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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蛇蝎之恋(1)

美少年之魂

【日】橘外男

作者简介:

橘外男(1894-1959),日本小说家,创作恐怖小说和SF小说等多种类型的小说。大正年间以《酒店轮盘赌纷扰记》投稿给《文艺春秋》的小说悬赏并入选。以独特的饶舌风格文体出现。1938年《纳林殿下的回想》获第七届直木奖。1959年去世。

妻子的离世让我心情低落,在逗子辽云寺一带放松身心,却在一片墓地看到三个人在谁的墓前祭奠。我在房东与村民那里听闻了关于音乐家日野的故事,原来那三个人都是日野的家人,然而又听到他们早都因病接连去世的消息。我感到惊慌,以为遇见了魂灵,在匆忙之中赶往城里哥哥的家中,不料身边却鬼影不散……

山寺惊魂

辽云寺是属于天台宗的一个寺庙,它坐落在逗子,确切地说,是位于田浦和逗子的中间地带,而更加靠近田浦这一边。这一带非常荒凉,人迹罕至,一种诡异的氛围将寺庙包围。

顺着田月川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神武寺了,大约走一里路左右就有岔道分道通向两边。有一条路上铺满了石粒,再往深处走就到了辽云寺。

辽云寺的建筑风格比起一般的寺庙,还是比较突出的,只是周边的环境荒凉了一些,所以也没有很多人来这里。这座寺庙中也没有住持,几乎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不远处就是大海了,因此这里也有潮湿的水分笼罩着,风吹来的时候好像有怪兽乱吼。如果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这里,就会看到整座山就像是一个怪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到你的面前。

现在想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来到了这么一个让人恐惧的地方,仔细回想一下,那时候大概是因为妻子刚刚去世,我一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心怀对世界的厌烦,我想要过一种远离喧嚣的日子,而这里幽静的氛围刚好符合了我当时的心情。

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逝去的妻子,为了不让自己那么苦恼,因此一有时间我就自己走到辽云寺这边的石台阶上放松心情。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甚至连一个小岛都找不到。躺在断崖边的草地上,我看着海天一色的景观,一边又听着蝉鸣,怀念着我的爱妻。

说起来也是奇怪,妻子死后就葬在东京,与这座凄凉的山寺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每当来到这里就会觉得妻子在向我招手。因此我也对此地有了独特的情感,一有空就跑过来。

可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有一天我的情绪又变得不好了,于是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孤山野岭,等到心情有些平复之后太阳就要落山了,夜色渐渐袭来。我正想着即将迎接新的一天时,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是一个年轻女子轻轻哭泣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我心中一惊,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发现哪里有人,于是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准备回去了。我想那或许是我的错觉。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又一次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好像在解释着什么,旁边似乎还有个老人的声音,他也在说着什么。我的确被吓到了,我之前说过,这个地方我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可今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此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哭呢?想到这里,我浑身毛骨悚然。

我开始仔细地想要听清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悄悄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前走,渐渐地,又好像听到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这时我心中的惶恐暂时放了下来,毕竟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后还是不那么紧张了。可是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于是我继续往前走想要探个究竟。

我轻声轻气地走着,发现在距离声音大概有七八步远的地方有一片森林,而旁边就是一大片非常醒目的坟地。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坟地,看到了距我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他们都站在一个非常大的坟前,说着什么。

其中有个老头儿,他好像一直在骂谁。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约有二十五六岁,看起来像是在有钱人家做佣人的。女子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他满眼都是泪水。我观察另外的两个人应该是这个少年的仆人,因为他们对少年的态度既尊重又殷勤。

少年有着一双英气十足的眼睛,即便是含着眼泪也丝毫没有阻挡他的美丽,睫毛长长的似乎像个女孩子,还有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美极了。不过他看起来却十分羸弱,好像患了什么病似的。

老头儿好像在骂那个女子,我估计这应该是他的女儿,但是少年又在阻止老头儿的咒骂,他看起来很关心这位年轻的女子。后来老头儿也平息了,还不停地对少年笑着。

“现在好了,少爷,我们可以拜了。”

老人的嗓音十分沙哑。

“哎,太晚了,下次我们还是要早点来啊。不然每次都只能跟夫人说上几句话,不够啊。少爷,快来拜拜夫人,她可想死你了。”

老头儿安慰少年的声音同少年与女子的哭声一起传入了我的耳朵里,他们三个人在坟前膜拜的场景一直渗入到我的灵魂处,甚至连我也要哭起来了。霎时间,我好像忘掉了自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们三个人祭拜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也从呆滞中苏醒,悄悄地进入了森林。我听到一声硬朗的关门声,那金属锁的响声强烈地震动了我的耳膜。可是在如此凄荒的无人之际怎么会传来这样的声音呢?我看到他们三个人往山寺的方向去了。

太阳彻底被海平面遮盖住了,水天交接之处一片金闪闪的光亮映射出来。我看到他们三个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像是被雾笼罩着一般。他们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我所在的方向望,该不会是发现我了吧?!可是我躲的地方已经够隐蔽的了啊。

我想要再次看清他们的样子,可是顿时我像是被冰块覆盖了全身似的,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冰凉的……只见他们面色蜡黄,灰蒙蒙的,根本不可能是正常人的脸色。他们越走越远,开始我还是能够听到他们在说话,但后来他们渐渐就不见了身影。

等到他们走后,我身后的那片坟地就变得出奇的安静,甚至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够清楚地听到,我的恐惧之感越来越强烈了。

我已经无法忍受如此压抑的氛围,本来还想到近处看一看刚刚那三个人祭拜的是何人之墓,可是我已经不敢再往前靠近了。于是拔腿就快速往自己的住处跑,我慢慢看到了灯火,这时候自己才没那么惶恐了。

居所听闻

终于,我回到了温暖无比的住处。刚一进门就听到女房东急切地问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以为您去了东京呢!到底去了哪里啊?”

看见我回来了,她赶忙端着已经冷却的饭菜要去加热,我先让她别弄这些,就赶紧跟他们打听坟墓的事情了。

听到我说去了山寺那里,房东夫妇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还说着关于那里的传说。

“先生,听说那里可是有狐狸精哦!怎么可能会有相貌俊俏的少年呢!这里的人们都不敢上那里去,阴森森的很吓人。我只记得那一片都是平常人家的坟墓,没见到过什么大户人家啊!”

女房东这样对我说着,她已经为我放了热水,准备洗澡用。

“对的啊,我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有那样一座坟墓……”

听到女房东的话后,男主人也凑过来疑惑地说了一句。

他们就像一般的平民百姓一样,没有多大的智慧,不过倒是对我的问题执著得很,在我说不用再为此费神之后仍旧仔细地思考着,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可是就在房东要放弃思考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如梦初醒一般地大声叫着。

“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是日野家的坟墓啊!”

“哦,是哦是哦,那先生所讲的就应该是日野家的小少爷了!”

“日野?”

我吃了一惊,我只知道有个著名的音乐家叫日野,她叫日野良子,倒是不知道两位房东口中所说的日野是哪一位。

“是叫日野良子吗?那位女钢琴家?”

“没错!就是她了。听说半年前那坟墓就已经修起来了,年幼的孩子就那么被遗留到了人世间……”

原来那是日野良子的坟墓,可是她居然已经去世了,我之前对这些事一点都不知道!

日野良子是乐坛非常著名的人物,那个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喜欢她。只有23岁的她被音乐界喻为天才,拥有非同寻常的殊荣。她外表十分优雅,却保持着一颗淡泊之心,在乐坛繁杂的男女关系中保持着良好的声誉。总之,很少有人不欣赏她。

可是,听说她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淡出了乐坛,好像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吧,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

唉,原来这位人人羡慕并欣赏的音乐天才居然葬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在退出乐坛仅仅五年之后,她便去逝了,命运竟如此无情。想起刚刚看到那一幕,少年在自己母亲的墓前痛苦,我十分理解那样凄凉的感受,就如同我妻子的去世之于我一样。

“唉,这么年轻有为的人,怎么会早逝呢?而且还有如此漂亮的孩子,真是太可惜了……”

我满怀同情地说。

“都是这样啊,先生……一般东京的人不会喜欢这个荒凉的地方,住下来的人就更少了,可是多数来这里居住的又都是东京人。”

听女房东这么说,大概她对这些事情比较清楚吧。我对日野良子的事情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顿时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一直想着要去拜访日野良子,于是过了几天后我又去了辽云寺,没错,那的确是她的墓。墓碑上面刻着她的生辰与逝世的日期,我算了算,她只活了29岁。另外在旁边还刻有名为日野帐的生年日期,逝世时大概有27岁,这可能是日野良子死去的丈夫吧?

有铁栅栏将坟墓的后面围起来,上面还装饰着家纹,那是三把扇子。我觉得很奇怪,这样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十分少有的大理石矗立呢?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上次看到的那个老爷子是在这里扫墓的,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墓依旧那样荒废呢?

顿时我的内心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出现,朝着四周看看,这里确实就是上次那三个人来祭拜的地方。我想要越过栅栏,更近地看望一下这位让我备感亲近的日野良子,而且还想要给她献上一束鲜花。

可是这个愿望只是临时想到的,我身上并没有准备鲜花,那么我只能到山下的住家那里找一些来了,可是我又不认识那些住户,也不好打搅。最后我决定在山崖边上摘一些百合和野花,然后翻过栅栏把花献给了日野良子。

我抬头望着天空,宛如看到了爱妻亲切的笑容,她好似对我的这一举动很是赞赏。顿时,我的心情也十分喜悦。自那次之后,每次我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去日野良子的墓上拜访,每次都会献上一束鲜花,或是之前就准备好的,或是随时摘来的野花,还会带上一些香过去。

就这样大概过了有一个月的样子,某一天我刚刚祭拜之后准备要走,忽然听到养神亭那里有刨刀的声音,我赶忙缩在了芦苇丛中。我不愿意碰到任何人,因为怕麻烦,所以回家的途中每当听到什么声响的时候,我总是突然就停住脚步,然后立马蹲下缩成一团。

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日野良子的墓前好像有人去了。

“原来是您!少爷,这不就是经常来看望夫人的那位先生嘛!”

“对啊,少爷,过去跟人家道声谢谢吧。”

我听到一个老头和一名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这时候已经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从背后钻进我的灵魂。可是我躲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他们怎么会看见呢!不过既然他们都知道了,那我也不能装作没看见,所以就准备站起来跟他们寒暄几句。我看到三个人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身上穿着与一般人不一样的衣服,面色死一般的蜡黄,根本不像是活着的人。

“不……不用客气。”

我僵笑着与他们寒暄,想要站起身来,但那名女子好像想要制止我的这一举动似的,她想要我一直蹲在那里。等到老头子嘱咐少爷向我表示了谢意之后,他们三个又从刚刚过来的地方返回了。

向我道谢本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们三个人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有什么近路可以走。我也急忙地离开,却找不到一条可以看清楚的路。再次经过日野良子的坟墓周围时,我真真切切地看到有燃烧香火的烟升起,可是却找不到任何一柱香……一股恐惧之感扑面而来。

我还记得老头子刚刚手里提着一桶供奉的水,可是这墓周围却一滴水渍也没有看到,霎时,我全身上下毛骨悚然!早已不记得当时的我有没有惊惶失措地叫喊,我只是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飞一般地往住所跑。终于,我看到了逗子街道亮着的灯火,听到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刚刚悬着的心这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证实亡灵

“啊,先生,您终于醒了!”

听见房东跟我说话,我恍恍惚惚地想要睁开眼却力不从心,仿佛被鬼纠缠住似的。昨夜做的都是噩梦,着实让我痛苦。

“先生,前几天听您讲起辽云寺的事情,说是在那里遇到了三个人?”

房东的问话让我感到奇怪,我其实也正想再向她探寻一下这件事呢。

“是的啊,昨天我又看见他们了……”

没等我说完,就看到房东原本正常的脸色霎时变得发白了,她惊讶无比。

“啊?!真的吗?先生,您可真的不要去那里了啊!您不知道,那三个人早都死了!”

“什么?死人?”

我诧异极了,以为房东在跟我开玩笑,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是啊,先生,听说日野的孩子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没多久老头子和那名女佣也死了,他们三个还是葬在一个地方的。”

我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好像是鬼魂袭来的感觉,看到房东苍白的脸色,一阵冷飕飕的寒意钻到了我的骨头里。房东劝我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

我当然十分恐惧,可是我的文化素养还不至于让我到了人云亦云的地步,所以我对此事将信将疑,准备弄个水落石出。而且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在那里遇到过日野家的三人。

听房东说一位叫茂十的农夫了解日野家的事情,所以我请求房东带我去见他,房东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我想要知道真相,当然不希望自己看到的那三个人真的是死人。

经过一番辗转,我和房东终于到了茂十的家。那是一位约五十五六岁的老头子,看起来十分淳朴、老实。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边喝茶边看着院子里开放的栀子花。茂十先生慢慢地和我讲述起关于日野家的事情。

茂十家也不是与日野家走得多么近,甚至还没有进过日野的家门,不过在这么小的村子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都有些了解。我让茂十先生先描述一下三个人的长相,出乎我的预料,茂十口中的描述与我所见到的那三个人的相貌极为相符。

听说六年前日野家就搬过来了,还盖了一所大房子,日野良子,她的丈夫、孩子,以及那位老头子和他的女儿,一家五口都从东京搬来了这里。男主人长得挺瘦弱,看上去像个学者,但是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们一家人好像都患了肺病的样子,外表都十分羸弱,大概是搬到这里来疗养的吧,平日里不常与村里人来往,不过倒是有很多从东京来的朋友看望他们。

村民们都知道日野良子是音乐家,可是她从来没有明星的架子,相反,她在这里的口碑极好,还捐给村子里许多东西。

去年春天的时候,日野良子就过世了,葬在辽云寺那一带。据说这以后少爷的病情也开始恶化,直到去年八月,也去世了。女仆紧接着病入膏肓,她死去之后老头子也上吊自杀。从那之后日野家就再也没人去了。

茂十先生用浓重的乡音给我讲述着日野家的事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给我们沏了一壶新茶,里面放了菠菜叶子,纯粹的农家特色。然而茂十先生的讲述并不能完全满足我强烈的好奇心,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大堆的疑问。

既然日野家这么富有,为何她的墓地没有选在家乡或是其他地方,而偏偏就在那偏僻荒凉的辽云寺地带落脚呢?为什么辽云寺那里没有一个人,日野的坟墓也没有人来看管?为什么少爷、老头子、女佣三个人葬在一起,他们怎么没有跟日野良子合葬呢?

我对这些事产生了很大的好奇,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昨天我所遇见的三个人到底是不是亡灵。于是我想要问茂十先生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若是这三个人有照片能让我看一看,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解了。

“照片?有!我想起少爷好像有一张照片放在逗子的照相馆中,以前经过那里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过。”

我很是兴奋,因为少爷的脸我印象十分深刻,只要看上一眼,便知道那是不是我所见到的美少年。茂十先生说罢之后,我们三个人便一同往照相馆出发了。

照相馆里摆着很多的照片,大约是在正中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很大的照片。那是一个小男孩,他身穿西服,正经严肃地站在那里,那透彻的眼神与女孩般的容貌深深地吸引了我。然而我愈发地觉得恐惧,因为那正是我所见到过的美少年。

“是他吗?”

茂十先生问我,为了避免麻烦,我不想在这个小地方引起慌乱,于是假装在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不!这根本不是我所见过的那位少年!”

“嗨!就说嘛,哪有这么奇怪的事情,果然是弄错了……”

茂十先生说着,我对房东说该回去了,于是我们就往住所返回了。然而这一路上,我都深处于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之中。

房东还说明天要跟我一同再去辽云寺看看,他可能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我怎么可能在得知自己遇到鬼魂之后还毅然跑到那个鬼地方呢?

“先生,您怎么脸色那么苍白?不舒服吗?”

房东关切地问着我,应该是看到了我失神的状态。那个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了,想要回到灯火通明的东京。但是我该怎样跟房东解释此事呢?真是伤神。

晚上我独自躺在床上,那一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煎熬。我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可还是感觉到寒冷彻骨,不停地打战,仿佛又进入了那个让人恐怖的场景。就那样熬着熬着,我终于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我无比感谢这叫早的鸡,还有那照亮了东方的太阳。

一大早起来,我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幸亏东京那边还有我大哥一家住在那里,因为原先我自己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所以现在回去我还是有地方可以落脚。我把我的想法跟房东夫妇说了,他们问我为什么不继续住在这里,我只好编着谎话搪塞他们。最后我终于结清了所有的费用,背着行李包出发了,我想要尽快地结束这里的一切。

影随东京

到了东京以后我叫了一辆的士,这时候又是让人讨厌的晚上了,大概是八点多。大哥家住在比较偏远的地方,那里都是些新起的房子,因此商家也不多,感觉很荒凉。

车子向前开着,当走到一片较为幽暗的住户区时,司机忽然停停顿顿地开车了,真是让人讨厌!后来他又突然地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我大声地朝司机喊着。

“先生,真是奇怪,怎么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呢!我好几次都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孩在车前面,若隐若现的……可是停了车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司机的语气很是疑惑,眼睛里还流露出对我的歉意。听到他的话后我全身毛骨悚然,好像血液在瞬间就被抽完了一样。

“往前面开!无论什么东西挡着都往前开!径直走!”

我的语气几近怒吼,我确实又恐惧又愤怒。

司机就这样继续开着,可是突然间听到司机的叫喊声。

“危险!”

一个猛子车停了下来,车子的一个轮胎陷入了路旁的地沟当中,司机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了,他下车去检查轮胎。街灯的光芒打在他的脸上,我甚至都不想看到他那时的表情。他上车后一直对我说抱歉,还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让他赶紧把我送到地方,一心想着快些回家。

到了大哥家的时候,幸好只有孩子们睡觉了。嫂子开门见到是我,很是惊喜,一边让我进屋一边又不知道在门口跟谁说话。

“我刚还没看见!你是跟小叔一同来的吧?怎么一直站在这里呢?来来来,进屋吧,这边走……嗨,公一啊,你怎么带了朋友来也不跟我说啊,怎么把孩子一个人丢在门口嘛!”

一边说着嫂子就拿了两张床垫出来,铺好了两张床。

“嫂子!什么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

我粗暴地对嫂子喊着,她大概是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笑着,又回头看了看门口。

“奇怪,刚才还在呢。”

嫂子一副疑惑的表情,不过终于还是没有再追究,我们都回到了房里。我问嫂子看到的是不是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嫂子回答说是。恐惧再次袭上我的心头……

这时候大哥从楼上下来了,他看到我脸色苍白,就问我怎么了。我好像发疯一般,又害怕又愤怒,大喊着让鬼魂快点现身。嫂子和大哥都被我的举动吓住了,我终于忍不住讲出最近接连遇到的怪事,可是当时脑子已经乱作一团,根本将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胡乱地跟他们说,如果我身边坐着一个小孩,就赶紧告诉我之类的话。当时的我完全癫狂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发烧了,被弄得不知所措,赶忙让我躺在床上,还用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甚至还要帮我请医生。我觉得十分可笑,跟他们说自己根本没有得病,可是他们却一直敷衍着我。我大笑,大闹,嫂子和大哥越来越担心了,以为我得了精神病。

我决定明天再回去辽云寺,一直等到少年出现,把话问清楚!大概是我渐渐地平息下来,大哥和嫂子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他们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安慰我,以为我睡着之后才下楼休息去了。

我用棉被将自己全身紧紧地裹起来,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心想今晚铁定会失眠了。

终于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快要睡着的样子,可是眼前却又浮现出坟地的景象。我努力不让自己想那些事情,可是好像一直有人在盯着我看。

后来我就看到那位美少年在向我靠近,他那美丽的容貌让我不能忘记。我凝视着他,然后大笑起来。

“哈哈哈!请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感到疑惑而已!我已经可以体会少爷你的心情了,你会怀念我的吗?”

我对少年说着,可能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也陷入了思考,看起来很是可怜。听到我说这些,他又开心地点点头,好像想要对我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以前我不理解少爷的心情,所以会感到害怕,如今了解了,我也就不害怕了。所以,请你原谅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对你发火了,不过既然少爷已经死去,可是还一直跟着我的话,那么会让我很是苦恼!你也看见了,现在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你如果想来找我的话,那就晚上来吧,在我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好吗?我很愿意与你一同玩耍。”

我边笑着边跟少年讲,不知不觉,我已经与他走近了,我整个人的心情都是愉悦的。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当在我睁开双眼时,外面已经是白天了。只见大哥和嫂子都站在我的面前。

“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就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对他们笑着。我不知道怎样跟他们诉说昨晚的事情,就让那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吧,一辈子都不跟任何人说。大哥和嫂子看上去已经对我放心了。

后来我又去了一趟逗子,为了那位美少年,那位喜欢我却又早早离开人世的小男孩儿,我想要亲手在他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妻子的“外遇”

【美】康奈尔·伍尔里奇

作者简介:

康奈尔·伍尔里奇(1903-1968),19世纪20年代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时开始创作小说,并在30年代至40年代与雷蒙德·钱德勒以及詹姆士·M·凯恩一起成为“黑色体裁”小说的创始人之一,写出如《后窗》《我嫁给了一个死人》之类被称为“黑色系列”的经典悬念小说。他于1968年酗酒过度而去世。

今天是动手的日子,史塔布心里不禁幸灾乐祸起来。整个上午他什么也不管,一心侍弄着闹钟。他将闹钟拆开、洗净、上油、拨准,然后装好,这样它就绝对不会坏他的事了。12点30分,他夹着闹钟回到家里,当他在地下室安装好这一系列装置后,却发现家里有陌生人的动静……

史塔布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是她找死,她纯粹是咎由自取。

六个星期前史塔布就知道那个男人了。有一天他回家,看见烟灰缸里有一个烟蒂,一头还是湿的,另一头还是烫的。他们家屋子前面的柏油路上有汽油滴,而他们并没有汽车。从这些汽油滴可以看出汽车在那里停了很久,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所以那也不可能是送货车。有一次他还亲眼看见过那辆汽车,当时他从两条街区之外的另一条路上的公共汽车上下来,远远地看到那是一辆福特。他回家时,妻子常常是慌里慌张,语无伦次。

但是史塔布假装没看见这些事情。他喜怒不形于色,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警察不会怀疑到他。他没有任何寻常的借口。妻子没有私房钱,他没有为她买保险,他除掉她后得不到任何好处。他也没有别的女人来代替她。她没有与他唠叨、争吵过。她是个顺服的、讲求实际的妻子。

自从发现每天下午他不在家时,家里就会有个陌生的男人来看她之后,史塔布心里就不断地念叨着:杀,杀,杀。于是,从那天以后的六个星期里,每天下午他从店里回家时,都要带回一点儿小东西,它们本身毫不伤人,即便有人看见它们,也不会起疑心--他修表用的小段小段的细铜丝。史塔布的工作是修理钟表。

史塔布每次还带回一小包炸药,量很小,最多只能灼伤人。但是整整三十六天(因为他星期天从来不往家里拿这些东西)积累下来的量,那就另当别论了。但别人会把这东西的爆炸当做是附近地底下的一股天然气。两年前,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他就是受了那件事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他还往家里拿了普通的干电池,只有两节。

史塔布每次只拿这么一点儿,被他拿走东西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发觉少了东西。妻子也从没问过,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注意过。她甚至没有觉察,当她那双忙碌的脚在底层这些房间里不以为意地来回走动的时候,死神正在她的脚底下织着网。

最后一小包炸药是两天前带回家的。史塔布把它们全都塞进了一个肥皂盒。这盒子里的炸药能炸掉自家的房子,还足以炸碎街区周围所有的窗子。不过他们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周围根本没有什么房屋。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只会摧毁自己的房子,其他人的房子会安然无恙。

今天是动手的日子。电线已经放置妥当,为产生必需的火花而配置的电池也已安装好,现在唯一需要的只是最后的调试。史塔布心里一直在唱着:杀,杀,杀。

整个上午他什么事都不管,一直在摆弄一个只值1.5美元的闹钟。他对它的珍爱超过了对待别人的白金镶钻手表或瑞士怀表,他将它拆开,洗净,上油,拨准,再装好,他要保证它不会停止走动或发生什么其他故障。他自己做老板,店里也没学徒或帮手,没人会注意他过分关心这个闹钟,然后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史塔布平时下班回家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五点,那个神秘的来访者一定是在两点半或三点到他家,然后赶在五点前离开。曾有一天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左右,下起了小雨,傍晚当他走到家门口时,发现门前的柏油路上还有一大块是干的,所以他才这么清楚地知道他们幽会的时间。

如果史塔布想把这件事抖开的话,只要在这六个星期的任何一个下午早一点儿回家就行了。但是他选择了狡诈、凶残的报复方法。史塔布恨妻子,他也很了解她,他在内心深处害怕自己如果给她机会解释的话,她真的会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他对她日常做家务的时间了如指掌,她早晨打扫卫生,然后随便吃一口她所谓的午饭,就会外出采购晚餐吃的菜。要挑她不在家的工夫,在上班的时间溜回家一趟,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所以他很容易就把回家的时间选在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保证事后不露出马脚。

十二点半整,他用一张牛皮纸把闹钟包起来,夹在腋下离开了店铺。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离店去吃午饭,没人会怀疑此刻他出去干什么。今天他只要装着去吃午饭,然后迟一些回店里就可以了。

史塔布在街尽头转角处乘上公共汽车,就像他每天傍晚下班回家一样。成千上万的人日日夜夜乘坐这些公共汽车,不用担心会有哪个汽车司机或乘客之类的人将他认出来。

他在往常的那个站牌下了车,然后走过三条街区回家。这里本来就偏僻,而且这个时间街上几乎没有人。他拉开纱门,将弹簧锁钥匙塞进木制门内,进了屋子,又将门关上。

走进灰蒙蒙的、阴凉的屋内,史塔布连帽子也没脱,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门,那是一扇结实的木门。他穿过门后随手将它关上,顺着砖石砌成的楼梯走进地下室。地下室很少有人来,妻子只有在冬天他不在家的时候,才不得不偶尔下来调一下燃油炉,但是一过四月十五日,就只有他随时下来了,现在早已过了四月十五日。

每个晚上史塔布都是趁妻子晚饭后刷碗的时候溜下来几分钟,将带回来的那一小包炸药放进肥皂盒里。等她收拾好走出厨房时,他已经回到楼上埋头看报了,妻子甚至不知道他下来过。整个工作很顺利,只有接电线花的时间较多,但是趁一天晚上她外出看电影的工夫,他将电线接好了--那天她说是看电影,可是问她看的什么片子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他也没再逼问。

地下室的梯子上装着一盏灯,白天灯派不上用场,阳光会从窗缝里透进来,那窗子从外面看紧挨着地面,很久没有擦洗过,脏兮兮的。

那个肥皂盒现在不再仅仅是一个盒子,而是一架极其残酷的机器。现在它的里面已接好电线,装好了电池,连史塔布也不敢再挪动它了。他走到它跟前像抚摸孩子一样地摸着它,它是他的骄傲,胜过他修好或装配过的任何一块名贵的手表。

史塔布打开包装纸取出闹钟,然后取出了几件从店里带来的必需的工具。

他先将闹钟上了发条,因为一旦将它接上电线,他再上发条就危险了。史塔布将闹铃时间定在三点。当闹钟响起的时候,接在上面的电线通向电池,就会迸发出火花,这小小的火花会带来大爆炸,连商业区他所在的钟表店窗玻璃都会产生震动。人们之后只能从地上的洞和四周的砖瓦屑才能判断这座房子本来在哪里。

史塔布仔细地将闹钟跟自己的怀表对好了时间,然后将闹钟后盖撬下来,那上面有他提前钻好的一个小洞。两根精致的铜丝直挺挺地从肥皂盒上一个小洞里穿出来,他仔细地将铜丝穿过小洞,更加仔细地将它们的重要部分连接起来,始终没有颤动一下。这是高度危险的事情,除了他这样技艺熟练的钟表匠,别人真难完成这项工作。

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史塔布小心翼翼地把闹钟搁在地板上,好像它是被随意地放在那里一样,闹钟旁边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铜盖肥皂盒。此时,距他进地下室不过十分钟。只要等上一小时四十分钟,死神就会行动了。

史塔布满意地笑笑,走上楼去。他不再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心情非常愉快,昂头挺胸,脚步稳健。

他在地下室里时没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动静。地板很薄,很容易听到声响。如果有人在一楼房间里走动,只要不是故意蹑手蹑脚,下面就能听得见。所以,当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走进一楼门厅时,听见上面二楼的某个地方有一种轻微的脚步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史塔布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紧张地听着动静,脑子飞快地转着,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但是接下来他隐约听到了抽屉被拉开或关上的声音。是妻子吗?但是那脚步声又不像是她发出的,她的高跟鞋踩在硬木地板上会啪啪地响,她进来时他应该听得见。可是,除了妻子之外还会有谁呢?

无意中他一转身,朝餐室看去,正好看见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朝他这边过来。史塔布刚张嘴表示惊愕,那人就蹿了上来,把他按在墙上。那人叫道:“嗨,杰克,这里有个人!”那人一手按着他,一手向他脑袋上狠狠打了一拳,打得他头晕目眩。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楼上冲下来,边跑边往口袋里塞东西。第一个人命令道:“你去拿东西来把他绑住,我们快走!”

史塔布被人卡住了喉管,透不过气来,他拼命叫出半句话来:“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绑……”他想说地下室里有炸弹,那个揍他的人可不明白他的意思,接下来凶狠地揍了他第二拳、第三拳,揍得他顺墙倒了下去。第二个人从厨房里拿来了晾衣绳,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五花大绑。史塔布喘着气说:“别……”嘴巴里立刻被塞了一大块抹布。接着他们为了不让塞进他嘴里的那块东西掉出来,又用什么东西把他嘴巴包扎起来,最后在他脑袋后面打了个结。

歹徒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掏走了史塔布的怀表和零钱。

“我们怎么处理他?”

“就扔在这里吧。”

“不行,被人发现报警就坏了,还是让他哪儿来哪儿去吧。”

他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史塔布顺楼梯往地下室抬。史塔布想尽方法也无法使他们明白,他并不想反抗也不会报警,只想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们将他丢到地板上,其中一个人说:“这下好了,不管谁跟他住在一起,都不会很快发现他的。”

史塔布开始发疯似的把脑袋在地板上摇来摇去,指向闹钟,然后指向他们,又指向闹钟,又指向他们。但是他的举动被认为是想挣脱束缚。其中一个人讽刺说:“瞧他那样子!你这辈子可曾见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你再不停下来的话,我就结结实实地揍你一顿!”

他的同伴建议道:“把他绑到墙角的那根管子上去,要不他这么到处滚来滚去,会吃不消的。”于是他们把他拖到墙角,让他坐起来,双腿伸出,然后用地下室里的一团绳子将他绑好。

接着,他们炫耀地擦擦手,又顺地下室楼梯朝上面走去。其中一个人在楼梯半道上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放松点儿,伙计,我从前是个水手,你别想从我打的绳结里脱出来。”

史塔布绝望地摇着脑袋,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只闹钟,那个人看见了,却会错了意:“啊哈!难不成你想要告诉我你有约会?你老实待着吧!”

接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出了地下室。

史塔布拼命想要叫住他们,一时间他的身体直挺挺地绷成了一张弓,没坚持多久他就摔倒在地,发出啪的一声闷响,身子底下扬起灰尘,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落下。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闹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响。

史塔布听到头顶上传来关门声。他们离开了,史塔布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失去了。全城只有那两个歹徒知道他目前在哪里。如果三点钟之前如果没有人找到他,放他出去,那么他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现在是一点三十五分。他们仅仅用十五分钟时间就把史塔布从害人者转移到了被害人的位置。

闹钟的滴答声如死神的脚步,这么无情,这么快……还剩下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还剩下八十五分钟……在史塔布修理过的几百只钟表中,没有一只走得像这只这么快,它的一刻钟就像一分钟,一分钟就像一秒钟。在史塔布眼中,它的分针根本就没按常规那样在那些刻度上停顿过,而它的秒针像电风扇一样转得飞快。

那两个人走了之后,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默。突然,他听到了高跟鞋如小凿子凿地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踩过,哦,可爱的声音!这时是一点五十六分,只过了二十一分钟而已。

他大叫妻子的名字:“艾薇!艾薇!”不过这本应狂暴的声音通过塞在嘴里的抹布之后变成了喃喃的低语。由于用力过度,他的脸憋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出。

“啪、啪、啪”,脚步声进了厨房,停了一下,她应该是去放东西了。史塔布想要制造出什么声响,如果有什么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可以让他用被交叉绑住的腿去踢该有多好啊。可是,地下室地板上空无一物。他想到用被绑住的双脚抬起来砸地,只发出轻轻的、闷闷的声音,脚却疼得不得了。他的妻子什么也没听见,上了二楼。

现在妻子已经回来九分钟了……不,十分钟了。闹钟走得又快起来,之前由于她的归来而暂时被抑制的恐惧又紧紧地缠住了史塔布。为什么她不到地下室里来找点什么东西?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她突然想要用的?史塔布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他们太勤快了,将地下室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么空。他们要是像别人家那样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这里面,他就有可能得救了。

妻子也许想躺下来打个盹,她也许要洗头发,她也许要改一件旧衣服……这些小事都是一个丈夫不在家时的女人常做的,可是现在,她要真这样做的话,她和他,都将一起上天堂。

接着,史塔布脑海中闪过一个救星--那个他打算除掉的男人,他也许会救他。平时每到下午史塔布不在家的时候,他不是准时来吗。史塔布暗暗祈祷,上帝啊,让他今天来吧,让今天成为他们幽会的日子吧,万一不是就惨了!如果他来的话,妻子就会到一楼来迎接他,屋里有两双耳朵,听到他弄出声响的机会要大得多。此刻他发现自己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作为一个丈夫,正在以能拥有的一切热忱企盼一个情敌的到来。而在这之前,这个情敌只是在他的猜测中存在,从没有露过真容。

两点十一分了,还剩四十九分钟。这点儿时间连看场电影都不够,可这马上就能毁了他的后半生,这不公平!“艾薇!下来!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吗?”他徒劳无益的呼喊被堵在嘴里的东西像海绵吸水一样吸走了。

一楼过道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史塔布如同听到仙乐一般欣喜若狂,他甚至流下了两滴喜悦的眼泪。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告诉她他马上就要到了。然而随即一股恐惧又袭上心头,假如电话是告诉她,他不来了呢?或者是他们要出去约会呢?

史塔布听到妻子跑着下楼来接电话。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这是廉价的薄木板房的唯一好处。

“喂?啊,加尔文,我刚到家……我心里烦透了!我们家进贼了,我楼上的写字台抽屉里的钱和米克给我的手表都不见了……”

她发现他们被抢劫了!她要报警了!史塔布在下面高兴得几乎要滚起来,这样一来警察肯定会搜查整所房子,他要得救了!

“……不,我还没报案--这是为你着想。我先打电话到店里,问问米克是不是他今天早晨离家时把钱和手表拿走了。我记得昨天晚上告诉过他,手表有点儿不准,他可能是拿去修了……嗯,加尔文,你想看看就过来吧。”她挂断了电话。

这个蠢女人!报案多好啊。不过,既然那个人要来了,史塔布不会孤零零地被留在这里了。史塔布顿感宽慰。此刻,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前胸、后背。

过了一会儿,史塔布听到妻子报出他店里的电话号码。当然不会有人接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接线员最后肯定会告诉她,这个号码没人接。她说:“请继续拨叫。”“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脚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浪费时间!马上下来!”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如困兽嘶吼,没人听得到他绝望的咆哮。当接线员第二次告诉她电话没人接时,她把电话挂上了。

她又上楼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现在已经是两点二十一分了,还剩下三十九分钟。他没有坐以待毙,不断地挣扎。那个自称做过水手的罪犯果然没有吹牛,绳子绑得非常牢固。史塔布每挣扎一次,力气就小一分,他的皮肤被绳子一层一层地磨破,如灼烧般疼痛,甚至磨出了血。

门铃声大作,那个男人来了。史塔布有了新的希望,激动得胸口起伏不停,屋子里有了两个人,他被发现的机会多了一倍,现在他必须想个办法弄出声响。他妻子第二次迅速下楼,打开了门:“嗨,加尔文!”他清晰地听到了接吻的声音。这种亲吻声响亮而毫不忸怩,这是亲昵的吻,而不是私通的吻。

“东西找到了没有?”一个男人用深沉而洪亮的声音说道。

“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没找到。我打电话找米克,他出去吃午饭了还没回来。”

那人用带着伤心的口气说:“警察大概会以为是我干的。”

她责备道:“快别说这种话。到厨房里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就打算在炉灶和桌子之间度过仅剩的半个小时?他就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听见吗?他试着清嗓子、咳嗽,嗓子疼得厉害,用力这么久,嗓子都擦破了,但是那块堵在嘴里的东西却岿然不动。

还有二十六分钟就三点了。剩下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小时,史塔布剩下的生命只能以分计算了。

一阵拉动椅子的声音过后,妻子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将我们的事告诉米克呀?”

那人沉吟片刻,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米克是个十分公正、心胸宽阔的人,他可不是个小心眼儿。米克那边你不用担心,加尔文,我太了解他了。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们主动找他说明你的事,比等到他发现我们要好。我们不解释的话,他很可能会想到别的方面去。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说去看电影,其实是去帮你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他就已经不相信我了。奇怪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每天晚上他回家来我都非常紧张,我为什么这么心虚,就像--就像我是个不贞的妻子似的。”她尴尬地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史塔布感到奇怪,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从没向他提起过我吗?”

“哦,我对他说你遇到过一两件麻烦的事,但是,我表达得不太好,他好像以为我与你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嗯?这不是在说她的哥哥的情况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我知道你的难处,妹妹。我是一个逃犯,不该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妻子认真地说:“加尔文,那不是你的错,生活与你作对,仅此而已。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我想我应该回去将徒刑服完。但是要七年哪,艾薇,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七年……”

“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我们先到城里去找米克,听听他怎么说。”

又是拖动椅子的声音。他们又要离开了吗?爆炸只剩下几分钟,他们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们走到门口,男人提议:“大白天让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动,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呢?”

史塔布呜咽道:“对,对,留下来!跟我待在一起!”

她勇敢地说:“我不怕。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要他丢下他的工作,在电话里也没法跟他说。”

史塔布抓住最后的机会,拼命地用头撞那根他被绑在上面的管子。他肯定撞到了被那两个歹徒打的伤痕,疼得难以忍受,撞了几下就实在不能再撞了。但是这努力没有白费,某种沉闷的撞击声或震动声顺着管子传了上去。他妻子问:“什么声音?”

“什么?我没听到什么。”

门关上了,他们走了。

史塔布再次被单独留下来,去面对他自作自受的命运,回想起来,第一次好像是天堂,因为那时候他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消磨,而现在,他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刻钟。他明白,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而且即使他想挣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手腕和脚踝火烧一样疼痛。他发现了一个减轻痛苦的方法--剩下的唯一方法--他低垂着眼睛,假装指针比原先移动得要慢,但钟表的滴答声他躲不掉,每隔一会儿他还总要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他不住问自己:“从上次看过到现在只过去三十秒……现在大概过去了一分钟……但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慢慢地,他到达又一个崩溃的边缘。

突然,门铃响了,而且接连响了三遍!一个人大叫:“屋里有人吗?煤气公司的!”史塔布浑身抖起来,焦虑之中几乎发出了高兴的嘶声,煤气表就挂在地下室的墙上!转而史塔布又郁闷了,妻子和她的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在家,没有人放那个人进来!

那个人嘀咕道:“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水泥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汽车开走了。

史塔布感觉自己死去了一点儿,这不是夸张,他的四肢都麻木了,心跳似乎也慢了,他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唾沫顺着嘴角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脑袋向前耷拉,死气沉沉地搁在胸前。

滴滴答答恶毒的钟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开始产生奇异的幻觉,觉得闹钟像自己的脸,连着两根指针的中心轴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顶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一把红色的铁皮胡须,一头的头发,头顶上一只小圆铃充当帽子。他昏昏沉沉地想,嘿,我看上去挺怪的。一会儿工夫,他又产生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受的这番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艾薇。冥冥之中他遭到了报应,他不住地呜咽:“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这次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干了。”仿佛这样做,束缚住他的绳子就会消失似的。

电话铃响了。肯定是艾薇和她哥哥,想看看他是不是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回来了。估计他们发现店门关着,在店外等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还没回来就往家里打电话。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们会猜测他去了哪里,然后艾薇会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可那样的话得需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

电话铃停了,寂静又包围了史塔布。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还有九分钟,三点。让时间停住,让他拥有永恒的九分钟……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那么,让八永远保留好不好……

外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训孩子:“你当心点,马丁!你还要打碎几块玻璃!”史塔布看见一个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气窗上,孩子走到气窗前捡球。孩子很小,史塔布就着窗玻璃可以看见他从脚到脖子的高度。他弯下腰来捡球,看到了史塔布。自从被关进地下室后,史塔布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脸,他感觉像看到了天使。他开始左右猛烈地摇脑袋,希望剧烈的动作会引起孩子的注意。果然,孩子伸出小手擦擦玻璃,朝里面张望。

“马丁,你又在做什么?”他妈妈大声呵斥他。

“妈妈,你看!”他欢快地说。

史塔布把头摇得太快了,觉得头晕目眩,但是这么小的孩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是大个两三岁就好了,至少会去报警。

“马丁,我等着你呢,你还不过来?”突然,从气窗右上角有一只大人的手伸下来,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把他拎走了。

孩子在史塔布的视线里消失了。

孩子说:“妈妈,有一个怪人,被绑着。”

“那有什么好看的。朝人家的屋子里张望是不礼貌的。”妈妈把他的话当成了一个孩子的无伤大雅的小谎言。

史塔布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他一次又一次爬出了绝望的深渊,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毫不留情地踢回去。他最后一次将头从气窗那里转开,转向了闹钟。现在,让他惊慌的是,指针已经指向了两点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他就要被残酷的命运碾研致死了。他试图想象,如果这时候有人下来,拿着割断绑着他的绳子的尖刀,那么他正好来得及扑向闹钟,把它向后拨。可是指针慢慢地指向12那个刻度,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吼叫--现在即使有人出现在地下室也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他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挡住死亡或是减轻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力量似的。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闹钟的指针停住了,成了一个完全的直角。史塔布的生命只剩下以秒计算的转瞬即逝的几秒钟了。然而,当闹钟走到三点零一分的时候,周遭依旧寂静如昔。不过史塔布没有发现,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他在笑,在大笑。

警察们把塞在史塔布嘴里的抹布拉出来的瞬间,一阵疯狂的笑声随即喷薄而出。“先别给他解绳子,等他们把紧身衣拿来再说,否则你们会忙不过来。”穿白衣的医生对警察们说。

艾薇抽泣着说道:“他为什么总在笑啊?”

“太太,他疯了。”

一个警察问:“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说着,他随意地踢了肥皂盒一脚,盒子带着闹钟轻轻地顺着墙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闹钟静静地躺在距离史塔布不远的地方,它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七点零五分了。

艾薇回答:“只是一个空盒子。原来是放肥料的,但我将肥料用在了屋后那些花上了。”

史塔布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张大嘴巴疯狂地笑着。

箱子上的雕刻

【日】江户川乱步

作者简介:

江户川乱步(1894-1965),日本著名推理作家、评论家。被誉为“侦探推理小说之父”,本名平井太郎。是日本推理“本格派”的创始人。

本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一群小孩、一把挂锁、一个箱子、一个女人就结束了一个孱弱的生命。箱子里留下了妻子阿势的名字,这到底是丈夫临死时的挂念,还是对凶手的指控?

今天,患肺病的格太郎又被老婆撇下,不得不一个人孤单地留在家里。最初的时候,虽然脾气再好但他也为此感到激愤,甚至打算以此为由与她分离。但是,孱弱的病体使他渐渐放弃了。想到来日不多的自己和可爱的孩子,他最终没有采取过激的行动。在这点上,第三者--弟弟格二郎的想法很干脆。他看不惯哥哥的软弱,常常说些不满的话。

“哥哥,你为什么那样?要是我的话,早就跟她离婚了。你还有什么可怜她的?”

可是,对格太郎来说,不仅是单纯的可怜。的确,他知道,要是马上同阿势离婚的话,她和她那位一文不名的书呆子立刻就会陷入无法生活的窘境。他可怜这些的同时,还有其他的理由。孩子的下场当然可以想象,此外,还有些事情他不好意思对弟弟挑明。即使被这样对待,可他还是难以离开阿势。因此,他害怕她从他身边离开,他甚至尽量不去斥责她的不忠。

阿势牢牢掌握着格太郎的这种心理。夸张地说,这种心理有些近似于默然的妥协。她在与野男人鬼混之余,没有忘记安抚格太郎。对格太郎来说,只能窝窝囊囊地满足她那微薄的感情施舍。

“可是,一想到孩子,唉!不能盲目行事啊!我还能维持一两年,我的寿命已经定了,到时候连母亲也没有的话,孩子多可怜呢!我想再忍一阵儿吧!而且,这其间,阿势也会重新回头的!”

格太郎这样的回答,经常使弟弟更加不耐烦。

但是,与格太郎的善心相反,阿势不仅没有回心转意,而是一天天地更加沉迷于私混当中。她还打着窘迫的、长年生病卧床的父亲的幌子,佯称去探望父亲,每隔三天就离开家一次。调查她是否果真返回故乡,当然轻而易举,可是,格太郎连这些都没有做过。真是种奇怪的心理,他甚至对阿势采取了庇护的态度。

今天也是,阿势从一大早起就精心打扮,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回老家,不需要化妆吧!”

格太郎忍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挖苦话。这时候,他被自己所感动了。他同情想要说出口但又一直没说出来的自己。

老婆一走,他也无所事事,开始摆弄自己感兴趣的盆栽。光着脚来到院子里,虽然浑身是土,可是心情会好些。而且,装作对自己的兴趣很着迷,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是必要的。到了中午,女佣来告诉他饭好了。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再等一会儿吗?”

连女佣都客气地、用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格太郎也真不好过。

“啊,都到这时候了。那就吃饭吧!把孩子叫回来!”

他虚张声势、快活地回答道。最近,他养成了干什么都虚张声势的习惯。

只有这一天,或许是女佣们的好意,摆在饭桌上的好菜比平时多。格太郎这一个多月都没吃过好饭了。孩子正一也感受到了家里冰冷的气氛,全没了在外面当孩子王的精神。

“妈妈去哪儿了?”

他虽然知道会是什么回答,可是不问仍不放心。

“去外公那儿了!”

女佣回答后,他露出与七岁的孩子不相称的冷笑,只说了声“嗯”,便吃起饭来。虽然是孩子,可看上去好像是为了避讳父亲而没有继续问下去。而且,他也有他的虚张声势。

“爸爸,可以叫朋友来玩吗?”

吃完饭,正一撒娇地盯着父亲的脸。格太郎觉得这是年幼可爱的孩子在竭力地讨好他,可是,他脱口而出的回答,除了同往常一样虚张声势以外,没有别的。

“噢,可以叫来。好好玩!”

得到父亲的允许,这或许是孩子的虚张声势,正一叫着“太好了!太好了”高兴地朝外面跑去。不一会儿,叫来了三四个玩伴。格太郎在饭桌前剔牙的时候,从孩子的房间里传来了扑通扑通的声音。

孩子们不能总待在房间里,好像是开始玩捉迷藏。格太郎在房间里听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的声音和女佣制止的声音。有的孩子甚至惊惶失措打开了他房间的拉门。

“啊!叔叔在家呀!”

他们看见格太郎,害羞地叫着,朝对面跑开了。最后,连正一都闯进他的房间,说着“我藏在这儿”就躲进了父亲的桌子下面。

看到这种情景,格太郎感到心里很安稳。突然他想,今天不摆弄盆栽了,跟孩子们一起玩玩吧!

“儿子,别胡闹了!我给你们讲有趣的故事,把他们叫过来!”

“啊,太好了!”

听到这些,正一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跑了出去。

“我爸爸特别会讲故事!”

一会儿,正一一边老道地介绍着,一边把他们吸引进来,进了格太郎的房间。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恐怖的也行!”

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那里,瞪着好奇的眼睛。有的孩子害羞地、怯生生地望着格太郎。他们不知道格太郎的病,即使知道,因为还是孩子,不会像来访的大人一样特别小心翼翼。因此,格太郎非常高兴。

他打起近来所没有的精神,想出孩子感兴趣的故事,开始讲道:“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贪婪的国王……”讲完了一段故事,孩子们非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就根据孩子们的要求又讲了两三段故事。他与孩子们一同沉浸在童话的世界当中。不知不觉,他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那么,故事就讲到这儿,接下来玩捉迷藏吧!我也加入!”

最后他这样说道。

“嗯,好啊!捉迷藏吧!”

孩子们很得意,马上赞成。

“那么,就在这间房子里藏,好吗?划拳吧!”

石头、剪子、布。他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这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吧,或是一种对老婆不忠的一种不起眼的虚张声势。不论如何,他的举动充满了自暴自弃,这是事实。

最初两三次,他故意扮鬼,寻找孩子们的藏身之处。当够了,他又当藏起来的一方,跟孩子们一起钻进壁橱里、躲在桌子下面,费劲地隐藏他偌大的身躯。

“藏好了吗?”“好了没有?”这样的问答声音在屋子里回响。

只有格太郎一个人藏在他房间里黑暗的壁橱里。扮做鬼的孩子边叫着“阿X,找到了!”边从一间屋子转到了另一间屋子,听起来声音微弱。其中,有的孩子“哇”地大叫着从藏身之处突然跳出来。一会儿,逐个地被找到了,好像还剩下一个人,孩子们一起找遍了所有的房间。

“叔叔藏到哪里去了?”

“叔叔已经出去了!”

传来了孩子们的交谈,他们渐渐接近了壁橱。

“哈哈哈,爸爸肯定在壁橱里!”

正一说道。接着,马上门前传来了低声私语。格太郎马上就要被发现了,他想再让他们急一阵儿,于是偷偷打开了放在壁橱中的大箱子的盖子,藏进去,像原来一样盖上盖子,屏住呼吸。里面放着软乎乎的被褥,正好像躺在床上一样,心情不错。他刚一盖上大箱子的盖儿,就听到啷一声打开壁橱门的声音。

“叔叔,找到了!”

他听到了这样的叫声。

“啊,没有!”

“可是,刚才还有声音呢!是不是?阿X?”

“那一定是老鼠!”

孩子们天真无邪、叽叽喳喳地(在被密封的大箱子里听起来非常遥远)有的问有的答,觉得不像是有人偷偷地藏在黑暗的壁橱里。

“有鬼!”

有人喊到,孩子们哇地叫着逃跑了。接着,在很远的房间里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叔叔,出来吧!”

好像是又打开了那边的壁橱找他。

在黑暗的、满是樟脑臭味的大箱子里,格太郎的心情非常好。格太郎想起了少年时代难忘的回忆,突然眼眶湿润了。这个旧箱子是他母亲的嫁妆之一。他记得,他常常把它当做船进去玩。这时,母亲慈祥的面容像幻影一样浮现在黑暗中。

他回过神来,孩子们好像是找烦了,外面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侧耳倾听,听到:“没意思,到外面去玩吧!”

孩子扫兴地说道,听起来极其微弱。

“爸爸!”是正一的声音。

最后,他们好像出去了。

格太郎听到这些,才打算从大箱子里出来。他想冲出去,让焦急不安的孩子们吃一惊。于是,他使足力气往上举起大箱子的盖子,怎么回事?盖子纹丝不动,可是当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呀,他就又试了几次。接着,他发现了可怕的事情:他被关在大箱子里了。

大箱子的盖上装着挂钩。刚才盖上盖子的时候,拨到上面去的东西竟偶然落了下来,如同锁上了一样。过去的大箱子木头结实,四角镶着铁板,非常坚固,合页也同样牢固。所以病怏怏的格太郎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打破。

他边大声喊正一的名字,边不停地敲打着盖子。可是,孩子们好像已经跑到外面去玩,没有任何回答。于是,他不断地喊女佣的名字,使足了所有的力气,在大箱子中乱踢乱撞。但是--倒霉的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女佣们可能在井边偷懒,或是在女佣的房间里听不到,还是没人回答。

那间有壁橱的房间在最里面,而且他还是被关在严严实实的箱子里,喊叫声能不能传到对面的两三间房间都值得怀疑。女佣的房间又在最远的厨房旁边,要是不仔细听的话,可能听不见。

格太郎一边烦躁不安地喊着,一边想可能谁也不会来,自己就这样在大箱子里死掉了。真可笑,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简直滑稽得让人想笑。但这也未必滑稽。他的病对空气非常敏感。他突然发现好像有些缺氧。不仅是因为折腾的,他还感到呼吸困难。因为是以前精心制造的物品,被关在箱子里,大概连换气的缝隙也没有。

由于刚才激烈的运动,他的力气殆尽。但一想到这些,他又重新用尽力气,又踢又打,拼命地折腾。他要是个身体健康的人,这么折腾很容易把大箱子的什么地方弄破,但靠他那极度衰弱的心脏和干瘪的胳膊怎么也使不出那种力气,而且缺氧造成的呼吸困难步步逼近。因为疲劳和恐怖,嗓子干燥,连呼吸都疼。该怎样形容他那时的心情呢?

要是被关在其他什么地方的话,因病早晚要死的格太郎也许就死心了。可是在自己家中壁橱的大箱子里被闷死,不论怎么说,都是件滑稽至极的事。他讨厌这种富有喜剧意味的死亡方式。这期间,女佣也不见得就不到这里来。那样他会像一场梦一样地得救。可以把这些痛苦当成一场笑话。得救的可能性很多,所以他难以放弃。恐怖和痛苦也相应地增加了。

他一边挣扎,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诅咒着无罪的女佣们,甚至诅咒儿子正一。他们无恶意的漠不关心从距离来看相隔不到几米,正是因为毫无恶意,所以才更加让人觉得可惜。

在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更加困难。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发出奇怪的吸气声,像登上陆地的鱼一样苟延残喘。他大大地张着嘴,像尸骨一样上牙下牙都露出了牙床。

他知道这样做也毫无用处,可是两只手还嘎嘎吱吱地拼命抓盖子。他已经意识不到指甲都剥落了。只有临终的痛苦。但是,那时候他还坚信有一线获救的希望,抗拒死亡。这是多么残酷啊!

不忠的妻子阿势与情人约会回来的时候,是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那时正是格太郎在大箱子里难以放弃最后的希望,奄奄一息、临终挣扎的时候。

离开家之前,几乎是不顾一切,无暇顾及丈夫的心情。回来之后,阿势看到家中的大门与往常不同,门敞开着,她认为最近提心吊胆的破绽终于露出来了,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回来了!”她大叫了一声。

本来,阿势正等着女佣应门。可是,谁也没出来。大开的房间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首先,她很奇怪,她那愚笨的丈夫没有出现。

“一个人也没有吗?”

来到饭厅,她再次大喊一声。接着,从女佣房间里传来了惊慌的回答:“有人!有人!”

可能是打盹来着,一个女佣惊慌地回答道。

“就你一个人吗?”

阿势忍着怒火问道。

“嗯,阿竹正在后面洗衣服。”

“那老爷呢?”

“在屋子里。”

“可是,没有呀!”

“啊,是吗?”

“怎么回事?你肯定偷着睡觉了!麻烦了吧!孩子呢?”

“刚才还在屋里玩,老爷也跟他们一起玩捉迷藏了!”

“啊!老爷!真是没办法!”

听到这些,她恢复了往日的自己,冷言冷语地命令道:“那么,老爷也肯定在外面。你去找一下,要是在的话,不用叫他回来!”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开始换衣服。

正要解开带子的时候。突然,她仔细一听,发现从隔壁丈夫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有种预感,觉得不像是老鼠的声音。再仔细听,觉得好像是嘶哑的人声。

她停下手来,忍住恐惧打开了拉门。接着,发现刚才没注意到壁橱的门开着。声音好像是从那里面传来的。

“救命!是我!”

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它异样清晰地敲击着阿势的耳鼓。毫无疑问是丈夫的声音。

“啊!你到底在大箱子里干什么呢?”

她吃惊地走到大箱子旁。一边打开挂钩,一边说:“啊,是在捉迷藏吧!真是捣乱……可是,为什么锁上了呢?”

如果阿势是天生的坏女人,那么她的本质不仅体现在身为妻子却与野男人鬼混上,也更加明显地体现在迅速想出这种坏主意上。她打开挂钩,稍微抬了抬盖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像原来一样死死地盖住,再次挂上挂钩。那时,里面的格太郎大概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阿势觉得他还用微弱的力气往上顶盖子。像要压下去一样,她盖上了盖子。后来,每当想起残忍的杀夫事件,比起其他事情,最让她心烦的是,盖盖子时丈夫用他那微弱的力气顶盖子的情景。对她来说,这比起那些临终时满身鲜血的情景,不知恐惧多少倍。

这些暂且不谈。她把大箱子像原来一样盖好,关上壁橱门,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接着,她吓得连衣服也不敢换,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柜前,为了掩盖从隔壁房间传出来的声音,把床头柜的抽屉拉出来再关上,关上再拉出来。

“这么做,能保住自己吗?”

她心惊胆战,几乎要疯了。这时候不可能有时间仔细考虑,有时候会感到连思考问题都不可能,只是急得坐立不安。虽说如此,但是后来想想看,她在那种突然情况下没有丝毫纰漏。挂钩自己挂上的;而且孩子们和女佣也可以证实,格太郎与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不小心被关进了大箱子里。因为是大房子,只说没有注意,没听到箱子中的声音和喊叫声就可以。女佣们不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吗?

阿势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她直觉敏锐,没有理由地小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去找孩子的女佣还没回来。在后面洗衣服的女佣好像还没进来。这时候丈夫的呻吟和敲打要是停止就好了。岂止如此,她满脑子都这么想。壁橱里面执著的声音衰微得几乎听不到,可却故意般地不停下来。她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她把耳朵贴在壁橱门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开它)听听,凄惨的摩擦声仍未停止。不仅如此,好像感到那干燥的舌头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一样。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势的诅咒。她太害怕了,甚至想到重新打开盖子。可是她很清楚,那样的话,她的下场将无可挽回。一旦决定了杀人,那么怎样也无法再救他了。

可是虽然如此,在箱子中的格太郎的心情又会如何呢?甚至连下手的她都要改变决心了。可是她的想象与当事人相比,不过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一旦放弃了,即使是奸妇,可却是自己的老婆出现了,打开了挂钩。那时,格太郎的快乐将无与伦比。平时让他嫉恨的阿势,不论犯了几次的淫乱,他都会觉得可以原谅。虽然是孱弱病躯,可是对体会到死亡的恐惧的人来说,没有比性命更加宝贵的了。如果没人救他,就那样死去的话,那么那种痛苦绝不是这世上所能体会到的、由奸妇的手带给他的几十倍、几百倍的痛苦。

阿势当然不会想象那种苦闷,她能够考虑到的范围不过是哀怜丈夫的死,后悔她自己的残暴。可是,坏女人的不忠的心理是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她站在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的壁橱前,不仅没有吊唁死者,相反描绘着恋人的容貌。她想象着,可以玩一辈子还有余的丈夫的遗产、与那个恋人在一起的愉快的生活。她完全忘记了对死者的哀怜之情。

她带着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冷静退进了房间,嘴角甚至露出冷笑,接着,开始解开带子。

那天晚上到了八点多钟,阿势巧妙地上演了发现尸体的场面,北村家上上下下一片哗然。亲戚、进进出出的人、医生、警员等闻讯赶来的人塞了满满一屋子。验尸的形式不能省略,在格太郎尸体四周站着各种相关的官员。夹杂在官员中的发自肺腑地伤心的弟弟格二郎、被虚伪的眼泪弄脏脸的阿势,在旁观者看来,是多么的悲伤啊!

大箱子被抬到了房间中央,一个警员亲手打开了盖子。五十瓦的电灯照着丑陋扭曲的格太郎的脸。平时留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蓬乱不堪,临终时张牙舞爪的手脚、迸出来的眼珠、张开的大口,如果阿势的体内没藏着恶魔,看到这些,她一定会后悔不堪的。尽管如此,她只是不敢正视,而且还流出虚伪的眼泪。她本人都不可思议,为什么杀了人,自己却还能如此镇静。几小时之前,刚刚做了不忠于丈夫的事情,踏进家门的时候,她看上去(那时就已经完全是个坏女人了)还是那么紧张不安。现在看来,她的体内天生生长着令人恐怖的恶魔,现在正是其现形之时。后来,她面对危机的时候能够冷静应对,也使人只能这样判断。

验尸的手续没出现任何意外,尸体由亲人的手从大箱子移到了其他的地方。那时,还有一些时间的他们可以注意到大箱子盖子背面的抓痕。

如果是什么事情都不知晓,没能目击到格太郎惨死的人,看到那种抓痕也一定会觉得异常凄惨。死人那恐怖的执著比名画还要刺眼地刻在那里。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从抓痕的画面发现令人惊奇的东西的是阿势和格二郎。他们留在一起,人群随着尸体去了别间屋子,他们在大箱子两端久久地凝视着背面影子似的画面。啊,刻在上面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像影子一样模糊、狂乱的笔迹。仔细看上去,覆盖着无数的抓痕,一个字大,一个字小,有的斜着,有的刚好能读出来,是“阿势”两个字。

“是嫂子的名字。”格二郎凝视的眼转向阿势,低声说道。

“是啊!”啊,阿势这时脱口而出的这样冷静的言辞,是多么令人吃惊的事实呀!当然,她不会不知道这字的意思。临死的格太郎用尽所有的力气,所能够写下的对阿势的诅咒,尽在这个“势”写下最后一笔时被闷死的他的执著。他想接下去写阿势是罪魁祸首,可不幸的是,格太郎没有完成,怀着千秋遗憾抱恨而死。

可是,格二郎是那么善良的人,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怀疑的。简单的“阿势”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没想到是下手人,他想到了别的。他从中感觉到的是,哥哥对阿势漠然的疑惑和哥哥至死对她的留恋,用苦闷的指尖写出对她的留恋。

“啊,他是这样惦记着我!”

一会儿,她带着对方能够感觉到的后悔自己不忠的语气叹息道。接着,突然她用手帕蒙住脸(不论怎样出名的演员也不能这样干打雷不下雨),嘤嘤哭起来。

办完了格太郎的葬礼,阿势首先与往日私混的恋人断绝了关系。接着她巧妙地排除了格二郎的疑惑。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她成功了。即使是一时的,格二郎也被妖妇的演技所蒙蔽了。

这样,阿势得到了比预期还多的遗产,与儿子正一一起卖掉了久居的老房子,不断变换住所,靠着巧妙的演技,不知不觉远离了亲人的眼界。

阿势强行要了那个大箱子,然后偷偷地卖给了旧家具店。那个大箱子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里。那些抓痕和文字有没有触动新主人的好奇心呢?他的心中会不会感受到那抓痕中蕴藏的可怕的执著呢?而他又会怎样想象那不可思议的“阿势”这两个字呢? +djQ7X9EEW5gzn+FIosT9bik4hAPjTn26yknEekLDM32NOiad4GCtClGQnr9m9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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