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三十三篇,以《逍遥游》居首,该篇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代表,同时也深刻体现出庄子浪漫的散文风格与成就,也是庄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最足以表现其态度和为人风格。其宗旨告诉我们:人应当不受任何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
本篇是难得的千古妙文,恢宏大气,不拘一格,让人不难领略到庄子那飘逸、洒脱的个性。读《庄子》时,我们会发现:寓言的主体大多是物,表现出来的也都是物性,而寓言的对象却是人,呈现出来的也是人性。文中的一系列寓言,奇异无比而又形象逼真。
清人林云铭曾这样评论《逍遥游》:“篇中忽而叙事,忽而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未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往反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不得不说《逍遥游》的确是古代散文中突破常规艺术格局的一朵奇葩。
原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译文:在北方大海里生长着一条鱼,名字叫做鲲。它的体积有几千里那么大;有天鲲变成了一只鸟,名字就叫鹏。鹏的脊背如此巨大,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展翅奋飞,双翅如同垂在天边的云层那么大。这只鹏鸟呀,在大海风起潮涌时飞往南海。南海是个天然的大池。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怪异事物的。书上是这样说的:“鹏鸟往南海迁徙时,翅膀拍击起来的水花有三千里之长,乘着旋风冲上九万里高空,它是在六月海面波涛汹涌起大风的时候飞往南海的。”空中浮游的雾气,以及空气中自由浮动的尘埃,都是被风吹起来的。天色青青,难道是它真正的颜色吗?也许是因为天空过于遥远而看不到尽头吧。鹏鸟从高空往下看,也不过是这个样子罢了。
如果水汇积得不深,就没有力量负载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低洼的地上,把一根小草放在上面,也可以成为船;杯子放在上面就会固定不动,是水太浅而船太大的缘故。同样,风聚积的力度不够强劲,它托负巨大的翅膀便没有力量。所以,鹏鸟飞上九万里,风就在它的身下,然后才能凭借风力;脊背就如同挨着青天,不可阻挡地飞到南方去。寒蝉和斑鸠讥笑鹏鸟说:“我奋起而飞,就可以飞过榆树和檀树,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便是,为什么还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呢?”到郊外去的人,只带三餐饭且当天返回,肚子还是饱的;到百里之外去,就要前一天舂米准备干粮;到千里之外去,要准备三个月的食物。寒蝉和斑鸠这两个小东西又哪里知道呢?
原文: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冀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篙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译文:小聪明比不上大智慧,寿命短的不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连一天都活不到的小虫,不知道什么是清晨和黑夜,活不了一年的蝉,不知道一年还有春夏秋冬。一种生长在楚国南部的灵龟,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把五百年当为一个秋季;远古时代有一种大椿树,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何况彭祖到如今还是以长寿而闻名于世,一般人和他相比,这不是很可悲吗?
商汤询问大夫棘就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北方,那里寸草不生,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那里有一种鱼,身宽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它的名字叫做鲲。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鹏,脊背像泰山,翅膀张开就犹如天边垂下的云彩,振翅高飞,乘着急速旋转而上的旋风直冲云天九万里,穿过云气,脊背紧贴着天空,然后向着南方飞去,直到飞到南方的大海。小鸟嘲笑它说:‘你打算飞到哪儿去?我跳起来飞,不过几丈高,在蓬篙丛中自由飞翔,也就足够了。而它打算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与大的差别。
原文: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徴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译文:所以那些才智足以担当一个官职,行为能够得到一乡百姓称赞的,品德能投合一国之君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人,他们评价自己,也像小鸟那样自视很高。所以宋荣子对他们是嗤之以鼻。即使所有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勤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清楚自身与他物的区别,能分清光荣和耻辱的界限,如此而已。他对追名逐利的俗事,从来都不当回事。即使如此,他还是有未达到的境界。列子能驾风行走,实在是轻妙极了,十五天后才回到地上来。他对人世间的享乐,从不去刻意追求。
虽然这样他能免于步行,但还是要靠风的帮助啊。如果能因循自然的本性,驾驭阴、阳、风、雨、晦、田的变化,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天地之间,哪还需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任顺自然、忘掉自己,修养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而不求功利,圣明的人不求成名。
原文: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堰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译文: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和月亮都已升起来了,可还是有人不把手中的小火把熄灭;它与太阳和月亮的光相比,不是很难吗?及时雨已经降落,可是人们还在不停地浇水灌地;如此费力的人工灌溉对于整个大地的润泽,不是很徒劳吗?如果先生能居于国君的位置天下一定会获得大治,可是我还在国君的位置上主事;我自认为能力有限,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
许由回答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获得了大治,而我却还要去替代你,我将为了名声吗?‘名’是‘实’的影子,我将去追求那些虚的东西吗?巧妇鸟在森林中筑巢,不过只占用一棵树枝;鼹鼠到大河边饮水,最多也就是喝饱肚子。大王你还是打消念头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啊!即使厨师不下厨去做祭祀用的饭菜了,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越位来代替他的工作!”
原文: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穅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然丧其天下焉。
译文:肩吾向连叔请教:“我在接舆那里听到的话,都是一些没有边际的大话。我对他讲的话很吃惊,他的言论如银河无边无际,跟一般人的差异甚远,离奇怪诞,的确太不近情理了。”连叔问:“他都说些什么呢?”
肩吾转述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藐姑射山,上面居住着一位神仙,他的皮肤润白像冰雪,体态柔美,像个待嫁的姑娘,不吃五谷杂粮,吸清风饮甘露,乘云气驾飞龙,畅游世界。他的神情那么专注,使得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年年粮食丰收。’我认为这全都是假话,不值得相信。”
连叔听后说:“是呀!对于瞎子没法同他们欣赏好的文章,对于聋子没法同他们聆听钟鼓的乐声。不只是形体上有瞎眼和耳聋的,在智慧上也有人是瞎子聋子!这话似乎就是说你啊。那位神人,他的德行广施,与宇宙万物可为一体,世人争功求名,纷乱不已,他哪里肯辛辛苦苦以治理天下为己任!这种神人呀,什么都伤害不到他,洪水泛滥成灾,也淹不到他,天旱热到金石熔化,土地和大山都被烧焦,他也不会感到热。用他身上的尘垢糟粕就能将儒家尊崇的尧、舜陶铸出来,他怎肯把治理社会事务当作自己的事业呢!”
北方的宋国有人贩运帽子到越国去卖,但是越人的风俗是剪断长发,身刺花纹,不需要戴帽子。尧治理天下百姓,使海内政治安定,如果他到姑射山、汾水的北面,去拜见四位得道的人,他一定会神情深远而忘掉自己所拥有的天下。
原文: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喝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天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译文: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送给我葫芦种子,我种下后结出的葫芦大得可以容纳五石粮食。用它去盛水,可是它太不坚固。把它剖开做瓢也太大了,没有那么大的水缸可以放得下。正因为这个葫芦太大,无用武之地,我就砸烂了它。”
庄子说:“你真是不精通大东西的用处!宋国有个人家善于制作防手冻裂药的,他们祖祖辈辈在水中从事漂洗丝絮的劳动。有个游客知道之后,找到这户人家,说想用百金购买药方。这家人集合在一起,商量说:‘我们祖祖辈辈漂洗丝絮,只能维持生计,卖出药方就可得到百金,还是卖掉吧。’游客得到药方便去游说吴王。正赶上越国准备攻打吴国,吴王让他率兵迎战。冬天,吴军与越军在水上决战,因为有了不皴手的药,打败了越国,吴王划割土地封赏他。同样的药膏,有人靠它封官加爵,有的仍然不能免于在水中漂洗丝絮的劳苦,这就是对药方的使用不同。你有能装五石的大葫芦,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作为腰舟而浮游于江湖,却忧虑它太大而没用武之处呢?看来先生你还是心窍不通啊!”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把它称作‘樗’。这棵大树的树干长着凹凸不平的大疙瘩,无法打上墨线,它的小枝又都弯弯曲曲,不合乎木匠的要求。哪怕长在路旁,木匠走来走去,也懒得瞧上一眼。如果按你的说法,大而无用,那么它会被丢弃的。”
庄子说:“难道你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身体匍匐在地上,等待那些出洞觅食或玩乐的小动物。它们东跳西跃,一会高一会低,一旦陷进猎人的圈套,必死无疑。还有牦牛,身体像天上的云,这样的个子够大吧,却不能捉老鼠。现在,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对它的用处发愁,怎么不把它种在寸草不生的地方,或栽种在没有什么人烟的乡下,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惬意地躺卧在树下。使它遭不到斧头的砍伐而死亡,也没有什么东西来侵害它。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又有什么祸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