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艘远洋客轮上,一位业余象棋棋手打败了象棋世界冠军,但据这位业余棋手说,自己二十多年来并未动过棋子。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真相。
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轮船上,船员来来往往,正在做起航前的准备,这艘船将在午夜时出发。码头上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帽子斜斜地戴在头上的电报局邮递员正穿行在每个等候室里,嘴里不停地喊着旅客的名字;一些人手提行李,握着鲜花从旁边走过;对一切感到新奇的孩子们则在楼梯上跑上跑下,轮船的甲板上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我和朋友绕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一处甲板上站定,这个地方是专给客人散步用的。突然之间,身边出现几下亮光,是镁光灯;估计有哪位著名的公众人物也在这艘轮船上,记者正在作最后一次采访和拍照。朋友把视线投向闪光的地方,随即笑着对我说:
“想不到您的船上来了位不多见的大人物——琴多维克。”
我对他的话表示不解,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于是他接着说道:
“世界象棋冠军得主密尔肯·琴多维克。之前他参加了一系列的比赛,从美国东部赛到西部,场场得胜,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征服阿根廷。”
听他这一解释,我立刻想起了这位世界冠军,他年纪轻轻就取得了不少殊荣,我知道一些他成名的经过。朋友平时喜欢阅读新闻,自然知道的比我多,因此他又说了些关于他的生平纪事。
差不多十一年之前,琴多维克突然出现在世界级象棋比赛上,很快就和阿廖欣、卡帕布兰卡、塔尔塔克威尔、拉斯科和波戈留波夫等著名棋手并驾齐驱。一九二二年,七岁的雷舍夫斯基在纽约循环赛中一鸣惊人,顿时引起棋坛内外一片轰动,之后便再无新人出现。直到琴多维克的出现,才让人们再一次感到惊讶。依琴多维克的智力来说,他不可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因此他带来的影响是很巨大的。之后没多久,一个消息被人们私下传播:原来这位一鸣惊人的世界冠军连一句最普通的话也说不完整,不管用哪种语言。败在他手下的棋手也愤恨地说:“他简直就是一张白纸,什么学问都没有。”
琴多维克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父亲是南斯拉夫人,在多瑙河上当船夫,家里十分贫穷,一天晚上,父亲的船不幸和一艘装着粮食的船相撞,当场死亡。村里的神父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家里。那时他十二岁,看上去木讷又呆滞,有一个宽宽的额头。善良的神父在家里教他读书,希望他能学到更多的知识,虽然他之前也在村里的学校念过书。
没多久,神父就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化作泡影。密尔肯看着字母的表情就像在看天外来物,哪怕讲解了无数遍,他还是记不住;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基本知识,他那愚钝的脑子也记不下来。直到十四岁,他还在依靠手指数数。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却不认得几个字。不过他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做。若说到做体力活,他样样做得很好:不管是劈柴、挑水,还是农活和打扫厨房卫生。虽然动作慢得令人烦躁,但每件事都做得完完整整。不过神父始终为一件事感到气恼,这个固执的孩子从不主动观察身边的环境,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要是哪一天没有吩咐他具体做些什么样的活计,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动手。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发问,也不和他们玩,他宁愿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前提是没有人要求他做事。即使安排他干活,做完之后他也是在房间里傻傻地坐着,眼神空洞缥缈,像一直全神贯注吃草的羊,对周遭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在意。神父每晚都会和警察局的巡逻官下三盘象棋,那柄长烟杆始终握在手里,每当这时,长着浅黄色头发的琴多维克就沉默地蹲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半眯着眼睛,呆滞地看着棋盘上的格子。
某个寒冷的冬季,晚上,神父和巡逻官正在棋盘上厮杀,一阵铃铛声从外面传来,那是雪橇发出的声音。铃铛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农民焦急地从外面闯进来,雪花把帽子完全盖住了,他的母亲已在弥留之际,想请神父去给她做临终前的涂油礼。神父听后快速地和农民走出了门。巡查官没有离开,他杯里还剩了点啤酒。等他重新抽上一袋烟,穿上高筒毛靴预备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密尔肯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那盘棋还没有下完。
“你打算把这盘棋下完?”巡查官玩笑地问密尔肯。眼前这个孩子睡眼矇胧,他断定他对象棋一窍不通。密尔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想下棋,接着便在神父的椅子上坐下。第十四步棋之后,巡查官败下阵来,他已经非常认真、非常谨慎了,可还是输了。然后,第二盘棋开始,他又输了。
“太不可思议了,就像《旧约全书·民数记》中智者巴兰那头会说人话的驴子!”当回到家的神父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惊讶地和巡查官说起这个典故。巡查官不经常读《圣经》,神父便把两千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告诉他,一个动物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话,句句都是智慧的结晶。虽然天色已晚,神父却按捺不住,一定要和这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孩子下棋。密尔肯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他。密尔肯下棋的速度很慢,但专心致志,每一步都是在仔细思考后才迈出去,他始终低着头紧盯棋盘,宽宽的额头一次也没有抬起来。他的棋让人找不到漏洞。之后一连好几天,神父和巡查官仍然没能赢密尔肯一局。神父很清楚这个孩子对别的知识一窍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想验证一件事情:一个只在某一方面才能卓越的人能否扛得住众人的检验。于是他请村子里的理发师把密尔肯那头乱糟糟的淡黄色头发打理一下,然后让他换了套行装,两人一起坐雪橇去旁边的小镇上。这个镇上的广场咖啡馆里经常有许多爱好象棋的人出没,神父认为这些人的棋艺要比自己好很多。当神父带着密尔肯走进咖啡馆的时候,人们对眼前这个长着黄色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少年感到很吃惊。他身穿里层带毛的羊皮大衣,脚上穿着一双厚重的高筒靴。自打进了咖啡馆,密尔肯的眼睛就一直看着地板,愣愣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起来手足无措,人们觉得应该试试他的棋艺,于是让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第一次密尔肯输了,因为对方用的是西西里开棋法,善良的神父从没用过这一招。第二盘和他对阵的是镇上棋艺最好的人,结果两人打成平局。从第三盘开始,密尔肯便一直连胜,咖啡馆里的人全都败在他手下。
这在一个位于南斯拉夫之外的小城里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个出身农村的少年打败了全部棋手,咖啡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可置信。人们一定要密尔肯晚上在镇里住下,他们想让他和象棋俱乐部的余下成员一决高低,特别是住在离小镇不远的城堡里的西姆奇茨伯爵,这位老人对象棋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神父欣慰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心里充满成就感。他为密尔肯感到骄傲,但是他想起明天是星期天,自己得主持弥撒,今晚不能在镇上住下。不过他答应让密尔肯留下来,好在明天和其他人下棋。人们慷慨解囊,凑了些钱让琴多维克住在旅馆里,因此他第一次见到了抽水马桶。星期天,吃完午饭的人们聚集在象棋俱乐部,人多得没法形容。密尔肯已经在棋盘旁坐了四个小时,期间没有休息,也没说一句话,头始终低垂着,然而和他过招的每个人都败下阵来。有人提议让他一次和多人对决,也就是车轮战。琴多维克不知道这种下棋方式,棋手们解释了好半天,总算让他迟钝的大脑明白车轮战的玩法。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于是他踩着笨重的高筒靴,在这一桌走了一步,然后吱嘎吱嘎地走到另一桌,再下一步。一共有八个人和他下棋,只有一个人赢了他。
象棋俱乐部的会员专门开会探讨密尔肯。按理说,他并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不过他出生的村子和小镇挨得很近,人们都为自己家乡有这么一位神童感到骄傲。也许琴多维克将来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棋手,而这个小镇也随之变成他的故乡,虽然现在根本不可能在地图上看到小镇的名字。有一个经纪人叫科勒尔,他的工作是把歌女和一些歌唱家介绍到军队的歌唱团里唱歌,他说若是有人能拿出一笔维持一年生活的资金,他可以让密尔肯去维也纳系统地学习象棋技法,在那儿有一位著名的象棋手,他们很熟。西姆奇茨伯爵毫不犹豫答应提供赞助,在他六十年的下棋岁月中,从没遇见过一位像琴多维克这样的象棋天才。这个出身船民之家的少年从此踏上了辉煌之路。
只消半年,密尔肯就把象棋的全部技艺都学会了,在这过程中,人们也发现了他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缺点——这个缺点多次被棋手们发觉,因此他没少受到别人的嘲笑。琴多维克的记忆力不好,以前用过的技法如果没有一盘划着六十四个黑白格子的棋盘摆在眼前,再加上三十二个棋子的话,他根本说不上来。在象棋领域里,这种情况被称为不懂盲棋。他无法单凭记忆和想象力来解说自己的技法。他有一副小小的可以折叠的象棋盘,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碰上需要重现经典棋局,或者为了解开一个疑问,这幅象棋就能让他直白地看到每颗棋子所处的方位。哪怕他后来成为了世界象棋冠军,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表面上看去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但也让别人知道了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是多么匮乏,这件事在象棋界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一个指挥家无法依靠记忆,只能一个一个音符对照乐谱来指挥乐队的话,也会受到音乐界人士的鄙夷。但好在密尔肯的成就没有被这个缺点影响。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取得各种锦标赛的奖杯;十八岁参加匈牙利全国象棋比赛,获得第一名;二十岁的时候,他不负众望成为了世界象棋冠军。其实很多棋手的智慧、想象力和个人气质都比他高出一筹,但他依靠坚定的信念和冷静的思考,毫无悬念地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这就好像机智敏锐的拿破仑最终在行事迟缓的俄国将领库图佐夫手中吃了败仗一样,还有汉尼拔,他也败在以拖延战术闻名的费边·孔克塔托尔手里,在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资料里写着,孔克塔托尔小时候就是一个反应缓慢的孩子。一个象棋手必须要有超凡的计算能力、善于思考的大脑和丰富的想象力,是集多种本领于一身的人。现在,在高手如云的象棋界里居然来了一位除了象棋技法外一窍不通的怪人——而且还是个言行迟缓、不善交流的农村小伙子。哪怕记者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无法听到他说出一句能刊登在报纸上的话语。琴多维克没有对自己的技法作过总结,自然也没有什么精辟的句子,幸好人们还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趣闻:每当他坐在棋盘旁苦思冥想的时候,身上便显露出大师风范,但是他一结束下棋,就变回本来面目,举止怪异,令人发笑。即使他穿着气派的黑色礼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夹着珍珠别针的价值不菲的领带,指甲也剪得整整齐齐,他仍旧是那个从乡下来的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甚至让人错误地以为他刚结束神父交代他打扫厨房卫生的活计。他知道很多人希望借他的名声赚钱,他也乐意如此,钱源源不断流入他的口袋里,而他就像一个守财奴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省钱或者赚钱的机会。每到一个城市去比赛,只要能报销他的差旅费,让他住最便宜最差的旅馆也无所谓,只要任何一个俱乐部出钱请他,不管多少,他都会去下棋;肥皂商想把他的肖像印在广告上,他也同意,还有一个人花钱买了他的名字,署在《象棋哲学》这本书上,人们不禁对他冷嘲热讽,谁都知道他连一句话都写不完全,那本书怎么可能是他写的。它的真正作者是一个来自加里希尼亚的穷苦大学生,一位善于捕捉商机的出版商授意他写出这本书。琴多维克这种不管任何途径的赚钱方式让棋手们既愤怒又讥讽。在他成为世界冠军后,他自负地认为再没有人比自己更了不起。他觉得在自己取得成就的时候,已经把全部的聪明人都打败了,那些演说家和作家都不是自己的对手,特别是在金钱方面,他赚的钱远远多于其他人,这也让他原本木讷的性格发生了转变,钱似乎让他不再无所适从,而是显得冷淡和盲目的虚荣。
“不得不说,太容易取得的荣耀确实会让一个空无一物的脑子变得狂热起来。”朋友接着说了几件关于琴多维克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以此证明琴多维克的种种行为就像一个孩子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惜大肆宣扬自己的优点。朋友说:“想想看,巴纳特的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只消在棋盘上轻松地动一动,便可以在一周内得到一笔巨款,抵得上一村农民砍伐一年树木得到的收入,甚至比这还要多,而他又头脑简单,如何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呢?况且他从不知道还有贝多芬、拿破仑、但丁和伦勃朗这些人存在过,因此对自己的才能更加盲目地肯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输过一次棋了,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情除了下棋就是赚钱,这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他又能做得很好,所以他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朋友的话不禁让我对这位世界冠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喜欢研究那些性格偏执的人,尤其是在单一的某方面有固执的思想,这种人通常会让自己身处狭窄的境地,而这时候也是最能接近于极限的时候。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关注,像白蚁一样用坚固的壁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城堡虽然小,但他们却觉得充满乐趣,再没有比这个小宇宙似的城堡更合他们的意了。我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这艘船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前,也就是在十二天的航行时间里,一定要全面仔细地了解这个单一才能发展的怪人。
但是朋友好心地告诉我:“您恐怕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了,我从没听说有谁能从琴多维克那里得到只言片语,更不要说能从他那里得到对研究有帮助的东西。别看他来自农村,人可是很谨慎的,虽然智商不高,却懂得如何避免在别人面前显露缺点。说起来他采用的方式也很常见:如果不是和自己出身相似的人,比如在廉价旅馆里遇见的那些家乡来的人,其他人他能避则避。一旦他觉得正在交谈的这个人满腹经纶,他便不肯敞开心扉,无形中筑起一道墙在两人周围,就像蜗牛碰到危险缩进壳里那样;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曾听过琴多维克说了哪些话,或者是宣布自己对他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之后的几天,我总算体会到朋友所言非虚。要想接近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即使被拒绝也要坚持不懈,否则你不可能靠近他。我没有这么做。他偶尔会在上层甲板散步,这时候他通常把双手反扣在背后,脸上挂着骄傲和专注的神情,时常陷入思考之中,就像油画中的拿破仑。这个时候我倒也可以上前和他聊天,但他的散步并不是慢吞吞的,走路就像一阵风一样,想和他聊天就得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若以为能在休息室、酒吧或者吸烟室找到他的话,那又错了,他压根就不出现在这些地方。我私下里询问过服务员,得知琴多维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研究棋术,绝少出来。
第三天过去了,我开始感到气愤,不论我想什么办法接近他,他总能巧妙地避开,手段比我还高超。想想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近一位棋坛高手。自从我产生想了解棋界里的人的想法后,我便越加认为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大脑一直思考和六十四个黑白格棋盘有关的事情是多么不容易。我对这种游戏有一定的认识,它的另一个称呼是“国王的游戏”,对人们而言,它无疑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一款游戏,在所有经人们开发出来的游戏中,它是唯一一个不以任何偶然急于取胜的游戏,要想赢得胜利,必须要有高超的智慧,或者说,它是高智商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过象棋并不是玩游戏那么简单,用游戏来概括它的话,可能会有些贬低的意味。其实它也算得上是一门艺术,或者一门科学,或者是综合了这两方面知识的一门学科,就好比穆罕默德的棺木,悬浮在天和地的中间。它蕴含了各个领域的知识,没有别的东西能和它相比:你可以说它历史悠久,也可以说它是个新兴事物;它的规则一板一眼,容不得改变,但需要想象力作为发挥的基础;它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但却有无穷的技巧;它并不是一成不变,但永远也没有终点;它让人无休止地探索,但答案未必会出现,就像一栋没有实体的房子、一张空白的答卷、一种虚无的艺术。即使这样,它依然能在时间的洪流中存活下来,比一切纸质作品更容易获得成功,不管在哪个国家,不管在什么时期,人们都对它痴迷不已,有一点让我们很不解,究竟是谁把它带进了人类的社会,让人们从它之中得到快乐,缓解低迷的情绪,还能让颓废的人振作起来。它始于何时何地?又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停下来?要想学会它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孩子们肯认真学习,每一个人都能试着去学,而且,在它活动的狭小空间里还出现了一种特别的人——对象棋无所不知、对其他领域一无所知的人。这些人天赋异禀,数学家、作家和作曲家的想象力、耐心和技能完美地融合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力的组合形式不同。在以前的一段时间里,人们相信一个人头骨的形状可以预示他有着怎样的智慧和个性,颅相学因此诞生,德国的加尔医生若还在的话,说不定能把这位世界冠军的头骨仔细地查看一番,也许能在大脑里的灰色物质中发现不同寻常的纹路,以证明他的思维不和常人一般,说不定他长了一块和象棋相关的肌纹或者肿瘤。我敢肯定,这位颅相学专家一定会对琴多维克的大脑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在他低下的智商中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才能,仿佛是在一块毫无价值的矿石中蕴藏了一点黄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象棋这种不同寻常的游戏一定有为之狂热的爱好者,可我依然难以明白,或者说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聪明的人怎会愿意让那一小块布满黑白格子的棋盘把自己灵活的头脑禁锢起来,并且终生周旋在三十二颗左右前后移动的小棋子之间,把这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无法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待事情,就好比我不能明白一个人觉得第一步先走马要胜过先走卒,如此才能对之后的棋有所帮助的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本象棋指导书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而沾沾自喜;那些才能出众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的斗志永远保持在鲜活的状态,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把木头做的棋子王在木板棋盘上逼到无路可退,可下棋的人却没有变得疯疯癫癫。
现在,在我的人生中遇见了第一位这种类型的人——一位怪异或者神秘的人,我们身处同一艘客轮,距离非常近,只有六个船舱,可我苦于想不出该怎么和他套近乎,只能暗自叹气。我很喜欢思考问题,经常会为某件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事情激发出更多的斗志。我开始设想各种荒诞不经的计划:假扮某家知名报社的记者对他进行采访,让他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解开防备,要不就用赚钱当借口,提议让他去苏格兰做巡回比赛,还能欣赏美景。想来想去,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就像猎人捕捉山鸡那样,模仿山鸡发情时的叫声来诱惑别的山鸡,这可是成功率极高的办法。想让一个象棋高手产生兴趣,没有什么比象棋更有吸引力的了。
活到现在,我对象棋只能说了解些皮毛而已,因为我下象棋只为了打发时间。我并不是想借象棋让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我的目的正好相反,在紧张运转之后,象棋能让疲劳的大脑得到休息和舒缓。在我的世界里,象棋就是一种“游戏”,但狂热的爱好者却是认认真真地对待,也许我可以把下象棋当做是谈恋爱,有竞争对手才算刺激,但我不知道船上的客人中是不是也有喜爱象棋的人。为了把隐藏的爱好者吸引出来,我在吸烟室摆了一副棋盘,和妻子装作专心致志地下棋,让他们上钩。妻子的棋艺比我还糟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果不其然,我和妻子还没走上几步棋,身边就有一位客人站定了,然后又来一个人站在旁边,他希望我们答应他在一旁观战,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发出挑战,要求和我对阵,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这位名叫麦克柯诺尔的客人是一位矿业工程师,来自苏格兰,他在加利福尼亚开探石油,赚了不少钱。麦克柯诺尔中等身材,看上去壮硕有力,下巴长得十分周正,牙齿排列紧密。他的脸上显出健康的红色,甚至泛出紫色,估计是他喝了太多的威士忌,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的肩膀比常人要宽上许多,就像角斗士那样的身材,即使坐着下棋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麦克柯诺尔自负甚高,觉得别人都比不上自己,这类人很看重输赢,哪怕是一场最不起眼的比赛,要是输了的话,简直丢尽了脸。他倚仗自己的能力,在拼搏的激流中好不容易获得了荣耀,因此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挠自己,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是在向他示威。第一次他输了,脸上立刻出现烦躁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硬说自己注意力没集中走错了棋,语气不容别人反对。第三次他又输了,理由则是旁边休息室的声音太大。输一次,他就急切地要求再下一盘棋。一开始我还很乐意和他下棋,觉得他充满斗志,久了以后我就感到很无奈,又不能拒绝,只能强迫自己忍耐,我的最终目的是要引起世界冠军的注意力,所以我要和麦克柯诺尔继续演下去。
我和他一连下了三天的象棋,总算把世界冠军吸引过来了,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轻松。琴多维克可能是在上层甲板散步,透过窗户看见有两个人正在下棋,也可能是他偶然间走进吸烟室,想在里面看看,反正这位象棋高手已经发现有人正在涉猎他最擅长的东西,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走,但没有靠近,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瞄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探寻的意思。正巧此时轮到麦克柯诺尔走棋。就是这么一步棋,立刻就让琴多维克了解眼前这场对阵的水平,毫无疑问这是两个不甚精通象棋的人,象棋高手压根不屑观看这种比赛。好比书店的店员向我们推荐一本情节漏洞百出的侦探小说,我们根本不会翻上几页看看内容,直接就把书搁在柜台上,琴多维克从棋盘边走开,走到吸烟室外面。“他肯定想了想,觉得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在心里思考着。他作出这个决定时的眼神带着轻蔑和冷漠,我不禁有些气愤。于是我和麦克柯诺尔一吐为快:
“您刚才走的那步棋,象棋冠军看上去一点也不赞同。”
“哪个冠军?”
我和他说,就在他下棋的时候,有个人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还用鄙夷的眼神瞅着我们,他就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克。我接着说,他虽然看不起我的棋艺,我们也不用感到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有钱,就不要奢望过有钱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足够了!但我没想到自己的话在麦克柯诺听来却意示着另一件事情。听了我的话,他变得非常兴奋,也忘记了我们的棋还没有下完。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消息赚上一笔,或者给自己增加些人气。他表示自己从未想过琴多维克会在这艘船上,既然知道了,那么他一定要和这位世界冠军切磋一下。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没和世界冠军下过棋,最辉煌的战绩要数以前那场和四十个人对峙的车轮战,简直惊心动魄,稍有不慎就会出错,可惜他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能胜利了。他问我是不是和这位冠军相识,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世界冠军认识,然后和他一起下盘棋。我告诉他,琴多维克性格古怪,很少有人能和他搭上话,所以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而且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大师,我们只是不入流的棋手,他是不屑与我们下棋的。
我忘了不能在麦克柯诺尔这样的人面前说自己的棋艺不如人,他可是个非常自傲的人。果然,他在我说完后表现得很愤怒,把身子重重地朝椅背上倒去,粗声粗气地说,他一定要去试试,琴多维克怎么能推掉一位绅士友好的邀请呢?他一定要办到这件事。说着他请我描述下冠军的性格,我随便说了几件事给他听。接着麦克柯诺尔便撇下没有结束的棋局,匆匆忙忙朝上层甲板跑去,试图和琴多维克说上话。我突然想到,有这宽厚肩膀的人做事风风火火,决定后谁也阻止不了。
我内心忐忑地等着他回来。十分钟过去了,麦克柯诺尔回到吸烟室,神情阴郁。
“结果如何?”我问他。
“您说得没错,”麦克柯诺尔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位和善的绅士。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但他都不愿和我握手。我告诉他,要是全船的旅客都知道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很兴奋,要是他能和我们来一次车轮战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没料到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我。他说很抱歉,因为和经纪人签了协议,除非付给他酬劳,不然他不会在旅行期间和别人下棋,而且每盘棋的最低酬劳是二百五十美元。”
我朝他一笑。
“以前我从未想过,简简单单地在黑白格子棋盘上移动几下棋子,就能赚来这么多钱。我猜您之后就说了些客套的话,和他分开了吧?”
麦克柯诺尔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明天下午三点,就在这个吸烟室,举行象棋比赛。我们最好团结一致,就算输也要输得光彩。”
“啊!您决定给他二百五十美金了?”我讶异地大声嚷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他靠下棋为生,这很正常。要是我现在牙疼犯了,船上正好有一位牙医,那么我请他给我看病也是要付酬劳的。他的做法并没有错,把酬劳抬高点也理所当然。不管从事什么行业,赢的那一方往往是精打细算的人。而我则觉得一桩生意应该开诚布公,让所有人都知晓。相比之下,与其在他身边苦苦哀求他屈尊与我下一盘棋,然后点头哈腰地感谢他,还不如直接和他做一笔买卖,把钱给他来得痛快。以前我在俱乐部里一晚上输的钱远比二百五十美金要多,要知道对手只是资质平平的棋手,这么一算,和世界冠军对弈还算赚了的。就算我们输了,也不损失什么,‘不入流’的棋手不会在乎这些。”
我有些啼笑皆非,一句不经意的“不入流的棋手”竟能让麦克柯诺尔如此介意,看来他的自信心因为这个称谓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他已经决定付给琴多维克一笔不小的酬劳,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对他可笑的虚荣心大加评论。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虚荣心,我未必能近距离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之后我们便把和琴多维克比赛的事情和几个人说了,他们都爱好象棋,我们请他们把比赛用的桌子预订好,把周围的桌子也预订下来,这样就能防止比赛时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走动,打扰我们的思绪。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一群人依次走进吸烟室,一刻不差。这场比赛由麦克柯诺尔对阵世界冠军。他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抽着烈性的雪茄烟,焦急地抬起手腕看表,有些迫不及待。可是世界冠军直到十分钟后才姗姗来迟(我想起朋友曾和我说过他的几件事,这次他迟到我并不惊讶,甚至早有预见),在别人都已落座的情况下出现,不得不说是很引人注目的。只见他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走到棋桌边。他没有开口介绍自己——这仿佛已经在对我们说:你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不过我不认识你们,也没兴趣认识你们。——接着便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严肃地说了些下棋的要求。这艘船上没有准备太多的棋盘,因此车轮战无法进行,琴多维克说我们可以一起上阵,他一人对我们多人。走完一步棋,他就会在离我们较远的房间角落里坐下,我们则可以共同商讨该怎么走棋。等我们走出一步棋后,就用茶勺敲击茶杯,示意下一步该他了,要是有一个小摇铃的话就方便许多。他提议每一步棋最多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并询问我们有没有异议,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个个都像低年级学生一样忐忑不安,比赛就这样开始了。琴多维克选择黑色的棋子;他没有在棋桌旁坐下来,只是站着走了一步棋,然后朝另一边的角落走去,等着我们走一步棋。他漫不经心地半躺在摇椅里,随意翻看着一份画册。
比赛的过程就不说出来了,并无太多精彩之处。早就预料到这盘棋的输家是我们,并且输得非常难堪,才走了二十四步棋。按理说,我们这些棋艺低下的人败在世界冠军手里一点儿也不稀奇,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们心里仍然怨愤不已,因为琴多维克高傲的态度让我们觉得很生气,显而易见,他散漫的神情告诉我们,和我们下棋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每当轮到他走棋的时候,他总是慢悠悠地看一眼棋盘,仿佛根本不用费神思考就能想出对策,自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我们一眼,感觉我们就和死气沉沉的棋子一样。就像主人随便丢一根骨头给家里的狗,带着厌恶的神情。我觉得他的态度可以稍微和善点,不用那么拒人千里,如果他是这样的人的话,一定会热心地告诉我们出错的地方,要不也可以说些话来安慰和激励我们。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开口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安装了象棋程序的机器人。除了最后说的那句“将军”,这句话说完,他便直愣愣地站在棋桌旁,等着我们决定是否需要再下一盘。世上竟有如此愚笨呆滞的人,碰到他真是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我早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正准备作出结束的手势,因为在我看来,这场买卖已经完结了,我们和世界冠军就此擦肩而过。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坐在旁边的麦克柯诺尔哑着嗓子开口说道:“再来一次!”
麦克柯诺尔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令人十分惊讶,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拳击手,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这和他标榜的绅士形象完全不符。可能他也觉得琴多维克傲慢的态度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和愤慨,他想出这口恶气,另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过分的打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麦克柯诺尔已经变得疯狂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连头发根部都是如此,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得老大,额头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下巴因为鼓着气而朝前突出了些,嘴唇被牙齿咬得死死的,在下巴和嘴唇之间,一条深壑般的皱纹横在那里。气氛顿时陷入紧张之中,我忐忑地看了麦克柯诺尔一眼,发现他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就像一个赌桌旁输红了眼的赌徒,一心盼望着能出现自己需要的牌,但三番五次赌注加倍后依然落空,那时的眼神必定是如此凌厉。这时我已经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压上,争强好胜的他也要和琴多维克对抗到底,直至他获得一次胜利,就算那时已是两手空空,也无关紧要。要是琴多维克乐意继续下棋的话,他将源源不断地从麦克柯诺尔手中赢来酬劳,船还没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早已手握几千美金,麦克柯诺尔就是一个金库。
第二场比赛和第一场比赛的过程大同小异,不过有几位好奇的旅客加入了观战的阵营,因而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热闹了些。麦克柯诺尔死死地看着棋盘,仿佛希望那些棋子能通晓他的心思,让他赢上一局。看着他全神贯注下棋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如果一千美金能换来琴多维克的失败的话,麦克柯诺尔一定毫不含糊付出这笔钱。他紧张又激动的情绪带动了室内的每个人,大家悬着一颗心观看棋势。之前规定一步棋最多考虑十分钟,在我们这群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下,直到最后一秒钟才决定怎么走,然后用勺子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走到棋桌旁。在准备走第十七步棋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棋盘上竟出现一个能让我们转输为赢的机会,现在C线上的卒子被我们逼到了后面第二格,也就是C2的位置,眼下只要能把这颗棋子从C2逼到C1,我们就能取得第二个后的胜利。但是这个机会实在太过简单,我们都迟疑着不敢下手,大家觉得这有可能是琴多维克故意为之,好让我们得意忘形,一步走错后结局将无法挽回,要知道这位世界冠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于是我们相互讨论,很久之后也没有得出结果,不明白究竟要不要下这一步棋。十分钟快过去了,我们最终决定走这一步棋,也不管它是不是陷阱。麦克柯诺尔拿着卒子,正准备把它放进最后一个格子中,突然,他感觉谁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激动地说:“决不能走这一步!”
一群人不由得朝后面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那儿,我对他有点儿印象,早在之前散步的时候就曾见过他,因为他的脸特别瘦削,脸色惨白惨白,我记得很清楚。他可能是在我们入迷地讨论该怎么走棋的时候凑过来的。见我们都看着他,他连忙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要是您用卒代替了后,他接下来就会用C1格上的象吃掉这个卒,然后您肯定要用自己的马吃掉象。而在这过程中,他的一颗卒子可以毫不费力地走到D7的格子上,那么您的车就无法保住。哪怕您在后面用马将他一军,您还是赢不了他——最多再走十步您就会输。阿廖欣在一九二二年那场比斯吉仁循环赛中就是这样被波哥尔留博夫击败的,过程一模一样。”
麦克柯诺尔不禁放下手中的棋子,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我们一群人也对他说出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棋局才走了十多步,他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看来此人定是一个象棋高手,也许和琴多维克的棋艺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也是在赶赴一场比赛的途中。在紧要关头,他的突然出现对我们这方而言真是件天大的喜事,虽然我们对他的来历感到迷惑。还是麦克柯诺尔第一个回过神来。
“您觉得这一步该走哪颗棋子?”他兴奋地压低声音问道。
“卒先不要动,暂时放那儿。王的位置比较危急,先动它——从G8走到H7。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对另一边发起攻势。不过不用急,您只要把C8的车走到C4去,就可以化解危机。这么一走,他就要在计划之外多走两步,而且还会损失一个卒,那时他的防线也就瓦解了。因为你们两人都有卒子保命。届时只要小心防护,和棋的可能性非常大。至于赢,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想。”
他的话让我们再一次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头脑委实转得飞快,精确地预测出每颗棋子的走向。仿佛面前摆着一本棋谱,他照本宣科地读着。因为他的出现,这一次竟能变成和局,要知道对手可是世界冠军,多么不容易,实在令人期待。我们相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朝后退了退,好让这个男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整盘棋。麦克柯诺尔再次问道:
“这一步把G8的王走到H7去?”
“对,把危险先避过去。”
麦克柯诺尔照他说的去做,接着我们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过来。
琴多维克还是老样子,迈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棋盘旁,只瞄了一眼棋局。接着他把原本在H2守卫王的卒走到了H4,这位陌生男人的预测竟然成真。接着,他又在后面压低声音说话,语气里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走车,走车,把C8的车走到C4,正好牵制住他,他的卒就危险了。但是光这一招还不能完全控制他!暂且别吃掉他最后的挡箭牌——卒子,你先发动进攻,把C3的马挪到D5去,这样就能牵制住他。不要犹豫,也不要顾及!”
我们个个如坠雾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晦涩难懂的话,怕是只有中国话才能与之相比吧?不过不妨照他说的去试试,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麦克柯诺尔也毫不犹豫走了那一步棋。我们再次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他看了看棋局,破天荒没有立刻走棋,而是略带焦虑地盯着棋盘。接着他走了一步棋,正好就如陌生男人说的那样。琴多维克回过神朝角落走去,没想到他竟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这真出人意料。大约他想找出那个令局势扭转的人,他很好奇是谁猜出了他之前的布局。
看到琴多维克的反应后,我们简直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出现前,我们压根没想过能赢过世界冠军,现在不一样了,虽然同样赢不了,至少还能让他高傲的态度有些减低,这怎能不让我们感到激动和雀跃。陌生男人告诉我们这一步该怎么走之后,于是我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琴多维克从没坐在椅子上下过棋,这一次,他破天荒坐了下来,脸上疑虑重重。只见他缓缓地坐下来,至此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儿胜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冠军,而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虽然不能赶上他的棋艺,好歹能在表面上看起来不至于差距太大。这次他思考良久,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棋子;他的眼皮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垂得低低的,差不多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了。他陷入沉思之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几分钟后,琴多维克走了一步棋,然后起身离开。陌生男人立马压低声音说:
“他这次的棋是想给别的棋子争取点时间,好棋!但是并不妨碍我们。我们要迫使他失去一个棋子。无论如何都要失去一个棋子!这一步之后我们就能形成和局,到时他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麦克柯诺尔依言走了一步棋。接下来他和琴多维克(我们这群人早已派不上用场)两人你来我往移动棋子,我们一点也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大约走了八步棋的样子,琴多维克停下来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对着我们说:“和局。”
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吸烟室里静得可怕。浪涛翻涌的声音,旁边的休息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爵士舞曲,上层甲板上旅客们散步的声音,还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如此真切地传进众人耳朵里。这个结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竟能在世界冠军的手里把一盘输定了的棋局扭转为和局,太了不起了。麦克柯诺尔仿佛解气般地大呼一声“啊”,接着朝后一仰,脸上是藏不住的自得。这时,我仔细看着琴多维克的反应。早在这盘和棋的最后几步时,我就发现他的神情比之前要紧张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不过世界冠军的头衔不是白得的,他隐藏得很好。脸上仍是愚钝的样子,只见他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到一边,然后问我们:
“先生们是否还想来第三局?”
琴多维克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麦克柯诺尔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像一匹战马,在经过很多人的乘骑之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想必琴多维克也在这最后几步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才是扭转棋局的重要人物。琴多维克如此出神地看着他,我们的视线也不禁随之转向他。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决定拒绝或者同意琴多维克的邀请时,一向孤傲自大、爱慕虚荣的麦克柯诺尔抢先作出了回答,只听他好不得意地冲着陌生男人喊着:
“乐意奉陪!但是这一局得由您亲自和世界冠军对弈。您和他一对一单独下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我们吃惊。陌生男人的表现让我们不解,他神情怪异地看着棋盘,当他注意到全部人都看着自己,而且听到麦克柯诺尔替自己应承下比赛之后,他的身体明显一震。神色也变得更加慌张。
“不能这么做,先生们,”他磕磕巴巴地说着,看起来很不安,“决不能这么做……我不可以……二十年前,不,比这还长,二十五年前我便再没碰过棋盘。我刚刚才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地加入先生们的棋局中,真是不懂礼貌。请各位原谅我。我也该离开了,不能再毁了你们的兴致。”我们还沉浸在惊讶中,他早已走到吸烟室外面去了。
“可是,他的话有很多疑点啊!”冲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喊着,“他说自己有二十五年没碰过棋盘,这肯定不是真话!刚才他如此清楚地预测出每一步棋的走向,那时离棋局结束还有六步左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事。绝不可能,我说的对不对?”
麦克柯诺尔的这番话似乎是对着琴多维克而说的。但琴多维克神情冷漠地回应了他。
“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情。我唯一能说的是那位先生下棋的方式很特别;因此我故意留了一手,让他取胜。”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如果那位先生,或者是你们还想下棋的话,明天三点钟我还是在这儿,等候你们光临。”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嘴角都朝上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和局并不是因为琴多维克手下留情,他这么说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不希望别人借此嘲笑他。可他不知道,越是欲盖弥彰,我们越想看到自负甚高的世界冠军被奚落的样子。我们原是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好似换了人,个个都跃跃欲试,想着和琴多维克大战一场。就在这艘客船上,在这片辽阔的大海之中,我们将把世界冠军打败,这一重大消息会快速地通过报社电台传播出去,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兴奋,大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而那位陌生男人的出现更令我们胜券在握,他机智沉稳又不失谦逊的表现和世界冠军的骄傲自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难道说我们这次比赛竟发掘出一个深藏于民间的象棋天才?或者他早已名扬天下,只不过我们未曾谋面,因为也无法得知他的名字?我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所有可能的原因,还有人提出更大胆更荒谬的假设,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不为过,他高超的棋艺令我们惊叹,但他面对邀请时的慌张和自我解说时的不安令我们心生疑惑,这不像一个象棋高手会有的反应。不过我们都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一定要在明天和琴多维克再战一场。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说服陌生男人和琴多维克下棋。麦克柯诺尔同意由他来支付下一盘棋局的酬劳,通过服务员的介绍,我们得知那名陌生男人是奥地利人,正好我也是奥地利人,说服他的事情就由我去做,让他明白我们的想法。
我没费多大的工夫就找到了他,这个在棋局结束后慌忙离开的人此刻正躺在上层甲板的椅子上看书。趁此机会,我开始细细地打量他。他瘦削的脑袋下枕着枕头,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我突然发觉他并没有多大的年纪,但那张脸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边的头发也都花白了。我心里腾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连我自己也很惊讶,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的衰老似乎是一夜间出现的。观察完后我朝他走去,才走到他身边,他就恭敬地站起来迎接我,向我简单介绍了自己。他的姓氏听起来很耳熟,我想起这是一家奥地利贵族的姓氏,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据我所知,这个家族中有一人和著名作曲家舒伯特是非常好的朋友,还有一人则是奥地利宫廷御医。我称呼这个陌生男人为B博士,并和他说了明天下午比赛的事情,请他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下来,而他在听说了之后表现得很吃惊。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和世界象棋冠军对弈,居然还取得不错的成绩。我觉得他对这件事情相当在意。因为他在得知对手是世界冠军后,疑虑地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真的确定那位棋手就是名扬天下的国际冠军。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看来他已经决定和琴多维克比赛了。不过B博士是一位有修养、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关于失败后麦克柯诺尔将支付酬劳的事情,我私自决定还是不和他说比较好。B博士思考良久,终于答应了明天的比赛,不过他对我说,希望我和其他几位先生不要对他抱有过多的信心,他不想让大家失望。
“要知道,”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对我说,“我对象棋的规则了解得并不全面,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欺瞒的意思。自我读中学后,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我确实没再下过棋,这不是我过分的谦虚。并且那时候我只是个低级棋手,没有多少高超的水平。”
他神情自若,一点也不像在骗人,我也就相信了他的话。但他能记住每个象棋高手下过的棋,记得每一步是怎么走的,我不得不说这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我对他说,就算几十年没碰过棋盘,肯定也曾深入地研究过象棋吧。
那丝神秘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深入地研究?谁知道呢!也许是有过吧。我确实了解很多象棋方面的知识。但我的研究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环境下发生的,这个环境算得上是独一无二了。其中的过程很复杂也很冗长,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来看,正好可以对这个美好的世界进行一番解说。把它说出来大概会耽误您半小时的时间,要是您想听的话。”
他用手示意了下另一张放在旁边的椅子,我坐下去,算是对他作出了回答。此刻甲板上只剩下我们俩。B博士看书时戴着老花镜,现在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旁边,然后开口说道:
“您说您对我家族的姓氏略有耳闻,因为您也是维也纳人。不过我猜您没听说过我和父亲一起创办的律师事务所,后来我便一人担起事务所的全部事情。事务所不为人知也是有原因的,那时我们从不受理公众熟知的案件,客户也是一些熟人,我们不和陌生人接触。到最后,我们的事务所已经抛掉了基本的法律业务,只为私人或企业担当法律顾问,另外就是替几个大规模的修道院管理财务。这些修道院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密切,他之前是天主教政党的参议员。现在虽然废除了皇帝制度,但那时还是存在的,因此我们还有一项工作,就是为一些皇亲贵族保管他们的财物。我的其中一个叔叔是宫廷御医,还有一个叔叔是寨滕希特顿修道院的院长,所以我家和皇族,以及教会的关系非同一般,早在两代之前就有联系,而我们只需维持这种联系即可。那些人从前一辈的人那里获得了信任和忠诚,也就不会对我们心怀戒备,我们必须肩负起祖宗留下来的事业和任务。这份工作必须要我们有绝对的忠心和谨慎的言行,我的父亲恰好就是这样的人。他凭借自身卓越的能力,在经济出现危机和朝代更换的时候很好地把客户们的财物保存下来。当希特勒掌控德国之后,便大肆搜刮教会和修道院的财物,这时我们则忙着和外国机构协商,通过外部势力把尽可能多的财产转移出去,以免纳入希特勒手里。皇族和梵蒂冈的天主教教廷在私下有过不少接触,多和政治有关,外界虽然也听说过其中的一些事情,但我和父亲知道的远比这些多很多。多亏我们行事低调,做事小心谨慎,事务所门口连块牌子也没挂,才让我们避开了那些怀着好奇或者恶意的势力的探究,那时我们和拥护皇帝的一派来往甚密,所幸没被人发觉。我们的事务所位于一栋五层大楼里,很不起眼,想来奥地利政府这些年肯定不会知道,皇室的联络员会在这样一间小小的事务所里进行消息传递。”
“很久以前,在纳粹党对其他国家发起大肆侵略之前,他们召集了很多底层百姓,这些人都经受过伤害和屈辱,就在德国周边的每个国家里,纳粹党人把他们训练成跟军队一样精练和恐怖的队伍。然后把这些人安插进社会的每个角落,这些人就是纳粹党的眼线和间谍,甚至两位奥地利总理,陶尔斐斯和舒什尼格的私人宅院里都有他们的人。我们那间不起眼的事务所也不能幸免,等我有所察觉之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间谍外表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当时我想让事务所看上去显得和普通事务所没什么两样,正好一位神父推荐了他,我就把他留了下来;他的工作无非是外出跑跑腿、接电话和收拾文档,重要的事情我从不会差遣他去做,那些文档也是无关紧要的。来信他也不能拆阅。每一份机密文件都是我亲手打出来,只打一份,以免产生后患。那些重要的文件我都小心翼翼带回了家,若需要讨论事情,地点通常是在修道院院长和御医的办公室里。正因为我们保护工作做得十分严密,那个间谍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狡猾、充满欲望的人发现我们派给他的工作都是些杂活,又注意到我们某些时候的行动神神秘秘的。他也许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拆看了信件,也可能是某位联络员不小心说漏了嘴,没有依照规定用‘贝恩男爵’代替‘陛下’这个称呼——总之,我还没发觉他的可疑之处,他却已经把我们的情况报告给上级,然后接到从柏林还是慕尼黑传来的消息,让他对我们实施监控。我还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在我被关进监狱之后,才记起他的突然转变,以前他做事总爱偷懒,漫不经心,在我被抓的前几个月里,他却变得热心主动起来,有几次他说的奉承话真让人感到恶心,还非要帮我去寄信。我承认没有及时发现这些令人起疑的事情,但是那时期里最有能力的官员和军人在希特勒的残害下都不能幸免,我又能如何抵抗呢?那些罪恶的人已经把魔爪伸向了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舒什尼格刚宣布辞去总理职位的那天晚上,也是希特勒进军维也纳的时候,而我就是在那时被纳粹党人抓捕了。当收音机里传出舒什尼格宣布辞职的声音的时候,我感到大事不妙,立刻把一些极为机密的资料烧掉,剩下的资料,还有几个修道院和两位公爵放在外国的财产保管书,都被我秘密放在一个竹篮里,用几件脏衣服作掩护,然后让老女管家把篮子带去叔父家,这位老人忠心耿耿,值得托付。我刚做完最后一件事,纳粹党人就冲进我家,真的只差一点点。”
说到这儿,B博士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雪茄抽起来。在火光下,我看到他右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次。早在下棋时我就有所察觉。这样的抽搐每隔一会儿就会出现。虽然时间很短,动作幅度也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但让他的脸看起来时刻挂着忧虑的神情。
“可能您认为我接下来要说那些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奥地利人吧,那些人热爱祖国,坚决不向列强屈服,为此受到不少折磨、侮辱和鞭打。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俘虏。我没有和他们关在一起,那些人遭受了希特勒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把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他们身上,可怜的百姓们身心俱碎。我属于的那一种俘虏并没有太多的人,但却是有价值的人,纳粹党企图从这些人嘴里得到重要情报,比如财富和其他机密消息。我没有那么多利用价值,希特勒的人本不会注意到我,但是有消息告诉他们,我是维也纳王公贵族和教会的财产委托人、保管人,还是他们的重要联络人员。若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点线索,就能控告教会和修道院掩盖财务拒不上交;还可以借此污蔑皇室,所有拥护皇室的人也将被逮捕。他们预感到从我们事务所转移出去的财物仍旧好好地保管在某处,有消息能证实这件事,同时他们也知道得到这些财富并非易事。于是他们把我抓了进去,准备用他们对付别人的那一招来对付我,已经有很多人被迫屈服在他们的淫威下。我们都是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因此不会被关在集中营里,相反还能得到优待。您一定听说过,舒什尼格和罗特希尔德男爵(纳粹企图利用他从他的亲戚手里骗取几百万元)没有被囚禁在高高的铁丝网围着的集中营,而是住在‘大都市酒店’——那是纳粹党总部的所在之处——他们一人一个房间。甚至是我,也得到了如此优待。”
“能住在酒店的房间里——是不是觉得很不错?但是希望您能明白,他们之所以没把我们关进几十个人的简陋木屋,反而让我们舒适地住在酒店房间里,根本不是仁慈的表现,这么做只能证明他的狠毒心肠。我们身上有他们需要的情报,他们不靠暴力来得到情报,他们所用的手段要比暴力更加阴险、恶毒,也是迄今为止人们所能想得到的最残酷的办法——让一个人和外界永远失去联系。他们没有折磨我们的身体——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联系,周围一片死寂,相信人们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当身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响动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是多么惶恐不安。他们让我们待在真空环境的房间里,一个无法触碰到外面世界的房间,不需要鞭打或者虐待,等我们忍受不了无边的寂寞,自然会求他们放了自己,那时他们就能得到想要的情报。第一眼看上去,我住的房间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一扇房门,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沙发,一个脸盆,一扇装有木栏的窗户。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打开;没有书,也没有纸笔;窗外不是风景,而是一面砖墙,用来防火的;整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要收缴:手表没了,不让我知道时间;笔收走了,不能写字;小刀也收走了,怕我自杀;连雪茄都要没收,这可是最后一点能安慰人的东西了。门外有人值班,这也是进房间后唯一能看见的一个人,但是他不能和我说话,不管我怎么问怎么说,他都不会吐露一个字。整个大楼都静得可怕,从没听见有别的声音。从早到晚,循环往复,我看不见新鲜的人和物,听不到一丝声音。我就像一个游魂,形单影只,周围是几个死气沉沉的物件——脸盆、桌子、床和窗户;恐怕待在海底潜水舱里的潜水员也不过如此吧,只有寂静陪伴左右,甚至舱外那条连接到岸边的绳索也不见了,只能永远待在黑暗又压抑的海底深处。我无事可做,没有东西给我看,没有声音让我听。我仿佛漂浮在一个外太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将一直如此活下去。无聊的我在房间来回走动,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能机械性地跟着身体走动,来来回回。按理说,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没有形状没有实体,但它也需要一个能让它集中起来的东西,否则它们就会四处游荡,毫无意义地到处乱闯,总有一天它们会因为空虚和寂寞而变得疯狂起来。也许你在早上祈祷这一天能发生点事情,你等啊盼啊,一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你不甘心,仍旧存有希望,可是你等到头痛欲裂,也盼不来一个微小的变化。你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周,我简直就是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生存着。如果恰好在我被关押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比如战争,我绝不会知晓;这个房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门以内,窗户以内,墙壁以内,加上床、脸盆、沙发和桌子。我经常盯着一面墙上的壁纸,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长时间,以至于壁纸上的图案已经烙在我的脑子里,不可磨灭。然而,这种生活结束了,对我的审判即将来临。毫无预兆的,也不知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我被人带出了房间。走过几个走廊,前面是我不认识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等待了片刻;然后被带到一张桌子旁,几个军官已经坐在了那里。桌上摆着不少资料,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随后他们开始询问我:真的假的问题穿插在一起,有些答案显而易见,有些则令人不知所措,有些问题是在暗中试探,有些则是为下面的问题做铺垫,还有些问题就是一个陷阱,等着我栽进去;我在那儿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却忙碌地翻看这桌上的资料,我不清楚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他们还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在我被审讯的时候,我最担心的是纳粹党对我的事务所掌握了多少情况,还有哪些是他们不知道,并且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之前我便告诉了您,我把一些重要的可能会成为证据的文件都交由女管家,让她带给我的叔父,可是叔父有没有收到,收到后是否藏了起来,我不得而知。那个事务所里的间谍到底得到了多少证据,我也不知道。他们获得了多少信件?也许在我被关押的期间,他们已经从修道院的某位行事不谨慎的神父那里得到了些情报,但是有多少呢?他们反复逼问我。我为哪座修道院买了哪些证券?我的工作需要和哪些银行交涉?一位名叫某某的人我是否熟识?他们目前了解了多少情况,我不知道,因此我的回答将改变局势和很多人的命运。要是我把他们还没了解的情况说了出来,就会危及其他人的安全;要是我一件事也不承认的话,他们肯定会更加恶毒地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