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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这篇小说讲了一个痴情少女的故事。身患重病且即将离世的女人写下了最后一封信,向自己喜欢的人道出了这么多年对他的爱恋和承受的辛酸。

R是位著名的小说家,他去山中做了一次为期三天的郊游。他于这天清晨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里,他买了一份报纸。他看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忽然想到,他今天生日。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已经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他对此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难受。他随意地翻了翻报纸,这之后,便乘上小轿车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回家后,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开的两天里,有两位客人来拜访,还有几个电话找他,这之后,仆人把这几天的邮件用托盘装好,交给了小说家。他慵懒地看了看邮件,其中有几个寄信人的名字让他很感兴趣,他拿起那几封信,拆开看了起来。有一封信很厚,字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顺手把它放在了一边。仆人在这时候把茶送了过来,他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开始翻阅报纸和一些印刷品。在这之后,他点起了一根雪茄,再回过头把那封信拿了过来。

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二三十页,字迹显得很潦草,其实这不能算是一封信,更像是一份手稿。他不自觉地又去摸了下信封,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还带着一些附件,可是摸过之后,他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信封上和信纸上都找不到寄信人的地址,而且连寄信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在心里想:“这真是奇怪了。”接着,他把信拿在手上,看了起来。“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存在的你啊!”这是那封信的顶头,可以说是称呼,也可以说是标题。看到这里,他不禁停下来思索起其身份来。这是指自己呢?还是个虚幻的指代?他对此感到很好奇。接着往下看去。信是这样写的:

昨天,我的儿子死了。我为了挽救他,不眠不休地和死神抗争了三天。在他床边,我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他身患流感,因为高烧持续不退,身体变得滚烫。我在他滚烫的额头敷上了冷毛巾,一刻不离地握着他的小手,因为病痛的关系,他的小手会不时地抽动一下。这样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后,我自己的身体也被拖垮了。我太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我在床边的椅子上睡了三四个小时,死神趁着我睡着的空隙,夺走了我孩子的生命。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躺在窄小的儿童床上。他的样子还和刚死的时候一样,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闭上了,双手合拢放在了白衬衫上,在他床的四角上,点着高高的白色蜡烛。我在那不敢动,也不敢向床上看去。我怕看到烛光产生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这会儿让我觉得他的肌肉还在抖动,以为他还活着,能再次起来跟我说话,用他的温柔语气说些孩子气的话。可是我明白,那孩子不会再活过来了,我害怕看床上的他,不想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感到失望。我知道,我知道,在昨天,我的儿子离开了我,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我没了别人依靠,只有你还能依靠,可是,你却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可能正在与家人嬉戏,或是在外寻欢作乐,你从未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你,虽然你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你。

我拿起第五支蜡烛,放在了桌子上,在这里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不能孤零零地守着我死去的孩子,我心底的真情需要向人倾诉。我在这可怕的时刻只能和你倾诉了。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你都是我心里唯一的存在。可能我无法向你表明我的意思,你也许也不懂得我在说些什么,我的脑袋现在很恍惚,就像有人在用锤子敲一样,太阳穴不停鼓动着,四肢也疼得难受。我觉得自己可能也患上了流感,发起了高烧。现在流感在各家都传播开来,我要是真的得了流感就省事了,这样我就能和孩子重逢了,不要再为自己的余生困扰了。有时,我会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可能我无法完成这封信了,可是我一定要让自己振作起来,用尽所有力气也要和你好好谈一下,这是我和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谈。我亲爱的你啊!那个从未知道我存在的你啊!

我要单独和你说会儿话。第一次,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了解我的一生,让你明白,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你。可是,现在的你,对我的一生毫不知情。然而,只要我死了,对于我的问题,你也无须再回答了,在这时,我已经感到四肢忽冷忽热,疾病已经开始侵蚀我的身体了,我察觉到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在这时候,才有勇气向你说出这个秘密。要是我没能死去,我会撕掉这封信,像以前一样,把一切埋藏于沉默之中。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就该明白,这是个死去女人的来信,她在向你诉说她的一生,她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属于你。你不要被我这些话吓着了,作为一个死人,我没什么苛刻的要求,我既不需要你为我付出爱,也不奢望能获得你的同情和安慰。我只求一件事情,那就是请你相信这封信的内容,相信心里怀着痛苦的我所说的一切。我只求你相信我所说的话,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在唯一的孩子死去后,一个人是没法向人撒谎的。

我要把我的一生全都讲给你听。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在那以前,我生活在一团乱麻之中,我不想再记起那段糟糕的岁月。那日子就如满是灰尘和潮湿东西的地窖一般,满是蜘蛛网,我的心早已淡漠。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那时,我就住在你现在居住的房子里,而在这一刻,你身处那间房子,拿着我在最后时刻写给你的信,感受着我生命存在过的气息。我当时的房间和你的屋子正对着。你肯定记不起我们了。那是个寒酸的会计员家庭,父亲已经死去,妈妈很寒酸,女儿还小且长得非常瘦弱。我们一家人深居简出,好像乐于沉默地待在寒酸的小资产阶级的氛围里。我们的名字你可能都不知道,在我们的门上没有挂标牌,也无人上门拜访。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这是段漫长的时间,我亲爱的你,你肯定完全不记得了吧。可是我,依然热情不减地回忆着那时的事情,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别人谈论你时的事情,我也记得初次见到你时那天的场景,那一小时的相见就如同发生在今天一般清晰。这些事,我怎么能够忘却呢?那可是我人生的开始啊!亲爱的,不要着急,我会把一切从开始向你讲述。我求你能够耐心地听一刻钟,听我介绍自己。不要为此厌烦啊,你想想,我可是不知厌倦地爱了你一辈子啊!

你住进来之前的房客是些凶狠丑恶的人,他们喜欢与人争吵。他们自己非常穷,可是却嫌弃那些贫穷的邻居,我们不愿像他们这些无产者一样粗鄙,所以他们忌恨我们。那家人的丈夫酗酒成瘾,总会打老婆,在半夜总会从那间屋子发出椅子倒地的声音和盘子摔破的声音,这经常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有一次,我看到那个老婆被打得满头是血,披头散发地跑出了屋子,逃到了楼梯上,在她身后,那个酒鬼丈夫大声地吼叫着,大家都被吵了出来,威胁他再闹下去就报警,这才让事态平静下来。我母亲最初就避免我们和这家人产生纠葛,不让我们和他们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为此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挑事。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了他们,他们就会在我身后大声辱骂我。有一次,我还被他们的雪球砸破了额头,血都流了出来。全楼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想法,都恨这一家人。有一天,突然出了一件事,我记得是那个男人偷了东西,被警察抓了去,为此他的老婆带着孩子从这搬了出去。这下,整栋楼的人都感到安心了。那间屋子出租的告示在外面贴了好几天,后来,让人给撕了下来,门房很快就传出了消息,说是一个单身作家租了那间屋子,那位先生是个文静的人。我就是在那时初次听到了你的名字。

过了几天,来了一些人收拾屋子,有油漆匠、清洁工、糊墙工。那屋子被原来的住户弄得很脏,需要费力打扫。于是,这几天楼道里满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和刮墙声,可是这并没让我的母亲觉得难受,她反而为此感到满意。她说,这以后终于不要再和那讨厌的一家人做邻居了。我在你搬家时也没见过你本人,你吩咐你的仆人做好了一切搬家的工作。你的男仆很矮小,一头灰白的头发,神情严肃,指挥起工作来总是轻声轻气的,表现得很冷静,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料理着一切事务。大家都对他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间房子里,出现上等男仆可是很新鲜的事情,而且,他对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客气,但他并没有自降身份,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仆人对待,没有和那些仆人相处过密。在来这儿的第一天,那个有礼貌的男仆就恭敬地和我母亲打着招呼,他对我母亲的态度,就犹如面对一位贵妇人一样,就连对我这个小孩子,他也是表现得很有礼貌。他一说到你的名字,就会表露出一种尊敬的神情,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对你怀有很深的敬意,你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是一般主仆那么简单。我为此很喜欢那个男仆。对于这个善良的老约翰,我是很嫉妒的,他可以经常在你身边伺候你,我为之眼红。

亲爱的,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为了让你明白,在最初的时候,你就那么吸引我这个羞涩和腼腆的女孩,我要把一切琐碎或者让人觉得可笑的事情说给你听,哪怕你觉得我唠叨,我也要这么做。虽然你没有走进我的生活,可是,在你的周围,已经出现了一种奇特而神秘的氛围。我们这栋屋子里的人都对你感到很好奇,想早日看到你搬进来。你知道吗?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小圈子里的人来说,门口发生的所有新鲜事,都是让人感兴趣的。我在一个放学回家的下午看见楼下停了一辆搬运车。也就在这时,我对你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了。00搬运工人把大部分家具都搬到了楼上,大多都是些笨重物件,楼下的车上还剩些小什物,这时正往上拿着。我带着惊讶的眼神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在我眼里,你的东西都很奇特,我从没见过那么别致的东西。里面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还有些巨幅的油画,色彩很艳丽。最后,又往上搬了许多书,那些书好看极了,我是第一次觉得书是那么的好看。这些书都整齐地堆放在了门口,你的那位男仆一本接一本地用掸子把书上的灰扫去,干得很认真。我很好奇,围着那堆越来越高的书堆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你的仆人对我不闻不问,不邀请我上前,也不赶我走。虽然我很想去摸摸那些书的软皮封面,可是得不到同意,我也不敢那么做。我只是在那走过,显得很胆怯,我从边上看到了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许多用我没见过的文字写的书。我想,我会一直待在那傻看下去的,说不定在那儿站几个小时。可是,我的母亲发现了站在那里的我,把我叫回了家。

一整个晚上,我的脑子里都想着你,自然而然地想着你,可是,当时我还不认识你。我只有几十本便宜的书,这些书的封面都是用破烂的硬纸壳做的。我对这些书很珍惜,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这时就想到,那个人读过那么多漂亮的书,他还懂得许多种文字,又有钱又有学问,他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啊?一想到你拥有那么多书,我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面对圣贤时的敬畏之情。我在尝试想象着你的模样,你是个有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先生,戴着一副眼镜,和我们的地理老师很像,只是你比他更加和蔼、漂亮和温文尔雅。我也不了解原因,反正我当时就觉得你会是个漂亮的人,在我的想象里,你是个老头。在那个我还没见过你的夜里,我在梦中初次梦见了你。

你是在第二天搬过来住的。我想方设法来打探你的样子,可是未能如愿,不过,真更加让我感到好奇了。我终于在第三天看到了你。你的模样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梦到的你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但你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很意外,为此感到震惊。就算到了现在,你还和原来的样子相似,你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逝去的影子,你的变化很小。那时的你穿着一件运动服,我记得是浅褐色的,很让人着迷。你上楼的时候步伐很轻捷,总是一步上两级台阶,你的样子活泼而潇洒。你没有戴帽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我因此看清了你的脸,那是一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庞,你的头发很漂亮,而且显得很有光泽。对于你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惊讶,你很年轻,长得也漂亮,身材高挑,动作灵活而潇洒。见到你时,我简直被吓了一跳。这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从第一面开始,我就发觉了你身上的独特之处,是一股瞬间产生的感觉,而且让人觉得很清晰。不光是我,只要和你认识的人,他们都意外地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你是一个轻浮、乐于玩乐、喜欢奇遇,并且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可是,你同时又很严肃认真地从事着你的艺术事业,像一个知识渊博的长者一样。我当时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种印象,这种印象和你接触过的每个人都有,那就是: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你有光明的一面,同时也有阴暗的一面,那个隐藏最深的秘密只有你自己知道,这是你终生的秘密。那时我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我在初次和你见面时,就发现了你的双重人格,我马上就被你吸引住了,就如同中了魔法一样。

亲爱的,你现在懂了吧,在当时我的眼中,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对我来说,你就是个诱人的谜题。你写过许多书,大家都很尊敬你,你是在那个世界声名远播的人。可是在这里,我发现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有二十五岁,性格开朗,作风潇洒。要我再说一遍吗?从这天开始,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在我狭小的儿童世界里,我只对你感兴趣,别的东西无法让我分心。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把全部的劲头都放在了你的生活和你存在的问题上。我开始认真观察起你的一切来,包括你的起居、你的访客等,通过这些观察,我不但没减少对你的兴趣,相反,还加大了我的好奇心。我看到你和许多不同类型的人交往,这更加证明你是个双重人格的人。这些人里有你的同学,有年轻人,还有些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打得火热,一起发狂大笑,肆意胡闹。我有时还会看到有乘小轿车的太太来拜访你。有一次,来了个伟大的指挥家,也是歌剧院的经理,我只在远处看着站在乐谱前的这位名人,心里满怀着敬意。还有一些商学院的姑娘也会来此,她们都很害羞,总是飞快地闪进门里去,来的女人真是数不胜数。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有一天早上,我在上学的时候看见你的屋里出来了一位太太,她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我并没对这件事情感到奇怪。我那时仅仅十三岁,对你有着很强烈的好奇心,时刻关注着你的行踪,你的所有举动我都在一旁偷偷看着。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种好奇就是爱情。亲爱的,我还是清楚自己是在哪一天爱上了你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为你着迷了。我在那天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会步,回到楼下后,我们在大门口聊起了天。这时候,开过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稳,你就用敏捷的身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想起你那时的样子,我现在依旧怦然心动。从车上下来后,你朝着大门走去,我不由自主地帮你打开了门,可是我为你开门的举动让我挡在了你的面前,我们差点撞到了一起。你带着深情而温柔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对我的爱抚,我无法形容你对我的笑脸,只能说是含情脉脉的微笑。接着,你用轻柔,不,这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道:“谢谢你,亲爱的小姐。”

亲爱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自从我接触到你那满是柔情的眼神的一刻起,我的心就属于了你。我在不久之后就知道,你的这道目光就如同在拥抱对方,把人吸引到你的身旁,你的眼神动人心魄,满是柔情,就如同一个天生的诱惑者,只要是经过你身边的女人,你都会用这种目光俘获她,不管是女店员,还是为你开门的使女,你都会这样看她们一眼。你并不是有意地用这种多情的目光去看她们,你天生就对女人怀着柔情,所以只要见到她们,你就会自然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我那时才十三岁,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我那时心里燃起了爱情的烈焰。我天真地认为,你是对我有着特别的柔情,你只是对我才这样做的。在那一瞬间,我这个未成年的女孩,突然成长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将终生只属于你一人。

我的女同学问我道:“那人是谁啊?”我一下子语塞,回答不上来。我无法说出你的名字,在那绝无仅有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成了我个人的秘密,它变得极其神圣而不可侵犯。我有些笨拙,带着结巴说道:“他嘛!就是住在我们楼里的先生呗!”我同学带着女孩多事的阴险神情讥讽道:“那刚才他看你一眼,你的脸马上就变得通红了,这是什么原因啊?”她的讥讽正好说到了我心头所想的秘密,脸上因为不好意思而变得更红了。这使我感到非常困窘,对她很生气。为此我恶狠狠地对她说道:“笨姑娘!”当时,我连掐死她的心都有。可是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嘲讽的话语也变本加厉了。最后我发现,我已经对她毫无办法,只能闷着生气,我难受得眼里都是泪水。我不再理会她,一步也不停歇地向楼上跑去。

我经过那一秒后,无法复加地爱上了你。我知道,你从不缺少女人的爱慕,她们经常对你这个骄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你要相信我,我的爱是这么舍身忘我,是这么死心塌地,我不会背叛你,只对你从一而终,没有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爱你。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孩子的暗恋是无人能比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怀有任何希望、低微,不为人所重视,充满热情,只是一味地迎合爱人,这和成年女人的炽热欲望不同,它没有那种爱情所具有的贪婪欲望。聚集全部的热情,这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做到。那些在社交场合过度使用感情的其他人,在与人的交往中已经消磨掉了自己的感情,对于爱情他们很熟悉,在与人的交谈里,在小说里都经常见到,他们懂得爱情是人们共有的命运。他们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一样摆弄爱情,他们就如同男孩在那夸耀自己吸第一根香烟时那样夸耀爱情。我只是孤单的一个人,我找不到谈心事的同伴,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也没有思想准备,更加得不到他人的指点和提示。我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地掉入了命运的深渊。我心里只有你,我连做梦都是想着你,我把你看做是自己的知音。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我的母亲是个忧郁的胆小妇人,靠着养老金度日,对我也不是很关心。我的那些女同学都有些轻佻,她们视爱情如同儿戏,我很反感她们,在我眼中,爱情是最崇高的激情。我把自己零散的感情汇聚在了一起,连同自己那向外奔涌激情的心灵一同献给了你。我该如何让你明白呢?所有的比喻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因为你而存在。我的世界因为你才变得有意义,没有你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我因为你而发生了改变。以前,我在学校成绩平庸,在爱上你以后,我认真读书,常为了看书熬到深夜,我的成绩也变成了班上的第一。我还练起了钢琴,并且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这让我母亲感到非常诧异,我认为你是热爱音乐的,所以我倍加努力。我把我的衣服弄得很干净,破了的地方也努力修补好,这也是为了讨你喜欢。我的旧校服罩裙是用我母亲的便服改的,左侧有着一个四方的补丁,这让我觉得很讨厌。我害怕你看到这个补丁,害怕你会为此瞧不起我,所以我每次从楼梯上跑过时,都会拿书包遮住那个地方。我感到很害怕,觉得要是你看到了那个补丁,那一切都完了。我那时的想法真是傻极了!可是在那次以后,你就再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了。

我那时,几乎整天只是在等着你,偷偷观察你的举动。我家的房门上有个小小的窥视孔,那是用黄铜做的,我能从那看到你家房门前的状况。这个小孔就是我观察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不要笑话我的幼稚,我在那几个月,不,是几年里,每个下午都会在那拿着本书坐着,在那个小孔后守候着你。我同时还要担心母亲的怀疑,心里紧张得要死,只要你出现在门前,我的心就会跳个不停。可是你却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就如同你口袋里的怀表,你无法察觉到它紧绷的发条。我心里的发条在为你的到来暗数着时间,用你感受不到的情绪陪你游走,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只往那看过一眼,那一眼还很匆忙。你的一切我都了解,我知道你日常的所有习惯,我记得你的每条领带,我能认出你的每件衣服,你的每个朋友我都看过,再过不久,我就能把它们归类为我讨厌的和喜欢的两类了。在我十三岁到十六岁的三年间,我的每个小时都花在了你身上。为了你,我干了许多傻事。我因为爱慕你,亲吻了你摸过的门把手,我还偷了你丢在门前的烟头,这个你嘴唇碰过的烟头是我眼中的宝物。晚上,我不知多少次找个理由跑下楼去,只是为了到胡同里看看你屋子里是否亮着灯,以此来感觉你的存在,进入想象的世界,和你亲近一点。在你出去的日子里,我一看到你那善良的男仆拿着你那黄色的旅行袋下楼,就被吓得不行,心都要碎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就像个活死人一般,没有一点意义。我无事可做,心情也坏得要死,茫然无措。我还得小心掩饰自己的绝望情绪,不让母亲从我哭肿的眼睛里发现什么端倪。

我知道,我现在向你说的这些事都是些孩子气的行为,肯定让你觉得荒唐可笑。我自己本该为这些事情感到羞愧,可是,我并没这样觉得,因为这种天真感情里所表现出的纯洁和热烈,是我对你最诚挚爱意的表达。我能和你一连说上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几夜的话,比如我当时和你生活在一个楼道里,可你几乎没和我碰过面。我每次在楼道上遇见你,要是避不开的话,我就会低着头,飞快地从你身边跑过,我害怕你那火热的目光引燃我的激情,只能不得已地跳入冷冰冰的河水里,饱尝凄凉。要让我说的话,我可以一连讲上几个小时,甚至是连续好几天,说起那些你早已忘记的日子,我可以把你一生的完整经历都讲给你听。但是我不会这样做,我不愿你感到无聊和难受。我只选取自己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段经历说给你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事情太过细小而嘲笑我,要知道,在孩子眼里,这事情可不小,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事情可能发生在一个周日,你出去旅行了,你的仆人打开门,把收拾干净的地毯拖进了屋内。那个好心的男仆拖得很吃力,我那时不知从哪获得了一股勇气,走向那个仆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对于我的行为感到很吃惊,但还是要我帮了下忙。我也借此机会看到了你公寓内部的样子,当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敬畏和虔诚,那种感觉我无法向你诉说。我看见了你生活的小天地,看见了你经常坐着的小书桌,上面摆着一个插着鲜花的蓝色水晶花瓶,我还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和书。我只是匆忙地看了一眼,没时间好好打量你的天地,你那忠实的仆人约翰可不会给我这么长时间,可是,通过这短暂的一眼,我已经吸纳了你屋子的整个气氛,这是我宝贵的资料,使我在醒着或是睡着时,都能想象你的生活。

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短暂的一分钟,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把这事情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这个不认识我的人,了解到有一个女人在为你憔悴,并且依恋着你的一切。我要告诉你的不仅是我幸福的时刻,还有我最感到可怕的时刻。很不幸,这两件事之间相隔得太近了。我刚才说过,我为了你而变得不再关心任何事情了,我没注意到我的母亲,对于其他人,我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没有注意到,一位来自以因斯布鲁克的老男人和我母亲有远亲关系,他是位商人,经常来拜访我家,总是待上很久。我还为此感到高兴,他有时会带我母亲出去看戏,如此一来,我就独自在家了,能在门口的小孔里看着你回来,想着你,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在这之后的一天里,我的母亲把我叫到了她屋子里,对我絮叨了好一会,说有些重要的话要和我谈一下。我的脸马上变白了,心紧张得跳个不停,难道她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想到我心中最珍贵的秘密,这是我和外界沟通的桥梁。可是,我的母亲倒表现得很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这太反常了,她平时从没吻过我。接着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和她挨在一起,然后羞涩地,断断续续地向我说道:“我那个亲戚的老婆死了,现在一直独身着,最近他向我求婚了。”我的母亲说她决定接受他的求婚,并说这是为了我好。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血,我脑袋里只想到了你。我紧张得结巴起来:“那……我们……会搬家吗?”“是的,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在那儿,费迪兰有幢别墅,那房子很漂亮的。”她的话我就只听进去了这几句。突然之间,我感到眼前一黑。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我晕倒了。我听到母亲对我继父低声说着:“那孩子张开双手,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一个无自主权的孩子无法与他们的意志抗衡。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无法向你形容。这事情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我写信时想到这件事,那只拿笔的手就不停地抖起来。我又无法向他们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所以在他们看来,我执意要留下的举动,完全是倔犟和坏心眼的表现。他们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对我不理不睬,暗地里做着准备。他们趁我去上学的间隙,把东西搬走了。在我回家的时候,总会少了些家具,它们不是被卖掉了,就是搬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变得越来越空,我的生活由此也给毁了。有一天中午,我回去吃饭,看到搬运工人正在我家忙着,他们把家具包装好,准备把东西都搬走。房间变得很空荡,只有一些收拾好的箱子和两张行军床。我们将在这住最后的一夜,明天,我们就要乘车去因斯布鲁克了。

我在这离别前的最后一天,突然感觉到,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是难以存活下去的。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救星。我到死也无法说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那时候我身陷绝望之中,我能够冷静思考问题吗?我妈那时不在家,我突然站起来,穿着校服走出门去,想去找你。不,那个浑身僵硬、抖个不停的我不是自己走过去的,是被一种磁铁般的力量吸到了你门前。我同你说过,我自己也不清楚打算做什么,我想跪下去求你,让你收留我做女仆,甚至是奴隶也成。我害怕你笑话我,害怕你对我这十五岁女孩的纯洁狂热行为给予嘲笑。亲爱的,你要知道,我当时站在走廊上,寒气刺骨,因为害怕,身体都变得僵硬了,我在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驱使下,向前走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抖动着的胳膊伸了出去,用指尖按响了你家的门铃。你要是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也就不会取笑我了。那时发出的刺耳铃声,我现在还能感受到,这之后,一切安静下来了,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下来,血液也不再流动了,我在那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你的门,想知道你会不会来开门。

可是你没出来开门。谁也没出来。显然,在那个下午,你不在家,约翰可能也有事出去了。我也只好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我家,这里家具都搬空了,显得残破不堪。我耳边依然回响着门铃的声音,虽然从你家门口到我家才四步路的距离,可我好像是在雪地里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累得全身无力,一头倒在了旅行毯上。虽然我现在浑身乏力,可是在他们把我从这带走之前,我还是想见你一面,我依旧抱着要和你说会儿话的决心。我可以向你起誓,我头脑里没有情欲的杂念,那时候,我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心里只牵挂着你。我只想和你再见上一面,在你身边靠着。这一夜很漫长,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就在害怕中等着你的到来。我母亲刚一睡着,我就悄悄地溜到了门廊里,在那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那等了一整晚,你要知道,那天晚上有多么寒冷。我又累又困,门廊已经没有椅子了,我只能趴在地上,门底透过来阵阵寒风。地板又冷又硬,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那里,我没裹着毯子,我害怕在温暖中睡去而错过了你回来的脚步声。我躺在地板上很难受,浑身发疼,双脚还抽着筋,我蜷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不停地抖着。在那个黑乎乎的门廊里,我实在是冷得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了起来。可是我还是在那等着你,就如同是在等着我命运的降临。

我终于听到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我想可能是凌晨两三点的事情吧,之后,我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一瞬间,我身上的寒冷消失了,浑身感到热烘烘的,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想马上跑到你面前,扑倒在你的脚下。……天啊!我真不知道当时我会干出什么事来,我那时真是太傻了。我听到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烛光慢慢地从楼梯口升了上来。我紧张地握着门把手,浑身激动地发着抖。有人上来了,会是你吗?

没错,上来的就是你。亲爱的,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了你低声说话的声音,可其中还有娇媚的笑声和绸衣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没错,你是和一个女人一同回来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夜是怎样熬过来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他们带到了因斯布鲁克。我没有反抗,也可以说,我没力气去反抗。

在昨天晚上,我的儿子死了。我只能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明天,他们就回来了,那些黑黑的、粗笨的陌生男人,会把我的儿子装入棺材里。我的朋友可能也会带着花圈来,可是那些鲜花摆在棺材上也起不到作用。他们会陪我说话,安慰我,可是这帮不到我什么忙。我明白,以后的日子我又是孤零零的了。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在人群中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事情吗?我在因斯布鲁克生活的两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那段日子太过漫长了。在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日子里,虽然和家人在一起生活,可我就如一个遭人抛弃的囚徒一般。我的继父不爱说话,性情温和,待我很好。我母亲好像是为了弥补无意中带给我的伤害,总是顺着我的意。年轻人都很乐意围在我身边,他们都来讨好我,可是我总会有意拉开和他们的距离,不愿与这些人走得太近。没有了你,我不愿过着愉快而满足的生活。我独自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小天地里,自我孤立着,自我折磨着。他们给我买了许多漂亮的新衣服,可是我全都不要,一件也没穿过。我拒绝和他们一起去看戏、听音乐会、郊游。我几乎不出去逛街。亲爱的,你能相信吗,我在那座城市住了两年,却只知道几条街道,连十条都不到。我每天都是在悲愁中度过。我见不到你,也就对什么都没有兴致。我只想陶醉在对你的思恋之中。我只想让自己在心灵深处和你独处,我不愿为其他事情分心。我一个人在家坐着,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要不就是一整天。我只是想着你,其他事情都不管,我把与你有关的往事反复地想着,多细小的事情都不放过。我回想起和你每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每一次等候你回家时的样子,我就如同看戏一般,把这些小事想了又想。因为我回忆了无数遍和你有关的往事,所以对于我的童年时代,我记得非常清楚。在我脑海里,那些往事很具体,也很生动,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在当时,我的心里只装着和你有关的事情。我买了你写的书,要是哪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这天就会成为我庆祝的节日。你的书我读了无数遍,每一行我都能背出来。哪怕是在今天,要是我在半夜被人叫醒,他读一段书里的文字,我依旧能接着后面往下背,就如同做梦一样。在我眼里,你所写的每句话就如同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在我看来,世界因为有了你才有存在的意义。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我会查看音乐会和戏剧初次演出的广告,我只想着你会对什么演出感兴趣。到了晚上,我会在远处想象着你的行为:你进了剧院,你坐到了座位上。我梦到过一千次以上的这种场景。这都是基于我在一次音乐会上看到你而得来的。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孤独孩子,一个折磨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悲惨的孩子,一个处于绝望之中的孩子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不了解的人呢?我那时候还算是孩子吗?那时候,我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在街上走的时候,年轻人都会回头看我,对于这种被关注的感觉,我感到很恼火。我无法想象和你以外的人恋爱的场景,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能理解,在我看来,对别人稍微动下心就是不可原谅的犯罪行为。对于你,我还是怀着和过去一样的激情。可是,这种感情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情欲的觉醒,变得更加热烈了,也具有了肉欲的成分,变得更有女人味了。我现在唯一想着的,就是当年驱使我去拉你家门铃时的愿望,把我的整个人都献给你。

我身边的人说我很害羞,表现得很腼腆。我努力忍着不说出自己的秘密。我心头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我心里只想着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我经过努力,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可能这在外人看来是多么难以理解,是如此的荒谬。我继父很有钱,待我也很好,把我当做他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可是我坚持要靠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经过执著的努力,我终于可以去维也纳投奔一个亲戚了。我进入了一家大规模的服装店,在那当起了职员。我终于回到了期盼已久的维也纳。那是个秋天的晚上,雾气迷蒙。可是,我该先去哪里呢?我把箱子寄存在了火车站。坐上了一辆开往我故居的电车,电车开得实在是太慢了,只要它一停下来,我就感到恼火。我跑到了那栋屋子前。我看到你屋子里还亮着灯,心激动地跳个不停。这个时候的城市让我觉得很陌生。只有在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身边的城市才有了生气,我也在这时恢复了生机。你是我永恒的梦。我没想到的是,同相隔无数山川的距离相比,我在月光下,隔着一扇玻璃看你,心里和你的距离还是一样的遥远。我抬着头看着那间屋子,看着窗口发出的灯光,看着你,那里就是我的世界。我总算盼到了我两年来期待的时刻。这个夜晚很长。满街都弥漫起了雾,天气还算温和。我一直站在你楼下,直到你屋里的灯熄灭才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找住的地方去了。

在那以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来到你的窗下,在这里站着。我在店里干到六点才下班,活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欢干重活,因为繁忙的工作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再那么痛苦地纠结于内心的骚动。等到下班以后,那个铁制的卷闸门在我身后关上后,我就向我心爱的目的地跑去。我的心愿就是去看你一眼,和你见一次面,在远处好好看着你的脸。我在一周后,终于如愿见到了你,那一瞬间是我没预料到的。我那时正抬头看着你的窗户,你突然穿过马路,向我这走了过来。我好像又变回了十三岁时的小女孩,我感到脸上又涌上了热血。我内心很想看你的眼睛,可是我违抗了心底的愿望,把头低了下来。接着,就好像被人追赶一样,飞快地从你身边跑开了。在那之后,我为自己临阵脱逃的行为感到害臊,那样子就像是个胆怯的女学生一样。我现在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见你了吗?我找到了你,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我希望被你认出来,希望你察觉到我的存在,希望你能爱上我。

虽然我每晚都会站在你屋子的胡同里,就算是风雨交加的时候也去,可是过了很久,你依然没有留意到我。有时候,我在那白等了几小时,没看到你经过;有时候,我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你从家里走了出来,和拜访你的朋友一起,我还看到有两次你是亲密地牵着陌生女人的手出来的。在看到那场景后,我的心难过地抽动着,我的灵魂都被撕裂了,我突然觉察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心里有了种从未有过的特别感觉。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女人来拜访你,可是,我如今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肉体的痛苦感,我心里波涛涌动,我恨你,恨你和别的女人如此亲密,同时,我也渴望着能得到你的亲昵。因为我自尊心的影响,我一整天都没再去你的房前。这种幼稚的自尊心,我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今天也还在我身上存在吧。可是因为我的赌气举动,这个夜晚变得很空虚,在我看来,简直是可怕的。第二天的晚上,我无奈地又去了你的房前,在那一直等着。我命中注定要用一生在你紧闭的大门前等候。

你在一个晚上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你还在远处时我就看到了你,你朝我这走来,我马上打起了精神,不让自己在最后关头又逃避你。巧合的是,有辆卡车停在了街上,在那卸着货,马路由此变窄了,你不得不靠近我才能走过去。你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和我专注的目光对上了,马上,你的目光就变成了对女人专用的,这让我回想起了往事,不禁大吃一惊。那眼神是如此的含情脉脉,让人心旌荡漾,充满了甜蜜的温柔,勾人心魄,以前我被这眼神唤醒,让我从小女孩成长成了女人,让我成为了你的恋人。你的眼神和我的眼神接触了一两秒钟,我没法,也不愿意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可是,你马上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激动得心在狂跳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在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驱使下,把头转了过去,我看到你也停下来了,这时正回头看着我。你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很感兴趣地仔细观察着我,可是从你的表情看,我觉得你没认出我是谁。

你没有认出我,在当时没有,在以后没有,一直就没有过。亲爱的,当时我真是失望极了,那突然之间产生的失望情绪我没法形容出来。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遭遇到被你忘却的命运,我一生都在忍受着这种命运,我将带着这命运死去。我一生都没被你认出来。我怎么向你描绘自己这失望的心情呢!你看,我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里,一直都想着你,我除了想象你和我在维也纳重逢的场面,别的什么都没干。我由着自己的性情,想过最幸福的时刻,也想过最糟糕的时刻。我可以这样告诉你,我在梦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回顾了一遍。我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想到你会看不起我,会把我关在门外,认为我是个低贱、丑陋和讨厌的人。我在梦想的幻境里经历过你各种严酷的表现,有憎恶、冷漠等。但是如今出现的这点,就算在我心情最低落、最自卑的时候也不敢去考虑,这是我最为害怕的一点,那就是,你根本没留意到我的存在。今天你让我懂得了,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一个少女,或是一个女人的脸一定是经常变化的东西。在多数情况下,女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有时反映出炽热的热情;有时反映的是天真可人;有时是疲惫困倦;这些感情如镜中人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人因此更加记不住一个女人的容貌,岁月会改变女人的样子,服装也会不时地让女人的样貌得以有不同的体现。这个奥秘,只有伤心失意的女人才会明白。我当时还只是个少女,无法理解你的健忘,我一直想着你,不断地想着你,这导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妄想着你也经常在想着我,等待着我。如果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从未存在过,你从来没注意过我,那我如何生存下去啊!我从你的目光中知道了,你完全不认识我,你完全不知道我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你的目光让我从梦境里走了出来,我第一次走入了现实世界,第一次预感到自己往后的命运。

那时候,你没有认出我是谁。过了两天,我们又偶然碰了次面,你的眼神带着亲密的样子笼罩了我的身体,可你没认出我是那个被你唤醒的小女孩,你只认出我是两天前那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你带着亲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表情显得很惊讶,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再次和我擦肩而过,再次放慢了脚步,我心情很激动,身体都颤抖了起来,心里禁不住欢呼起来。我暗自在心里祈祷着:你会主动上来和我打招呼。我觉得我第一次为你而变得活跃了,我也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再逃避你。我没有回头,可是突然感觉到你就在我身后,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听到你的声音了,那将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喜欢的声音。这种期盼的心情全身都酥软了,我因为担心而停了下来,心激动得乱跳,就在这时候,你走到了我身边。你高兴地和我说起话来,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你对我和我的生活完全没有一点预感。你大方地和我交谈着,在你魅力的感召下,羞涩的我也能不时回答一下你的问题。我们相伴走过了一整条胡同。这之后,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共进晚餐。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我又如何能拒绝你的邀请呢?

我们走进了一家小餐馆,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哪家餐馆吃的饭吗?你一定给忘了,这样的晚饭你经历过不少,你肯定弄不清了。在你眼里,这不过是些不重要的小事罢了。你有着几百个女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在你无数次的艳遇里,我和你的相会只不过是不值得留意的一件而已。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想起我来呢?我没怎么跟你说话,我觉得在你身边听你讲话已经很幸福了。我不愿为了自己的蠢话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哪怕是一秒也不行。我非常感谢你能和我相处一小时,这段时间是我永生难忘的。看到你温文尔雅的举止后,我感到自己对你的敬意是恰当的,你的行为很得体,不急不躁,没有急于表达柔情,最初时刻就带着稳重亲切的感情,有种一见如故的神情在其中。我早就决定将我的意志和生命奉献给你了。就算我以前没这样想过,可是在见过了你当时的态度后,我的心也会属于你。你不知道,我可是傻傻地等了你五年的时间。我心里为你没让我失望而感到非常高兴。

天不早了,我们走出了餐馆。你在餐馆门口问我:“你是不是着急回家?还能多待会吗?”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无法欺骗你。我说自己还有时间。你犹豫了一下,接着邀请我到你家去,在那聊会儿天。我觉得这事情很明白了,便痛快地答应了你的邀请。我马上发现,你看到我答应得这么快,显得有些难过,也可能是愉快,但是,你肯定觉得很意外。我今天明白为何你会感到吃惊了。女人面对别人的邀请一般要表现得很矜持,假装出乎意料,为你的话而惊讶,要不就是表现得很愤怒。即便女人急着想和这个男人交往,也要那个男人百般哀求,又是发誓又是赌咒,说上一大堆谎话后,才露出高兴的神情,勉强接受。我知道,面对这样的邀请,除了妓女以外,也就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才会轻易答应。你怎么能明白我这在千百个日夜里汇集的相思之情。当时你确实为此大吃一惊,我开始让你对我产生了兴趣。我发现,在我们向你家走去的时候,你会在和我说话时,偷偷地观察着我。你就好像具有魔法一样,能够察觉到人各种感情。那时候,你马上就感觉到这个娇小可人的美丽姑娘身上,有着一个不寻常的秘密。你于是对我感到很好奇,老是绕着圈子问我一些问题,想试探出些东西来。我察觉到你在探寻我的这个秘密。可是我没有袒露心声,我就算在你面前表现得傻气也不怕,只要能守住我的秘密就好了。我们一起走到了你的屋子里。亲爱的,请原谅我。如果我告诉你,你无法明白,对于我来说,这条走廊和楼梯意味着什么,我感到了多么致命的幸福。在这幸福里有陶醉、迷茫、疯狂和痛苦。我现在想起来还会流泪,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枯竭了。我能感觉到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含着我的激情,它们都有着我童年时代相思的痕迹。在这个大门口,我等了你不下千百次;在楼梯上,我总是偷听你上楼的脚步声;在窥视孔边,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当时我激动得灵魂都出窍了;你门前的地毯上,我以前也跪过,我在那听到你房门钥匙响起了一下,马上吃惊地跳了起来。在这几米长的空间里,我的童年,我的所有激情,我的一生都包含在这里。现在,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我和你走到了一起,和你在你的楼里,在我们共有的楼里,过去生活的记忆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涌现了出来。你想想看,我说的话可能显得很俗,可我也无法用别的说法来表达这个意思了,在到达你的房门前,我的世界还是平凡而沉闷的;到了你的房门口后,我便如同进入了神奇的童话王国一样。你想一下,我可是从小就一直期待着这个门里的世界,如今我陶醉地走进了屋里。亲爱的,你绝对无法想象我的心情,最多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点,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到底把我生活里的什么东西给带走了?

那一整夜我都待在你的身边。你没能想到,你是第一个如此亲近我身体的男人。可是,你又怎么会想到这点呢?因为在那个晚上,我对你没作出任何抗拒的行为,我尽量忍着自己因为羞涩而产生犹豫,我保守着我对你所持有的爱情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是个喜欢轻松愉快人生的人,没有负担的玩乐才是你的本性。你害怕对他人的命运产生影响。你愿意遍地留情,但是,你却不肯为此作出一点牺牲。我现在要告诉你,那一晚,我把身子献给你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可是,请你不要误解。我并没有怪罪你。你并没欺骗我,也没勾引我,更没引诱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主动扑到了你的怀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命运的感召。我不会怪罪你,永远不会。我还要感谢你,对我来说,那一夜的缠绵让我幸福极了。我在黑夜之中,睁开眼睛后,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头上没有群星在闪耀,可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已经幸福得飞到了天上。亲爱的,我从来就没为此后悔过,也没为这一时刻感到后悔。我还记得你熟睡的样子,我听到了你的呼吸声,我摸到了你的肌肤,我感觉自己离你很近,我感到很幸福,为此在黑暗里哭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急着离开。我得马上赶去店里上班,而且,我害怕碰到你的仆人,想在他进来前离开。我穿戴整齐后站到了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到你的怀里,看着我,一直持续了好久。你是在想着以前的回忆吗?还是我当时美丽动人,让你不禁多看了一会儿?接着,你就吻了我的嘴唇。我轻轻地挣脱了你的搂抱,想要离开这里。你在这时问道:“你难道不想带走几朵花吗?”我答应了。我看到你走到在书桌上摆着的蓝色花瓶前,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偷看过那个花瓶,你取出了四朵白玫瑰,接着递给了我。这些花儿成了我的宝贝,我在连续几天里,都吻了它们。

我们约好在某晚会面。我应约而来,再次度过了一个甜蜜而销魂的夜晚。你和我又过了第三个夜晚。这之后,你告诉我,你要准备出门远行了。天啊,你要出去了,我在童年时代就对你出门旅行痛恨得很。你向我保证,一回来就告诉我。我给了你一个地址,方便你的联系。但我没把名字告诉你,我不愿让你知道。我把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在临别前,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花作为纪念品。

在你离开的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去问……不想再说了,我自己受的那种由绝望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没有必要说给你听。我不怪你,我爱的就是你的这种热烈而健忘的样子,爱的就是你到处留情、不专注一人的样子。我爱这样子的你。你现在依旧和过去一样。我到了你家楼下,看到你屋子里灯火通明,你早就旅行回来了,可是,你却一直没写信通知我。我就是在死前,也没有得到过你的一张字条,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你,可是你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就在那苦等着,像一个绝望的女人般等着你。可是你没来通知我,也没给我写信,一个字也没留给我……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亲爱的,他也是你的儿子。这是我们三晚柔情所结出的果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说谎,一个人死前是不会说谎的。我确定这是你和我的孩子。在孩子出生前,我没和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在和你亲密过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神圣了,我不会再把这个身体赠与其他的男人。其他人不过是我生命里的过客,你才是我的一切。亲爱的,这孩子是我的爱情和你肆意挥霍的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可能会大吃一惊,也可能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孩子的事情?这孩子永远睡去了,不会在黑暗中醒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种事我如何能跟你说呢?我这样一个自愿和你睡了三晚的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在你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的女人,你是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这种女人会为你坚守贞操的,你是不会坦然接受这个孩子是你儿子的事实。即便你有几分相信我的话,你也会心存怀疑,你可能认为我是见你有钱,以此来要挟你,把别人的过错转嫁给你。你的疑心会使你我之间蒙上一层怀疑的阴影。我不愿变成这样。而且,我很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了解。我知道你只乐于享受恋爱的快乐,不想被责任所束缚,要是你知道自己要肩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那你的心里一定很不惬意。你会认为我和你之间有了关联,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在拘束中是无法呼吸的。对于我进入了你的生活的行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很痛恨我的。这种恨意不是你清醒时意志的表现,是你本性使然。你会在几小时,或是短短的几分钟里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我是个有着自尊的人,我不愿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带有忧愁。我不想拖累你,这事情的后果我独自承担就好了。我希望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只有爱情和感激。我愿意为此成为你认识的女人中唯一的一个。可是,你一定早就忘记了我,从未再想起过我了。

亲爱的,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要是我写的话里出现了一些抱怨的语气,请你原谅我的举动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死了,现在就躺在飘忽不定的烛光之下。我握着拳头对着天主,我说是他谋杀了我的孩子,我因为过度悲伤而变得混乱。不要计较我的怨恨,请你原谅我的不当吧。我明白你是个善良的人,天生乐于助人。你会帮助每一个人,就是对不认识的人也会伸出援手。可是你的善心非常奇特,它是那么广博,随便给人拿取,可是,我要说它是不爽快的,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它要别人的提醒,要别人自己拿取,一点儿也不主动。你只是在别人求助于你的时候才伸出援手,你不是出自本心地去做,只是因为害羞和软弱才会去做。我坦诚地告诉你,在你看来,处于困难中的人们和你处于幸福中的兄弟相比,并没让你更加喜爱。你这种类型的人,哪怕去求那些人中心地最善良的人,他们也是很难帮助你的。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有一次从门孔看到有个乞丐在拉你家的门铃,你出来施舍了他一点钱。在他开口乞讨前,你就飞快地把钱递了上去,你表现得很害怕,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想马上把他打发走。我永远忘不了你帮助别人时所表达出的样子,你那时显得害羞,害怕对方的感谢,显得惶惶不安。因为这样,我从未去找过你。我当然知道你会帮助我,就算不认同孩子是你的,你也会这么做。你会好心安慰我,也会给我一大笔钱,可你会为这事感到焦虑,想立刻从这件麻烦事里抽身而去。我想,你甚至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事情了,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的。可是这孩子是我生命里重要的部分啊!他是你的血脉,他来自于你,可不再属于你。我从来就无法留住你这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想,自己终于和你的血脉融合在了一起,和你的生命发生了联系。我终于抓住了你,在我的血管里,我感到你生命的成长,我可以亲手喂养你、亲吻你、爱抚你,随时满足我心灵的渴望。亲爱的,你看,因为这样的原因,当我知道有了你的孩子之后,我觉得非常幸福。这也是我瞒着你的原因,我不想让你再次离我而去。

没错,这些日子里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满是幸福,其中还充满了恐怖、苦难和人们所表达出的卑劣的憎恶之情。我的生活很难过。在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里,因为害怕亲戚察觉到,我无法再去店里上班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家人知道这件事。我没了收入,也不想向母亲要钱,我在生产前的那段日子里,一直靠着变卖自己那点首饰过活。在生产前的几周,洗衣服的女人偷走了我最后几个金币,为此,我只能独自去产科医院生孩子。那个地方是穷人去的,都是些社会的渣滓生产的地方,我万不得已地在那生下了你的孩子。那地方真叫人难受,全部都是些互不认识的人,在孤独里还混杂着哥罗仿(即三氯甲烷)和鲜血的味道,病房里满是呻吟声、喊叫声。在这里,我遭受到了穷人必须承受的所有凌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我不得不忍受和妓女待在一个屋子里,她们欺负着和自己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病友。我还得忍受那些脸上带着讥讽表情的年轻医生,他们会掀开这些没法反抗的女人的被单,借着科学检查的名义,肆意地在她们身上乱摸。那些女管理员非常贪婪,还总会用毒言恶语来折磨我,我只能默默忍受着。那块写有姓名的病人牌才算是她,床上躺着的只是一堆抖动着的肉而已,那不过是任人乱摸的研究对象而已。那些在家里生孩子的女人可以有温柔的丈夫陪伴,对于我这样在实验台上生产的女人所经历的孤独和无助,是不会了解的。那间病房让我吃足了苦头,只要看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会不由地想到那间拥挤满是水气混杂着呻吟声、笑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我在此惨遭凌辱。

原谅我向你说这些事情。可我这是最后一次说,再不会提起了。我已经为此沉默了十一年了,我在往后还会继续沉默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你总得让我痛快地说上一次,我为了得到这个孩子,可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是我全部的幸福。可是,他现在死了。当我听到孩子的声音,看到他露出的笑脸,我会觉得很幸福,不再记得那些苦难。可是孩子死了,那些痛苦又再次出现在了我眼前,为此我不得不把它们从心里喊出来。我并不会为此抱怨你,我只会对天主感到怨恨,是他让痛苦变得无谓。我可以发誓,我从来就没对你生过气,我是不会怪罪你的。就算是我身体因为一阵阵痛苦扭作一团的时候,就算我的灵魂被痛苦击碎,我也没向天主控诉过你。对于你我之间的爱情,我从未责难过;对于和你睡过几夜的事情,我也从未后悔过。我从没停止过对你的爱,一直赞美着和你的相遇。如果我还必须经受这种地狱般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忍受一次,亲爱的,我可以再忍受千百次这样的折磨。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你还从没见过他呢。你还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孩,你连和他偶遇的机会也没有。在生了这个孩子后,我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很长时间都没去见你。我已经不再因为思恋你而感到异常痛苦了,我对你的爱也冷静了不少。我有了宝宝以后,在感情上所受的痛苦减轻了。我不愿让自己被分割开来,我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你没有我一样也会过得快活,孩子比你更加需要我,我要抚养他,我还能吻他,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我好像已经不再因为思恋你而感到焦躁了,我逃出了厄运的束缚,我因为这个孩子而得到了救赎。只有在很难得的情况下,我才会卑微地想着去你屋前看看。我只会在你生日时送上一束白玫瑰花,就是那种你在和我缠绵之后送我的花。你在这十一年里从未问过是谁送的花?可能你知道你送给过哪个女人吧?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年复一年地偷偷送你花,能够让你记着这点,我就感到很满意了。

你从没见过我可怜的孩子。今天,我还埋怨自己不该不让你见他,你见过他后,一定会爱上这孩子的。你一直都没见过这个可怜的孩子,没见过他的笑脸,没见过他那显得聪明的黑色眼睛投出的快乐光芒。那孩子是多么开朗和可爱啊!他身上天真地体现着你性格上的轻佻部分,他继承了你灵敏而活跃的想象力。他能着迷地连续玩上好几个小时的玩具,就如同你游戏人生一样,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看起书来。他和你越来越像,你身上所特有的严肃认真的脾气,你游戏人间的秉性,在他身上都得到了体现。他和你越像,我就越喜欢他。他学习很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文,他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整洁的。他长得很漂亮,穿上黑丝绒的衣服,或是白色的水兵服都会显得很英俊。他在哪儿都是最时髦的。每次,我带他去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妇女们都会过来摸下他金色的长发;在赛默林,他滑雪橇的时候,人们都会转头看着他。他非常漂亮,非常娇嫩,是个招人喜爱的孩子。去年,他入读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制服配着短剑的样子,如同是十八世纪的侍童。可是,现在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小衬衫。这个可怜的孩子躺在那里,嘴唇苍白,双手合在了一起。

你可能会问我,我是如何有钱让孩子受到良好教育的呢?我怎么让他过上上流社会的快乐生活的呢?亲爱的,我是在黑暗里和你说话,我没了羞耻感,你不要为我说的事情感到害怕,我靠出卖身体赚钱了。我没有成为街头的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和一些有钱的男人交往,起初是我主动找他们,后来他们都迷上了我,常来找我。你是否注意到,我长得很漂亮。每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都很依恋我、爱我。亲爱的,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告诉你我在卖身,你会为此瞧不起我吗?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的。我知道,你明白一切,你知道我是为了你,为了另一个你——我们的孩子,才这样做的。在那间产科病房里,我体会到了贫穷的可怕。我知道,穷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受人欺负的。我绝不愿意让你这个漂亮的孩子过着底层人的生活,不想让他在垃圾堆里生活,不想让他在破败的小屋里成长。我不愿他娇嫩的嘴唇说出粗俗的话来,不能让他白嫩的身体去穿穷人家那种发了霉的皱衣服。你的孩子该享受人间的一切财富,他该获得一切,他该和你一样快乐,进入你所在的生活圈子里。

我的爱人,我因为这样而选择了卖身。我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牺牲。在我看来,那些名誉和耻辱不过是些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既然你不爱我,我如何使用这个身体都是无所谓的。对于男人的爱抚,甚至是最深层的激情,我全然没有兴致,虽然我对其中的人怀有敬意,可他们无法得到我的爱情,我很同情他们,为此,我也回忆起了自己的命运,时而为之感到震动。我认识的这些男人都对我很体贴,他们尊重我、娇惯我、宠爱我。尤其是那个死了老婆的帝国伯爵,他为了让你那得不到父爱的儿子上德莱瑟中学,到处托关系,简直就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来爱护。他向我求了三四次婚,我要是答应了他,现在就是伯爵夫人了。我会成为迪洛尔地方那座美丽宅院的女主人,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的孩子也会有一个温柔的父亲疼爱,我也会拥有一个性情温和、品格高贵、心地善良的丈夫。可是无论他如何再三请求,无论为我的拒绝表现得多么伤心,我一直都没答应他。可能我这样做是愚蠢的,要不然,我现在就能过上安静的生活了,而且会被人保护着,可爱的孩子也能和我为伴。可是我要为你而保持自由,不愿受到他人的束缚。在我内心深处,孩童时产生的梦想依旧存在着,你可能还会再次召唤我,就算是一个小时也好。我为了这可能存在的一个小时,我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我想能够随时响应你的召唤。从我在童年时代觉醒的那刻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着,一直在坚待着等待着你的意志。

这时刻终于让我等到了。可是,你并没感觉到。你就是在这个时刻也没认出我来,你从没认出过我。我在这之前已经遇见过你很多次了,在普拉特尔,在音乐会上,在剧院中,在马路上,我每次都会感到心突然抽动了一下,可是你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晃而过。我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妩媚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有一群追逐者为我着迷。你又如何能察觉到我是你卧室里的那个少女呢?有时候,那群和我同行的先生们会有人向你问好。你回答了他的问候,向我看去,可是眼神却带着陌生和客气,有着对我赞赏的神情,你就没认出过我来,这陌生感真是可怕极了。对于你总是无法认出我来,我已经感到习惯了。但我还记得一次让我痛苦不堪的经历: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你那时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在演奏序曲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到你的脸,可是能感觉到你的呼吸,就如同那天夜里一样,你离我很近,你把手支在包厢那铺着白天鹅绒的栏杆上,那手是多么的纤细和秀丽啊!我不禁想俯下身去,谦卑地吻下那只陌生的让我心爱的手,那只手还抱过我,这股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听着靡靡的乐声,我的欲望被挑逗得更加强烈了,我不得不使劲抗争着,努力挺起了身子,那股力量很强烈,它把我的嘴唇往你手上引去。在第一幕演完后,我请求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我无法忍受在黑夜里相处得如此陌生,又离得如此的近。

可是这样的时刻又再次来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这发生在一年前,事发的前一天是你的生日。真是奇怪,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对于你的生日,我都会像过节一样加以庆祝。为了给你买一些白玫瑰花,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了,我每年都会派人把花给你送去,以此来纪念那个时刻——那个你忘了的时刻。我在下午和孩子坐车去了戴莫尔点心铺,晚上又和他去了剧院。我希望从小时候起,孩子就会察觉到这天是个神秘的纪念日,哪怕他还不知道这天的意义。第二天,我和部金恩地区的一个年轻而富有的工厂主待在一起,他是我当时的情人,我们已经同居两年了。他对我很体贴,也很娇惯我,他也像别人一样向我求过婚,虽然他是个亲切的人,也送了我孩子许多礼物,可我依旧采用一贯的态度拒绝了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他是个好心的人,虽然有些呆板,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卑微。我们一起去听了音乐会,在那里遇到了一些朋友,接着和这些在外找乐子的人去了环城路的一家饭馆,在那吃了晚饭。在用餐时,我在闲聊的时候提议,下一站到舞厅去玩。对于灯红酒绿的舞厅,我一直很讨厌,要是在平时,有人说要去那儿,我一定会反对的,可是这次我如同着了魔一般,心里有股力量驱使我提出了到舞厅去的建议。在座的人都兴奋极了,马上高兴地赞同了我的建议,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愿望,这是我无法解释的感觉,好像在那儿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一样。这些人都习惯依从我的话,所以马上站了起来,和我一起去了舞厅。我在那儿喝着香槟,心里觉得很高兴,那种心情是我从没有过的,它里面包含了疯狂和痛苦。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和他们一起唱着挑逗的歌曲,我想唱歌,想欢呼,这欲望无法阻止。我觉得心头猛地落下了一种东西,这让我觉得心头冰凉,或是发烫,我挺起了身子。我看到你和几个朋友在邻桌坐着,你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赏的神情,这就是那种让我怦然心动的眼神。在十年里,你这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看着我。我激动得差点儿没抓稳手中的杯子。还好我慌乱的样子没让周围的人察觉到,它藏身于音乐声和哄笑声里。

你的目光越来越炽热,让我浑身发烫,感觉坐立不安。我不知道你是认出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你新的追求对象?热血瞬间涌上了我的脸颊,我和同桌的人说话时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了。你应该也发现我被你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宁。你没有让人注意到,微微地点头向我示意,邀请我去前厅谈谈。这之后,你用明显的动作结了账,和你的同伴道了别,走了出去,在走前,你还再次暗示了我一下,提示我:你在外面等着。我浑身打着哆嗦,感觉很冷,又感觉很热,我没法回答别人的问题了,也无法控制住这股遍布全身的热情了。刚好在这时候来了一对黑人舞蹈家跳起来新的舞蹈,脚踩得一阵乱响,嘴里还尖声大叫着。他们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也趁着这个机会站了起来,跟我的男友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说完,就跟着你的背影走了出去。

你站在前厅的衣帽间旁等我。一看到我出来,你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你带着微笑,快步向我迎了过来,我马上发现,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想不起我是那个13岁的小姑娘,你也想不起我是那个和你度过了几个夜晚的少女,你把我当成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来追求。你用亲切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一小时的时间呢?”我从你那自信满满的语气中感觉到,你完全把我当做了一个在夜间卖笑的女人。我说道:“好吧!”在十多年前,在幽暗的马路上,那个少女就是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好吧!”你问道:“我们约在什么时候见面呢?”我回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就在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我完全没有必要表现出女人的羞耻感。你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我,里面还有着怀疑和好奇的成分,这同我以前爽快答应你时的表情不一样。你问道:“现在可以吗?”语气里明显带着些迟疑。我说:“好的。我们这就走。”我想先去衣帽间拿下我的大衣。

突然我想到,自己的衣帽票还在男友手里,我们俩的大衣是一起存的。要是我回去找他要,那肯定是要解释一会儿的,这让我觉得麻烦,而且,我也不愿放弃多年渴求才得来的和你共处的时光。所以我没有片刻的犹豫,没有管我那位温柔的男友,没有去拿那件大衣,仅仅取出一块围巾披在自己的晚礼服上,就和你走进了满是雾气、潮湿并且阴冷的黑夜里。要知道,我的男友这么多年里一直养活着我,可是我却跟着一个只打了下招呼的陌生男人走了,让他在朋友面前颜面扫地,使他成了一个可笑的傻瓜。我从内心深处了解到,自己对一个诚实的朋友作出了卑劣的行为,我真是一个忘恩负义、下贱的小人。我感到自己在疯狂状态下,做出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啊!我感到,我让自己的男友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会永远记住这天的,我毁了他的生活。我等不及了,想再次吻你的嘴唇,想听你温柔的话语,友谊和这些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我就是如此爱着你。现在往事已经逝去,我可以把我的爱意告诉你了。我相信,哪怕自己死了,你呼唤我时,我依旧能从躺尸床上站起来,跟着你走。

我们乘着门口停着的轿车到了你的公寓。我再次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又感到了你温柔的气息,我有了和从前一样的感觉,感到陶醉,觉得自己很幸福。在十年之后,我再一次登上了你家的楼梯,我无法向你描绘我的心情,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我体会到了两种感觉,我一方面感觉到了流失的岁月,一方面也注意到了眼前的时光,可是我在一切当中都感觉到了你。你的房间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些书画和家具,可是这间屋子依旧让我感到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在里面插着些玫瑰花,那可是我前一天派人送给你的花,我是想用这玫瑰纪念一下被你忘却的女人。可是现在,你和这个女人离得如此近,吻着她的嘴唇,握着她的手,却依旧没能认出她来。但我依旧感到很高兴,你还摆放着我送的花,这让我觉得,自己的爱情还在你这留有一丝气息。

你把我搂入怀里。我再次和你缠绵了一夜。可即使你面对着赤身裸体的我,依旧没认出我是谁。对于你对我身体的爱抚,我感到很幸福。我发现你对情人和妓女都有着一样的激情。你毫不节制地放纵着你的情欲,自然地释放着你的感情。你对我这个来自夜总会的女人是这么的温柔,这么的高尚,这么的亲切,这么的满怀敬意,这么的充满激情。我陶醉在了过去的幸福里,再次体会到了你身上具有的两重性,不仅有着肉欲的激情,还有着满是智慧的精神上的激情,当年那个小姑娘,就是为此而着迷,心甘情愿成了你的奴隶。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温存的爱抚之际,如此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欢乐,如此放纵自己的感情,把内心展露清楚的男人,当然,你也会在事后,不近人情地把这事都给忘掉。可我自己也到了忘我的境界,不知道黑暗里是谁躺在你的身边。是以前那个热情似火的小女孩吗?是你孩子的母亲吗?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这个激情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可是一切又是如此新鲜,一种特别的新鲜感觉。我对上天祈祷,希望这夜永远也不要结束。

可黎明还是来到了。我们很晚才从床上起来,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吃早饭。有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在准备早餐,他的行为很谨慎。我们坐在那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着。你和我说话时还是和以前一样,态度很坦率,表现得也很诚挚,显得很亲昵,绝不问任何失礼的问题,对我的隐私一点也不好奇。你没问我的名字,也没问我的住址。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的一个艳遇对象,这个陌生的女人马上就会被你遗忘掉的。你同我说,你马上又要去北非了,两三个月后才会回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又害怕了起来,这回耳边响着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大喊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恨不得跪倒在你面前,向你喊道:“带我一起去吧!”这样你终于可以在多年后认出我来。可是我面对你时,总是表现得很胆怯,软弱得做不出来。我只能带着失望的语气说道:“真是太遗憾了。”你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说道:“你真觉得遗憾吗?”

我这时被一股突然来到的野劲给控制了。我站了起来,看了你很久后说道:“我爱着一个男人,他也总是出门旅行。”我盯着你看,看着你眼睛里的瞳孔,直视着它,没有逃避。“如今,他不会认出我了。”我激动得神经都颤抖了起来。可你只是微笑着安慰我:“他会回来的。”我答道:“没错,他会回来的,可是在回来后,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我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激烈。他为此站了起来,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但是我觉得他很亲切。你抓着我的手说道:“美好的东西是永存于心的,我是不会把你忘掉的。”你说着就把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我心灵的深处,好像要牢牢记住我的样子一样。我感到你的目光进入了我的身体里,在里面探索着、感受着、吸吮着我的生命。我这时相信,黑暗终于要被光明替代了。他马上就要认出我来了!我的整个灵魂都在为此激动不已。

可你从来就没认出过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你在那一瞬间里,完全把我当成了陌生的女人,这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要不然,你也不会在几分钟后做那样的事情。你狂热地吻着我。我的头发也被弄乱了,我不得不到镜子前重新梳理一下。我在镜子前看到了让我羞愧的场面,这差点让我跌倒在地,我看到你拿出了几张大额钞票,谨慎地塞进了我的暖手筒里。我在那时怎么能够忍着不出声呢?按常理,我该打你一个大嘴巴。我从小就爱着你,还是你孩子的母亲,可是你却把我当做一个妓女,付给我过夜费。我不光是被你遗忘了,我还要接受你的羞辱。

我马上收拾好我的东西,一刻也不想多待,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真是痛苦极了。我抓起了摆在桌上的帽子,那上面还摆放着装有我送的玫瑰花的花瓶。我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我试着再提醒你一下:“你愿意送我一朵白玫瑰吗?”你听后说道:“很乐意!”说完,你就拿了一朵给我。我问道:“可这些花可能是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的吧?”你说道:“可能是,这花是别人送的,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为此,我很喜欢这些花。”我盯着你看,接着提示道:“可能是一个被你忘掉的女人送的。”你马上变了副神情,显得很惊愕。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心里期待道:“认出我来啊!认出我是谁啊!”这话都要从我的眼神里喊出来了。可是你依旧面带亲切的微笑,显得一无所知。你再次吻了我一下。可你终究没能认出我来。

我飞快地向门口走去,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控制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了。我不能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我在仓促之间差点和你的仆人约翰撞到了一起,我当时走得太急了,没注意到眼前。他看到我过来,胆怯地跳到了一旁,帮我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你听见这秒发生的事情了吗?我带着泪水的双眼看着那个老仆,一刹那间,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一秒钟,你有没有听见?在这一瞬间里,老仆认出了我,他可是只在童年时代见过我,这么多年都没看见过了。为此,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把你给我的钱从暖手筒里拿了出来,塞在了那个老仆的手里。他显得有点紧张,哆嗦着身体,惊慌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在这一秒里,他对我的了解,比你这辈子都要多。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对我好,宠爱着我,你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从未记起过我。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让我付出真爱了。可是,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根本就没想起过我是谁。你从我身边经过时,就像是走过河边一样,不会察觉到什么。你碰着我的身体,就像在碰触一块石头。你总是不断向前走着,可你却还叫我等着你回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抓住了你,抓住了你的血脉,从孩子身上找到了你存在的影子,抓到了你游走不定的人生。可是,这孩子到底是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作风,在一夜之间,就残忍地离开了我,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又变成了孤独的人。这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无助。我变得一无所有,没有你留下的任何东西。没了你的孩子,没了你的言语,没了你留下的一行字,没有你的一点回忆。你要是从别人那儿听到我的名字,完全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像你对待其他陌生人一样。既然我活着对你来说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那我又何必眷恋生命呢?既然你已经离我远去,我又何必接近你呢?不,亲爱的,我绝不是在埋怨你,我不想因为我的悲苦,而让你的快乐生活受到影响。不要担心我会继续逼着你做什么。请原谅我的抱怨。我的孩子这时已经死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人理会,我有着一肚子的怨气,你得让我发泄一下啊。我就只和你说这一次,之后,我会默默地藏身于黑暗之中,就像这么多年里做的一样,默默守候在你的身边。可是这些话在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份遗嘱只有在我死后才会转交给你。这个女人爱你胜过爱其他的一切东西,可你却一直没能认出她来。她一直等着你的呼唤,可你从未去找过她。可能在这之后,你会去找我,可是我死了,不能再对你作出忠诚的回应了,这是我第一次违背了你的要求。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和印记,就如你所做的一样。从此以后,你将永远无法认出我了。我活着和死去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不想在最后时刻和你见面,我离开了,你不知道我的样子,你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死的时候感到很轻松,我知道,远处的你不会感到我的死,这让我很安心。我要是想到你会为我的死痛苦,我就无法安心地离去。

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现在,我的头很昏……我的四肢也很疼……我在发着高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来休息了。可能这种状况马上就会过去,可能命运还能眷顾到我,我可能不用亲眼看到自己孩子被抬走了……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写到这里……永别了,亲爱的,我非常感谢你……过去就很好,怎样都好……我要为那段时光感谢你,这心情会一直持续到我死去的那刻。我感到很舒畅,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现在该知道了,不,可能你只是感觉到我爱你有多么深,这份爱不会带给你任何负担。我不会让你觉得失去了什么,这能让我感到很安心。你的生活依旧美好光明,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你并不会为了我的死而感到痛苦。亲爱的,这样我就觉得很安慰了。

可是往后,还有谁会在你的生日时,给你送去白玫瑰呢?那个花瓶往后只能空着了。我那一年一次的问候,飘在你身边的微弱气息,也将就此消失了。亲爱的,请听我说,我求你……这个请求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为了让我感到高兴,你在你生日的时候可否去买些玫瑰插在花瓶里。请照我说的去做,亲爱的,就如同别人在每年总会为他爱的死者做个弥撒一样,请你也为我这样做一下。我现在不再信天主了,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一人,只愿继续生活在你的身边……我一年就只能活那么一天,就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地活一天……亲爱的,我求你答应我的要求……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一个请求……我谢谢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哆嗦着的双手放下了信。这之后,他沉思了很久。在记忆的深处,他依稀记起了一个邻居家的小女孩,那个少女,还有夜总会的女人。但这些记忆都很模糊,飘忽不定,看不分明。这就如同在流淌着的河底的一块石头,变幻莫测,无法辨清它的面目。阴影不停地涌来,又忽地一下散去了,形成不了一个完整的图形。他能感觉到一点感情上的细微痕迹,可是使劲地回想,也无法记起来。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梦见过这些形象,在自己深沉的梦里见到过,可是,那也只是梦境而已。

他忽然看到了书桌上的花瓶,就是那只蓝色的花瓶。这个瓶子是空的,这些年来,他生日每天都有花送到,这还是第一次没插上花。他感到很吃惊,好像看到了一扇看不见的门被突然开启了一样,在他这个屋子里,突然来了一阵阴冷的穿堂风,这股风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了死亡,还有那不朽的爱情。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隐约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飘忽不定的女人,那个看不见的女人。那女人热情而奔放,就像远处传来的一阵乐曲。 8Ufr0Xr2/QK/eRGHG8r4gczKFDCiPeTP0C0t2IlVQqETp9ZJYzZXrYuqsZiQEYBY



象棋的故事1

在一艘远洋客轮上,一位业余象棋棋手打败了象棋世界冠军,但据这位业余棋手说,自己二十多年来并未动过棋子。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真相。

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轮船上,船员来来往往,正在做起航前的准备,这艘船将在午夜时出发。码头上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帽子斜斜地戴在头上的电报局邮递员正穿行在每个等候室里,嘴里不停地喊着旅客的名字;一些人手提行李,握着鲜花从旁边走过;对一切感到新奇的孩子们则在楼梯上跑上跑下,轮船的甲板上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我和朋友绕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一处甲板上站定,这个地方是专给客人散步用的。突然之间,身边出现几下亮光,是镁光灯;估计有哪位著名的公众人物也在这艘轮船上,记者正在作最后一次采访和拍照。朋友把视线投向闪光的地方,随即笑着对我说:

“想不到您的船上来了位不多见的大人物——琴多维克。”

我对他的话表示不解,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于是他接着说道:

“世界象棋冠军得主密尔肯·琴多维克。之前他参加了一系列的比赛,从美国东部赛到西部,场场得胜,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征服阿根廷。”

听他这一解释,我立刻想起了这位世界冠军,他年纪轻轻就取得了不少殊荣,我知道一些他成名的经过。朋友平时喜欢阅读新闻,自然知道的比我多,因此他又说了些关于他的生平纪事。

差不多十一年之前,琴多维克突然出现在世界级象棋比赛上,很快就和阿廖欣、卡帕布兰卡、塔尔塔克威尔、拉斯科和波戈留波夫等著名棋手并驾齐驱。一九二二年,七岁的雷舍夫斯基在纽约循环赛中一鸣惊人,顿时引起棋坛内外一片轰动,之后便再无新人出现。直到琴多维克的出现,才让人们再一次感到惊讶。依琴多维克的智力来说,他不可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因此他带来的影响是很巨大的。之后没多久,一个消息被人们私下传播:原来这位一鸣惊人的世界冠军连一句最普通的话也说不完整,不管用哪种语言。败在他手下的棋手也愤恨地说:“他简直就是一张白纸,什么学问都没有。”

琴多维克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父亲是南斯拉夫人,在多瑙河上当船夫,家里十分贫穷,一天晚上,父亲的船不幸和一艘装着粮食的船相撞,当场死亡。村里的神父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家里。那时他十二岁,看上去木讷又呆滞,有一个宽宽的额头。善良的神父在家里教他读书,希望他能学到更多的知识,虽然他之前也在村里的学校念过书。

没多久,神父就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化作泡影。密尔肯看着字母的表情就像在看天外来物,哪怕讲解了无数遍,他还是记不住;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基本知识,他那愚钝的脑子也记不下来。直到十四岁,他还在依靠手指数数。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却不认得几个字。不过他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做。若说到做体力活,他样样做得很好:不管是劈柴、挑水,还是农活和打扫厨房卫生。虽然动作慢得令人烦躁,但每件事都做得完完整整。不过神父始终为一件事感到气恼,这个固执的孩子从不主动观察身边的环境,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要是哪一天没有吩咐他具体做些什么样的活计,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动手。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发问,也不和他们玩,他宁愿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前提是没有人要求他做事。即使安排他干活,做完之后他也是在房间里傻傻地坐着,眼神空洞缥缈,像一直全神贯注吃草的羊,对周遭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在意。神父每晚都会和警察局的巡逻官下三盘象棋,那柄长烟杆始终握在手里,每当这时,长着浅黄色头发的琴多维克就沉默地蹲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半眯着眼睛,呆滞地看着棋盘上的格子。

某个寒冷的冬季,晚上,神父和巡逻官正在棋盘上厮杀,一阵铃铛声从外面传来,那是雪橇发出的声音。铃铛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农民焦急地从外面闯进来,雪花把帽子完全盖住了,他的母亲已在弥留之际,想请神父去给她做临终前的涂油礼。神父听后快速地和农民走出了门。巡查官没有离开,他杯里还剩了点啤酒。等他重新抽上一袋烟,穿上高筒毛靴预备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密尔肯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那盘棋还没有下完。

“你打算把这盘棋下完?”巡查官玩笑地问密尔肯。眼前这个孩子睡眼矇胧,他断定他对象棋一窍不通。密尔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想下棋,接着便在神父的椅子上坐下。第十四步棋之后,巡查官败下阵来,他已经非常认真、非常谨慎了,可还是输了。然后,第二盘棋开始,他又输了。

“太不可思议了,就像《旧约全书·民数记》中智者巴兰那头会说人话的驴子!”当回到家的神父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惊讶地和巡查官说起这个典故。巡查官不经常读《圣经》,神父便把两千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告诉他,一个动物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话,句句都是智慧的结晶。虽然天色已晚,神父却按捺不住,一定要和这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孩子下棋。密尔肯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他。密尔肯下棋的速度很慢,但专心致志,每一步都是在仔细思考后才迈出去,他始终低着头紧盯棋盘,宽宽的额头一次也没有抬起来。他的棋让人找不到漏洞。之后一连好几天,神父和巡查官仍然没能赢密尔肯一局。神父很清楚这个孩子对别的知识一窍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想验证一件事情:一个只在某一方面才能卓越的人能否扛得住众人的检验。于是他请村子里的理发师把密尔肯那头乱糟糟的淡黄色头发打理一下,然后让他换了套行装,两人一起坐雪橇去旁边的小镇上。这个镇上的广场咖啡馆里经常有许多爱好象棋的人出没,神父认为这些人的棋艺要比自己好很多。当神父带着密尔肯走进咖啡馆的时候,人们对眼前这个长着黄色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少年感到很吃惊。他身穿里层带毛的羊皮大衣,脚上穿着一双厚重的高筒靴。自打进了咖啡馆,密尔肯的眼睛就一直看着地板,愣愣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起来手足无措,人们觉得应该试试他的棋艺,于是让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第一次密尔肯输了,因为对方用的是西西里开棋法,善良的神父从没用过这一招。第二盘和他对阵的是镇上棋艺最好的人,结果两人打成平局。从第三盘开始,密尔肯便一直连胜,咖啡馆里的人全都败在他手下。

这在一个位于南斯拉夫之外的小城里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个出身农村的少年打败了全部棋手,咖啡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可置信。人们一定要密尔肯晚上在镇里住下,他们想让他和象棋俱乐部的余下成员一决高低,特别是住在离小镇不远的城堡里的西姆奇茨伯爵,这位老人对象棋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神父欣慰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心里充满成就感。他为密尔肯感到骄傲,但是他想起明天是星期天,自己得主持弥撒,今晚不能在镇上住下。不过他答应让密尔肯留下来,好在明天和其他人下棋。人们慷慨解囊,凑了些钱让琴多维克住在旅馆里,因此他第一次见到了抽水马桶。星期天,吃完午饭的人们聚集在象棋俱乐部,人多得没法形容。密尔肯已经在棋盘旁坐了四个小时,期间没有休息,也没说一句话,头始终低垂着,然而和他过招的每个人都败下阵来。有人提议让他一次和多人对决,也就是车轮战。琴多维克不知道这种下棋方式,棋手们解释了好半天,总算让他迟钝的大脑明白车轮战的玩法。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于是他踩着笨重的高筒靴,在这一桌走了一步,然后吱嘎吱嘎地走到另一桌,再下一步。一共有八个人和他下棋,只有一个人赢了他。

象棋俱乐部的会员专门开会探讨密尔肯。按理说,他并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不过他出生的村子和小镇挨得很近,人们都为自己家乡有这么一位神童感到骄傲。也许琴多维克将来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棋手,而这个小镇也随之变成他的故乡,虽然现在根本不可能在地图上看到小镇的名字。有一个经纪人叫科勒尔,他的工作是把歌女和一些歌唱家介绍到军队的歌唱团里唱歌,他说若是有人能拿出一笔维持一年生活的资金,他可以让密尔肯去维也纳系统地学习象棋技法,在那儿有一位著名的象棋手,他们很熟。西姆奇茨伯爵毫不犹豫答应提供赞助,在他六十年的下棋岁月中,从没遇见过一位像琴多维克这样的象棋天才。这个出身船民之家的少年从此踏上了辉煌之路。

只消半年,密尔肯就把象棋的全部技艺都学会了,在这过程中,人们也发现了他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缺点——这个缺点多次被棋手们发觉,因此他没少受到别人的嘲笑。琴多维克的记忆力不好,以前用过的技法如果没有一盘划着六十四个黑白格子的棋盘摆在眼前,再加上三十二个棋子的话,他根本说不上来。在象棋领域里,这种情况被称为不懂盲棋。他无法单凭记忆和想象力来解说自己的技法。他有一副小小的可以折叠的象棋盘,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碰上需要重现经典棋局,或者为了解开一个疑问,这幅象棋就能让他直白地看到每颗棋子所处的方位。哪怕他后来成为了世界象棋冠军,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表面上看去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但也让别人知道了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是多么匮乏,这件事在象棋界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一个指挥家无法依靠记忆,只能一个一个音符对照乐谱来指挥乐队的话,也会受到音乐界人士的鄙夷。但好在密尔肯的成就没有被这个缺点影响。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取得各种锦标赛的奖杯;十八岁参加匈牙利全国象棋比赛,获得第一名;二十岁的时候,他不负众望成为了世界象棋冠军。其实很多棋手的智慧、想象力和个人气质都比他高出一筹,但他依靠坚定的信念和冷静的思考,毫无悬念地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这就好像机智敏锐的拿破仑最终在行事迟缓的俄国将领库图佐夫手中吃了败仗一样,还有汉尼拔,他也败在以拖延战术闻名的费边·孔克塔托尔手里,在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资料里写着,孔克塔托尔小时候就是一个反应缓慢的孩子。一个象棋手必须要有超凡的计算能力、善于思考的大脑和丰富的想象力,是集多种本领于一身的人。现在,在高手如云的象棋界里居然来了一位除了象棋技法外一窍不通的怪人——而且还是个言行迟缓、不善交流的农村小伙子。哪怕记者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无法听到他说出一句能刊登在报纸上的话语。琴多维克没有对自己的技法作过总结,自然也没有什么精辟的句子,幸好人们还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趣闻:每当他坐在棋盘旁苦思冥想的时候,身上便显露出大师风范,但是他一结束下棋,就变回本来面目,举止怪异,令人发笑。即使他穿着气派的黑色礼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夹着珍珠别针的价值不菲的领带,指甲也剪得整整齐齐,他仍旧是那个从乡下来的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甚至让人错误地以为他刚结束神父交代他打扫厨房卫生的活计。他知道很多人希望借他的名声赚钱,他也乐意如此,钱源源不断流入他的口袋里,而他就像一个守财奴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省钱或者赚钱的机会。每到一个城市去比赛,只要能报销他的差旅费,让他住最便宜最差的旅馆也无所谓,只要任何一个俱乐部出钱请他,不管多少,他都会去下棋;肥皂商想把他的肖像印在广告上,他也同意,还有一个人花钱买了他的名字,署在《象棋哲学》这本书上,人们不禁对他冷嘲热讽,谁都知道他连一句话都写不完全,那本书怎么可能是他写的。它的真正作者是一个来自加里希尼亚的穷苦大学生,一位善于捕捉商机的出版商授意他写出这本书。琴多维克这种不管任何途径的赚钱方式让棋手们既愤怒又讥讽。在他成为世界冠军后,他自负地认为再没有人比自己更了不起。他觉得在自己取得成就的时候,已经把全部的聪明人都打败了,那些演说家和作家都不是自己的对手,特别是在金钱方面,他赚的钱远远多于其他人,这也让他原本木讷的性格发生了转变,钱似乎让他不再无所适从,而是显得冷淡和盲目的虚荣。

“不得不说,太容易取得的荣耀确实会让一个空无一物的脑子变得狂热起来。”朋友接着说了几件关于琴多维克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以此证明琴多维克的种种行为就像一个孩子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惜大肆宣扬自己的优点。朋友说:“想想看,巴纳特的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只消在棋盘上轻松地动一动,便可以在一周内得到一笔巨款,抵得上一村农民砍伐一年树木得到的收入,甚至比这还要多,而他又头脑简单,如何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呢?况且他从不知道还有贝多芬、拿破仑、但丁和伦勃朗这些人存在过,因此对自己的才能更加盲目地肯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输过一次棋了,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情除了下棋就是赚钱,这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他又能做得很好,所以他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朋友的话不禁让我对这位世界冠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喜欢研究那些性格偏执的人,尤其是在单一的某方面有固执的思想,这种人通常会让自己身处狭窄的境地,而这时候也是最能接近于极限的时候。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关注,像白蚁一样用坚固的壁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城堡虽然小,但他们却觉得充满乐趣,再没有比这个小宇宙似的城堡更合他们的意了。我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这艘船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前,也就是在十二天的航行时间里,一定要全面仔细地了解这个单一才能发展的怪人。

但是朋友好心地告诉我:“您恐怕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了,我从没听说有谁能从琴多维克那里得到只言片语,更不要说能从他那里得到对研究有帮助的东西。别看他来自农村,人可是很谨慎的,虽然智商不高,却懂得如何避免在别人面前显露缺点。说起来他采用的方式也很常见:如果不是和自己出身相似的人,比如在廉价旅馆里遇见的那些家乡来的人,其他人他能避则避。一旦他觉得正在交谈的这个人满腹经纶,他便不肯敞开心扉,无形中筑起一道墙在两人周围,就像蜗牛碰到危险缩进壳里那样;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曾听过琴多维克说了哪些话,或者是宣布自己对他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之后的几天,我总算体会到朋友所言非虚。要想接近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即使被拒绝也要坚持不懈,否则你不可能靠近他。我没有这么做。他偶尔会在上层甲板散步,这时候他通常把双手反扣在背后,脸上挂着骄傲和专注的神情,时常陷入思考之中,就像油画中的拿破仑。这个时候我倒也可以上前和他聊天,但他的散步并不是慢吞吞的,走路就像一阵风一样,想和他聊天就得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若以为能在休息室、酒吧或者吸烟室找到他的话,那又错了,他压根就不出现在这些地方。我私下里询问过服务员,得知琴多维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研究棋术,绝少出来。

第三天过去了,我开始感到气愤,不论我想什么办法接近他,他总能巧妙地避开,手段比我还高超。想想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近一位棋坛高手。自从我产生想了解棋界里的人的想法后,我便越加认为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大脑一直思考和六十四个黑白格棋盘有关的事情是多么不容易。我对这种游戏有一定的认识,它的另一个称呼是“国王的游戏”,对人们而言,它无疑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一款游戏,在所有经人们开发出来的游戏中,它是唯一一个不以任何偶然急于取胜的游戏,要想赢得胜利,必须要有高超的智慧,或者说,它是高智商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过象棋并不是玩游戏那么简单,用游戏来概括它的话,可能会有些贬低的意味。其实它也算得上是一门艺术,或者一门科学,或者是综合了这两方面知识的一门学科,就好比穆罕默德的棺木,悬浮在天和地的中间。它蕴含了各个领域的知识,没有别的东西能和它相比:你可以说它历史悠久,也可以说它是个新兴事物;它的规则一板一眼,容不得改变,但需要想象力作为发挥的基础;它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但却有无穷的技巧;它并不是一成不变,但永远也没有终点;它让人无休止地探索,但答案未必会出现,就像一栋没有实体的房子、一张空白的答卷、一种虚无的艺术。即使这样,它依然能在时间的洪流中存活下来,比一切纸质作品更容易获得成功,不管在哪个国家,不管在什么时期,人们都对它痴迷不已,有一点让我们很不解,究竟是谁把它带进了人类的社会,让人们从它之中得到快乐,缓解低迷的情绪,还能让颓废的人振作起来。它始于何时何地?又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停下来?要想学会它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孩子们肯认真学习,每一个人都能试着去学,而且,在它活动的狭小空间里还出现了一种特别的人——对象棋无所不知、对其他领域一无所知的人。这些人天赋异禀,数学家、作家和作曲家的想象力、耐心和技能完美地融合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力的组合形式不同。在以前的一段时间里,人们相信一个人头骨的形状可以预示他有着怎样的智慧和个性,颅相学因此诞生,德国的加尔医生若还在的话,说不定能把这位世界冠军的头骨仔细地查看一番,也许能在大脑里的灰色物质中发现不同寻常的纹路,以证明他的思维不和常人一般,说不定他长了一块和象棋相关的肌纹或者肿瘤。我敢肯定,这位颅相学专家一定会对琴多维克的大脑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在他低下的智商中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才能,仿佛是在一块毫无价值的矿石中蕴藏了一点黄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象棋这种不同寻常的游戏一定有为之狂热的爱好者,可我依然难以明白,或者说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聪明的人怎会愿意让那一小块布满黑白格子的棋盘把自己灵活的头脑禁锢起来,并且终生周旋在三十二颗左右前后移动的小棋子之间,把这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无法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待事情,就好比我不能明白一个人觉得第一步先走马要胜过先走卒,如此才能对之后的棋有所帮助的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本象棋指导书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而沾沾自喜;那些才能出众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的斗志永远保持在鲜活的状态,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把木头做的棋子王在木板棋盘上逼到无路可退,可下棋的人却没有变得疯疯癫癫。

现在,在我的人生中遇见了第一位这种类型的人——一位怪异或者神秘的人,我们身处同一艘客轮,距离非常近,只有六个船舱,可我苦于想不出该怎么和他套近乎,只能暗自叹气。我很喜欢思考问题,经常会为某件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事情激发出更多的斗志。我开始设想各种荒诞不经的计划:假扮某家知名报社的记者对他进行采访,让他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解开防备,要不就用赚钱当借口,提议让他去苏格兰做巡回比赛,还能欣赏美景。想来想去,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就像猎人捕捉山鸡那样,模仿山鸡发情时的叫声来诱惑别的山鸡,这可是成功率极高的办法。想让一个象棋高手产生兴趣,没有什么比象棋更有吸引力的了。

活到现在,我对象棋只能说了解些皮毛而已,因为我下象棋只为了打发时间。我并不是想借象棋让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我的目的正好相反,在紧张运转之后,象棋能让疲劳的大脑得到休息和舒缓。在我的世界里,象棋就是一种“游戏”,但狂热的爱好者却是认认真真地对待,也许我可以把下象棋当做是谈恋爱,有竞争对手才算刺激,但我不知道船上的客人中是不是也有喜爱象棋的人。为了把隐藏的爱好者吸引出来,我在吸烟室摆了一副棋盘,和妻子装作专心致志地下棋,让他们上钩。妻子的棋艺比我还糟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果不其然,我和妻子还没走上几步棋,身边就有一位客人站定了,然后又来一个人站在旁边,他希望我们答应他在一旁观战,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发出挑战,要求和我对阵,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这位名叫麦克柯诺尔的客人是一位矿业工程师,来自苏格兰,他在加利福尼亚开探石油,赚了不少钱。麦克柯诺尔中等身材,看上去壮硕有力,下巴长得十分周正,牙齿排列紧密。他的脸上显出健康的红色,甚至泛出紫色,估计是他喝了太多的威士忌,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的肩膀比常人要宽上许多,就像角斗士那样的身材,即使坐着下棋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麦克柯诺尔自负甚高,觉得别人都比不上自己,这类人很看重输赢,哪怕是一场最不起眼的比赛,要是输了的话,简直丢尽了脸。他倚仗自己的能力,在拼搏的激流中好不容易获得了荣耀,因此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挠自己,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是在向他示威。第一次他输了,脸上立刻出现烦躁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硬说自己注意力没集中走错了棋,语气不容别人反对。第三次他又输了,理由则是旁边休息室的声音太大。输一次,他就急切地要求再下一盘棋。一开始我还很乐意和他下棋,觉得他充满斗志,久了以后我就感到很无奈,又不能拒绝,只能强迫自己忍耐,我的最终目的是要引起世界冠军的注意力,所以我要和麦克柯诺尔继续演下去。

我和他一连下了三天的象棋,总算把世界冠军吸引过来了,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轻松。琴多维克可能是在上层甲板散步,透过窗户看见有两个人正在下棋,也可能是他偶然间走进吸烟室,想在里面看看,反正这位象棋高手已经发现有人正在涉猎他最擅长的东西,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走,但没有靠近,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瞄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探寻的意思。正巧此时轮到麦克柯诺尔走棋。就是这么一步棋,立刻就让琴多维克了解眼前这场对阵的水平,毫无疑问这是两个不甚精通象棋的人,象棋高手压根不屑观看这种比赛。好比书店的店员向我们推荐一本情节漏洞百出的侦探小说,我们根本不会翻上几页看看内容,直接就把书搁在柜台上,琴多维克从棋盘边走开,走到吸烟室外面。“他肯定想了想,觉得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在心里思考着。他作出这个决定时的眼神带着轻蔑和冷漠,我不禁有些气愤。于是我和麦克柯诺尔一吐为快:

“您刚才走的那步棋,象棋冠军看上去一点也不赞同。”

“哪个冠军?”

我和他说,就在他下棋的时候,有个人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还用鄙夷的眼神瞅着我们,他就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克。我接着说,他虽然看不起我的棋艺,我们也不用感到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有钱,就不要奢望过有钱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足够了!但我没想到自己的话在麦克柯诺听来却意示着另一件事情。听了我的话,他变得非常兴奋,也忘记了我们的棋还没有下完。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消息赚上一笔,或者给自己增加些人气。他表示自己从未想过琴多维克会在这艘船上,既然知道了,那么他一定要和这位世界冠军切磋一下。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没和世界冠军下过棋,最辉煌的战绩要数以前那场和四十个人对峙的车轮战,简直惊心动魄,稍有不慎就会出错,可惜他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能胜利了。他问我是不是和这位冠军相识,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世界冠军认识,然后和他一起下盘棋。我告诉他,琴多维克性格古怪,很少有人能和他搭上话,所以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而且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大师,我们只是不入流的棋手,他是不屑与我们下棋的。

我忘了不能在麦克柯诺尔这样的人面前说自己的棋艺不如人,他可是个非常自傲的人。果然,他在我说完后表现得很愤怒,把身子重重地朝椅背上倒去,粗声粗气地说,他一定要去试试,琴多维克怎么能推掉一位绅士友好的邀请呢?他一定要办到这件事。说着他请我描述下冠军的性格,我随便说了几件事给他听。接着麦克柯诺尔便撇下没有结束的棋局,匆匆忙忙朝上层甲板跑去,试图和琴多维克说上话。我突然想到,有这宽厚肩膀的人做事风风火火,决定后谁也阻止不了。

我内心忐忑地等着他回来。十分钟过去了,麦克柯诺尔回到吸烟室,神情阴郁。

“结果如何?”我问他。

“您说得没错,”麦克柯诺尔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位和善的绅士。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但他都不愿和我握手。我告诉他,要是全船的旅客都知道他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很兴奋,要是他能和我们来一次车轮战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没料到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我。他说很抱歉,因为和经纪人签了协议,除非付给他酬劳,不然他不会在旅行期间和别人下棋,而且每盘棋的最低酬劳是二百五十美元。”

我朝他一笑。

“以前我从未想过,简简单单地在黑白格子棋盘上移动几下棋子,就能赚来这么多钱。我猜您之后就说了些客套的话,和他分开了吧?”

麦克柯诺尔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明天下午三点,就在这个吸烟室,举行象棋比赛。我们最好团结一致,就算输也要输得光彩。”

“啊!您决定给他二百五十美金了?”我讶异地大声嚷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他靠下棋为生,这很正常。要是我现在牙疼犯了,船上正好有一位牙医,那么我请他给我看病也是要付酬劳的。他的做法并没有错,把酬劳抬高点也理所当然。不管从事什么行业,赢的那一方往往是精打细算的人。而我则觉得一桩生意应该开诚布公,让所有人都知晓。相比之下,与其在他身边苦苦哀求他屈尊与我下一盘棋,然后点头哈腰地感谢他,还不如直接和他做一笔买卖,把钱给他来得痛快。以前我在俱乐部里一晚上输的钱远比二百五十美金要多,要知道对手只是资质平平的棋手,这么一算,和世界冠军对弈还算赚了的。就算我们输了,也不损失什么,‘不入流’的棋手不会在乎这些。”

我有些啼笑皆非,一句不经意的“不入流的棋手”竟能让麦克柯诺尔如此介意,看来他的自信心因为这个称谓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他已经决定付给琴多维克一笔不小的酬劳,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对他可笑的虚荣心大加评论。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虚荣心,我未必能近距离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之后我们便把和琴多维克比赛的事情和几个人说了,他们都爱好象棋,我们请他们把比赛用的桌子预订好,把周围的桌子也预订下来,这样就能防止比赛时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走动,打扰我们的思绪。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一群人依次走进吸烟室,一刻不差。这场比赛由麦克柯诺尔对阵世界冠军。他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抽着烈性的雪茄烟,焦急地抬起手腕看表,有些迫不及待。可是世界冠军直到十分钟后才姗姗来迟(我想起朋友曾和我说过他的几件事,这次他迟到我并不惊讶,甚至早有预见),在别人都已落座的情况下出现,不得不说是很引人注目的。只见他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走到棋桌边。他没有开口介绍自己——这仿佛已经在对我们说:你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不过我不认识你们,也没兴趣认识你们。——接着便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严肃地说了些下棋的要求。这艘船上没有准备太多的棋盘,因此车轮战无法进行,琴多维克说我们可以一起上阵,他一人对我们多人。走完一步棋,他就会在离我们较远的房间角落里坐下,我们则可以共同商讨该怎么走棋。等我们走出一步棋后,就用茶勺敲击茶杯,示意下一步该他了,要是有一个小摇铃的话就方便许多。他提议每一步棋最多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并询问我们有没有异议,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个个都像低年级学生一样忐忑不安,比赛就这样开始了。琴多维克选择黑色的棋子;他没有在棋桌旁坐下来,只是站着走了一步棋,然后朝另一边的角落走去,等着我们走一步棋。他漫不经心地半躺在摇椅里,随意翻看着一份画册。

比赛的过程就不说出来了,并无太多精彩之处。早就预料到这盘棋的输家是我们,并且输得非常难堪,才走了二十四步棋。按理说,我们这些棋艺低下的人败在世界冠军手里一点儿也不稀奇,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们心里仍然怨愤不已,因为琴多维克高傲的态度让我们觉得很生气,显而易见,他散漫的神情告诉我们,和我们下棋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每当轮到他走棋的时候,他总是慢悠悠地看一眼棋盘,仿佛根本不用费神思考就能想出对策,自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我们一眼,感觉我们就和死气沉沉的棋子一样。就像主人随便丢一根骨头给家里的狗,带着厌恶的神情。我觉得他的态度可以稍微和善点,不用那么拒人千里,如果他是这样的人的话,一定会热心地告诉我们出错的地方,要不也可以说些话来安慰和激励我们。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开口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安装了象棋程序的机器人。除了最后说的那句“将军”,这句话说完,他便直愣愣地站在棋桌旁,等着我们决定是否需要再下一盘。世上竟有如此愚笨呆滞的人,碰到他真是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我早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正准备作出结束的手势,因为在我看来,这场买卖已经完结了,我们和世界冠军就此擦肩而过。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坐在旁边的麦克柯诺尔哑着嗓子开口说道:“再来一次!”

麦克柯诺尔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令人十分惊讶,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拳击手,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这和他标榜的绅士形象完全不符。可能他也觉得琴多维克傲慢的态度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和愤慨,他想出这口恶气,另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过分的打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麦克柯诺尔已经变得疯狂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连头发根部都是如此,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得老大,额头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下巴因为鼓着气而朝前突出了些,嘴唇被牙齿咬得死死的,在下巴和嘴唇之间,一条深壑般的皱纹横在那里。气氛顿时陷入紧张之中,我忐忑地看了麦克柯诺尔一眼,发现他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就像一个赌桌旁输红了眼的赌徒,一心盼望着能出现自己需要的牌,但三番五次赌注加倍后依然落空,那时的眼神必定是如此凌厉。这时我已经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压上,争强好胜的他也要和琴多维克对抗到底,直至他获得一次胜利,就算那时已是两手空空,也无关紧要。要是琴多维克乐意继续下棋的话,他将源源不断地从麦克柯诺尔手中赢来酬劳,船还没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早已手握几千美金,麦克柯诺尔就是一个金库。

第二场比赛和第一场比赛的过程大同小异,不过有几位好奇的旅客加入了观战的阵营,因而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热闹了些。麦克柯诺尔死死地看着棋盘,仿佛希望那些棋子能通晓他的心思,让他赢上一局。看着他全神贯注下棋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如果一千美金能换来琴多维克的失败的话,麦克柯诺尔一定毫不含糊付出这笔钱。他紧张又激动的情绪带动了室内的每个人,大家悬着一颗心观看棋势。之前规定一步棋最多考虑十分钟,在我们这群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下,直到最后一秒钟才决定怎么走,然后用勺子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走到棋桌旁。在准备走第十七步棋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棋盘上竟出现一个能让我们转输为赢的机会,现在C线上的卒子被我们逼到了后面第二格,也就是C2的位置,眼下只要能把这颗棋子从C2逼到C1,我们就能取得第二个后的胜利。但是这个机会实在太过简单,我们都迟疑着不敢下手,大家觉得这有可能是琴多维克故意为之,好让我们得意忘形,一步走错后结局将无法挽回,要知道这位世界冠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于是我们相互讨论,很久之后也没有得出结果,不明白究竟要不要下这一步棋。十分钟快过去了,我们最终决定走这一步棋,也不管它是不是陷阱。麦克柯诺尔拿着卒子,正准备把它放进最后一个格子中,突然,他感觉谁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激动地说:“决不能走这一步!”

一群人不由得朝后面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那儿,我对他有点儿印象,早在之前散步的时候就曾见过他,因为他的脸特别瘦削,脸色惨白惨白,我记得很清楚。他可能是在我们入迷地讨论该怎么走棋的时候凑过来的。见我们都看着他,他连忙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要是您用卒代替了后,他接下来就会用C1格上的象吃掉这个卒,然后您肯定要用自己的马吃掉象。而在这过程中,他的一颗卒子可以毫不费力地走到D7的格子上,那么您的车就无法保住。哪怕您在后面用马将他一军,您还是赢不了他——最多再走十步您就会输。阿廖欣在一九二二年那场比斯吉仁循环赛中就是这样被波哥尔留博夫击败的,过程一模一样。”

麦克柯诺尔不禁放下手中的棋子,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我们一群人也对他说出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棋局才走了十多步,他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看来此人定是一个象棋高手,也许和琴多维克的棋艺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也是在赶赴一场比赛的途中。在紧要关头,他的突然出现对我们这方而言真是件天大的喜事,虽然我们对他的来历感到迷惑。还是麦克柯诺尔第一个回过神来。

“您觉得这一步该走哪颗棋子?”他兴奋地压低声音问道。

“卒先不要动,暂时放那儿。王的位置比较危急,先动它——从G8走到H7。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对另一边发起攻势。不过不用急,您只要把C8的车走到C4去,就可以化解危机。这么一走,他就要在计划之外多走两步,而且还会损失一个卒,那时他的防线也就瓦解了。因为你们两人都有卒子保命。届时只要小心防护,和棋的可能性非常大。至于赢,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想。”

他的话让我们再一次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头脑委实转得飞快,精确地预测出每颗棋子的走向。仿佛面前摆着一本棋谱,他照本宣科地读着。因为他的出现,这一次竟能变成和局,要知道对手可是世界冠军,多么不容易,实在令人期待。我们相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朝后退了退,好让这个男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整盘棋。麦克柯诺尔再次问道:

“这一步把G8的王走到H7去?”

“对,把危险先避过去。”

麦克柯诺尔照他说的去做,接着我们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过来。

琴多维克还是老样子,迈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棋盘旁,只瞄了一眼棋局。接着他把原本在H2守卫王的卒走到了H4,这位陌生男人的预测竟然成真。接着,他又在后面压低声音说话,语气里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走车,走车,把C8的车走到C4,正好牵制住他,他的卒就危险了。但是光这一招还不能完全控制他!暂且别吃掉他最后的挡箭牌——卒子,你先发动进攻,把C3的马挪到D5去,这样就能牵制住他。不要犹豫,也不要顾及!”

我们个个如坠雾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晦涩难懂的话,怕是只有中国话才能与之相比吧?不过不妨照他说的去试试,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麦克柯诺尔也毫不犹豫走了那一步棋。我们再次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他看了看棋局,破天荒没有立刻走棋,而是略带焦虑地盯着棋盘。接着他走了一步棋,正好就如陌生男人说的那样。琴多维克回过神朝角落走去,没想到他竟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这真出人意料。大约他想找出那个令局势扭转的人,他很好奇是谁猜出了他之前的布局。

看到琴多维克的反应后,我们简直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出现前,我们压根没想过能赢过世界冠军,现在不一样了,虽然同样赢不了,至少还能让他高傲的态度有些减低,这怎能不让我们感到激动和雀跃。陌生男人告诉我们这一步该怎么走之后,于是我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琴多维克从没坐在椅子上下过棋,这一次,他破天荒坐了下来,脸上疑虑重重。只见他缓缓地坐下来,至此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儿胜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冠军,而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虽然不能赶上他的棋艺,好歹能在表面上看起来不至于差距太大。这次他思考良久,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棋子;他的眼皮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垂得低低的,差不多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了。他陷入沉思之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几分钟后,琴多维克走了一步棋,然后起身离开。陌生男人立马压低声音说:

“他这次的棋是想给别的棋子争取点时间,好棋!但是并不妨碍我们。我们要迫使他失去一个棋子。无论如何都要失去一个棋子!这一步之后我们就能形成和局,到时他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麦克柯诺尔依言走了一步棋。接下来他和琴多维克(我们这群人早已派不上用场)两人你来我往移动棋子,我们一点也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大约走了八步棋的样子,琴多维克停下来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对着我们说:“和局。”

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吸烟室里静得可怕。浪涛翻涌的声音,旁边的休息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爵士舞曲,上层甲板上旅客们散步的声音,还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如此真切地传进众人耳朵里。这个结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竟能在世界冠军的手里把一盘输定了的棋局扭转为和局,太了不起了。麦克柯诺尔仿佛解气般地大呼一声“啊”,接着朝后一仰,脸上是藏不住的自得。这时,我仔细看着琴多维克的反应。早在这盘和棋的最后几步时,我就发现他的神情比之前要紧张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不过世界冠军的头衔不是白得的,他隐藏得很好。脸上仍是愚钝的样子,只见他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到一边,然后问我们:

“先生们是否还想来第三局?”

琴多维克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麦克柯诺尔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像一匹战马,在经过很多人的乘骑之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想必琴多维克也在这最后几步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才是扭转棋局的重要人物。琴多维克如此出神地看着他,我们的视线也不禁随之转向他。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决定拒绝或者同意琴多维克的邀请时,一向孤傲自大、爱慕虚荣的麦克柯诺尔抢先作出了回答,只听他好不得意地冲着陌生男人喊着:

“乐意奉陪!但是这一局得由您亲自和世界冠军对弈。您和他一对一单独下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我们吃惊。陌生男人的表现让我们不解,他神情怪异地看着棋盘,当他注意到全部人都看着自己,而且听到麦克柯诺尔替自己应承下比赛之后,他的身体明显一震。神色也变得更加慌张。

“不能这么做,先生们,”他磕磕巴巴地说着,看起来很不安,“决不能这么做……我不可以……二十年前,不,比这还长,二十五年前我便再没碰过棋盘。我刚刚才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地加入先生们的棋局中,真是不懂礼貌。请各位原谅我。我也该离开了,不能再毁了你们的兴致。”我们还沉浸在惊讶中,他早已走到吸烟室外面去了。

“可是,他的话有很多疑点啊!”冲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喊着,“他说自己有二十五年没碰过棋盘,这肯定不是真话!刚才他如此清楚地预测出每一步棋的走向,那时离棋局结束还有六步左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事。绝不可能,我说的对不对?”

麦克柯诺尔的这番话似乎是对着琴多维克而说的。但琴多维克神情冷漠地回应了他。

“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情。我唯一能说的是那位先生下棋的方式很特别;因此我故意留了一手,让他取胜。”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如果那位先生,或者是你们还想下棋的话,明天三点钟我还是在这儿,等候你们光临。”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嘴角都朝上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和局并不是因为琴多维克手下留情,他这么说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不希望别人借此嘲笑他。可他不知道,越是欲盖弥彰,我们越想看到自负甚高的世界冠军被奚落的样子。我们原是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好似换了人,个个都跃跃欲试,想着和琴多维克大战一场。就在这艘客船上,在这片辽阔的大海之中,我们将把世界冠军打败,这一重大消息会快速地通过报社电台传播出去,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兴奋,大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而那位陌生男人的出现更令我们胜券在握,他机智沉稳又不失谦逊的表现和世界冠军的骄傲自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难道说我们这次比赛竟发掘出一个深藏于民间的象棋天才?或者他早已名扬天下,只不过我们未曾谋面,因为也无法得知他的名字?我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所有可能的原因,还有人提出更大胆更荒谬的假设,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不为过,他高超的棋艺令我们惊叹,但他面对邀请时的慌张和自我解说时的不安令我们心生疑惑,这不像一个象棋高手会有的反应。不过我们都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一定要在明天和琴多维克再战一场。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说服陌生男人和琴多维克下棋。麦克柯诺尔同意由他来支付下一盘棋局的酬劳,通过服务员的介绍,我们得知那名陌生男人是奥地利人,正好我也是奥地利人,说服他的事情就由我去做,让他明白我们的想法。

我没费多大的工夫就找到了他,这个在棋局结束后慌忙离开的人此刻正躺在上层甲板的椅子上看书。趁此机会,我开始细细地打量他。他瘦削的脑袋下枕着枕头,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我突然发觉他并没有多大的年纪,但那张脸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边的头发也都花白了。我心里腾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连我自己也很惊讶,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的衰老似乎是一夜间出现的。观察完后我朝他走去,才走到他身边,他就恭敬地站起来迎接我,向我简单介绍了自己。他的姓氏听起来很耳熟,我想起这是一家奥地利贵族的姓氏,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据我所知,这个家族中有一人和著名作曲家舒伯特是非常好的朋友,还有一人则是奥地利宫廷御医。我称呼这个陌生男人为B博士,并和他说了明天下午比赛的事情,请他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下来,而他在听说了之后表现得很吃惊。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和世界象棋冠军对弈,居然还取得不错的成绩。我觉得他对这件事情相当在意。因为他在得知对手是世界冠军后,疑虑地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真的确定那位棋手就是名扬天下的国际冠军。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看来他已经决定和琴多维克比赛了。不过B博士是一位有修养、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关于失败后麦克柯诺尔将支付酬劳的事情,我私自决定还是不和他说比较好。B博士思考良久,终于答应了明天的比赛,不过他对我说,希望我和其他几位先生不要对他抱有过多的信心,他不想让大家失望。

“要知道,”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对我说,“我对象棋的规则了解得并不全面,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欺瞒的意思。自我读中学后,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我确实没再下过棋,这不是我过分的谦虚。并且那时候我只是个低级棋手,没有多少高超的水平。”

他神情自若,一点也不像在骗人,我也就相信了他的话。但他能记住每个象棋高手下过的棋,记得每一步是怎么走的,我不得不说这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我对他说,就算几十年没碰过棋盘,肯定也曾深入地研究过象棋吧。

那丝神秘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深入地研究?谁知道呢!也许是有过吧。我确实了解很多象棋方面的知识。但我的研究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环境下发生的,这个环境算得上是独一无二了。其中的过程很复杂也很冗长,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来看,正好可以对这个美好的世界进行一番解说。把它说出来大概会耽误您半小时的时间,要是您想听的话。”

他用手示意了下另一张放在旁边的椅子,我坐下去,算是对他作出了回答。此刻甲板上只剩下我们俩。B博士看书时戴着老花镜,现在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旁边,然后开口说道:

“您说您对我家族的姓氏略有耳闻,因为您也是维也纳人。不过我猜您没听说过我和父亲一起创办的律师事务所,后来我便一人担起事务所的全部事情。事务所不为人知也是有原因的,那时我们从不受理公众熟知的案件,客户也是一些熟人,我们不和陌生人接触。到最后,我们的事务所已经抛掉了基本的法律业务,只为私人或企业担当法律顾问,另外就是替几个大规模的修道院管理财务。这些修道院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密切,他之前是天主教政党的参议员。现在虽然废除了皇帝制度,但那时还是存在的,因此我们还有一项工作,就是为一些皇亲贵族保管他们的财物。我的其中一个叔叔是宫廷御医,还有一个叔叔是寨滕希特顿修道院的院长,所以我家和皇族,以及教会的关系非同一般,早在两代之前就有联系,而我们只需维持这种联系即可。那些人从前一辈的人那里获得了信任和忠诚,也就不会对我们心怀戒备,我们必须肩负起祖宗留下来的事业和任务。这份工作必须要我们有绝对的忠心和谨慎的言行,我的父亲恰好就是这样的人。他凭借自身卓越的能力,在经济出现危机和朝代更换的时候很好地把客户们的财物保存下来。当希特勒掌控德国之后,便大肆搜刮教会和修道院的财物,这时我们则忙着和外国机构协商,通过外部势力把尽可能多的财产转移出去,以免纳入希特勒手里。皇族和梵蒂冈的天主教教廷在私下有过不少接触,多和政治有关,外界虽然也听说过其中的一些事情,但我和父亲知道的远比这些多很多。多亏我们行事低调,做事小心谨慎,事务所门口连块牌子也没挂,才让我们避开了那些怀着好奇或者恶意的势力的探究,那时我们和拥护皇帝的一派来往甚密,所幸没被人发觉。我们的事务所位于一栋五层大楼里,很不起眼,想来奥地利政府这些年肯定不会知道,皇室的联络员会在这样一间小小的事务所里进行消息传递。”

“很久以前,在纳粹党对其他国家发起大肆侵略之前,他们召集了很多底层百姓,这些人都经受过伤害和屈辱,就在德国周边的每个国家里,纳粹党人把他们训练成跟军队一样精练和恐怖的队伍。然后把这些人安插进社会的每个角落,这些人就是纳粹党的眼线和间谍,甚至两位奥地利总理,陶尔斐斯和舒什尼格的私人宅院里都有他们的人。我们那间不起眼的事务所也不能幸免,等我有所察觉之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间谍外表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当时我想让事务所看上去显得和普通事务所没什么两样,正好一位神父推荐了他,我就把他留了下来;他的工作无非是外出跑跑腿、接电话和收拾文档,重要的事情我从不会差遣他去做,那些文档也是无关紧要的。来信他也不能拆阅。每一份机密文件都是我亲手打出来,只打一份,以免产生后患。那些重要的文件我都小心翼翼带回了家,若需要讨论事情,地点通常是在修道院院长和御医的办公室里。正因为我们保护工作做得十分严密,那个间谍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狡猾、充满欲望的人发现我们派给他的工作都是些杂活,又注意到我们某些时候的行动神神秘秘的。他也许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拆看了信件,也可能是某位联络员不小心说漏了嘴,没有依照规定用‘贝恩男爵’代替‘陛下’这个称呼——总之,我还没发觉他的可疑之处,他却已经把我们的情况报告给上级,然后接到从柏林还是慕尼黑传来的消息,让他对我们实施监控。我还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在我被关进监狱之后,才记起他的突然转变,以前他做事总爱偷懒,漫不经心,在我被抓的前几个月里,他却变得热心主动起来,有几次他说的奉承话真让人感到恶心,还非要帮我去寄信。我承认没有及时发现这些令人起疑的事情,但是那时期里最有能力的官员和军人在希特勒的残害下都不能幸免,我又能如何抵抗呢?那些罪恶的人已经把魔爪伸向了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这一点。舒什尼格刚宣布辞去总理职位的那天晚上,也是希特勒进军维也纳的时候,而我就是在那时被纳粹党人抓捕了。当收音机里传出舒什尼格宣布辞职的声音的时候,我感到大事不妙,立刻把一些极为机密的资料烧掉,剩下的资料,还有几个修道院和两位公爵放在外国的财产保管书,都被我秘密放在一个竹篮里,用几件脏衣服作掩护,然后让老女管家把篮子带去叔父家,这位老人忠心耿耿,值得托付。我刚做完最后一件事,纳粹党人就冲进我家,真的只差一点点。”

说到这儿,B博士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雪茄抽起来。在火光下,我看到他右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次。早在下棋时我就有所察觉。这样的抽搐每隔一会儿就会出现。虽然时间很短,动作幅度也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但让他的脸看起来时刻挂着忧虑的神情。

“可能您认为我接下来要说那些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奥地利人吧,那些人热爱祖国,坚决不向列强屈服,为此受到不少折磨、侮辱和鞭打。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俘虏。我没有和他们关在一起,那些人遭受了希特勒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把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他们身上,可怜的百姓们身心俱碎。我属于的那一种俘虏并没有太多的人,但却是有价值的人,纳粹党企图从这些人嘴里得到重要情报,比如财富和其他机密消息。我没有那么多利用价值,希特勒的人本不会注意到我,但是有消息告诉他们,我是维也纳王公贵族和教会的财产委托人、保管人,还是他们的重要联络人员。若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点线索,就能控告教会和修道院掩盖财务拒不上交;还可以借此污蔑皇室,所有拥护皇室的人也将被逮捕。他们预感到从我们事务所转移出去的财物仍旧好好地保管在某处,有消息能证实这件事,同时他们也知道得到这些财富并非易事。于是他们把我抓了进去,准备用他们对付别人的那一招来对付我,已经有很多人被迫屈服在他们的淫威下。我们都是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因此不会被关在集中营里,相反还能得到优待。您一定听说过,舒什尼格和罗特希尔德男爵(纳粹企图利用他从他的亲戚手里骗取几百万元)没有被囚禁在高高的铁丝网围着的集中营,而是住在‘大都市酒店’——那是纳粹党总部的所在之处——他们一人一个房间。甚至是我,也得到了如此优待。”

“能住在酒店的房间里——是不是觉得很不错?但是希望您能明白,他们之所以没把我们关进几十个人的简陋木屋,反而让我们舒适地住在酒店房间里,根本不是仁慈的表现,这么做只能证明他的狠毒心肠。我们身上有他们需要的情报,他们不靠暴力来得到情报,他们所用的手段要比暴力更加阴险、恶毒,也是迄今为止人们所能想得到的最残酷的办法——让一个人和外界永远失去联系。他们没有折磨我们的身体——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联系,周围一片死寂,相信人们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当身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响动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是多么惶恐不安。他们让我们待在真空环境的房间里,一个无法触碰到外面世界的房间,不需要鞭打或者虐待,等我们忍受不了无边的寂寞,自然会求他们放了自己,那时他们就能得到想要的情报。第一眼看上去,我住的房间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一扇房门,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沙发,一个脸盆,一扇装有木栏的窗户。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打开;没有书,也没有纸笔;窗外不是风景,而是一面砖墙,用来防火的;整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要收缴:手表没了,不让我知道时间;笔收走了,不能写字;小刀也收走了,怕我自杀;连雪茄都要没收,这可是最后一点能安慰人的东西了。门外有人值班,这也是进房间后唯一能看见的一个人,但是他不能和我说话,不管我怎么问怎么说,他都不会吐露一个字。整个大楼都静得可怕,从没听见有别的声音。从早到晚,循环往复,我看不见新鲜的人和物,听不到一丝声音。我就像一个游魂,形单影只,周围是几个死气沉沉的物件——脸盆、桌子、床和窗户;恐怕待在海底潜水舱里的潜水员也不过如此吧,只有寂静陪伴左右,甚至舱外那条连接到岸边的绳索也不见了,只能永远待在黑暗又压抑的海底深处。我无事可做,没有东西给我看,没有声音让我听。我仿佛漂浮在一个外太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将一直如此活下去。无聊的我在房间来回走动,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能机械性地跟着身体走动,来来回回。按理说,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没有形状没有实体,但它也需要一个能让它集中起来的东西,否则它们就会四处游荡,毫无意义地到处乱闯,总有一天它们会因为空虚和寂寞而变得疯狂起来。也许你在早上祈祷这一天能发生点事情,你等啊盼啊,一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你不甘心,仍旧存有希望,可是你等到头痛欲裂,也盼不来一个微小的变化。你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周,我简直就是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生存着。如果恰好在我被关押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比如战争,我绝不会知晓;这个房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门以内,窗户以内,墙壁以内,加上床、脸盆、沙发和桌子。我经常盯着一面墙上的壁纸,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长时间,以至于壁纸上的图案已经烙在我的脑子里,不可磨灭。然而,这种生活结束了,对我的审判即将来临。毫无预兆的,也不知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我被人带出了房间。走过几个走廊,前面是我不认识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等待了片刻;然后被带到一张桌子旁,几个军官已经坐在了那里。桌上摆着不少资料,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随后他们开始询问我:真的假的问题穿插在一起,有些答案显而易见,有些则令人不知所措,有些问题是在暗中试探,有些则是为下面的问题做铺垫,还有些问题就是一个陷阱,等着我栽进去;我在那儿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却忙碌地翻看这桌上的资料,我不清楚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他们还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在我被审讯的时候,我最担心的是纳粹党对我的事务所掌握了多少情况,还有哪些是他们不知道,并且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之前我便告诉了您,我把一些重要的可能会成为证据的文件都交由女管家,让她带给我的叔父,可是叔父有没有收到,收到后是否藏了起来,我不得而知。那个事务所里的间谍到底得到了多少证据,我也不知道。他们获得了多少信件?也许在我被关押的期间,他们已经从修道院的某位行事不谨慎的神父那里得到了些情报,但是有多少呢?他们反复逼问我。我为哪座修道院买了哪些证券?我的工作需要和哪些银行交涉?一位名叫某某的人我是否熟识?他们目前了解了多少情况,我不知道,因此我的回答将改变局势和很多人的命运。要是我把他们还没了解的情况说了出来,就会危及其他人的安全;要是我一件事也不承认的话,他们肯定会更加恶毒地对待我。” 8Ufr0Xr2/QK/eRGHG8r4gczKFDCiPeTP0C0t2IlVQqETp9ZJYzZXrYuqsZiQEY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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