冲破词人心灵的闸门,无可遏止地宣泄下来。“东风恶”三字,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下面一连三句,进一步把词人怨恨“东风”的心理抒写了出来,并补足一个“恶”字:“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美满姻缘被迫拆散,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接下来,“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感情极为沉痛。到底是谁错了呢?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留给读者自己来品味。

词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夫妻被迫离异的巨大哀痛,也分为两层。换头三句为第一层,写沈园重逢时唐氏的表现。“春如旧”承上片“满城春色”句而来,这又是此时相逢的背景。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写容颜形貌的变化来表现内心世界的变化,原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则瘦矣,何故又在其间加一个“空”字呢?“使君自有妇,罗敷亦有夫。”(《古诗—陌上桑》)从婚姻关系说,两人早已各不相干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为相思而折磨自己吗?着此一字,就把词人那种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了出来。“泪痕红浥鲛绡透”,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显得委婉,形象感人。一个“透”字,不仅见其流泪之多,亦见其伤心之甚。上片第二层写词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这里写唐氏时却改变了手法,只写了她容颜体态的变化。由于这一层所写的都是词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可见,词人不仅深于情,而且深于言。

词的最后几句,是下片的第二层,写词人与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桃花落”两句与上片的“东风恶”句前后照应,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人事。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两句虽只寥寥八字,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百感交集,万箭钅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这首词始终围绕着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安排自己的笔墨,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切如现,就越使得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

世情薄,人情恶

——读唐婉《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是我国历史上常被人们提起的才女,她与陆游喜结良缘,夫妇和美,却被陆游的母亲拆散,最终改嫁他人。相传,在别后的一次春游中,她与陆游偶遇沈园。陆游感念旧情,写了著名的《钗头凤》词以致意,而唐琬则以此词相答。

词的上片交织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内容。“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抒写了对封建礼教支配下的世故人情的愤恨之情。《礼记—内则》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陆母就是根据这一条礼法,把一对好端端的恩爱夫妻拆散了。用“恶”、“薄”两字来抨击封建礼教的害人本质,极为准确有力。“雨送黄昏花易落”,采用象征的手法,暗喻自己备受摧残的悲惨处境。阴雨黄昏时的花,原是陆游词中爱用的意象,唐琬把这一意象吸入己作,不仅有自悲自悼之意,还说明了她与陆游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晓风干,泪痕残”,写内心的痛苦,极为深切动人。被黄昏时分的雨水打湿了的花花草草,经晓风一吹,已经干了,而自己流淌了一夜的泪水,至天明时分,犹擦而未干,残痕仍在。这是多么的痛心啊!以雨水喻泪水,在古代诗词中不乏其例,但以晓风吹得干雨水来反衬手帕擦不干泪水,借以表达出内心的永无休止的悲痛,这无疑是唐琬的独创。“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两句是说,她想把自己内心的别离相思之情用信笺写下来寄给对方,要不要这样做呢?她在倚栏沉思独语。“难,难,难!”均为独语之词。由此可见,她终于没有这样做。这一叠声的“难”字,由千种愁恨、万种委屈合并而成,因此似简实繁,以少总多,既上承开篇两句而来,以表现出处此衰薄之世做人之难;又开启下文,以表现出做一个被休以后再嫁的女人之尤其难。

过片“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艺术概括力极强。“人成各”是就空间角度而言的。“今非昨”是就时间角度而言的。其间包含着多重不幸。从昨日的美满婚姻到今天的两地相思,从昨日的被迫离异到今天的被迫改嫁,这是多么不幸!但不幸的事儿还在继续:“病魂常似秋千索”。说“病魂”而不说“梦魂”,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昨日方有梦魂,至今日却只剩“病魂”。这也是“今非昨”的不幸。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具体倾诉出了这种苦境。“寒”字状角声之凄凉,“阑珊”状长夜之将尽。只有彻夜难眠的人方能感受得如此之真切。大凡长夜失眠,愈近天明,心情愈感烦躁,而本词中的女主人公不仅无暇烦躁,反而还要咽下泪水,强颜欢笑。其心境之苦痛可想而知。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既然封建礼教不允许爱情存在,那就把它珍藏在心底吧!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诚。

自古“愁思之声要妙”,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唱和诗》),只要把自己所遭受的愁苦真切地写出来,就是一首好词。因此,本词纯属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感情倾诉,主要以缠绵执著的感情和悲惨的遭遇感动古今。陆游与唐婉的这两首词,所采用的艺术手段虽然不同,但都切合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份,可谓各造其极,俱臻至境。合而读之,颇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读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mo)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代词人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辛弃疾的这一首是其中的杰作。

这首词的上半片写元宵之夜的盛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一簇簇的礼花飞向天空,然后像星雨一样散落下来。一开始就把人带进“火树银花”的节日狂欢之中。“宝马雕车香满路”,达官显贵也携带家眷出门观灯。跟下句的“鱼龙舞”构成万民同欢的景象。“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句是说,在月华下,灯火辉煌,沉浸在节日里的人通宵达旦载歌载舞。

下片仍然在写“元夕”的欢乐,只不过上片写的是整个场面,下片写一个具体的人,通过词人一波三折的感情起伏,把个人的欢乐自然地溶进了节日的欢乐之中。“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一句写的是元宵观灯的女人,她们穿着美丽的衣服,戴着漂亮的首饰,欢天喜地朝前奔去,所过之处,阵阵暗香随风飘来。“雪柳”是玉簪之类的头饰。这些丽人却非作者意中关切之人,“众里寻她千百度”,在百千丽人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难觅,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偶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心上人站立在昏黑的幽暗之处。发现的一瞬间,整首词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比宽阔的想象空间。经过等待、寻找、焦灼、失望之后再突然发现自己的意中人原来就在身后,那种从天而降的惊喜要如何形容呢?读到这儿,才恍然大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个意中之人而设,若无此人,一切有什么意义与趣味呢!

作为一首婉约词,这首《青玉案》与北宋婉约派大家晏殊和柳永相比,在艺术成就上毫不逊色。梁启超谓“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认为此词另有寄托,那不慕荣华,甘守寂寞的美人形象是寄托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

醉里且贪欢笑

——读辛弃疾《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欣赏这首词,我们可从词中品出更有韵味的戏剧来,虽然在写词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戏剧性场景并非辛弃疾发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发扬光大,在他的词中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通篇“醉”字出现了三次。难道词人真成了沉湎醉乡的“高阳酒徒”?否。盖因其力主抗金而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只好借酒消愁,免得老是犯愁。说没工夫发愁,是反话,骨子里是说愁太多了,要愁也愁不完。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才叙饮酒,又说读书,并非醉后说话无条理。这两句是“醉话”。“醉话”不等于胡言乱语。它是词人的愤激之言。《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本意是说古书上的话难免有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未可全信。辛弃疾翻用此语,话中含有另一层意思:古书上尽管有许多“至理名言”,现在却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以上种种,如直说出来,则不过慨叹“世道日非”而已。但词人曲笔达意,正话反说,便有咀嚼不尽之味。

下片写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词人“昨夜松边醉倒”,居然跟松树说起话来。他问松树:“我醉得怎样了?”看见松枝摇动,只当是松树要扶他起来,便用手推开松树,并厉声喝道:“去!”憨醉神态,活灵活现。词人性格之倔强,亦表露无遗。在当时的现实生活里,醉昏了头的不是词人,而是南宋小朝廷中那些纸醉金迷的昏君佞臣。哪怕词人真醉倒了,也仍然挣扎着自己站起来,相比之下,小朝廷的那些软骨头们是多么渺小和卑劣。

辛弃疾的这首小词,粗看正如标题所示,是一时即兴之作。但如果再往里仔细一看,那么会发现作者是在借诙谐幽默之笔发泄内心的不平。如再深入研究,我们还可洞察到作者是由于社会现实的黑暗而忧心忡忡,满腹牢骚和委屈,不便明说而又不能不说,所以,只好借用这种方式,来畅快淋漓地宣泄他的真情实感。

稻花香里说丰年

——读辛弃疾《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辛弃疾中年时代经过江西上饶黄沙岭道时写的一首词。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因受奸臣排挤,被免罢官,开始到上饶居住,并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在此期间,他虽也有过短暂的出仕经历,但以在上饶居住为多,因而在此留下了不少词作。

词中所说的黄沙岭在上饶县西四十里,岭高约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两泉,水自石中流出,可灌溉十余亩地。这一带不仅风景优美,也是农田水利较好的地区。辛弃疾在上饶期间,经常来此游览。

上片前两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表面看来,写的是风、月、蝉、鹊这些极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经过作者巧妙的组合,结果平常中就显得不平常了。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因为月光明亮,所以鹊儿被惊醒了;而鹊儿惊飞,自然也就会引起“别枝”摇曳。同时,知了的鸣叫声也是有其一定时间的。夜间的鸣叫声不同于烈日炎炎下的嘶鸣,而当凉风徐徐吹拂时,往往感到特别清幽。总之,“惊鹊”和“鸣蝉”两句动中寓静,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景色描绘得令人悠然神往。接下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把人们的关注点从长空转移到田野,表现了词人不仅为夜间黄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润,更关心扑面而来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又由稻花香而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丰年景象。此时此地,词人与人民同呼吸的欢乐,尽在言表。稻花飘香的“香”,固然是描绘稻花盛开,也是表达词人心头的甜蜜之感。而说丰年的主体,不是我们常用的鹊声,而是那一片蛙声,这正是词人匠心独到之处,令人称奇。在词人的感觉里,俨然听到群蛙在稻田中齐声喧嚷,争说丰年。先出“说”的内容,再补“声”的来源。以蛙声说丰年,是词人的创造。以上四句纯然是抒写当时当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词人的感受,然而其核心却是洋溢着丰收年景的夏夜。因此,与其说这是夏景,还不如说是眼前夏景将给人们带来的幸福。

下片开头,“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在这里,“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轻微的阵雨,这些都是为了与上片的清幽夜色、恬静气氛相吻合。特别是一个“天外”一个“山前”,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笔锋一转,小桥一过,乡村林边茅店的影子却意想不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尽管很熟,可总因为醉心于倾诉丰年在望之乐的一片蛙声中,竟忘却了越过“天外”,迈过“山前”,连早已临近的那个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也都没有察觉。前文“路转”,后文“忽见”,既衬出了词人骤然间看出了分明临近旧屋的欢欣,又表达了他由于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远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令人玩味无穷。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的题材内容不过是一些看来极其平凡的景物,语言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用一个典故,层次安排也完全是听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却有着词人潜心的构思,淳厚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可以领略到稼轩词于雄浑豪迈之外的另一种境界。

少年不识愁滋味

——读辛弃疾《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带湖时所作的一首词。他在带湖居住期间,闲游于博山道中,却无心赏玩当地风光。眼看国事日非,自己无能为力,一腔愁绪无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了这首词。在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对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个“愁”字,以此作为贯穿全篇的线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浅意深,令人玩味无穷。

词的上片,着重回忆少年时代自己不知愁苦。少年时代,风华正茂,涉世不深,乐观自信,对于人们常说的“愁”还缺乏真切的体验。首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乃是上片的核心。我们知道,辛弃疾生长在中原沦陷区。青少年时代的他,不仅亲历了人民的苦难,亲见了金人的凶残,同时也深受北方人民英勇抗金斗争精神的鼓舞。他不仅自己有抗金复国的胆识和才略,而且认为中原是可以收复的,金人侵略者也是可以被赶出去的。因此,他不知何为“愁”,为了效仿前代作家,抒发一点所谓“愁情”,他是“爱上层楼”,无愁找愁。作者连用两个“爱上层楼”,这一叠句的运用,避开了一般的泛泛描述,而是有力地带起了下文。前一个“爱上层楼”,同首句构成因果复句,意谓作者年轻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忧愁,所以喜欢登楼赏玩。后一个“爱上层楼”,又同下面“为赋新词强说愁”结成因果关系,即因为爱上高楼而触发诗兴,在当时“不识愁滋味”的情况下,也要勉强说些“愁闷”之类的话。这一叠句的运用,把两个不同的层次联系起来,上片“不知愁”这一思想表达得十分完整。

词的下片,着重写自己现在知愁。作者处处注意同上片进行对比,表现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世阅历渐深,对于这个“愁”字有了真切的体验。作者怀着捐躯报国的志愿投奔南宋,本想与南宋政权同心协力,共建恢复大业。谁知,南宋政权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仅报国无门,而且还落得被削职闲居的境地,“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其心中的愁闷痛楚可以想见。“而今识尽愁滋味”,这里的“尽”字,是极有概括力的,它包含着作者许多复杂的感受,从而完成了整篇词作在思想感情上的一大转折。接着,作者又连用两句“欲说还休”,仍然采用叠句形式,在结构用法上也与上片互为呼应。这两句“欲说还休”包含有两层不同的意思。前句紧承上句的“尽”字而来,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往往相反相成,极度的高兴转而潜生悲凉,深沉的忧愁翻作自我调侃。作者过去无愁而硬要说愁,如今却愁到极点而无话可说。后一个“欲说还休”则是紧连下文。因为,作者胸中的忧愁不是个人的离愁别绪,而是忧国伤时之愁。而在当时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情况下,抒发这种忧愁是犯大忌的,因此作者在此不便直说,只得转而言天气,“天凉好个秋”。这句结尾表面形似轻脱,实则十分含蓄,充分表达了作者之“愁”的深沉博大。

辛弃疾的这首词,通过“少年”、“而今”,无愁、有愁的对比,表现了他受压抑排挤、报国无门的痛苦,是对南宋统治集团的讽刺和不满。在艺术手法上,“少年”是宾,“而今”是主,以昔衬今,以有写无,以无写有,写作手法也很巧妙,突出强调了今日的愁深愁大,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

——读史达祖《秋霁》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

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剪梅烟驿。

词人是开禧三年(1207)被黥面流放到江汉一带的。当时开禧北伐失败,史弥远政变,太师韩侂胄遇害身死,他被牵连下狱,家产也被抄没。写作此词时他被贬已有几年时间,怀归思乡之情日益强烈,适值深秋,又逢送别友人,故孤独惆怅之情一寄于词。

词以写景导入。“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三句是愁人眼中的秋色。江水浩渺而苍茫,秋天江潮常是最为壮观的,但在流放异乡的词人看来,江水仿佛离人之泪,纵使秋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倦柳愁荷”更是情景交融。秋霜以后,柳叶行将败落,已不是春夏时节的青翠欲滴,荷叶几个月来辛勤扶持着娇艳的荷花,这时花落叶老,往日的郁郁葱葱已不复存在,以至只留下听秋雨的残荷。而这江、这柳、这荷,都感受到秋天的袭来。“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阁已“废”,却还住人;帘已“古”,却还挂着,可见词人生活的清贫。“雁程最嫌风力”句,“雁程”,指雁之行程。“嫌”,即怕。雁飞最怕风大,逆风飞翔,吃力而难停歇,自然也就不能捎来故园信息。史达祖原籍是北宋故都汴梁,但他生于高宗绍兴末年,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南宋都城临安度过的,其亲友也大都在那里。这里的“故园”,应指其西湖边葛岭一带的家园。“爱渠入眼南山碧”一句是忆旧。“渠”,即它。“南山”在临安是实有的,大旗山北有一座高四十余丈的山即名南山,山上有杜牧墓。西湖周围尚有南屏山、南高峰,皆可谓之“南山”,但这里当是泛指居所南面的群山。词人身处贬所,故格外留恋过去临安的家居生活。一“爱”字,一“碧”字,与上文贬所景象之感情色彩成了鲜明对照。“念上国”一句,明白道出所念乃是京都。词人尽管身遭不幸,而忠君爱国之心并未改变。“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一句,乃反躬自问,这江汉未归之客实指词人自己。“江汉”指长江、汉水间的地域。如杜甫在江陵(今属湖北)作诗自称“江汉思归客”,即指旅居在江、汉之间。此词的“江汉未归客”字面亦当本于杜诗。“脍鲈”用晋人张翰的典故。张翰任齐王司马冏之东曹椽,因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命驾归。作者以张翰自诩,但却不能如张翰之全身远祸。宋代官员得罪流放远州,轻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编管,皆指定居住地,受地方官约束,不得自由行动。况且他是黥面流放,身不由己,有家难归,并非留恋爵禄。词写至此,词情更为抑郁,便由伤秋怀乡转而感伤不幸身世。

过片句以“还又”两字作过渡,更进一层。苍苍江水,倦柳愁荷,已使江汉未归之客黯然神伤,又值“岁晚”,况是“瘦骨临风,夜闻秋声”,故倍增孤寂之感。“岁晚”,犹岁暮。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以后,一年过去大半,仿佛日之黄昏,无怪乎杜甫《秋兴》诗中“一卧沧江惊岁晚”即谓深秋为“岁晚”。“瘦骨”两字道出词人贬中体貌枯槁,精神憔悴。

“夜闻秋声,吹动岑寂”二句写客中的所闻所感。秋时西风作,草木凋零,多肃杀之声,而称“秋声”。“岑寂”,为冷清、寂寞之意。词人孤身羁旅,对萧瑟之秋风,萌发寂寥之情。此情既是触景而生,也是贬谪中的爱国志士无往而不在的身世之感的真实流露。词人一心报效祖国,他曾“每为神州未复”(《龙吟曲》)而忧心忡忡,也曾幻想“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满江红》),更希望有一天能“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满江红》)。但他寄予厚望的开禧北伐失败了,主战者的头颅成了向敌人讨好的贡品,国事一日不如一日,有着报国之心的词人无法无动于衷。但眼前的现实却如此冷酷:“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蛩即蟋蟀,秋露降下,蟋蟀悲鸣,仅有冷屋中的一盏孤灯与词人相伴,只能以“翻书”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屋是冷的,阁是破的,词人的心也是碎的。他忧国伤时,故愁得鬓发都白了。曾几何时,嘉泰元年(1201)张镃为他的词集作序时还称他“郁然而秀整”,且“须发未白”,时间过去不多几年,他竟然已“瘦骨临风”、“鬓毛白”。其实他这时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早衰。“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他早年也曾到过江汉一带,当时正值青春年少,与好友们相约嬉游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可是今天贬谪故地,却是万般无奈,惊魂不定。“苒苒”两字乃柔弱之意,“苒苒魂惊”,正透出他性格上软弱的一面。故当其客中送客之际,只能一洒志士之泪,却无一壮语赠别,连牢骚也不敢发。后结二句,“采香南浦,剪梅烟驿”为送别寄远之辞。“南浦”指南面的水边。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里借“南浦”而点出送别之意。“烟驿”,指词人之居所,与前文之“废阁”、“冷屋”同义。“剪梅”乃寄远常用之典。据《荆州记》载,陆凯、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因无所有而折梅寄远已属可叹,何况词人身处贬所,寄远之际更多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情。词即在这哀怨之中结束了,更显得一往情深。

这首词以伤秋怀归为题材,艺术地展示了作者贬谪时期的孤寂生活,抒发了落难志士仁人的痛苦心情。词人身遭不幸,家国之恨、身世之感郁积于胸,不可不言而又不可明言,全篇虚虚实实,欲言又止,摇曳生姿,朦胧而不晦涩,比直抒胸臆更感人肺腑、耐人寻味。

后人点评

陈匪石《宋词举》评“露蛩悲”三句说:“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声赋》读。”

俞陛云《宋词选释》谓:“废阁古帘,写景极苍凉之思。”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有《史梅溪摘句图》,谓“史达祖《梅溪词》,最为白石所赏,炼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独《双双燕》一阕也。余读其全集,爱不释手,间书佳句,汇为摘句图”。 /SCb2azzwykyUGaq323jn23zG+7ZGAgRzRLVpziT0AI2OlvabMtIxalK+udd1Z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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