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弥子的阴谋
【日】江户川乱步
这是一个阴谋,是一件以欲望和贪念做砝码的谋杀案。美弥子为了金钱嫁给佐藤,但是她对情人青木亦是留恋不愿放弃。为了得到佐藤的钱,然后跟青木在一起,她用自己狠毒的妇人之心,一步步开始了自己的丑陋罪行。
一
“来人啊,救命啊!”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屋里传出,接着就是玻璃被撞碎的声音。男主人随即冲入妻子的房间,妻子已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血迹。她的伤口在右臂附近,男主人进去的时候仍血流不止,只是没有伤到动脉,不至于无法挽救。男主人先给医生打电话,让他来为妻子美弥子紧急治疗,随后又向警方报警。我和木下在接到任务后马上奔赴现场,进行案件侦查。
美弥子是被人从背后用刀砍伤的,那人从窗子跳入屋里,砍完人就逃走了,跑掉的时候还将整扇窗户撞碎。窗外是一小块空地,周围是水泥围墙,围墙之外就是马路了。由于是晚上,我们就打着手电筒在围墙周围搜寻,但除了几个极其模糊的脚印,再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受伤女人的丈夫叫佐藤寅雄,三十五六岁,生意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暴发户。他发家的原因很简单,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和美国士兵混得很熟,就从中赚了不少钱。他现在早已不做生意,整天逍遥自在,暗地里却在做金融业务,聚集更多的钱财。他的妻子美弥子曾经在酒吧做过一段时间的舞女,26岁,新泻人,长得非常漂亮。与佐藤结婚前,她和一个叫关根五郎的男人有过一段情事,那人是个做法国菜的厨师。后来因为金钱的关系,美弥子才投入佐藤的怀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较为可疑。这个人叫青木,是个痞子。他与美弥子有过男女关系,美弥子结婚后他仍缠着不放,有几次甚至闯到佐藤家中出言不逊,很是令人烦恼。由于屡次遭到美弥子的拒绝,他最近还寄来一封恐吓信,美弥子也猜测:“他最可能是伤我的那个人。”
除了以上两个人,佐藤再也没提供其他信息。问美弥子的时候,她说,因为那人是从背后砍的她,而且是晚上,所以就没看到那人的脸,甚至连他的衣服是什么样都没看清。当她有意识地去搜寻那人的影子时,他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说到最后,她又提起刚才佐藤说的那两个人,并十分肯定地说,绝对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干的。因为美弥子笃定的语气,我不得不进一步和那两个人接触。但有句话说:“有些事情即使看起来与关注的事无关,也要牢牢记住,蹊跷可能就在其中。”这个案子就是这种情况。
医生给美弥子包扎完伤口后,她就到另一个房间休息去了,佐藤仍然在出事的房间仔细搜查凶器。从美弥子的伤口看,砍伤她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不常见的双刃刀。佐藤找了很久仍没找到,我对他说,凶器应该被凶手带走了,不然不会找不到的。佐藤却意外地透露,美弥子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他一定要好好找找,看看这是不是美弥子搞的鬼把戏。但是结果依然一样,屋里没有凶器,甚至连一根针也没有。佐藤不得不相信,美弥子确实是被别人从后边砍伤的。在我们搜寻的过程中,坐在一旁的明智小五郎一直沉默不语,等到我们找完了,他才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个案子真是挺有意思的。”明智小五郎是一位侦探,经验丰富,破案无数,虽已年过五旬,思维仍然缜密如初,他常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得到意外的收获。
二
小五郎有一种看不见的洒脱,这种洒脱应该是种气质。他的穿着非常考究,他的考究不是说穿着多么昂贵的衣服,而是他的气质配上简易合体的装束,就会给人一个另类的舒适之感。此外,他浓密的头发也是区别于他人的地方之一。
小五郎的住处在东京第一座西式建筑鞠町公寓的第二层,这里既是起居室,也是事务所,里面有书房、卧室、洗浴室和一间小厨房。由于小五郎的夫人患有胸肌炎,长期在疗养所静养,所以小五郎多数时间一个人在公寓居住,生活中一切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个人负责。
但现在,小五郎却不是一个人,在他对面坐着的,是警察署部长庄司专太郎。两人大约相识于一年前,经署长介绍,往来日益密切。每当发生大案要案的时候,庄司专太郎都会来到小五郎的公寓,与他详谈,寻求破案良策。
“我们的警员已经接触了佐藤提到的关根和青木,结果不是非常令人满意,两人不在现场的可能性都非常大。虽然案发当时两人都不在家中,但也不能因此就说两人中的某一个一定在案发现场。询问他们的时候,我们施加了一些压力,但他们依然坚持自己不在现场,口风非常严。”
“据你推测,哪个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我觉得青木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关根已五十多岁,仍然是单身一人,平时没有什么游手好闲的事发生,而且他很孝顺,至今仍在抚养自己的祖母。青木嘛,就是个痞子,是个人人都讨厌的主儿,杀人这种事对他来说更容易些。据说,因为得不到美弥子,他就一直对她怀恨在心。从这点上分析,他因恨杀人并不是不可能。”
“两人住在哪儿?”
“他们住得非常近,关根在坂下町,青木在菊井町,离佐藤家也不远,关根住处有三百米,青木远一点,五百米。”
“除了寻找作案凶器,还有件事你必须去办。罪犯逃走时撞碎了玻璃,玻璃碎片掉到了院子里,那些碎片你找到了吗?”
“好像佐藤家的老太太处理掉了。”
“现在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些时候,老太太或许已将碎玻璃倒掉了,不过没关系,如果能把那些碎片搜集起来,和窗框上存留的碎片比对起来看看,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小五郎说这话时一直在微笑,庄司听完了他的话后,也给了他一个诡秘的微笑。他以为自己听懂了小五郎的建议,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明白。
十天之后,庄司部长又一次坐到了小五郎对面。
“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吧,事情更复杂了。佐藤被人杀了,凶手是厨师关根。由于证据确凿,立即逮捕。目前警署正在全面调查这件事,我刚从那里回来。”
“这件事我只是从广播里听到一点,不过还是想听你说说具体情况。”
“昨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正在另一个杀人现场办案,突然接到警署电话,说佐藤有重要事找我,让我务必到他家一趟。我觉得肯定是佐藤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了,就马上放下手里的案子赶到他家。到他家的时候,佐藤与美弥子正在客厅等我。我看到美弥子似乎比前几天好多了,我就问她这几天是不是恢复得挺好,她说伤口已拆线,差不多可以外出了。美弥子还没来得及说完,佐藤就对我说,让我看看他手里那封刚从邮差那里拿到的信。我一看,也有些惊异,信上只有一句话:‘小心,6月25日晚上(即昨晚)会有重大事件发生。’信是用铅笔写的,很是潦草,像是惯用左手的人写的字,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我问佐藤怎么看待这件事,他说不管笔迹多潦草,他敢肯定是关根或青木其中一人所为。他还透露,美弥子被砍后,那两个家伙还曾经去看望美弥子。如果凶手就在他们中间的话,那么那个人肯定胆大包天,不是一般方法能够惩治得了的。”
三
“谈话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已经10点多了,美弥子对佐藤说:‘书房好像还有威士忌,你把它拿过来吧。’佐藤便起身向走廊尽头那间有些西式的房间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佐藤还没回来。美弥子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肯定又忘了放哪儿了,我去去就回,您稍等。’随后她就去了那个房间。我坐的地方靠近房门,稍微动动身子就可以看到走廊尽头西式房间的书房,也就是放酒的地方。那段走廊中间有一个房门,从我坐的地方到书房,大概有五间房的距离。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思想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了松懈。”
“突然,从书房里传出一声尖叫:‘快来人啊,救命啊!’听到喊声,我跳起身就冲了过去。打开房门之后,里面漆黑一片,我大声喊:‘开关在哪儿?’尽管我声音很大,仍然没有人回答,我只好摸索着去找开关。灯打开后,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佐藤倒在与门相对的窗户边,胸前的睡衣已经被鲜血染红。美弥子则抱着他,浑身也沾满了鲜血。她看到我进来,惊恐地用手指着窗外,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但她受惊过度,什么也没说清楚。”
“我顺着美弥子的手看去,她指的窗子已经被打开,凶手应该就是从这里逃跑的,我马上翻过窗去搜寻,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当我从外边回来的时候,闻声赶来的老太太和佣人抱着美弥子。她并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是在抱佐藤的时候粘上的。此时的佐藤已经没有了脉搏,他的胸部被深深刺了一刀。我看情况不妙,就赶紧向警署汇报。很快,署长和一队人马就赶到现场,他们仔细搜索院子、窗户和围墙,没多久,就发现了几个清晰的鞋印。”
“今天早晨,署里的人到关根和青木的住处比对鞋印,发现关根的鞋印与案发现场发现的一模一样。他在昨晚案发时间又恰好外出,自己也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据,于是当场被逮捕。”
“他应该没有承认吧?”
“对,而且态度非常坚决和强硬,一直强调是有人陷害他,做了他的假鞋印。他说虽然自己一直对佐藤和美弥子不满,甚至也想过使些手段害他们,但始终没有动手,什么也没做。”
“他说的也有道理,不排除有人模仿他的鞋印陷害他。”
“但是关根有非常大的可能性,关键是他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啊。”
“那青木呢,青木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我们调查过,他当时也不在家,也没有不在场的证据。”
“这样看来,青木很有可能穿上关根的鞋子去谋害佐藤,是不是?”
“之前也认为有可能这样,但是我们调查后发现,关根只有一双鞋子,在案发当时关根是穿着这双鞋子的。所以,同时间的青木是不可能穿关根的鞋子的。”
“这么说来,凶手偷关根的鞋子作案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说完这句话,小五郎就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想了一会儿,他突然讲起别的事。
“美弥子被砍时那些破碎的玻璃片你都找到了吗?”
“都找到了。我让老太太把找到的碎片和原来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凑起来之后我发现一件怪事,以前的玻璃破了三块,但把碎片复原之后,竟还多了一些。我觉得可能是老太太把以前的玻璃碎片扫到一起了,就问她是不是这样。她却说院子每天都扫,这些碎片就是那天留下的。”
“多出来的玻璃是什么样的?”
“很碎,拼凑起来后是不规则的三角形。”
“感觉那玻璃质量怎么样?”
“肉眼看的话,跟佐藤家的窗户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小五郎又陷入沉思,他只是不停地抽烟,久久没有说话。
四
沉默良久后,小五郎与庄司部长的谈话又继续了。
“佐藤的伤口与美弥子上次的伤口一样吗?”
“很相似,都像是用锋利的双刃刀刺的。”
“刀找到没有?”
“没有,不知被关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把他的房间搜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
“你搜查过案发现场那个房间吗?”
“搜过了,也没有找到。”
“那个房间的家具是怎么摆放的,你跟我详细说一下。”
“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一把皮椅,两把扶手椅,一个放有西式土制木偶的橱柜,一个大书箱,窗边有个架子,上面是一个玻璃制的金鱼缸。据说佐藤喜欢金鱼,所以书房里一直有这个金鱼缸。”
“那个鱼缸是什么形状的?”
“就是那种常见的鱼缸,上面没盖,长约五十厘米,是个正方形。”
“鱼缸里的东西你仔细看了吗?”
“这个倒没有,那是个透明的鱼缸,凶器应该不会藏在那里。”
看到小五郎的表情有些异样,庄司忍不住问:“难道那个鱼缸有问题?”
“我常常把自己变成幻想家,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现在我又在想一个类似的问题,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说着,小五郎向庄司部长靠近了些,声音压低,像是在说极秘密的事。“实话跟你说吧,自从上次跟你谈话后,我就派我的助手小林暗中监视案子中涉及的人。佐藤没有孩子,但有很多财产。你也说过青木曾经去看过美弥子,只是被她拒绝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的助手小林看到那次美弥子把青木送出家门,两人显得很亲密,就像一对恋人。这与之前说的两人反目成仇有出入。”
“这跟鱼缸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那些鞋印吧?即使那些鞋印是伪造的,也不一定是事发当时留下的,有可能事发前就伪造好留在那里了。当然,这只是个假设,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青木完全可以完成伪造鞋印这件事。因为关根和佐藤家的距离只有300米,青木完全可以事先将他的鞋子偷出,在佐藤家留下假证据后,再把鞋子放回去。即使被人发现,也顶多是小偷小摸,判不了大罪。当然,伪造鞋印者不仅限于青木,还有可能是其他人,只是他的可能性最大。”
说完这些话,小五郎就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我给你出个题目,30秒内给出答案。看清楚了啊,O是圆心,OA为半径,从OA线上的B点向下引一条垂直线,交于圆周的C点。然后再从·点向下引一条垂直线,与圆周相交于D点,形成OBCD直角四边形。图中有两条线段长度已知,请问AB线长度为3,斜线BD长为7时,这个圆的直径是多少?记住啊,30秒给出答案。”
庄司有些茫然,几何方面的题只在上学的时候学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早已忘光了。
“不行,我做不出来,这个题太复杂了,条件这么多,我做不出来,你还是告诉我答案吧。”
“这个题其实很简单,只要在O点至C点连一条直线。看见了吧?直角四边形对角线相等嘛。半径为7,直径当然就是14了。”
庄司恍然大悟似的看着那个图,小五郎又说:“庄司君,解这个题目的时候,如果你的思路被局限在AB线上,解决起来会很麻烦。在这个案子中,凶手就是把人们的视线都吸引到了AB线,让大家不知所措。所以,要想破这个案子,就要好好想想它的AB线是什么,找出这个,破案的概率就很大了。”
五
三天之后,庄司部长又来到了小五郎的公寓。他开口就说:“正如您所料,美弥子招供了,整个案件都是她一手操控的。她对青木的厌恶也是表面的,她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安抚佐藤,不让他怀疑。她打算得到佐藤的全部财产后,和青木一起生活。您说的AB线在案中指的是美弥子自己刺伤自己,营造一种被砍的假象,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凶器也不是什么利刃,而是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美弥子先是用玻璃伤了自己,洗净后扔到院子里,然后再打碎玻璃,用玻璃碎片掩盖凶器。但她没想到警方会收集所有玻璃碎片比对。”
“佐藤这个人很聪明,他很明白,美弥子并不是真爱他,所以美弥子出事后,他坚持要找到凶器,看看美弥子是不是在搞鬼,但是他终究没有找到。他也是被三角形的玻璃刺死的,美弥子趁书房中的佐藤不注意,凶残地刺杀了他。被刺的一瞬间,佐藤应该呼喊过,但因为隔得太远,我并没有听到。杀害佐藤后,美弥子就把凶器放进了鱼缸里。如果不是您提醒,可能没有人会想到,透明的鱼缸也成为暗藏凶器的地方了。”
“此外,那些假鞋印也是美弥子伪造的,她说她在拆线后的第二天就走出了家门。她对佐藤说是想出去透透气,实际上是偷关根的鞋子。关根有睡懒觉的习惯,美弥子就趁他熟睡之际,将他的鞋子偷到家中,制造伪证,之后又悄悄送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那封恐吓信也是美弥子写的,只不过是用左手。她说写恐吓信不为别的,只为把我吸引去,见证佐藤的死亡,也见证她的无辜。”
“我们在审讯完美弥子后马上传唤青木,经过审讯得知,青木并不知道美弥子干的这些事。整个案件全部为美弥子一人所为。我们后来问她作案的动机,她说得很简单:为钱。美弥子与关根分开是因为他很穷,美弥子当时欠了他一笔钱,而爱慕美弥子很久的佐藤为她偿还了债务,美弥子自然跟了他。随着青木的出现,美弥子渐渐移情别恋,她想和青木在一起,又不想失去佐藤的钱。为了能两者都得到,她想出了用玻璃杀人的主意。现在想来,这个女人真阴险,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那她为什么要嫁祸关根呢?”
“是这样的,美弥子和关根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幸福。关根很凶,经常打骂她,美弥子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原来是这样。”案件破获了,小五郎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反而显得有些沉重。他点起一支烟慢慢抽了起来。
“世间最毒的永远是人心,人心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欲望。真希望人们以后少些欲望和贪婪,不然遭殃的人最终还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