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讲了一个痴情少女的故事。身患重病且即将离世的女人写下了最后一封信,向自己喜欢的人道出了这么多年对他的爱恋和承受的辛酸。
R是位著名的小说家,他去山中做了一次为期三天的郊游。他于这天清晨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里,他买了一份报纸。他看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忽然想到,他今天生日。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已经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他对此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难受。他随意地翻了翻报纸,这之后,便乘上小轿车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回家后,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开的两天里,有两位客人来拜访,还有几个电话找他,这之后,仆人把这几天的邮件用托盘装好,交给了小说家。他慵懒地看了看邮件,其中有几个寄信人的名字让他很感兴趣,他拿起那几封信,拆开看了起来。有一封信很厚,字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顺手把它放在了一边。仆人在这时候把茶送了过来,他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开始翻阅报纸和一些印刷品。在这之后,他点起了一根雪茄,再回过头把那封信拿了过来。
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二三十页,字迹显得很潦草,其实这不能算是一封信,更像是一份手稿。他不自觉地又去摸了下信封,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还带着一些附件,可是摸过之后,他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信封上和信纸上都找不到寄信人的地址,而且连寄信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在心里想:“这真是奇怪了。”接着,他把信拿在手上,看了起来。“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存在的你啊!”这是那封信的顶头,可以说是称呼,也可以说是标题。看到这里,他不禁停下来思索起其身份来。这是指自己呢?还是个虚幻的指代?他对此感到很好奇。接着往下看去。信是这样写的:
昨天,我的儿子死了。我为了挽救他,不眠不休地和死神抗争了三天。在他床边,我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他身患流感,因为高烧持续不退,身体变得滚烫。我在他滚烫的额头敷上了冷毛巾,一刻不离地握着他的小手,因为病痛的关系,他的小手会不时地抽动一下。这样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后,我自己的身体也被拖垮了。我太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我在床边的椅子上睡了三四个小时,死神趁着我睡着的空隙,夺走了我孩子的生命。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躺在窄小的儿童床上。他的样子还和刚死的时候一样,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闭上了,双手合拢放在了白衬衫上,在他床的四角上,点着高高的白色蜡烛。我在那不敢动,也不敢向床上看去。我怕看到烛光产生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这会儿让我觉得他的肌肉还在抖动,以为他还活着,能再次起来跟我说话,用他的温柔语气说些孩子气的话。可是我明白,那孩子不会再活过来了,我害怕看床上的他,不想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感到失望。我知道,我知道,在昨天,我的儿子离开了我,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我没了别人依靠,只有你还能依靠,可是,你却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可能正在与家人嬉戏,或是在外寻欢作乐,你从未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你,虽然你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你。
我拿起第五支蜡烛,放在了桌子上,在这里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不能孤零零地守着我死去的孩子,我心底的真情需要向人倾诉。我在这可怕的时刻只能和你倾诉了。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你都是我心里唯一的存在。可能我无法向你表明我的意思,你也许也不懂得我在说些什么,我的脑袋现在很恍惚,就像有人在用锤子敲一样,太阳穴不停鼓动着,四肢也疼得难受。我觉得自己可能也患上了流感,发起了高烧。现在流感在各家都传播开来,我要是真的得了流感就省事了,这样我就能和孩子重逢了,不要再为自己的余生困扰了。有时,我会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可能我无法完成这封信了,可是我一定要让自己振作起来,用尽所有力气也要和你好好谈一下,这是我和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谈。我亲爱的你啊!那个从未知道我存在的你啊!
我要单独和你说会儿话。第一次,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了解我的一生,让你明白,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你。可是,现在的你,对我的一生毫不知情。然而,只要我死了,对于我的问题,你也无须再回答了,在这时,我已经感到四肢忽冷忽热,疾病已经开始侵蚀我的身体了,我察觉到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在这时候,才有勇气向你说出这个秘密。要是我没能死去,我会撕掉这封信,像以前一样,把一切埋藏于沉默之中。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就该明白,这是个死去女人的来信,她在向你诉说她的一生,她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属于你。你不要被我这些话吓着了,作为一个死人,我没什么苛刻的要求,我既不需要你为我付出爱,也不奢望能获得你的同情和安慰。我只求一件事情,那就是请你相信这封信的内容,相信心里怀着痛苦的我所说的一切。我只求你相信我所说的话,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在唯一的孩子死去后,一个人是没法向人撒谎的。
我要把我的一生全都讲给你听。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在那以前,我生活在一团乱麻之中,我不想再记起那段糟糕的岁月。那日子就如满是灰尘和潮湿东西的地窖一般,满是蜘蛛网,我的心早已淡漠。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那时,我就住在你现在居住的房子里,而在这一刻,你身处那间房子,拿着我在最后时刻写给你的信,感受着我生命存在过的气息。我当时的房间和你的屋子正对着。你肯定记不起我们了。那是个寒酸的会计员家庭,父亲已经死去,妈妈很寒酸,女儿还小且长得非常瘦弱。我们一家人深居简出,好像乐于沉默地待在寒酸的小资产阶级的氛围里。我们的名字你可能都不知道,在我们的门上没有挂标牌,也无人上门拜访。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这是段漫长的时间,我亲爱的你,你肯定完全不记得了吧。可是我,依然热情不减地回忆着那时的事情,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别人谈论你时的事情,我也记得初次见到你时那天的场景,那一小时的相见就如同发生在今天一般清晰。这些事,我怎么能够忘却呢?那可是我人生的开始啊!亲爱的,不要着急,我会把一切从开始向你讲述。我求你能够耐心地听一刻钟,听我介绍自己。不要为此厌烦啊,你想想,我可是不知厌倦地爱了你一辈子啊!
你住进来之前的房客是些凶狠丑恶的人,他们喜欢与人争吵。他们自己非常穷,可是却嫌弃那些贫穷的邻居,我们不愿像他们这些无产者一样粗鄙,所以他们忌恨我们。那家人的丈夫酗酒成瘾,总会打老婆,在半夜总会从那间屋子发出椅子倒地的声音和盘子摔破的声音,这经常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有一次,我看到那个老婆被打得满头是血,披头散发地跑出了屋子,逃到了楼梯上,在她身后,那个酒鬼丈夫大声地吼叫着,大家都被吵了出来,威胁他再闹下去就报警,这才让事态平静下来。我母亲最初就避免我们和这家人产生纠葛,不让我们和他们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为此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挑事。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了他们,他们就会在我身后大声辱骂我。有一次,我还被他们的雪球砸破了额头,血都流了出来。全楼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想法,都恨这一家人。有一天,突然出了一件事,我记得是那个男人偷了东西,被警察抓了去,为此他的老婆带着孩子从这搬了出去。这下,整栋楼的人都感到安心了。那间屋子出租的告示在外面贴了好几天,后来,让人给撕了下来,门房很快就传出了消息,说是一个单身作家租了那间屋子,那位先生是个文静的人。我就是在那时初次听到了你的名字。
过了几天,来了一些人收拾屋子,有油漆匠、清洁工、糊墙工。那屋子被原来的住户弄得很脏,需要费力打扫。于是,这几天楼道里满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和刮墙声,可是这并没让我的母亲觉得难受,她反而为此感到满意。她说,这以后终于不要再和那讨厌的一家人做邻居了。我在你搬家时也没见过你本人,你吩咐你的仆人做好了一切搬家的工作。你的男仆很矮小,一头灰白的头发,神情严肃,指挥起工作来总是轻声轻气的,表现得很冷静,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料理着一切事务。大家都对他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间房子里,出现上等男仆可是很新鲜的事情,而且,他对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客气,但他并没有自降身份,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仆人对待,没有和那些仆人相处过密。在来这儿的第一天,那个有礼貌的男仆就恭敬地和我母亲打着招呼,他对我母亲的态度,就犹如面对一位贵妇人一样,就连对我这个小孩子,他也是表现得很有礼貌。他一说到你的名字,就会表露出一种尊敬的神情,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对你怀有很深的敬意,你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是一般主仆那么简单。我为此很喜欢那个男仆。对于这个善良的老约翰,我是很嫉妒的,他可以经常在你身边伺候你,我为之眼红。
亲爱的,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为了让你明白,在最初的时候,你就那么吸引我这个羞涩和腼腆的女孩,我要把一切琐碎或者让人觉得可笑的事情说给你听,哪怕你觉得我唠叨,我也要这么做。虽然你没有走进我的生活,可是,在你的周围,已经出现了一种奇特而神秘的氛围。我们这栋屋子里的人都对你感到很好奇,想早日看到你搬进来。你知道吗?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小圈子里的人来说,门口发生的所有新鲜事,都是让人感兴趣的。我在一个放学回家的下午看见楼下停了一辆搬运车。也就在这时,我对你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了。00搬运工人把大部分家具都搬到了楼上,大多都是些笨重物件,楼下的车上还剩些小什物,这时正往上拿着。我带着惊讶的眼神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在我眼里,你的东西都很奇特,我从没见过那么别致的东西。里面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还有些巨幅的油画,色彩很艳丽。最后,又往上搬了许多书,那些书好看极了,我是第一次觉得书是那么的好看。这些书都整齐地堆放在了门口,你的那位男仆一本接一本地用掸子把书上的灰扫去,干得很认真。我很好奇,围着那堆越来越高的书堆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你的仆人对我不闻不问,不邀请我上前,也不赶我走。虽然我很想去摸摸那些书的软皮封面,可是得不到同意,我也不敢那么做。我只是在那走过,显得很胆怯,我从边上看到了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许多用我没见过的文字写的书。我想,我会一直待在那傻看下去的,说不定在那儿站几个小时。可是,我的母亲发现了站在那里的我,把我叫回了家。
一整个晚上,我的脑子里都想着你,自然而然地想着你,可是,当时我还不认识你。我只有几十本便宜的书,这些书的封面都是用破烂的硬纸壳做的。我对这些书很珍惜,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这时就想到,那个人读过那么多漂亮的书,他还懂得许多种文字,又有钱又有学问,他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啊?一想到你拥有那么多书,我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面对圣贤时的敬畏之情。我在尝试想象着你的模样,你是个有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先生,戴着一副眼镜,和我们的地理老师很像,只是你比他更加和蔼、漂亮和温文尔雅。我也不了解原因,反正我当时就觉得你会是个漂亮的人,在我的想象里,你是个老头。在那个我还没见过你的夜里,我在梦中初次梦见了你。
你是在第二天搬过来住的。我想方设法来打探你的样子,可是未能如愿,不过,真更加让我感到好奇了。我终于在第三天看到了你。你的模样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梦到的你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但你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很意外,为此感到震惊。就算到了现在,你还和原来的样子相似,你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逝去的影子,你的变化很小。那时的你穿着一件运动服,我记得是浅褐色的,很让人着迷。你上楼的时候步伐很轻捷,总是一步上两级台阶,你的样子活泼而潇洒。你没有戴帽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我因此看清了你的脸,那是一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庞,你的头发很漂亮,而且显得很有光泽。对于你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惊讶,你很年轻,长得也漂亮,身材高挑,动作灵活而潇洒。见到你时,我简直被吓了一跳。这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从第一面开始,我就发觉了你身上的独特之处,是一股瞬间产生的感觉,而且让人觉得很清晰。不光是我,只要和你认识的人,他们都意外地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你是一个轻浮、乐于玩乐、喜欢奇遇,并且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可是,你同时又很严肃认真地从事着你的艺术事业,像一个知识渊博的长者一样。我当时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种印象,这种印象和你接触过的每个人都有,那就是: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你有光明的一面,同时也有阴暗的一面,那个隐藏最深的秘密只有你自己知道,这是你终生的秘密。那时我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我在初次和你见面时,就发现了你的双重人格,我马上就被你吸引住了,就如同中了魔法一样。
亲爱的,你现在懂了吧,在当时我的眼中,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对我来说,你就是个诱人的谜题。你写过许多书,大家都很尊敬你,你是在那个世界声名远播的人。可是在这里,我发现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有二十五岁,性格开朗,作风潇洒。要我再说一遍吗?从这天开始,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在我狭小的儿童世界里,我只对你感兴趣,别的东西无法让我分心。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把全部的劲头都放在了你的生活和你存在的问题上。我开始认真观察起你的一切来,包括你的起居、你的访客等,通过这些观察,我不但没减少对你的兴趣,相反,还加大了我的好奇心。我看到你和许多不同类型的人交往,这更加证明你是个双重人格的人。这些人里有你的同学,有年轻人,还有些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打得火热,一起发狂大笑,肆意胡闹。我有时还会看到有乘小轿车的太太来拜访你。有一次,来了个伟大的指挥家,也是歌剧院的经理,我只在远处看着站在乐谱前的这位名人,心里满怀着敬意。还有一些商学院的姑娘也会来此,她们都很害羞,总是飞快地闪进门里去,来的女人真是数不胜数。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有一天早上,我在上学的时候看见你的屋里出来了一位太太,她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我并没对这件事情感到奇怪。我那时仅仅十三岁,对你有着很强烈的好奇心,时刻关注着你的行踪,你的所有举动我都在一旁偷偷看着。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种好奇就是爱情。亲爱的,我还是清楚自己是在哪一天爱上了你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为你着迷了。我在那天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会步,回到楼下后,我们在大门口聊起了天。这时候,开过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稳,你就用敏捷的身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想起你那时的样子,我现在依旧怦然心动。从车上下来后,你朝着大门走去,我不由自主地帮你打开了门,可是我为你开门的举动让我挡在了你的面前,我们差点撞到了一起。你带着深情而温柔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对我的爱抚,我无法形容你对我的笑脸,只能说是含情脉脉的微笑。接着,你用轻柔,不,这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道:“谢谢你,亲爱的小姐。”
亲爱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自从我接触到你那满是柔情的眼神的一刻起,我的心就属于了你。我在不久之后就知道,你的这道目光就如同在拥抱对方,把人吸引到你的身旁,你的眼神动人心魄,满是柔情,就如同一个天生的诱惑者,只要是经过你身边的女人,你都会用这种目光俘获她,不管是女店员,还是为你开门的使女,你都会这样看她们一眼。你并不是有意地用这种多情的目光去看她们,你天生就对女人怀着柔情,所以只要见到她们,你就会自然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我那时才十三岁,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我那时心里燃起了爱情的烈焰。我天真地认为,你是对我有着特别的柔情,你只是对我才这样做的。在那一瞬间,我这个未成年的女孩,突然成长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将终生只属于你一人。
我的女同学问我道:“那人是谁啊?”我一下子语塞,回答不上来。我无法说出你的名字,在那绝无仅有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成了我个人的秘密,它变得极其神圣而不可侵犯。我有些笨拙,带着结巴说道:“他嘛!就是住在我们楼里的先生呗!”我同学带着女孩多事的阴险神情讥讽道:“那刚才他看你一眼,你的脸马上就变得通红了,这是什么原因啊?”她的讥讽正好说到了我心头所想的秘密,脸上因为不好意思而变得更红了。这使我感到非常困窘,对她很生气。为此我恶狠狠地对她说道:“笨姑娘!”当时,我连掐死她的心都有。可是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嘲讽的话语也变本加厉了。最后我发现,我已经对她毫无办法,只能闷着生气,我难受得眼里都是泪水。我不再理会她,一步也不停歇地向楼上跑去。
我经过那一秒后,无法复加地爱上了你。我知道,你从不缺少女人的爱慕,她们经常对你这个骄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你要相信我,我的爱是这么舍身忘我,是这么死心塌地,我不会背叛你,只对你从一而终,没有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爱你。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孩子的暗恋是无人能比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怀有任何希望、低微,不为人所重视,充满热情,只是一味地迎合爱人,这和成年女人的炽热欲望不同,它没有那种爱情所具有的贪婪欲望。聚集全部的热情,这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做到。那些在社交场合过度使用感情的其他人,在与人的交往中已经消磨掉了自己的感情,对于爱情他们很熟悉,在与人的交谈里,在小说里都经常见到,他们懂得爱情是人们共有的命运。他们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一样摆弄爱情,他们就如同男孩在那夸耀自己吸第一根香烟时那样夸耀爱情。我只是孤单的一个人,我找不到谈心事的同伴,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也没有思想准备,更加得不到他人的指点和提示。我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地掉入了命运的深渊。我心里只有你,我连做梦都是想着你,我把你看做是自己的知音。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我的母亲是个忧郁的胆小妇人,靠着养老金度日,对我也不是很关心。我的那些女同学都有些轻佻,她们视爱情如同儿戏,我很反感她们,在我眼中,爱情是最崇高的激情。我把自己零散的感情汇聚在了一起,连同自己那向外奔涌激情的心灵一同献给了你。我该如何让你明白呢?所有的比喻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因为你而存在。我的世界因为你才变得有意义,没有你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我因为你而发生了改变。以前,我在学校成绩平庸,在爱上你以后,我认真读书,常为了看书熬到深夜,我的成绩也变成了班上的第一。我还练起了钢琴,并且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这让我母亲感到非常诧异,我认为你是热爱音乐的,所以我倍加努力。我把我的衣服弄得很干净,破了的地方也努力修补好,这也是为了讨你喜欢。我的旧校服罩裙是用我母亲的便服改的,左侧有着一个四方的补丁,这让我觉得很讨厌。我害怕你看到这个补丁,害怕你会为此瞧不起我,所以我每次从楼梯上跑过时,都会拿书包遮住那个地方。我感到很害怕,觉得要是你看到了那个补丁,那一切都完了。我那时的想法真是傻极了!可是在那次以后,你就再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了。
我那时,几乎整天只是在等着你,偷偷观察你的举动。我家的房门上有个小小的窥视孔,那是用黄铜做的,我能从那看到你家房门前的状况。这个小孔就是我观察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不要笑话我的幼稚,我在那几个月,不,是几年里,每个下午都会在那拿着本书坐着,在那个小孔后守候着你。我同时还要担心母亲的怀疑,心里紧张得要死,只要你出现在门前,我的心就会跳个不停。可是你却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就如同你口袋里的怀表,你无法察觉到它紧绷的发条。我心里的发条在为你的到来暗数着时间,用你感受不到的情绪陪你游走,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只往那看过一眼,那一眼还很匆忙。你的一切我都了解,我知道你日常的所有习惯,我记得你的每条领带,我能认出你的每件衣服,你的每个朋友我都看过,再过不久,我就能把它们归类为我讨厌的和喜欢的两类了。在我十三岁到十六岁的三年间,我的每个小时都花在了你身上。为了你,我干了许多傻事。我因为爱慕你,亲吻了你摸过的门把手,我还偷了你丢在门前的烟头,这个你嘴唇碰过的烟头是我眼中的宝物。晚上,我不知多少次找个理由跑下楼去,只是为了到胡同里看看你屋子里是否亮着灯,以此来感觉你的存在,进入想象的世界,和你亲近一点。在你出去的日子里,我一看到你那善良的男仆拿着你那黄色的旅行袋下楼,就被吓得不行,心都要碎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就像个活死人一般,没有一点意义。我无事可做,心情也坏得要死,茫然无措。我还得小心掩饰自己的绝望情绪,不让母亲从我哭肿的眼睛里发现什么端倪。
我知道,我现在向你说的这些事都是些孩子气的行为,肯定让你觉得荒唐可笑。我自己本该为这些事情感到羞愧,可是,我并没这样觉得,因为这种天真感情里所表现出的纯洁和热烈,是我对你最诚挚爱意的表达。我能和你一连说上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几夜的话,比如我当时和你生活在一个楼道里,可你几乎没和我碰过面。我每次在楼道上遇见你,要是避不开的话,我就会低着头,飞快地从你身边跑过,我害怕你那火热的目光引燃我的激情,只能不得已地跳入冷冰冰的河水里,饱尝凄凉。要让我说的话,我可以一连讲上几个小时,甚至是连续好几天,说起那些你早已忘记的日子,我可以把你一生的完整经历都讲给你听。但是我不会这样做,我不愿你感到无聊和难受。我只选取自己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段经历说给你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事情太过细小而嘲笑我,要知道,在孩子眼里,这事情可不小,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事情可能发生在一个周日,你出去旅行了,你的仆人打开门,把收拾干净的地毯拖进了屋内。那个好心的男仆拖得很吃力,我那时不知从哪获得了一股勇气,走向那个仆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对于我的行为感到很吃惊,但还是要我帮了下忙。我也借此机会看到了你公寓内部的样子,当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敬畏和虔诚,那种感觉我无法向你诉说。我看见了你生活的小天地,看见了你经常坐着的小书桌,上面摆着一个插着鲜花的蓝色水晶花瓶,我还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和书。我只是匆忙地看了一眼,没时间好好打量你的天地,你那忠实的仆人约翰可不会给我这么长时间,可是,通过这短暂的一眼,我已经吸纳了你屋子的整个气氛,这是我宝贵的资料,使我在醒着或是睡着时,都能想象你的生活。
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短暂的一分钟,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把这事情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这个不认识我的人,了解到有一个女人在为你憔悴,并且依恋着你的一切。我要告诉你的不仅是我幸福的时刻,还有我最感到可怕的时刻。很不幸,这两件事之间相隔得太近了。我刚才说过,我为了你而变得不再关心任何事情了,我没注意到我的母亲,对于其他人,我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没有注意到,一位来自以因斯布鲁克的老男人和我母亲有远亲关系,他是位商人,经常来拜访我家,总是待上很久。我还为此感到高兴,他有时会带我母亲出去看戏,如此一来,我就独自在家了,能在门口的小孔里看着你回来,想着你,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在这之后的一天里,我的母亲把我叫到了她屋子里,对我絮叨了好一会,说有些重要的话要和我谈一下。我的脸马上变白了,心紧张得跳个不停,难道她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想到我心中最珍贵的秘密,这是我和外界沟通的桥梁。可是,我的母亲倒表现得很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这太反常了,她平时从没吻过我。接着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和她挨在一起,然后羞涩地,断断续续地向我说道:“我那个亲戚的老婆死了,现在一直独身着,最近他向我求婚了。”我的母亲说她决定接受他的求婚,并说这是为了我好。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血,我脑袋里只想到了你。我紧张得结巴起来:“那……我们……会搬家吗?”“是的,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在那儿,费迪兰有幢别墅,那房子很漂亮的。”她的话我就只听进去了这几句。突然之间,我感到眼前一黑。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我晕倒了。我听到母亲对我继父低声说着:“那孩子张开双手,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一个无自主权的孩子无法与他们的意志抗衡。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无法向你形容。这事情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我写信时想到这件事,那只拿笔的手就不停地抖起来。我又无法向他们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所以在他们看来,我执意要留下的举动,完全是倔犟和坏心眼的表现。他们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对我不理不睬,暗地里做着准备。他们趁我去上学的间隙,把东西搬走了。在我回家的时候,总会少了些家具,它们不是被卖掉了,就是搬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变得越来越空,我的生活由此也给毁了。有一天中午,我回去吃饭,看到搬运工人正在我家忙着,他们把家具包装好,准备把东西都搬走。房间变得很空荡,只有一些收拾好的箱子和两张行军床。我们将在这住最后的一夜,明天,我们就要乘车去因斯布鲁克了。
我在这离别前的最后一天,突然感觉到,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我是难以存活下去的。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救星。我到死也无法说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那时候我身陷绝望之中,我能够冷静思考问题吗?我妈那时不在家,我突然站起来,穿着校服走出门去,想去找你。不,那个浑身僵硬、抖个不停的我不是自己走过去的,是被一种磁铁般的力量吸到了你门前。我同你说过,我自己也不清楚打算做什么,我想跪下去求你,让你收留我做女仆,甚至是奴隶也成。我害怕你笑话我,害怕你对我这十五岁女孩的纯洁狂热行为给予嘲笑。亲爱的,你要知道,我当时站在走廊上,寒气刺骨,因为害怕,身体都变得僵硬了,我在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驱使下,向前走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抖动着的胳膊伸了出去,用指尖按响了你家的门铃。你要是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也就不会取笑我了。那时发出的刺耳铃声,我现在还能感受到,这之后,一切安静下来了,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下来,血液也不再流动了,我在那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你的门,想知道你会不会来开门。
可是你没出来开门。谁也没出来。显然,在那个下午,你不在家,约翰可能也有事出去了。我也只好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我家,这里家具都搬空了,显得残破不堪。我耳边依然回响着门铃的声音,虽然从你家门口到我家才四步路的距离,可我好像是在雪地里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累得全身无力,一头倒在了旅行毯上。虽然我现在浑身乏力,可是在他们把我从这带走之前,我还是想见你一面,我依旧抱着要和你说会儿话的决心。我可以向你起誓,我头脑里没有情欲的杂念,那时候,我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心里只牵挂着你。我只想和你再见上一面,在你身边靠着。这一夜很漫长,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就在害怕中等着你的到来。我母亲刚一睡着,我就悄悄地溜到了门廊里,在那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那等了一整晚,你要知道,那天晚上有多么寒冷。我又累又困,门廊已经没有椅子了,我只能趴在地上,门底透过来阵阵寒风。地板又冷又硬,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那里,我没裹着毯子,我害怕在温暖中睡去而错过了你回来的脚步声。我躺在地板上很难受,浑身发疼,双脚还抽着筋,我蜷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不停地抖着。在那个黑乎乎的门廊里,我实在是冷得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了起来。可是我还是在那等着你,就如同是在等着我命运的降临。
我终于听到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我想可能是凌晨两三点的事情吧,之后,我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一瞬间,我身上的寒冷消失了,浑身感到热烘烘的,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想马上跑到你面前,扑倒在你的脚下。……天啊!我真不知道当时我会干出什么事来,我那时真是太傻了。我听到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烛光慢慢地从楼梯口升了上来。我紧张地握着门把手,浑身激动地发着抖。有人上来了,会是你吗?
没错,上来的就是你。亲爱的,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了你低声说话的声音,可其中还有娇媚的笑声和绸衣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没错,你是和一个女人一同回来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夜是怎样熬过来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他们带到了因斯布鲁克。我没有反抗,也可以说,我没力气去反抗。
在昨天晚上,我的儿子死了。我只能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明天,他们就回来了,那些黑黑的、粗笨的陌生男人,会把我的儿子装入棺材里。我的朋友可能也会带着花圈来,可是那些鲜花摆在棺材上也起不到作用。他们会陪我说话,安慰我,可是这帮不到我什么忙。我明白,以后的日子我又是孤零零的了。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在人群中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事情吗?我在因斯布鲁克生活的两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那段日子太过漫长了。在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日子里,虽然和家人在一起生活,可我就如一个遭人抛弃的囚徒一般。我的继父不爱说话,性情温和,待我很好。我母亲好像是为了弥补无意中带给我的伤害,总是顺着我的意。年轻人都很乐意围在我身边,他们都来讨好我,可是我总会有意拉开和他们的距离,不愿与这些人走得太近。没有了你,我不愿过着愉快而满足的生活。我独自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小天地里,自我孤立着,自我折磨着。他们给我买了许多漂亮的新衣服,可是我全都不要,一件也没穿过。我拒绝和他们一起去看戏、听音乐会、郊游。我几乎不出去逛街。亲爱的,你能相信吗,我在那座城市住了两年,却只知道几条街道,连十条都不到。我每天都是在悲愁中度过。我见不到你,也就对什么都没有兴致。我只想陶醉在对你的思恋之中。我只想让自己在心灵深处和你独处,我不愿为其他事情分心。我一个人在家坐着,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要不就是一整天。我只是想着你,其他事情都不管,我把与你有关的往事反复地想着,多细小的事情都不放过。我回想起和你每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每一次等候你回家时的样子,我就如同看戏一般,把这些小事想了又想。因为我回忆了无数遍和你有关的往事,所以对于我的童年时代,我记得非常清楚。在我脑海里,那些往事很具体,也很生动,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在当时,我的心里只装着和你有关的事情。我买了你写的书,要是哪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这天就会成为我庆祝的节日。你的书我读了无数遍,每一行我都能背出来。哪怕是在今天,要是我在半夜被人叫醒,他读一段书里的文字,我依旧能接着后面往下背,就如同做梦一样。在我眼里,你所写的每句话就如同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在我看来,世界因为有了你才有存在的意义。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我会查看音乐会和戏剧初次演出的广告,我只想着你会对什么演出感兴趣。到了晚上,我会在远处想象着你的行为:你进了剧院,你坐到了座位上。我梦到过一千次以上的这种场景。这都是基于我在一次音乐会上看到你而得来的。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孤独孩子,一个折磨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悲惨的孩子,一个处于绝望之中的孩子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不了解的人呢?我那时候还算是孩子吗?那时候,我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在街上走的时候,年轻人都会回头看我,对于这种被关注的感觉,我感到很恼火。我无法想象和你以外的人恋爱的场景,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能理解,在我看来,对别人稍微动下心就是不可原谅的犯罪行为。对于你,我还是怀着和过去一样的激情。可是,这种感情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情欲的觉醒,变得更加热烈了,也具有了肉欲的成分,变得更有女人味了。我现在唯一想着的,就是当年驱使我去拉你家门铃时的愿望,把我的整个人都献给你。
我身边的人说我很害羞,表现得很腼腆。我努力忍着不说出自己的秘密。我心头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我心里只想着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我经过努力,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可能这在外人看来是多么难以理解,是如此的荒谬。我继父很有钱,待我也很好,把我当做他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可是我坚持要靠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经过执著的努力,我终于可以去维也纳投奔一个亲戚了。我进入了一家大规模的服装店,在那当起了职员。我终于回到了期盼已久的维也纳。那是个秋天的晚上,雾气迷蒙。可是,我该先去哪里呢?我把箱子寄存在了火车站。坐上了一辆开往我故居的电车,电车开得实在是太慢了,只要它一停下来,我就感到恼火。我跑到了那栋屋子前。我看到你屋子里还亮着灯,心激动地跳个不停。这个时候的城市让我觉得很陌生。只有在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身边的城市才有了生气,我也在这时恢复了生机。你是我永恒的梦。我没想到的是,同相隔无数山川的距离相比,我在月光下,隔着一扇玻璃看你,心里和你的距离还是一样的遥远。我抬着头看着那间屋子,看着窗口发出的灯光,看着你,那里就是我的世界。我总算盼到了我两年来期待的时刻。这个夜晚很长。满街都弥漫起了雾,天气还算温和。我一直站在你楼下,直到你屋里的灯熄灭才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找住的地方去了。
在那以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来到你的窗下,在这里站着。我在店里干到六点才下班,活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欢干重活,因为繁忙的工作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再那么痛苦地纠结于内心的骚动。等到下班以后,那个铁制的卷闸门在我身后关上后,我就向我心爱的目的地跑去。我的心愿就是去看你一眼,和你见一次面,在远处好好看着你的脸。我在一周后,终于如愿见到了你,那一瞬间是我没预料到的。我那时正抬头看着你的窗户,你突然穿过马路,向我这走了过来。我好像又变回了十三岁时的小女孩,我感到脸上又涌上了热血。我内心很想看你的眼睛,可是我违抗了心底的愿望,把头低了下来。接着,就好像被人追赶一样,飞快地从你身边跑开了。在那之后,我为自己临阵脱逃的行为感到害臊,那样子就像是个胆怯的女学生一样。我现在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见你了吗?我找到了你,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我希望被你认出来,希望你察觉到我的存在,希望你能爱上我。
虽然我每晚都会站在你屋子的胡同里,就算是风雨交加的时候也去,可是过了很久,你依然没有留意到我。有时候,我在那白等了几小时,没看到你经过;有时候,我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你从家里走了出来,和拜访你的朋友一起,我还看到有两次你是亲密地牵着陌生女人的手出来的。在看到那场景后,我的心难过地抽动着,我的灵魂都被撕裂了,我突然觉察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心里有了种从未有过的特别感觉。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女人来拜访你,可是,我如今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肉体的痛苦感,我心里波涛涌动,我恨你,恨你和别的女人如此亲密,同时,我也渴望着能得到你的亲昵。因为我自尊心的影响,我一整天都没再去你的房前。这种幼稚的自尊心,我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今天也还在我身上存在吧。可是因为我的赌气举动,这个夜晚变得很空虚,在我看来,简直是可怕的。第二天的晚上,我无奈地又去了你的房前,在那一直等着。我命中注定要用一生在你紧闭的大门前等候。
你在一个晚上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你还在远处时我就看到了你,你朝我这走来,我马上打起了精神,不让自己在最后关头又逃避你。巧合的是,有辆卡车停在了街上,在那卸着货,马路由此变窄了,你不得不靠近我才能走过去。你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和我专注的目光对上了,马上,你的目光就变成了对女人专用的,这让我回想起了往事,不禁大吃一惊。那眼神是如此的含情脉脉,让人心旌荡漾,充满了甜蜜的温柔,勾人心魄,以前我被这眼神唤醒,让我从小女孩成长成了女人,让我成为了你的恋人。你的眼神和我的眼神接触了一两秒钟,我没法,也不愿意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可是,你马上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激动得心在狂跳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在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驱使下,把头转了过去,我看到你也停下来了,这时正回头看着我。你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很感兴趣地仔细观察着我,可是从你的表情看,我觉得你没认出我是谁。
你没有认出我,在当时没有,在以后没有,一直就没有过。亲爱的,当时我真是失望极了,那突然之间产生的失望情绪我没法形容出来。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遭遇到被你忘却的命运,我一生都在忍受着这种命运,我将带着这命运死去。我一生都没被你认出来。我怎么向你描绘自己这失望的心情呢!你看,我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里,一直都想着你,我除了想象你和我在维也纳重逢的场面,别的什么都没干。我由着自己的性情,想过最幸福的时刻,也想过最糟糕的时刻。我可以这样告诉你,我在梦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回顾了一遍。我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想到你会看不起我,会把我关在门外,认为我是个低贱、丑陋和讨厌的人。我在梦想的幻境里经历过你各种严酷的表现,有憎恶、冷漠等。但是如今出现的这点,就算在我心情最低落、最自卑的时候也不敢去考虑,这是我最为害怕的一点,那就是,你根本没留意到我的存在。今天你让我懂得了,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一个少女,或是一个女人的脸一定是经常变化的东西。在多数情况下,女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有时反映出炽热的热情;有时反映的是天真可人;有时是疲惫困倦;这些感情如镜中人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人因此更加记不住一个女人的容貌,岁月会改变女人的样子,服装也会不时地让女人的样貌得以有不同的体现。这个奥秘,只有伤心失意的女人才会明白。我当时还只是个少女,无法理解你的健忘,我一直想着你,不断地想着你,这导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妄想着你也经常在想着我,等待着我。如果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从未存在过,你从来没注意过我,那我如何生存下去啊!我从你的目光中知道了,你完全不认识我,你完全不知道我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你的目光让我从梦境里走了出来,我第一次走入了现实世界,第一次预感到自己往后的命运。
那时候,你没有认出我是谁。过了两天,我们又偶然碰了次面,你的眼神带着亲密的样子笼罩了我的身体,可你没认出我是那个被你唤醒的小女孩,你只认出我是两天前那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你带着亲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表情显得很惊讶,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再次和我擦肩而过,再次放慢了脚步,我心情很激动,身体都颤抖了起来,心里禁不住欢呼起来。我暗自在心里祈祷着:你会主动上来和我打招呼。我觉得我第一次为你而变得活跃了,我也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再逃避你。我没有回头,可是突然感觉到你就在我身后,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听到你的声音了,那将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喜欢的声音。这种期盼的心情全身都酥软了,我因为担心而停了下来,心激动得乱跳,就在这时候,你走到了我身边。你高兴地和我说起话来,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你对我和我的生活完全没有一点预感。你大方地和我交谈着,在你魅力的感召下,羞涩的我也能不时回答一下你的问题。我们相伴走过了一整条胡同。这之后,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共进晚餐。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我又如何能拒绝你的邀请呢?
我们走进了一家小餐馆,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哪家餐馆吃的饭吗?你一定给忘了,这样的晚饭你经历过不少,你肯定弄不清了。在你眼里,这不过是些不重要的小事罢了。你有着几百个女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在你无数次的艳遇里,我和你的相会只不过是不值得留意的一件而已。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想起我来呢?我没怎么跟你说话,我觉得在你身边听你讲话已经很幸福了。我不愿为了自己的蠢话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哪怕是一秒也不行。我非常感谢你能和我相处一小时,这段时间是我永生难忘的。看到你温文尔雅的举止后,我感到自己对你的敬意是恰当的,你的行为很得体,不急不躁,没有急于表达柔情,最初时刻就带着稳重亲切的感情,有种一见如故的神情在其中。我早就决定将我的意志和生命奉献给你了。就算我以前没这样想过,可是在见过了你当时的态度后,我的心也会属于你。你不知道,我可是傻傻地等了你五年的时间。我心里为你没让我失望而感到非常高兴。
天不早了,我们走出了餐馆。你在餐馆门口问我:“你是不是着急回家?还能多待会吗?”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无法欺骗你。我说自己还有时间。你犹豫了一下,接着邀请我到你家去,在那聊会儿天。我觉得这事情很明白了,便痛快地答应了你的邀请。我马上发现,你看到我答应得这么快,显得有些难过,也可能是愉快,但是,你肯定觉得很意外。我今天明白为何你会感到吃惊了。女人面对别人的邀请一般要表现得很矜持,假装出乎意料,为你的话而惊讶,要不就是表现得很愤怒。即便女人急着想和这个男人交往,也要那个男人百般哀求,又是发誓又是赌咒,说上一大堆谎话后,才露出高兴的神情,勉强接受。我知道,面对这样的邀请,除了妓女以外,也就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才会轻易答应。你怎么能明白我这在千百个日夜里汇集的相思之情。当时你确实为此大吃一惊,我开始让你对我产生了兴趣。我发现,在我们向你家走去的时候,你会在和我说话时,偷偷地观察着我。你就好像具有魔法一样,能够察觉到人各种感情。那时候,你马上就感觉到这个娇小可人的美丽姑娘身上,有着一个不寻常的秘密。你于是对我感到很好奇,老是绕着圈子问我一些问题,想试探出些东西来。我察觉到你在探寻我的这个秘密。可是我没有袒露心声,我就算在你面前表现得傻气也不怕,只要能守住我的秘密就好了。我们一起走到了你的屋子里。亲爱的,请原谅我。如果我告诉你,你无法明白,对于我来说,这条走廊和楼梯意味着什么,我感到了多么致命的幸福。在这幸福里有陶醉、迷茫、疯狂和痛苦。我现在想起来还会流泪,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枯竭了。我能感觉到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含着我的激情,它们都有着我童年时代相思的痕迹。在这个大门口,我等了你不下千百次;在楼梯上,我总是偷听你上楼的脚步声;在窥视孔边,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当时我激动得灵魂都出窍了;你门前的地毯上,我以前也跪过,我在那听到你房门钥匙响起了一下,马上吃惊地跳了起来。在这几米长的空间里,我的童年,我的所有激情,我的一生都包含在这里。现在,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我和你走到了一起,和你在你的楼里,在我们共有的楼里,过去生活的记忆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涌现了出来。你想想看,我说的话可能显得很俗,可我也无法用别的说法来表达这个意思了,在到达你的房门前,我的世界还是平凡而沉闷的;到了你的房门口后,我便如同进入了神奇的童话王国一样。你想一下,我可是从小就一直期待着这个门里的世界,如今我陶醉地走进了屋里。亲爱的,你绝对无法想象我的心情,最多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点,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到底把我生活里的什么东西给带走了?
那一整夜我都待在你的身边。你没能想到,你是第一个如此亲近我身体的男人。可是,你又怎么会想到这点呢?因为在那个晚上,我对你没作出任何抗拒的行为,我尽量忍着自己因为羞涩而产生犹豫,我保守着我对你所持有的爱情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是个喜欢轻松愉快人生的人,没有负担的玩乐才是你的本性。你害怕对他人的命运产生影响。你愿意遍地留情,但是,你却不肯为此作出一点牺牲。我现在要告诉你,那一晚,我把身子献给你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可是,请你不要误解。我并没有怪罪你。你并没欺骗我,也没勾引我,更没引诱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主动扑到了你的怀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命运的感召。我不会怪罪你,永远不会。我还要感谢你,对我来说,那一夜的缠绵让我幸福极了。我在黑夜之中,睁开眼睛后,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头上没有群星在闪耀,可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已经幸福得飞到了天上。亲爱的,我从来就没为此后悔过,也没为这一时刻感到后悔。我还记得你熟睡的样子,我听到了你的呼吸声,我摸到了你的肌肤,我感觉自己离你很近,我感到很幸福,为此在黑暗里哭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急着离开。我得马上赶去店里上班,而且,我害怕碰到你的仆人,想在他进来前离开。我穿戴整齐后站到了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到你的怀里,看着我,一直持续了好久。你是在想着以前的回忆吗?还是我当时美丽动人,让你不禁多看了一会儿?接着,你就吻了我的嘴唇。我轻轻地挣脱了你的搂抱,想要离开这里。你在这时问道:“你难道不想带走几朵花吗?”我答应了。我看到你走到在书桌上摆着的蓝色花瓶前,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偷看过那个花瓶,你取出了四朵白玫瑰,接着递给了我。这些花儿成了我的宝贝,我在连续几天里,都吻了它们。
我们约好在某晚会面。我应约而来,再次度过了一个甜蜜而销魂的夜晚。你和我又过了第三个夜晚。这之后,你告诉我,你要准备出门远行了。天啊,你要出去了,我在童年时代就对你出门旅行痛恨得很。你向我保证,一回来就告诉我。我给了你一个地址,方便你的联系。但我没把名字告诉你,我不愿让你知道。我把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在临别前,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花作为纪念品。
在你离开的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去问……不想再说了,我自己受的那种由绝望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没有必要说给你听。我不怪你,我爱的就是你的这种热烈而健忘的样子,爱的就是你到处留情、不专注一人的样子。我爱这样子的你。你现在依旧和过去一样。我到了你家楼下,看到你屋子里灯火通明,你早就旅行回来了,可是,你却一直没写信通知我。我就是在死前,也没有得到过你的一张字条,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你,可是你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就在那苦等着,像一个绝望的女人般等着你。可是你没来通知我,也没给我写信,一个字也没留给我……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亲爱的,他也是你的儿子。这是我们三晚柔情所结出的果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说谎,一个人死前是不会说谎的。我确定这是你和我的孩子。在孩子出生前,我没和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在和你亲密过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神圣了,我不会再把这个身体赠与其他的男人。其他人不过是我生命里的过客,你才是我的一切。亲爱的,这孩子是我的爱情和你肆意挥霍的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可能会大吃一惊,也可能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孩子的事情?这孩子永远睡去了,不会在黑暗中醒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种事我如何能跟你说呢?我这样一个自愿和你睡了三晚的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在你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的女人,你是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这种女人会为你坚守贞操的,你是不会坦然接受这个孩子是你儿子的事实。即便你有几分相信我的话,你也会心存怀疑,你可能认为我是见你有钱,以此来要挟你,把别人的过错转嫁给你。你的疑心会使你我之间蒙上一层怀疑的阴影。我不愿变成这样。而且,我很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了解。我知道你只乐于享受恋爱的快乐,不想被责任所束缚,要是你知道自己要肩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那你的心里一定很不惬意。你会认为我和你之间有了关联,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在拘束中是无法呼吸的。对于我进入了你的生活的行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很痛恨我的。这种恨意不是你清醒时意志的表现,是你本性使然。你会在几小时,或是短短的几分钟里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我是个有着自尊的人,我不愿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带有忧愁。我不想拖累你,这事情的后果我独自承担就好了。我希望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只有爱情和感激。我愿意为此成为你认识的女人中唯一的一个。可是,你一定早就忘记了我,从未再想起过我了。
亲爱的,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要是我写的话里出现了一些抱怨的语气,请你原谅我的举动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死了,现在就躺在飘忽不定的烛光之下。我握着拳头对着天主,我说是他谋杀了我的孩子,我因为过度悲伤而变得混乱。不要计较我的怨恨,请你原谅我的不当吧。我明白你是个善良的人,天生乐于助人。你会帮助每一个人,就是对不认识的人也会伸出援手。可是你的善心非常奇特,它是那么广博,随便给人拿取,可是,我要说它是不爽快的,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它要别人的提醒,要别人自己拿取,一点儿也不主动。你只是在别人求助于你的时候才伸出援手,你不是出自本心地去做,只是因为害羞和软弱才会去做。我坦诚地告诉你,在你看来,处于困难中的人们和你处于幸福中的兄弟相比,并没让你更加喜爱。你这种类型的人,哪怕去求那些人中心地最善良的人,他们也是很难帮助你的。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有一次从门孔看到有个乞丐在拉你家的门铃,你出来施舍了他一点钱。在他开口乞讨前,你就飞快地把钱递了上去,你表现得很害怕,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想马上把他打发走。我永远忘不了你帮助别人时所表达出的样子,你那时显得害羞,害怕对方的感谢,显得惶惶不安。因为这样,我从未去找过你。我当然知道你会帮助我,就算不认同孩子是你的,你也会这么做。你会好心安慰我,也会给我一大笔钱,可你会为这事感到焦虑,想立刻从这件麻烦事里抽身而去。我想,你甚至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事情了,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的。可是这孩子是我生命里重要的部分啊!他是你的血脉,他来自于你,可不再属于你。我从来就无法留住你这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想,自己终于和你的血脉融合在了一起,和你的生命发生了联系。我终于抓住了你,在我的血管里,我感到你生命的成长,我可以亲手喂养你、亲吻你、爱抚你,随时满足我心灵的渴望。亲爱的,你看,因为这样的原因,当我知道有了你的孩子之后,我觉得非常幸福。这也是我瞒着你的原因,我不想让你再次离我而去。
没错,这些日子里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满是幸福,其中还充满了恐怖、苦难和人们所表达出的卑劣的憎恶之情。我的生活很难过。在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里,因为害怕亲戚察觉到,我无法再去店里上班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家人知道这件事。我没了收入,也不想向母亲要钱,我在生产前的那段日子里,一直靠着变卖自己那点首饰过活。在生产前的几周,洗衣服的女人偷走了我最后几个金币,为此,我只能独自去产科医院生孩子。那个地方是穷人去的,都是些社会的渣滓生产的地方,我万不得已地在那生下了你的孩子。那地方真叫人难受,全部都是些互不认识的人,在孤独里还混杂着哥罗仿(即三氯甲烷)和鲜血的味道,病房里满是呻吟声、喊叫声。在这里,我遭受到了穷人必须承受的所有凌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我不得不忍受和妓女待在一个屋子里,她们欺负着和自己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病友。我还得忍受那些脸上带着讥讽表情的年轻医生,他们会掀开这些没法反抗的女人的被单,借着科学检查的名义,肆意地在她们身上乱摸。那些女管理员非常贪婪,还总会用毒言恶语来折磨我,我只能默默忍受着。那块写有姓名的病人牌才算是她,床上躺着的只是一堆抖动着的肉而已,那不过是任人乱摸的研究对象而已。那些在家里生孩子的女人可以有温柔的丈夫陪伴,对于我这样在实验台上生产的女人所经历的孤独和无助,是不会了解的。那间病房让我吃足了苦头,只要看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会不由地想到那间拥挤满是水气混杂着呻吟声、笑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我在此惨遭凌辱。
原谅我向你说这些事情。可我这是最后一次说,再不会提起了。我已经为此沉默了十一年了,我在往后还会继续沉默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你总得让我痛快地说上一次,我为了得到这个孩子,可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是我全部的幸福。可是,他现在死了。当我听到孩子的声音,看到他露出的笑脸,我会觉得很幸福,不再记得那些苦难。可是孩子死了,那些痛苦又再次出现在了我眼前,为此我不得不把它们从心里喊出来。我并不会为此抱怨你,我只会对天主感到怨恨,是他让痛苦变得无谓。我可以发誓,我从来就没对你生过气,我是不会怪罪你的。就算是我身体因为一阵阵痛苦扭作一团的时候,就算我的灵魂被痛苦击碎,我也没向天主控诉过你。对于你我之间的爱情,我从未责难过;对于和你睡过几夜的事情,我也从未后悔过。我从没停止过对你的爱,一直赞美着和你的相遇。如果我还必须经受这种地狱般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忍受一次,亲爱的,我可以再忍受千百次这样的折磨。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你还从没见过他呢。你还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孩,你连和他偶遇的机会也没有。在生了这个孩子后,我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很长时间都没去见你。我已经不再因为思恋你而感到异常痛苦了,我对你的爱也冷静了不少。我有了宝宝以后,在感情上所受的痛苦减轻了。我不愿让自己被分割开来,我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你没有我一样也会过得快活,孩子比你更加需要我,我要抚养他,我还能吻他,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我好像已经不再因为思恋你而感到焦躁了,我逃出了厄运的束缚,我因为这个孩子而得到了救赎。只有在很难得的情况下,我才会卑微地想着去你屋前看看。我只会在你生日时送上一束白玫瑰花,就是那种你在和我缠绵之后送我的花。你在这十一年里从未问过是谁送的花?可能你知道你送给过哪个女人吧?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年复一年地偷偷送你花,能够让你记着这点,我就感到很满意了。
你从没见过我可怜的孩子。今天,我还埋怨自己不该不让你见他,你见过他后,一定会爱上这孩子的。你一直都没见过这个可怜的孩子,没见过他的笑脸,没见过他那显得聪明的黑色眼睛投出的快乐光芒。那孩子是多么开朗和可爱啊!他身上天真地体现着你性格上的轻佻部分,他继承了你灵敏而活跃的想象力。他能着迷地连续玩上好几个小时的玩具,就如同你游戏人生一样,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看起书来。他和你越来越像,你身上所特有的严肃认真的脾气,你游戏人间的秉性,在他身上都得到了体现。他和你越像,我就越喜欢他。他学习很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文,他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整洁的。他长得很漂亮,穿上黑丝绒的衣服,或是白色的水兵服都会显得很英俊。他在哪儿都是最时髦的。每次,我带他去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妇女们都会过来摸下他金色的长发;在赛默林,他滑雪橇的时候,人们都会转头看着他。他非常漂亮,非常娇嫩,是个招人喜爱的孩子。去年,他入读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制服配着短剑的样子,如同是十八世纪的侍童。可是,现在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小衬衫。这个可怜的孩子躺在那里,嘴唇苍白,双手合在了一起。
你可能会问我,我是如何有钱让孩子受到良好教育的呢?我怎么让他过上上流社会的快乐生活的呢?亲爱的,我是在黑暗里和你说话,我没了羞耻感,你不要为我说的事情感到害怕,我靠出卖身体赚钱了。我没有成为街头的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和一些有钱的男人交往,起初是我主动找他们,后来他们都迷上了我,常来找我。你是否注意到,我长得很漂亮。每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都很依恋我、爱我。亲爱的,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告诉你我在卖身,你会为此瞧不起我吗?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的。我知道,你明白一切,你知道我是为了你,为了另一个你——我们的孩子,才这样做的。在那间产科病房里,我体会到了贫穷的可怕。我知道,穷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受人欺负的。我绝不愿意让你这个漂亮的孩子过着底层人的生活,不想让他在垃圾堆里生活,不想让他在破败的小屋里成长。我不愿他娇嫩的嘴唇说出粗俗的话来,不能让他白嫩的身体去穿穷人家那种发了霉的皱衣服。你的孩子该享受人间的一切财富,他该获得一切,他该和你一样快乐,进入你所在的生活圈子里。
我的爱人,我因为这样而选择了卖身。我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牺牲。在我看来,那些名誉和耻辱不过是些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既然你不爱我,我如何使用这个身体都是无所谓的。对于男人的爱抚,甚至是最深层的激情,我全然没有兴致,虽然我对其中的人怀有敬意,可他们无法得到我的爱情,我很同情他们,为此,我也回忆起了自己的命运,时而为之感到震动。我认识的这些男人都对我很体贴,他们尊重我、娇惯我、宠爱我。尤其是那个死了老婆的帝国伯爵,他为了让你那得不到父爱的儿子上德莱瑟中学,到处托关系,简直就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来爱护。他向我求了三四次婚,我要是答应了他,现在就是伯爵夫人了。我会成为迪洛尔地方那座美丽宅院的女主人,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的孩子也会有一个温柔的父亲疼爱,我也会拥有一个性情温和、品格高贵、心地善良的丈夫。可是无论他如何再三请求,无论为我的拒绝表现得多么伤心,我一直都没答应他。可能我这样做是愚蠢的,要不然,我现在就能过上安静的生活了,而且会被人保护着,可爱的孩子也能和我为伴。可是我要为你而保持自由,不愿受到他人的束缚。在我内心深处,孩童时产生的梦想依旧存在着,你可能还会再次召唤我,就算是一个小时也好。我为了这可能存在的一个小时,我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我想能够随时响应你的召唤。从我在童年时代觉醒的那刻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着,一直在坚待着等待着你的意志。
这时刻终于让我等到了。可是,你并没感觉到。你就是在这个时刻也没认出我来,你从没认出过我。我在这之前已经遇见过你很多次了,在普拉特尔,在音乐会上,在剧院中,在马路上,我每次都会感到心突然抽动了一下,可是你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晃而过。我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妩媚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有一群追逐者为我着迷。你又如何能察觉到我是你卧室里的那个少女呢?有时候,那群和我同行的先生们会有人向你问好。你回答了他的问候,向我看去,可是眼神却带着陌生和客气,有着对我赞赏的神情,你就没认出过我来,这陌生感真是可怕极了。对于你总是无法认出我来,我已经感到习惯了。但我还记得一次让我痛苦不堪的经历: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你那时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在演奏序曲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到你的脸,可是能感觉到你的呼吸,就如同那天夜里一样,你离我很近,你把手支在包厢那铺着白天鹅绒的栏杆上,那手是多么的纤细和秀丽啊!我不禁想俯下身去,谦卑地吻下那只陌生的让我心爱的手,那只手还抱过我,这股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听着靡靡的乐声,我的欲望被挑逗得更加强烈了,我不得不使劲抗争着,努力挺起了身子,那股力量很强烈,它把我的嘴唇往你手上引去。在第一幕演完后,我请求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我无法忍受在黑夜里相处得如此陌生,又离得如此的近。
可是这样的时刻又再次来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这发生在一年前,事发的前一天是你的生日。真是奇怪,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对于你的生日,我都会像过节一样加以庆祝。为了给你买一些白玫瑰花,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了,我每年都会派人把花给你送去,以此来纪念那个时刻——那个你忘了的时刻。我在下午和孩子坐车去了戴莫尔点心铺,晚上又和他去了剧院。我希望从小时候起,孩子就会察觉到这天是个神秘的纪念日,哪怕他还不知道这天的意义。第二天,我和部金恩地区的一个年轻而富有的工厂主待在一起,他是我当时的情人,我们已经同居两年了。他对我很体贴,也很娇惯我,他也像别人一样向我求过婚,虽然他是个亲切的人,也送了我孩子许多礼物,可我依旧采用一贯的态度拒绝了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他是个好心的人,虽然有些呆板,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卑微。我们一起去听了音乐会,在那里遇到了一些朋友,接着和这些在外找乐子的人去了环城路的一家饭馆,在那吃了晚饭。在用餐时,我在闲聊的时候提议,下一站到舞厅去玩。对于灯红酒绿的舞厅,我一直很讨厌,要是在平时,有人说要去那儿,我一定会反对的,可是这次我如同着了魔一般,心里有股力量驱使我提出了到舞厅去的建议。在座的人都兴奋极了,马上高兴地赞同了我的建议,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愿望,这是我无法解释的感觉,好像在那儿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一样。这些人都习惯依从我的话,所以马上站了起来,和我一起去了舞厅。我在那儿喝着香槟,心里觉得很高兴,那种心情是我从没有过的,它里面包含了疯狂和痛苦。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和他们一起唱着挑逗的歌曲,我想唱歌,想欢呼,这欲望无法阻止。我觉得心头猛地落下了一种东西,这让我觉得心头冰凉,或是发烫,我挺起了身子。我看到你和几个朋友在邻桌坐着,你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赏的神情,这就是那种让我怦然心动的眼神。在十年里,你这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看着我。我激动得差点儿没抓稳手中的杯子。还好我慌乱的样子没让周围的人察觉到,它藏身于音乐声和哄笑声里。
你的目光越来越炽热,让我浑身发烫,感觉坐立不安。我不知道你是认出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你新的追求对象?热血瞬间涌上了我的脸颊,我和同桌的人说话时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了。你应该也发现我被你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宁。你没有让人注意到,微微地点头向我示意,邀请我去前厅谈谈。这之后,你用明显的动作结了账,和你的同伴道了别,走了出去,在走前,你还再次暗示了我一下,提示我:你在外面等着。我浑身打着哆嗦,感觉很冷,又感觉很热,我没法回答别人的问题了,也无法控制住这股遍布全身的热情了。刚好在这时候来了一对黑人舞蹈家跳起来新的舞蹈,脚踩得一阵乱响,嘴里还尖声大叫着。他们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也趁着这个机会站了起来,跟我的男友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说完,就跟着你的背影走了出去。
你站在前厅的衣帽间旁等我。一看到我出来,你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你带着微笑,快步向我迎了过来,我马上发现,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想不起我是那个13岁的小姑娘,你也想不起我是那个和你度过了几个夜晚的少女,你把我当成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来追求。你用亲切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一小时的时间呢?”我从你那自信满满的语气中感觉到,你完全把我当做了一个在夜间卖笑的女人。我说道:“好吧!”在十多年前,在幽暗的马路上,那个少女就是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好吧!”你问道:“我们约在什么时候见面呢?”我回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就在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我完全没有必要表现出女人的羞耻感。你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我,里面还有着怀疑和好奇的成分,这同我以前爽快答应你时的表情不一样。你问道:“现在可以吗?”语气里明显带着些迟疑。我说:“好的。我们这就走。”我想先去衣帽间拿下我的大衣。
突然我想到,自己的衣帽票还在男友手里,我们俩的大衣是一起存的。要是我回去找他要,那肯定是要解释一会儿的,这让我觉得麻烦,而且,我也不愿放弃多年渴求才得来的和你共处的时光。所以我没有片刻的犹豫,没有管我那位温柔的男友,没有去拿那件大衣,仅仅取出一块围巾披在自己的晚礼服上,就和你走进了满是雾气、潮湿并且阴冷的黑夜里。要知道,我的男友这么多年里一直养活着我,可是我却跟着一个只打了下招呼的陌生男人走了,让他在朋友面前颜面扫地,使他成了一个可笑的傻瓜。我从内心深处了解到,自己对一个诚实的朋友作出了卑劣的行为,我真是一个忘恩负义、下贱的小人。我感到自己在疯狂状态下,做出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啊!我感到,我让自己的男友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会永远记住这天的,我毁了他的生活。我等不及了,想再次吻你的嘴唇,想听你温柔的话语,友谊和这些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我就是如此爱着你。现在往事已经逝去,我可以把我的爱意告诉你了。我相信,哪怕自己死了,你呼唤我时,我依旧能从躺尸床上站起来,跟着你走。
我们乘着门口停着的轿车到了你的公寓。我再次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又感到了你温柔的气息,我有了和从前一样的感觉,感到陶醉,觉得自己很幸福。在十年之后,我再一次登上了你家的楼梯,我无法向你描绘我的心情,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我体会到了两种感觉,我一方面感觉到了流失的岁月,一方面也注意到了眼前的时光,可是我在一切当中都感觉到了你。你的房间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些书画和家具,可是这间屋子依旧让我感到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在里面插着些玫瑰花,那可是我前一天派人送给你的花,我是想用这玫瑰纪念一下被你忘却的女人。可是现在,你和这个女人离得如此近,吻着她的嘴唇,握着她的手,却依旧没能认出她来。但我依旧感到很高兴,你还摆放着我送的花,这让我觉得,自己的爱情还在你这留有一丝气息。
你把我搂入怀里。我再次和你缠绵了一夜。可即使你面对着赤身裸体的我,依旧没认出我是谁。对于你对我身体的爱抚,我感到很幸福。我发现你对情人和妓女都有着一样的激情。你毫不节制地放纵着你的情欲,自然地释放着你的感情。你对我这个来自夜总会的女人是这么的温柔,这么的高尚,这么的亲切,这么的满怀敬意,这么的充满激情。我陶醉在了过去的幸福里,再次体会到了你身上具有的两重性,不仅有着肉欲的激情,还有着满是智慧的精神上的激情,当年那个小姑娘,就是为此而着迷,心甘情愿成了你的奴隶。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温存的爱抚之际,如此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欢乐,如此放纵自己的感情,把内心展露清楚的男人,当然,你也会在事后,不近人情地把这事都给忘掉。可我自己也到了忘我的境界,不知道黑暗里是谁躺在你的身边。是以前那个热情似火的小女孩吗?是你孩子的母亲吗?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这个激情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可是一切又是如此新鲜,一种特别的新鲜感觉。我对上天祈祷,希望这夜永远也不要结束。
可黎明还是来到了。我们很晚才从床上起来,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吃早饭。有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在准备早餐,他的行为很谨慎。我们坐在那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着。你和我说话时还是和以前一样,态度很坦率,表现得也很诚挚,显得很亲昵,绝不问任何失礼的问题,对我的隐私一点也不好奇。你没问我的名字,也没问我的住址。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的一个艳遇对象,这个陌生的女人马上就会被你遗忘掉的。你同我说,你马上又要去北非了,两三个月后才会回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又害怕了起来,这回耳边响着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大喊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恨不得跪倒在你面前,向你喊道:“带我一起去吧!”这样你终于可以在多年后认出我来。可是我面对你时,总是表现得很胆怯,软弱得做不出来。我只能带着失望的语气说道:“真是太遗憾了。”你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说道:“你真觉得遗憾吗?”
我这时被一股突然来到的野劲给控制了。我站了起来,看了你很久后说道:“我爱着一个男人,他也总是出门旅行。”我盯着你看,看着你眼睛里的瞳孔,直视着它,没有逃避。“如今,他不会认出我了。”我激动得神经都颤抖了起来。可你只是微笑着安慰我:“他会回来的。”我答道:“没错,他会回来的,可是在回来后,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我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激烈。他为此站了起来,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但是我觉得他很亲切。你抓着我的手说道:“美好的东西是永存于心的,我是不会把你忘掉的。”你说着就把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我心灵的深处,好像要牢牢记住我的样子一样。我感到你的目光进入了我的身体里,在里面探索着、感受着、吸吮着我的生命。我这时相信,黑暗终于要被光明替代了。他马上就要认出我来了!我的整个灵魂都在为此激动不已。
可你从来就没认出过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你在那一瞬间里,完全把我当成了陌生的女人,这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要不然,你也不会在几分钟后做那样的事情。你狂热地吻着我。我的头发也被弄乱了,我不得不到镜子前重新梳理一下。我在镜子前看到了让我羞愧的场面,这差点让我跌倒在地,我看到你拿出了几张大额钞票,谨慎地塞进了我的暖手筒里。我在那时怎么能够忍着不出声呢?按常理,我该打你一个大嘴巴。我从小就爱着你,还是你孩子的母亲,可是你却把我当做一个妓女,付给我过夜费。我不光是被你遗忘了,我还要接受你的羞辱。
我马上收拾好我的东西,一刻也不想多待,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真是痛苦极了。我抓起了摆在桌上的帽子,那上面还摆放着装有我送的玫瑰花的花瓶。我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我试着再提醒你一下:“你愿意送我一朵白玫瑰吗?”你听后说道:“很乐意!”说完,你就拿了一朵给我。我问道:“可这些花可能是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的吧?”你说道:“可能是,这花是别人送的,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为此,我很喜欢这些花。”我盯着你看,接着提示道:“可能是一个被你忘掉的女人送的。”你马上变了副神情,显得很惊愕。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心里期待道:“认出我来啊!认出我是谁啊!”这话都要从我的眼神里喊出来了。可是你依旧面带亲切的微笑,显得一无所知。你再次吻了我一下。可你终究没能认出我来。
我飞快地向门口走去,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控制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了。我不能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我在仓促之间差点和你的仆人约翰撞到了一起,我当时走得太急了,没注意到眼前。他看到我过来,胆怯地跳到了一旁,帮我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你听见这秒发生的事情了吗?我带着泪水的双眼看着那个老仆,一刹那间,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一秒钟,你有没有听见?在这一瞬间里,老仆认出了我,他可是只在童年时代见过我,这么多年都没看见过了。为此,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把你给我的钱从暖手筒里拿了出来,塞在了那个老仆的手里。他显得有点紧张,哆嗦着身体,惊慌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在这一秒里,他对我的了解,比你这辈子都要多。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对我好,宠爱着我,你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从未记起过我。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让我付出真爱了。可是,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根本就没想起过我是谁。你从我身边经过时,就像是走过河边一样,不会察觉到什么。你碰着我的身体,就像在碰触一块石头。你总是不断向前走着,可你却还叫我等着你回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抓住了你,抓住了你的血脉,从孩子身上找到了你存在的影子,抓到了你游走不定的人生。可是,这孩子到底是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作风,在一夜之间,就残忍地离开了我,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又变成了孤独的人。这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无助。我变得一无所有,没有你留下的任何东西。没了你的孩子,没了你的言语,没了你留下的一行字,没有你的一点回忆。你要是从别人那儿听到我的名字,完全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像你对待其他陌生人一样。既然我活着对你来说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那我又何必眷恋生命呢?既然你已经离我远去,我又何必接近你呢?不,亲爱的,我绝不是在埋怨你,我不想因为我的悲苦,而让你的快乐生活受到影响。不要担心我会继续逼着你做什么。请原谅我的抱怨。我的孩子这时已经死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人理会,我有着一肚子的怨气,你得让我发泄一下啊。我就只和你说这一次,之后,我会默默地藏身于黑暗之中,就像这么多年里做的一样,默默守候在你的身边。可是这些话在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份遗嘱只有在我死后才会转交给你。这个女人爱你胜过爱其他的一切东西,可你却一直没能认出她来。她一直等着你的呼唤,可你从未去找过她。可能在这之后,你会去找我,可是我死了,不能再对你作出忠诚的回应了,这是我第一次违背了你的要求。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和印记,就如你所做的一样。从此以后,你将永远无法认出我了。我活着和死去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不想在最后时刻和你见面,我离开了,你不知道我的样子,你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死的时候感到很轻松,我知道,远处的你不会感到我的死,这让我很安心。我要是想到你会为我的死痛苦,我就无法安心地离去。
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现在,我的头很昏……我的四肢也很疼……我在发着高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来休息了。可能这种状况马上就会过去,可能命运还能眷顾到我,我可能不用亲眼看到自己孩子被抬走了……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写到这里……永别了,亲爱的,我非常感谢你……过去就很好,怎样都好……我要为那段时光感谢你,这心情会一直持续到我死去的那刻。我感到很舒畅,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现在该知道了,不,可能你只是感觉到我爱你有多么深,这份爱不会带给你任何负担。我不会让你觉得失去了什么,这能让我感到很安心。你的生活依旧美好光明,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你并不会为了我的死而感到痛苦。亲爱的,这样我就觉得很安慰了。
可是往后,还有谁会在你的生日时,给你送去白玫瑰呢?那个花瓶往后只能空着了。我那一年一次的问候,飘在你身边的微弱气息,也将就此消失了。亲爱的,请听我说,我求你……这个请求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为了让我感到高兴,你在你生日的时候可否去买些玫瑰插在花瓶里。请照我说的去做,亲爱的,就如同别人在每年总会为他爱的死者做个弥撒一样,请你也为我这样做一下。我现在不再信天主了,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一人,只愿继续生活在你的身边……我一年就只能活那么一天,就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地活一天……亲爱的,我求你答应我的要求……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一个请求……我谢谢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哆嗦着的双手放下了信。这之后,他沉思了很久。在记忆的深处,他依稀记起了一个邻居家的小女孩,那个少女,还有夜总会的女人。但这些记忆都很模糊,飘忽不定,看不分明。这就如同在流淌着的河底的一块石头,变幻莫测,无法辨清它的面目。阴影不停地涌来,又忽地一下散去了,形成不了一个完整的图形。他能感觉到一点感情上的细微痕迹,可是使劲地回想,也无法记起来。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梦见过这些形象,在自己深沉的梦里见到过,可是,那也只是梦境而已。
他忽然看到了书桌上的花瓶,就是那只蓝色的花瓶。这个瓶子是空的,这些年来,他生日每天都有花送到,这还是第一次没插上花。他感到很吃惊,好像看到了一扇看不见的门被突然开启了一样,在他这个屋子里,突然来了一阵阴冷的穿堂风,这股风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了死亡,还有那不朽的爱情。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隐约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飘忽不定的女人,那个看不见的女人。那女人热情而奔放,就像远处传来的一阵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