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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长

很多人认为,这是普希金短篇小说中最具文学价值的作品。他将所有笔触都放在一个小人物身上,但是让人们看到的,却是他背后整个社会的黑暗。

驿站的统治者,

十四品文官。

——韦亚泽姆斯基公爵韦亚泽姆斯公爵(1792—1878),俄国诗人、评论家,著有《驿站》一诗。引文诗句便出自这首诗。

谁没有与驿站长吵过架,大声地骂过他们?谁没有在大发雷霆的时候,向他们要来那要命的小本子,写上去一些文字,控诉他们对自己粗暴无礼的态度,和蛮不讲理的欺压,虽然这样做无济于事。谁不把他们看做过去那些邪恶的诉师,或者至少也和牟罗姆牟罗姆是9~12世纪居住在奥卡河下游的一个部落。牟罗姆森林经常有强盗出没。的强盗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问题,能够更加公平地对待他们,那么,虽然我们仍然还会责备他们,却会宽容很多。驿站长是什么呢?实实在在的受气包,十四级的受气包,虽然他拥有官职,但是那仅仅能够让他不至于被别人打,而且,读者们非常清楚,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做到的。韦泽亚姆斯基用戏谑的口吻把他称作独裁者,他的职务如何呢?是不是名副其实的苦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随时都要干活。旅客们经过长时间无聊的旅行之后,心里满是怨气,当到达驿站后,就把这些怨气全部发泄到驿站长身上。他们不是抱怨道路太难走,天气太差,就是抱怨马车走得太慢,车夫脾气不好,总之,所有责任都应当由驿站长一个人承担。旅客看到驿站长为他们安排的条件是非常差的住所时,便把他当作仇人一样看待。如果他能够想办法,尽快让那个人离开,那么他的处境还好些。但是当意外来临,比如说正好没有马,那么他就会遭到无情的咒骂,甚至毫无道理的威胁。在受洗节前后那段非常严寒的天气里,或者下起了暴雨,刮起了狂风,为了躲避被激怒的投宿者的咒骂和动手动脚,他就必须要躲进穿堂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暂时休息一下。当一位将军到来时,驿站长会被吓得浑身不停地颤抖,就算驿站里只剩下两辆三套马车,他也要毫不犹豫地给那位将军。这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供将军乘坐,另外一辆则供信使专用。将军获得马车后,会立即离开,根本不会说一个谢字。五分钟之后,铃声再次响起……一个信使到来。只见他把驿马使用证扔到桌子上……如果我们放平心态,仔细地想一想这些事情,我们心中的怒气就会不翼而飞,反而还会同情他的处境。还有几句话我要说一下: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我到处游历,差不多走遍了俄罗斯的每一块土地,我知道几乎所有的驿道;我认识好几代车夫;几乎没有哪个驿站长是我不认识的;我没有打过交道的驿站长更是寥寥无几。我希望,那些我走南闯北积累起来的,非常有意思的所见所闻,能够尽快与大家见面。不过现在我只想说,驿站长这类人,遭到了人们非常普遍的误解。人们对他们的看法非常错误。这些遭到人们咒骂的驿站长,一般来说都非常友好,非常容易相处,非常乐于助人,把钱财和荣誉看得很平淡。他们的话语(这些话语根本不会被过路的老爷放在心上)非常有趣,可以为别人提供很多帮助。说实话,在我看来,那些六品文官的高谈阔论,根本就没有办法与他们的话语相比。

读者们应该能够想象得到,我就与这些值得尊敬的驿站长中的一些人成了朋友。真的,我对其中一位印象非常深刻。我曾有幸与他有过接触,现在我就打算将他的故事讲给亲爱的读者们听。

1816年5月,我曾经乘车沿着一条驿道经过×××省。那条驿道如今已经废弃不用。我官位很低,职权有限,当到达一个驿站之后,只能在那里换马。租驿马的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负担,我的钱只够租两匹驿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驿站长们对我的态度有些恶劣,因此,我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只有经过我尽量向他们争取才能获得。当时由于我年轻气盛,很多事情都让我觉得气愤。我会因为驿站长把本来为我准备的三匹驿马套到一个高官的马车上而鄙视他,认为他是一个卑贱的懦夫;我也会因为在省长设的宴会上那些看到我地位低微,便在上菜时把我漏掉的奴才而颇有微词。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上面那两种行为都无可厚非。没错,一条普遍适用的法则就是小官尊敬大官,如果这个法则被另外一个法则取代,比如说聪明人尊敬聪明人,那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肯定会大吵起来!仆人们又该先给谁上菜呢?还是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下面让我来讲述一下我的故事吧!

那天很热。在离×××驿站还有三俄里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雨点开始落下来,很快就变为倾盆大雨。我猝不及防,浑身上下全被浇透。匆匆忙忙地赶到驿站后,我立即换衣服,然后要了一杯茶。“杜尼亚杜尼亚是阿弗多吉亚的小名。”驿站长大声喊道,“把茶具拿来,再去拿一些鲜奶油。”我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从隔扇后面出来,向穿堂跑去。她长得很美,让我大吃一惊。“她是你的女儿吗?”我问驿站长。“没错,她是我的女儿。她就像她去世的母亲一样冰雪聪明。”他这样说时,神情看起来非常得意。之后,他开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看到他那简朴而整洁的房间里挂着图画,便饶有兴趣地观赏起来。浪子回头的故事是这些画的内容。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尖帽的老人送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神情有些不安,他急切地接受了老人的祝福,并接过了老人递给他的钱袋。在另外一幅画面中,这个年轻人变得放浪形骸,他坐在桌边,一群无耻的女人和虚伪的朋友把他包围起来。在接下来的画面中,这个年轻人把所有的钱财挥霍一空,他戴着三角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喂猪,并且与猪抢食吃。深深的懊悔和悲痛之情,在他脸上表露无遗。最后那幅画,他回到了父亲身边。那个穿着长袍,戴着尖帽的老人,非常和蔼地跑出来迎接他。浪子跪在地上,远景是一头又肥又壮的牛犊正在面临着厨师的屠刀,哥哥问仆人为什么这样欢乐。在每一幅画的下面,都有与此相关的德文诗句,我仔细地把它们读了一遍。直到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这一切,以及挂着花幔帐的床、那几盆凤仙花和当时周围的其他东西。我现在还记得那位主人的模样。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面色红润,精力十足,有三枚奖章用已经褪色的绶带挂在他的绿色衣服上。

我跟老车夫继续算账,这个时候,杜尼亚已经回来了。她手里拿着茶具。这个小妖精在看了我两眼之后,就已经对她留给我的印象有所察觉,于是便将淡蓝色的大眼睛低垂下来。我开始和她说起话来,她像一个见过世面的姑娘那样落落大方地回答我。我给她一杯茶,给她父亲一杯潘趣酒,然后我们便像老熟人那样聊起天来。

由于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所以尽管马匹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仍然不想动身。最后我不得不向他们道别时,驿站长向我送上了祝福,祝我旅途顺利,杜尼亚送我出去,把我送上车。当走到穿堂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对她说,我特别想吻她一下,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自从我吻过她之后,我还有过很多次接吻,但是像这次这样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的,根本就没有过。

00几年之后,我又获得了从那条驿道经过的机会。这使我可以故地重游。一想到又可以看到老站长的女儿,我就非常开心。但是我又想到,或许我不该这样开心,因为老站长可能被调到了别的地方,而杜尼亚可能已经嫁作他人妇。我也曾想到,也许他或她已经离开了人世。这种预感让我的心情有些悲伤。我慢慢地向×××驿站走去。

当走到驿站的小屋前,马停了下来。我走进房间之后,那几幅画着浪子回头的画立即闯入我的眼帘。我看到,床和桌子还摆在原来的地方,但是窗台上的花已经不见了,四周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片颓唐的景象,给人一种很久没人管理的感觉。驿站长正在睡觉,身上盖着皮袄。他被我吵醒,欠起身来……这就是萨姆松·韦林,但是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因为他衰老得实在太厉害了!他拿过我的驿马使用证,打算把它抄下来。这个时候,我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驼了的后背,和他很长时间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我又怎么能够不感到吃惊呢?谁能够想到,这样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怎么三四年的时间就会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问他:“您还认识我吗?咱们以前见过面,算得上老相识了!”“也许是。”他用阴沉的语调回答说,“这里是大路,我接待过很多来住旅店的人。”“你的杜尼亚呢?她还好吗?”我继续问道。他皱起眉头回答说:“谁知道呢!”“她出嫁了吗?”我问。他继续小声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故意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知道这样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就停了下来,让人送杯茶过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有些坐立不安,就打算用潘趣酒来打开这个老相识的话匣子。

我想得很对,当我把酒杯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我发现,喝过甜酒之后,他的阴郁之情几乎消失。喝下去一杯之后,他开始说起话来。也许是他想起了我,也许他故意装出认出我的样子,总之,他让我听到了下面的这个故事。当时,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它也带给我深深的感动。

他开始说道:“听您的口气,您好像认识我的杜尼亚?哎,杜尼亚,杜尼亚!这么一个好姑娘,谁又不认识她呢?以前,过路的人没有不夸她,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的。太太们都很喜欢她,不是送给她一副耳环,就是送给她一块小手帕。经过这里的老爷们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为了多看她几眼,用吃午餐或者晚餐做借口故意停下来。这样的情形经常出现:过路的老爷们就算火气再大,看到她之后火气便会消散,用慈祥的面孔和我讲话。先生,不管您相信与否,我都要告诉您,信使们都很喜欢她,和她一聊就是半个小时。不论是做饭还是收拾房子,她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这个又老又傻的家伙,怎么看她都不会厌烦,我喜欢她还喜欢不过来呢?是我不疼爱我的孩子,我的杜尼亚呢,还是她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不是,都不是。这是命运的安排,当灾祸到来的时候,根本就逃不了。”于是,他开始把他的伤心事详细地讲述给我听。

三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驿站迎来了一辆三套马车。当时驿站长正在一个新本子上画格子,杜尼亚正在隔扇后面缝自己的衣服。一个穿着军大衣,裹着披肩,头上戴着一顶车尔凯斯帽子的人走了进来。他想要马。驿站里已经没马了,马全都派了出去。旅客知道驿站没马后,便大发雷霆,抡起了马鞭。这种场面杜尼亚已经见过不止一两次,早就知道该如何应付了。她从隔扇后面跑了出来,非常殷勤地询问那个旅客是不是饿了,需不需要吃些东西。杜尼亚的出现取得了与以往相同的效果。旅客不再生气,他表示愿意等下去,直到马匹回来。同时,他还要了一份晚餐。旅客脱掉外套,解下披肩,把毛茸茸的湿帽子也摘了下来。他是一个上唇留着黑色胡须,身型优美的年轻骠骑兵。他在驿站长旁边坐了下来,与驿站长和他的女儿开心地交谈起来。当晚餐准备好时,正好有几匹马回来了。驿站长让人立即将它们套到旅客的车上,先不要喂它们吃东西。但是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却已经躺在长凳上,快要不省人事了。他感到自己头疼得厉害,根本无法上路……驿站长思考一下之后,便决定让那个年轻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如果年轻人还是那样不舒服的话,他还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C城,把那里的医生请来为他诊治。

第二天,骠骑兵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了。他的仆人骑着马去请医生了。杜尼亚用浸了醋的手帕将他的头包扎起来,坐在他的床边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看护着他。在驿站长面前,病人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不停地哼哼,却喝了两杯咖啡,还要了午餐。杜尼亚一直照顾着他。他表示他口渴得厉害,不停地向杜尼亚要水喝。杜尼亚为他做了一大杯柠檬水,端到他的面前。病人不停地用柠檬水润着嘴唇,每次把杯子递还给杜尼亚的时候,都会用没有力气的手握几下杜尼亚的手,以此来表达他的感谢之情。医生在午饭前赶到。他为病人把了脉,用德语与他交谈了几句,然后用俄语告诉大家,病人的身体没有大碍,休息两天就可以痊愈。为了支付医生的出诊费,骠骑兵拿出了二十五个卢布。此外,他还请医生与他一起吃午餐。医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不少东西,喝了一杯酒,之后医生才离开。他们都感到非常满意。

又休息了一天之后,骠骑兵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开心极了,不停地与驿站长和杜尼亚开着玩笑。当有旅客到来时,他吹着曲子,与他们亲切地交谈,还拿出驿站登记册,将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到上面。心地善良的驿站长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当第三天的早晨到来时,骠骑兵该走了,驿站长竟然不舍得让他走。那天是星期日,杜尼亚打算去教堂做礼拜。骠骑兵的马车到了。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因此他给了驿站长很多钱,以表达他的谢意。之后,他才与驿站长辞别。他也没有忽略杜尼亚。他向她道别,并对她说,他愿意把她送到村边的教堂。杜尼亚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有什么好怕的?”父亲开口说道,“你就接受大人的邀请,坐他的车子去教堂吧!他又不会把你吃掉。”杜尼亚上了车,坐到骠骑兵的身旁,仆人跳上了驭座,车夫便催马启程。

可怜的驿站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情,竟然亲口答应他的杜尼亚与骠骑兵一起坐车走。难道是被迷了心窍吗?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心情烦躁起来,于是自己也要去教堂做礼拜。来到教堂前,他看到人们已经做完礼拜,都离开了,可无论是在教堂门口,还是在围墙边,他都没有看到杜尼亚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走进教堂,仍然没有找到杜尼亚。那里只有两个老太太还待在角落里做祈祷,教堂执事正在吹灭蜡烛,神父也已经从祭坛后面走出来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以后,这个可怜的父亲才鼓起勇气去问教堂执事,是否看到杜尼亚来教堂做礼拜。教堂执事回答说,杜尼亚根本就没有来过。驿站长立马失去了生气,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他只希望杜尼亚年轻不懂事,也许忽然想起来要去看她的教母,便坐着车子去了下一站。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万分焦急地等待着那辆三驾马车能够返回驿站,等了很久之后,那个车夫仍然没有回来。等到日落时分,车夫终于回来了。他喝得烂醉,一个人回来了。同时,他还带回来一个让人绝望的消息:“到了那一站之后,杜尼亚又跟着骠骑兵往前走了。”

这个不幸的打击使得驿站长晕倒在床上。那个年轻的骗子昨天夜里就在那张床上躺过。现在驿站长把这件事从前到后想了一遍,这才意识到,那个骠骑兵其实并没有生病,他是故意装出来的。这个可怜的老人精神几乎完全崩溃,得了非常严重的热病。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工作,被送到了C城。他的工作暂时由另外一个人来做。为骠骑兵看过病的那个医生正好给他治病。他言之凿凿地对驿站长说,那个年轻人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他早就猜到了他心怀不轨,可是他不敢说话,因为那个人的鞭子让他感到畏惧。这个德国医生这样说,到底是确有其事呢,还是想向人们显示他的先见之明呢?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的话对这个可怜的病人没有任何意义。当驿站长的身体刚刚恢复之后,他立即找到C城的驿站局长,向他请了两个月的假,然后一个人步行去寻找女儿去了。他在驿马使用证上看到,那个人叫明思基,是骑兵大尉,要从斯摩梭斯克去彼得堡。为明思基驾过车的车夫说:“尽管杜尼亚好像是自己心甘情愿跟那个人走的,但是她一路上一直在哭。”“或许,”驿站长想到,“我能够找到我那迷途的羔羊,并把她带回家来。”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来到彼得堡,找到了他的老同事,一个在伊斯梅尔团退休的上士,并住到他的家里,然后开始四处打探消息。没过多久,他就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思基正在彼德堡,德穆特饭店是他居住的地方。驿站长决定,去那里找明思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找明思基。来到明思基的前室,他看到有一个勤务兵正在擦撑着鞋楦的皮鞋。他请求那个人通报一下,有一个老兵求见明思基大人。勤务兵回答说,他的主人正在睡觉,11点之前不接见任何人。驿站长离开了那里,等到11点的时候又回来了。这次他见到了明思基。那个人戴着红色的小帽子,穿着晨衣亲自出来见他。“老兄,你到这里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老头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大人!……请您发发慈悲……”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只说出了这几个字。明思基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脸红了起来。他抓起驿站长的手,把他带到书房,并关上了门。“大人!”老头继续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提也罢;您已经玩够了杜尼亚,所以请您把她还给我吧!她是一个好姑娘,不能就这样被毁掉。”“都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你,我为自己的行为向你道歉,希望能够获得你的原谅。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绝对不会抛弃杜尼亚的,她跟我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幸福,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为什么要她回到你身边呢?她喜欢我,以前的环境对她来说已经相当陌生了。不管是你还是她——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们都不会忘记。”接着,他向老人的衣袖里塞了一件东西,然后就打开了门。到底是怎样来到大街上的,驿站长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看到折袖里有一卷纸,这才回过神来。他把那卷纸拿出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几张揉皱的钞票,有五卢布的,也有十卢布的。他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这是愤怒的泪水。他把钞票揉烂后扔到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后便迈步向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思考一下,转过身来捡被扔到地上的钞票。但是他没有看到钞票,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人看到他后,急忙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马上走。驿站长看着他离开,没有去追他。他下定决心,回到自己的驿站,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他要看看可怜的杜尼亚,就算只看一眼,他也会知足。因此,两天之后他再次去找明思基。这次他没有见到那个人。勤务兵用非常严厉的口气对他说,不管任何人,主人都不想见,然后就用胸部把驿站长挤出了前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驿站长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知道无法见到明思基,只得离开。

那天晚上,他来到“所有悲伤的人们”教堂,做过祷告之后,沿着铸铁厂街默默地向前走。突然,他发现明思基坐着一辆非豪华的马车从他面前驶过。马车驶到一个三层楼房的大门口时,停了下来。骠骑兵从马车里出来,跑上了台阶。一个侥幸的念头在驿站长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他开始往回走,来到车夫面前。“兄弟,这是谁的马?”他问道,“这是明思基的,对吗?”“你说得没错,这正是他的马。”车夫回答说,“你有什么事吗?”“是这样的,我受你家老爷的嘱托,给他的杜尼亚送一张字条,可是我竟然忘了杜尼亚的住址。”“就在这儿的二楼上。不过,老兄,你的信可送晚了,现在他正和他的杜尼亚在一起呢!”“没关系,”驿站长心情异常激动,“多谢你了,可是我还是要把信送过去,我要完成我的使命。”说着,他就沿着楼梯向前走。

门是锁着的。他按了门铃,十分焦急地等待着。过了几秒钟,响起了钥匙声,有人来给他开门了。他开口问道:“请问,阿弗多吉亚·萨姆松诺夫娜阿弗多吉亚是杜尼亚的本名,萨姆松诺夫娜是杜尼亚的父名。是否住在这里?”年轻的女佣人回答说:“对,她就住在这里,你是谁,找她有什么事吗?”驿站长迈开大步就往里走。女仆跟在他后面阻止他,告诉他不能进去,还大声喊道:“阿弗多吉亚·萨姆松诺夫娜,有人来找你!”但是驿站长只顾着往前走,根本就不理她。前两间屋子里都没有灯光,第三个屋子很明亮。门是开着的。他走到门边停下来。那是一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精致的房间,明思基坐在那里,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杜尼亚穿着一身特别华丽的衣服,显得无比高贵。她像女骑士坐在英国式马鞍上那样坐在明思基的手圈椅子扶手上,用光洁的手指拨弄着他乌黑的鬈发,眼睛深情地望着他。可怜的驿站长啊!女儿的美让他深感震惊,这种美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谁?”她头也不抬地问。他仍然没有回答。杜尼亚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即惊叫一声,然后倒在地上。杜尼亚的异常反应把明思基吓了一跳。他赶忙跑过去扶她。这时,他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老站长。他把杜尼亚放下,走到老站长的面前,气得浑身不停颤抖。他用憎恶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怎么像强盗似的一直跟踪我。你是打算置我于死地,还是想把我怎么样呢?滚,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着,他抓住老头的衣服,将他推出门外,一直推到楼梯上。

驿站长返回自己住的地方。他的朋友为他出主意,让他去控告明思基,但是驿站长最后决定就这样算了。两天之后,他离开了彼得堡,回到自己的驿站,开始重操旧业。“这已经是我一个人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了。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杜尼亚的消息。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到底是死还是活。她不是第一个被经过这里的浪子勾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把她供养一段时间,等到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甩掉。这种年幼无知的傻丫头在彼得堡比比皆是,今天穿天鹅绒,穿绫罗绸缎,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穷得叮当响的酒鬼一起扫大街夜里因酗酒在大街上游荡的人,会被罚第二天清晨扫大街。有些时候,一想到杜尼亚会沦落到那种地步,我就希望她早点死掉,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十分邪恶……”

这就是年迈的驿站长所讲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流过好几次眼泪,他非常感人地用衣服来擦拭眼泪,样子与德米特里耶夫的叙事诗里那个勤劳的捷连季依奇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普希金同时代的诗人和寓言作家,写过一首名为《漫画》的诗。这首诗中的主人公叫捷连季依奇。非常相似。我知道,在他讲故事的过程中,他喝下去五杯潘趣酒,他的眼泪有一部分是因此而引起的,但是我还是深受感动。离开他后,我一直也无法忘记他和可怜的杜尼亚。

前一段时间,我从×××地路过,想起了我的老朋友,年老的驿站长。我听说,政府已经撤除了他主管的驿站。我非常想知道,他是否还尚在人间。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因此我决定再去那里走一遭,于是就租了私人马匹,向H村赶去。

当时正好是秋天。灰色的云朵布满天空。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冷风从田野吹来,所过之处,树上的叶子,不管是黄叶还是红叶,全都落下来。我来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在驿舍前,我停了下来。有一个胖女人从门道里(我对那里印象深刻,可怜的杜尼亚曾在那里吻过我)走出来。我向她打听老站长的消息。她回答说,老站长已经死了将近一年时间。有一个做啤酒的师傅现在住在他的房子里,那个啤酒师傅是她的丈夫。我感到,花掉七个卢布,大老远白跑一趟,却得到这样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实在是太不值得。“他是怎么死的?”我问那个女人。

“老爷,他是喝酒喝死的。”

“他死后埋在什么地方?”

“就埋在村子外面,他老婆的坟也在那里。”

“我想去看看他的坟,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

“没问题。喂,万卡!你还在玩猫呢?该玩够了吧!现在带着这位老爷去坟地,把老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她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个男孩子跑到我的面前。他长着红色的头发,只有一只眼睛,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立刻在前面为我带路。

在去村外的路上,我问他说:“那个死去的老站长,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啦!他教过我削风笛。以前,他从酒店出来时,我们就跟在他的后面,向他要胡桃吃。他总会给我们。他还经常跟我们一起玩。希望他进入天国。”

“那么,从这时经过的客人,还对他有印象吗?”

“现在很少有客人从这里经过啦。有些时候,陪审员会顺路过来,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老站长。哦,对了!夏天的时候,有一位太太来到这里,打听老站长的消息,还去看过他的坟墓。”

“一位太太?她长得什么样子?”我非常好奇地问道。

“一位像天仙那样美丽的太太。”小男孩回答说,“她是乘坐一辆六架马车来的。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和一只黑色的哈巴狗。当她听说老站长已经辞世之后,立即哭了起来。她说她要到坟场去,让孩子们老实地待在原地。我对她说,我可以为她带路。她说,她自己认识路。她真是一位善良的太太,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

我们来到了墓地。这地方实在太凄凉了,在一片没有栅栏的光秃秃的地方,到处都是木头十字架。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凄凉的墓地。

“老站长的坟就在这里。”那里有一个沙墩,小男孩跳了上去。我看到一个有铜质圣像的黑色十字架插在那上面。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里吗?”我问道。

“对,她来过,”万卡回答说,“我站在很远的地方,一直看着她。她在这里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来了牧师,并给了他一些钱,然后就坐车离开了。她真是一位善良的太太,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

我也拿出一枚五戈比的银币递给他,并且觉得这次旅行和花掉的七个卢布非常值得。 wVEeARezVjTqKbzruwSYaVP5jsiixdpqJGxVhefVhyEk2cuMdzorX0kyl6T+L+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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