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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齐物论

《齐物论》是《庄子》一书谈理论最集中的一章,多是纯逻辑的辩论,抽象的说理。甚至可以说,《齐物论》是中国道家哲学的代表作之一。

其中的“齐物”与“齐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与“逍遥游”一并构成庄子哲学思想体系的主体。庄子看到了客观事物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看到了事物的对立。但出于万物一体的观点,他又认为这一切又都是统一的,浑然一体的,而且都在向其对立的一面不断转化,因而又都是没有区别的。庄子还认为各种各样的学派和论争都是没有价值的。是与非、正与误,从事物本于一体的观点看也是不存在的。这既有宇宙观方面的讨论,也涉及认识论方面的许多问题,因而在我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

明代得道高僧释德清在《庄子内篇注·齐物论》总论:“物论者,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盖言世无真知大觉之大圣,而诸子各以小知小见为自是,都是自执一己之我见,故各以己得为必是。既一人以己为是,则天下人人皆非,竟无一人之真是者。大者则从儒墨两家相是非,下则诸子众口,各以己是而互相非,则终竟无一人可正齐之者。故物论之难齐也久矣,皆不自明之过也今庄子意,若齐物之论,须是大觉真人出世,忘我忘人,以真知真悟,了无人我之分,相忘于大道。如此,则物论不必要齐而是非自泯,了无人我是非之相,此齐物之大旨也。”

原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搞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己,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译文: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面朝天,慢慢吐气,仿佛神志不清的样子。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伺在跟前,说:“老师你这是怎么啦?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内心像死灰样,冷冰冰的。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

子綦回答说:“偃,这个问题问得好。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你知道吗?人境界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即使你能听见地界的音声,却不一定听见天空中的声响啊!”

子游问:“三籁是什么?”

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刮则已,刮起来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穴孔都会怒吼起来。你没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参差不齐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裂缝,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眼,有的像春臼,有的像很深的洼地。有的像平浅的水池;长风进入孔穴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湍急的流水声,有的像大火燃烧声,有的像怒喝声,有的像抽气声,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声音低沉,有的声音悲切,就如同一唱一和。微风则相和的声音小,疾风则相和的声音大,烈风停止了,则所有的孔穴就都空寂无声了。你难道没有看见万物随风摇晃的情景吗?”

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竹管里发出的声音。那天籁又是什么呢?”

子綦说:“风吹万窍声音不同,它们发出声音或停止都是出于自身。这都是自然状态所致,发动它们的还能是谁呢!”

原文: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联,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鴳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译文:大智慧的人宽广博大,小聪明的人精致细腻;大道言论气埳凌人,浅薄言论喋喋不休。他们睡觉时心烦意乱,醒来后身体不安;与世事纠葛不断,用尽心机算计他人。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用词严谨。遇到小的惧怕心神不安,而大的惊吓就失魂落魄。他们辩论发言就像利箭一样迅疾,寻找他人的漏洞;他们有时什么都不说,就好像发过誓言一样,等待胜利的机会。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一派肃杀的景象;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的活动之中,再无法使他们恢复原状;他们的心灵被贪念束缚无法自拔,沿着衰老枯竭的道路一意孤行,没法使他们恢复自我。他们喜怒无常,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故作姿态。犹如空洞的管箫发出的声音,又像菌类从地上的蒸气中产生出来一样。交互更替在眼前,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萌发出来的。得了吧,还是算了吧!一旦懂得了这些情况发生的道理,就懂得了它们发生的根由了。

没有心灵的活动,就没有我;没有我,这种状况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认识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然而却不知道受谁支配。如果有真正的主宰者,却发现不到它的端倪。从它的作用上得到信息,却看不到它的形体,它的确存在,却是抽象的。四肢百骨,九窍六脏,我全都具备,我与哪一部分最亲近呢?你都同样喜欢它们吗?还是偏爱其中某一部分呢?如果不是,那它们就都是奴仆吗?就不能相互支配吗?还是轮流作为君臣呢?难道真的有主宰者存在?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对于主宰者来说,既不损失什么也不增加什么。

人一旦受到阴阳之气,成为生命的载体,不参与变化而等待生命的灭亡。芸芸众生,它们与外界相抗争,追逐奔驰,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一辈子忙忙碌碌,却没有成功,疲乏劳累让他萎靡不振,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他还活着,这有什么意思呢?人的躯体渐渐地枯竭,人的内心世界又困缚其中随之消毁,这能不算是极大的悲哀吗?人活着的时候,难道真要如此愚昧无知吗?难道是众人皆醒我独醉吗?

如果把偏执己见当作判别是非的标准,那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何必一定要了解事物变化之理的智者才有呢?再笨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就有了判断的能力,就如同今天去越国,却说昨天就已经到了。这是把不存在的事情认为已经存在。把不存在当成存在,就是神通广大的大禹也不能理解,我又能怎么样呢?

原文: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憰怪,道通为一。

译文:说话辩论不是刮风或者奏乐。言论有它的内容,他们的六论虽独特但没有结论。真的说过什么吗?还是不曾说过什么?他们认为白己的言论与小鸟的叫声有所不同。到底是有区别还是没有区别呢?

莫非道是被什么遮掩才出现真伪?言论被什么掩盖而有了是与非呢?道在什么地方才会出现真伪呢?言论在哪方面会出现是与非呢?大道被偏见所遮掩,正确的言论被夸夸其谈所掩盖。所以,世上才出现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他们都肯定对方不赞同的主张,反对对方认为正确的东西。倒不如互相认可对方,世上本来就不存在是非曲直。

万物都是相互对立而存在的,只看一方面,不能得出结果。以这一方为参照去看那方面,就会看得明白。两者是相辅相成而又相互对立。虽然这种说法有它的道理,但是它本身也有对立面;肯定会立刻成为否定,否定也转眼变成肯定;相信正确的同时也沿着错误的方向发展,沿着错误的方向也可能走向成功。因此,圣人不经由是非之途而只是如实地反映自然,也就是因任自然这条道理。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两面都存在着对与错。事物的两面性真的存在吗?事物的是非真的不存在吗?彼此两个方面都没有其对立的一面,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枢纽就如同圆的中心,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是无穷的,“非”的变化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反映事物的实情。

用大拇指的概念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来说明大拇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其实,天地就是一个手指,万物就是一匹马。

可以这样吗?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可以认可。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是人们称呼出来的。什么是对?对的就是对的。什么是错?错的就是错的。怎样才可以了可以的时候自然可以。怎样才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事物有它存在的理由,都各有合理性,没有什么事物是错的,没有什么是对的。因此,就像小草和梁柱,丑女与西施,荒诞的,千奇百怪的现象,从“道”的观点来看它们并没有以别。

原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译文:此物的消散就是那物的生成,这物的形成预示那物的毁灭。一切事物没有成与毁的分别,还是把它们看成是齐一的。只有得道的人才会明白万物齐一的道理,因此,他不固执己见,把思想寄托到常人的看法中去。不用成败的观点去看问题,而是用发展的眼光去对待;学会融会贯通,便可透彻领悟,才能接近真理。顺其自然吧,把万物看成齐一而不去深入了解它,这就叫做道。费尽心思,方才认识事物浑然为一,却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齐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叫“朝三”。为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人拿橡子喂猴子,说:“早上分你们三升,晚上分四升。”猴子们都恼怒了。养猴人便改口说:“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所有的猴子们都高兴了。不论名称还是实质都没有变,只是换了一种喂的方法,猴子的喜怒就不一样了,这就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而不去争论,也就是并行不悖的意思。

古代人,他们的思想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为什么说是很高的造诣呢?古代的人认为,宇宙开始时不存在具体的事物,这就已经达到了极点,完全符合于道,没有比这更高的境界了。次一等的人认为存在一个客观世界,自己与客观世界不分彼此。再次一等的人认为自己与客观世界存在区别,但又与之相融合,并没有是非矛盾。是与非的出现,对于认识宇宙万物就会存在差别,认识上出现亏损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到底是有形成与亏缺还是没有呢?正是因为事物有了形成与亏缺,所以昭文才能够弹琴。没有形成和亏缺,昭文就不能够弹琴。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技艺都算得上是登峰造极了,因此载誉于晚年。他们都有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因而跟别人大不一样;既然有这样的特长,就希望显现于他人。不是别人所非了解不可的而勉强要人了解,最终死守在“坚白”的愚昧论上面;而昭文的儿子从事昭文的余绪,终生没有什么作为。如果像这样也叫做成就的话,那么我也算是有成就的;如果不认为他们取得了成功,那么万物和我一样也没什么成就。所以,那些迷乱世人的炫耀,圣人是一定丢弃的。所以无用寄寓于有用之中,把道理寄予万物自身上面,才是明明白白地反映事物。

原文: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译文:如果现在又一种言论在这里,不知道与我的说法一样呢还是不一样?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既然都是言论,那也就与其他人的议论没有什么差别了。既然如此,允许我把这一问题说清楚:宇宙有它的开始,也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有“有”的,也有“无”的,也有未开始就有“无”的,同样还有未开始就有的未开始的“无”。顷刻之间有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说了这些话,但却不知道我是真的说了呢?还是没有说。

天下没有比秋毫末梢更大的了,泰山看起来都比它渺小;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了,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说过合为一体了,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已经称作一体,还能说没有说过吗?客观存在的“一”和我议论的“一”加起来就是“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高明的数学家也不能得出最后的答案,何况一般的人呢?所以,从无到有已经生成“三”了,又何况从“有”发展到“有”呢?如果不想被凡事牵着走,还是顺应事物的本原。

原文: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谦,不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真理从不分界线,言论也不划分标准,只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看法,才划分了界线和区别。允许我谈一谈界线和标准:有尊,有卑,有伦序,有等差,有分别,有辩论,有竞言,有争执,这是界限的八种表现。宇宙之外的事物,圣人只默认而不辩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只研究而不评论。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只议论内容,而不作出评价。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各种观点藏在心里,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人,所以说,大凡争辩的发生,总是因为自己只看到自己正确的一面,却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至理名言不需要称赞,善辩的人是不用发言的,仁慈的人不存在偏爱,清廉正直的人是从不谦让的,勇敢的人也从不去伤害他人。表面的真理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义经常流露也有不周的地方,廉洁清白到极点会虚伪,勇敢到随意伤害别人就不是真正勇敢的人。这五者虽有残缺但也接近道的一方面了。明智的人懂得适可而止。无需言语的辩论,无须伸张的道义,又有准能做到呢?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大然界的智库。这种智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不知道它的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做隐藏起来的光明。

原文: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平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自豢,麋鹿食荐,卿蛆甘带,鸱鸦者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临朝,总觉得心神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于蓬篙艾草之中。为什么还要放在心上呢?过去十个太阳一起出来,普照万物,但是太阳远不如你的德行啊!”

啮缺问王倪:“一切事物都有固定的规律,你知道吗?”

王倪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倪回答说:“我不知道!”

啮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回答:“我不知道!虽然如此,我也要试着来谈这个问题。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你:人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就会腰痛而偏瘫,泥鳅是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最了解真正舒适的处所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吃草,娱蚣喜欢吃小虫,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娱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好吃的美味是什么呢?雌性猿猴喜欢找雄性的猵狙作为交配对象,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配。毛嫱和丽姬,是大家公认的美女,可是鱼见了她们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四处逃跑。人、鱼、鸟和麋鹿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美色是什么。在我看来,仁与义的端倪,是与非的途径,都是纷杂错乱的,我也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

啮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至人难道也不明白吗?”

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太神了!泽地焚烧他感觉不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他也不感觉冷,惊雷劈开岩石、暴风巨浪他不觉得震惊。像他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生死都不能使他发生变化,利害这种小事又岂能奈何了他?”

原文: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即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邢,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若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邢?”

“何谓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受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干无竟,故寓诸无竟。”

译文:瞿鹊子向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圣人不做琐碎之事,没有私心杂念,不逃避忧患,不贪图妄想,不依据常规;没有说话就等于说话,说了话就如同没有说话,洒脱游于世俗之外。’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认为这些正是可以身体力行的妙道,你觉得呢?”

长梧子说:“黄帝听了也会感到怀疑的,你怎么会如此肯定呢?你太操之过急了,就好像看到鸡蛋就想起公鸡,看到弹子便想马上得到烤斑鸠的肉。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姑且听下。何不依傍着日月,挟持着宇宙,与日月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凭是非杂乱不齐,把奴仆同样看作是尊贵的人?人们总是忙忙碌碌,圣人同样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任凭万物混为一体。万物也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就像少年流浪在外不知回家呢?”

“丽姬是丽戎艾地封疆人的女儿,丽戎被晋国打败后她成了俘虏,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进了晋国王宫,和晋王同床共枕,同吃山珍海味,后悔当时哭得那么伤心。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中开怀畅饮,醒后却痛哭流涕;梦中悲伤哭泣,醒后却狩猎作乐。而做梦的人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才知道是在做梦。只有圣人才知道人生不过也就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明察的样子。君王啊,臣子啊,都一样浅陋。我说你们是在做梦,其实我也是在梦中。这些言论可以把它称为怪异的言论,也许万世之后会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解这个道理,这恐怕也是偶尔遇上的吧!”

“倘若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就是对的,难道我就错了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是对的,或许你也是对的。是我们两个人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世人本来就受到它的蒙蔽而暗淡不明。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判呢?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评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裁判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裁判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那么,我和你和其他别人都不评定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来评判呢?”

“什么叫做混同于自然来调和一切是非呢?”就是说:“有是就有不是,有对就有不对。对的假如当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当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生死岁月,忘掉是非仁义,就能畅游于无穷的境界,这样也就把自己寄托在不能穷尽的境域了。”

原文: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邢,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影子之外的影子问影子:“先前你在行走,现在又停了下来;以前你坐着,如今又站起来。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我这样是有依赖的东西吗?我依赖的东西也是有依靠的吗?难道我所依赖的东西像蛇的鳞皮和蝉的翅膀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同样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改变这个样子?”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得意忘形地居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从梦中突然醒来,才认识到自己依然是庄周。说不清梦中是庄周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化为庄周。蝴蝶与庄周两者是有区别的。这就是万物的化而为一。 vLQvIeJ13EXb8A8j1CEjwCy/w2CHHp3noIXswBeYa6yqtLrskM1R4rjSdQE+Lb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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