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的挂钟响了三下。于是杜洛瓦起身告辞。
“请以后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完全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聊,欢迎你任何时候过来。对了,这段时间怎么在弗雷斯蒂埃家没有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啊,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最近一直都挺忙。我想,很快我们就会在他家再次见面的。”
他径直走了出去,不知怎地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对于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他没有向弗雷斯蒂埃透露一个字。
之后的几天里,这次造访一直盘桓在他的脑际,久久无法忘怀。非但如此,他的眼前似乎总隐隐约约地闪现出这位年轻女人的靓丽身影。他就像是中了邪似的,心里总是难以割舍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他身边徘徊着她身上的阵阵暗香。他竟是如此的魂不守舍,跟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感觉是那样奇妙、神秘,发自内心而又无迹可寻,它会使你茶饭不思,如痴如醉。
于是,几天后,他又来到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带他到客厅以后,小姑娘罗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今天她并没有把手伸给他,倒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还在说道:“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好玩,便随口说道:“非常好,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待一会儿,我感到无比荣幸。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成天就爱玩。所以我提个建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如同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似的笑了笑,说道:“不过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这无所谓,在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于是他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姑娘发出挑逗,小姑娘脸上始终浮着微笑,出于礼貌,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不过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突然停住步子,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豫不决的步子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了客厅的另一头。小姑娘见此情景,觉得颇为好玩,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起来,在后面追赶着,然而人还没追上,自己倒先羞答答地发出了嗤嗤的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追来的路,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从旁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姑娘现在完全撒开腿跑起来了,开始的拘束已经踪影全无。这新奇的游戏使她无比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去捉,但在她手快要挨到的时候突然一闪身,就被他逃脱了。
到得后来,她满以为这一回肯定是能将他捉住的,不料他却一把将她突然抱住,双手将她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中,口中大声嚷嚷着:“小猫咪上树喽。”
杜洛瓦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使小姑娘大为开心。她一面使劲摆动着双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德·马莱尔夫人走进了房间内,眼前的情景不禁让她大吃一惊:
“天哪……我的罗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魅力非凡。”
杜洛瓦把小姑娘放在地上,亲了一下。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他又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平时寡言少语的罗琳娜,因余兴未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由于两个大人想说说话,于是德·马莱尔夫人不得不打发小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满了泪花,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待小女孩走了,德·马莱尔夫人便对着杜洛瓦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正经主意,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每星期我都会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同时我也隔一段时间就在餐馆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要明白,我这个人不喜欢请客人上家里来。我对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很是外行,再者说了我也不谙家务,至于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过日子随便一些。所以我总是在餐馆里回请他们。但是每次都只有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是无法热闹起来,而我的朋友同他们又不是一路的,难以合辙。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将稍不同于以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能参加。时间就定在本星期六晚七点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这样一来,我们正好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平时我们这些女人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今天她穿的是件深栗色连衣裙。裙子裁剪得很得体,将她的身段、纤腰、臀部和胸脯都衬托了出来,显得风姿卓越,分外撩人。不过这浑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与她对家中陈设的随意未免太有些不和谐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不解,甚至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别扭。
她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身体直接接触的,竟然都是那样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自己生活所处的环境倒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像上次一样,眼前总是经常闪现着德·马莱尔夫人那靓丽的身影,身上的各个感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就在眼前似的。现在他所翘首以待的,就是星期六的聚会能赶紧到来。
因为手头依然不怎么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不得不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外套。这一天可算是到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伙计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间内四周围都是红色的帷幔,临街的那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置于房间中央的放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刺眼的雪白,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熠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冠浓密的大树,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布面跟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却已经是十分破旧的了,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咯吱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没再弹起来。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还有伙计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间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八方来客的各式腔调。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诚挚,这是在报馆里从来不可想象的。
“两位女士会一同前来,”他说,“这样的聚会倒是挺有趣的。”
他朝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熄灭掉一盏残光如豆的煤气灯,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一边坐了下来,一边说道:“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两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将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翼翼。每当在这样的场合,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前去,对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装满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何没去看她。接着,她若有所指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一一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类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儿,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带着难以抑制的高兴神色笑道:“我今晚可要痛痛快快喝一场。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可都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没问题。”
于是他把半开着的另一扇窗户也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弗雷斯蒂埃夫人始终一言未发,似乎有什么心事。只见她低垂眼帘,在盯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似乎是在那里许诺什么,而又绝不会去履行。
侍者端上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就跟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上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与少女的肌肤即若相仿。几杯酒下肚,在座各位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起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同一位外国王公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讲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披露他人隐私而乐此不疲的快嘴男人,一致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表示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述,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深藏于心,严守秘密。他接着说道:“对于他人的隐私,要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相互之间都有着充分的信任,那么人世间到处都会是充满乐趣的事情。人们之所以常常——尤其是女人——缩手缩脚,实际上就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在某一天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跟了一句:“你们说,难道事情不正是这样吗?要是她们毫不担心自己因为贪图一时的欢乐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破坏,弄得懊悔终生,那么她们当中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对于内心突然萌发的情思或者爱慕的浪漫情怀,不会加以克制和束缚,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去行动,哪怕这欢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因为她们担心,只好独自背地里抹去痛苦的泪水。”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表明他对此毫不怀疑,也似乎是在表白自己,那意思显然是在讲:“你们要是跟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大可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困境。你们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可信,那就来试试看好了。”
两位女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不做声无疑也是在暗自默认,如果每个人的事情都能被保密不泄露的话,那么她们这些看上去有着无比坚定意志的巴黎女郎,也早就屈服在各式各样的诱惑下了。
弗雷斯蒂埃差不多是躺倒在沙发上了,一条腿屈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这话倒真是不错,要是这些事情果真能够被保守秘密,谁都会想要尝试一番的。这样子一来,那些可怜的丈夫可就要倒大霉了。”
话题又谈论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实在是无妄之说。然而他觉得爱情却能够持久地保持,因为它能够在人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能够在脉脉温情的友好情谊中保持相互的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必然。因而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疑虑,甚至夫妻反目相向,视若仇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永无宁日的做法,十分不喜欢。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得真对。爱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过高,不顾实际,却经常反而将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上一直在摆弄着一把刀,这时也插了一句:“完全正确……一个女人能被人爱,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内心想起了很多事,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说的事情。
头一道正菜迟迟还未上来,大家只好偶尔喝一口香槟酒,嘴里嚼一丁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伴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情的痴迷现在正缓缓地渗入每个人的心田,慢慢地,每个人都陷入了如痴似醉缥缈虚无的幻想中,正犹如这醇香的美酒,当它一丝丝流过喉咙的时候,身体随之发热亢奋,神智恍惚,好似在云里雾里。
侍者送上来了鲜嫩而并不油腻的羊排,羊排下方由砌成细块的芦笋尖铺了厚厚一层。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大叫起来:“啊,好菜!”
于是几个人吃了起来,仔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我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于我皆如浮云。”
他的语气是那样果断肯定,似乎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无比兴奋。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对于爱情,我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空洞。”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赞许,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两臂伸开,扶着坐垫,颇为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令人赞赏,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能否唐突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是什么态度?”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答理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是如此……没有明确的态度。”
这场关于爱情的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世间百态中。虽然言语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遣词用句都非常巧妙,轻轻一点,就会彼此意会,豁然开朗;然而不管怎么说,那层罩着各自私密的遮羞布已然揭开,虽然言辞大胆,但由于掩饰得极为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各自的言辞显得有些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论的分明是男女间赤裸裸的爱欲私情,但用词造句却相当含蓄。总而言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豌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似脸盆的大容器里,表面好像漂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茫然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尚且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风花雪月上,沉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不复初时的矜持,说话都相当的直白坦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内敛。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颦笑蹙眉,一举一动,看似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有着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是欲盖弥彰,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毫无顾忌罢了。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不掩饰、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看上去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过就是持续那么两三秒种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鄙的淫荡言语后,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一直这样子的话,可是迟早要做出蠢事来的。”
吃过正餐,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来就已经有些亢奋的男女,几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了。
正如同自己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意蒙蒙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停不住嘴。醉酒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但也还不致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所谓言多必失,因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语。
大家点燃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嗽,来势如此凶猛,如同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开心地说道:“这样的聚会对我可是没什么好处的,今天我来赴约,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坐立不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趣,瞬间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前来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跳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啊,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说着,她便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顿晚餐花费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核对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在接过对方找过来的零钱之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小费给多少?”
“我不知道,你看着办。”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到你家门口?”
“这敢情好,我现在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于是他们俩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跟他并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的灯光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片刻。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热乎乎的臂膀,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现在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任何能同她说的话,什么话也没有。
“我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考虑道,“她会怎么样呢?”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关于男女私情无所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闪闪发亮的大眼,杜洛瓦必然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摩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好,否则只要一句话,打破了沉默,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也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动作,弄得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间就勇气倍增。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迫不及待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低声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放弃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进行有力的反抗。
马车很快停在了她家门口。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来表示对她今晚盛情款待的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起身下车,她木然地一动不动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因此而起了什么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小心谨慎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嘀咕了一句,声音低到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扬扬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算是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能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此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傲无比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花费无数心机,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情脉脉、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时不时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谁会想到,今晚他只是稍加主动,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帖帖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轻松搞定,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失望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已经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无限遐思。他所期待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就像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境富足、身份显赫的贵妇,成群结队,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隐没在这金色的幻想中。
就这样,在当天晚上睡着之后,他又接着做了很多美妙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内心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德·马莱尔夫人将会怎样对待他?她会不会见都不见,连门槛都不让他跨进半步?会不会说……不过这都是不可能的,她若是有一点儿反悔的表示,马上就会被人看出实情。此事的主动权,现在倒不如说是掌握在杜洛瓦的手里。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与往常并无二致,似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倒好像是他一早料定,女仆见到他的面必然会惊惶无措似的。
他便即问道:“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跟往常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然从镜子中一眼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客厅的门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杜洛瓦假装并没有看见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衣着。故而在两个人走到一起之前,都是先在镜中相互对视、端详、观察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欢欣激动地说道:“我是如此的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凑向了他,于是两个人一阵长久地激吻。
杜洛瓦不禁在心中暗自得意:“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这倒还真不错。”
热吻过后,杜洛瓦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尽力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含笑而立,这正是女人芳心暗许、一心委身以伴的独有神态。她喃喃低语道:“家里现在就我们俩,我把罗琳娜打发到一位朋友家去吃饭了。”
杜洛瓦感叹了一声,亲着她的手腕,说道:“难得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调笑的话,把谈话引到那些个露骨而使人内心澎湃的亲密话题上,但不知道怎么措辞,只得说道:“这么说来,你不怪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再说了。”
他们默默地相互看着对方,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天天都在盼望着能够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别再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女仆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隔墙传来。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不能同你靠的这么近,不然我会控制不了自己的。”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打开:
“夫人,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是相互间仍是一直在对视着、微笑着、心中只有对方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刚刚开始的柔情蜜意中。尽管时不时地送饭菜入口,但已然是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桌子底下她的一只小脚在来回摆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且使出全身力气将其牢牢夹住,生怕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菜,同时撤走吃剩的盘子,一副慵懒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
吃完午饭,他们又返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点点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将他一把推开,语气显得十分平和:“别这样,仆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嘀咕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单独待在一起,向你倾诉我的无限思念之情呢?”
德·马莱尔夫人略微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别心急,最近几天,我就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面红耳赤:“但是……我住的那地方……实在是不像样子。”
她莞尔一笑:“这又怎么了?我去看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房间。”
于是杜洛瓦追问她什么时间过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到下礼拜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实在是过于漫长,便一面揉捏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中烧、迫不及待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无比的样子,不禁觉得兴味盎然,然而终究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好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放弃:“明天,赶紧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开口答应道:“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听闻此言,杜洛瓦不禁眉开眼笑,长长地舒了口气。之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极为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时,门外突起的一阵铃响,使两人不禁有些心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嘀咕道:“肯定是罗琳娜回来了。”
小姑娘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客厅里,她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瞧,罗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爱的称呼!往后我可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经将小女孩抱起,放在他的双腿上,并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经指向了两点四十分。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上报馆去。等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嘟囔了一声:“可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走进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情一忙完,杜洛瓦心中所想的,就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布置,让这满目疮痍的小屋尽量能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挂件饰物,将壁纸上那些过于明显的污迹遮盖起来,因而花费了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和小彩屏。而且他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示的,有荡漾在水上的几叶小舟、极速归巢的飞翔在晚霞染红的天际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和一长列身着黑色礼服前行在茫茫雪原的绅士。
这间巴掌大小的斗室,原本仅能供人坐卧。经这四壁的一装饰,顷刻间使人觉得如同是彩纸糊的灯笼的内壁。杜洛瓦对这效果颇为满意,接着花费了整晚的时间,用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小雀的,贴在了天花板上。
等到忙完这一切,他马上就脱衣上床,伴着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沉睡起来。
第二天,他回来得很早,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来的点心以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接着,他又买来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把买来的食品摆放在梳妆台上。原本梳妆台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将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统统放到了梳妆台下面,看上去显得利落多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五点一刻了。看到房间里贴得花花绿绿的,她发出一声惊叫:“嘿,这房间太可爱了。不过楼梯上总是人来人往的。”
杜洛瓦将她一把搂进怀里,隔着面纱,狂热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没被帽子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等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低声向她说道:“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然全黑,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跟他狂吻了一阵。随即,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再见,漂亮朋友!”
于是,破旧的马车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巴掌大的斗室里约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屋里等着她的到来,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嚣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号起来了?”
跟着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充满着愤怒:
“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压根儿就不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惊慌失措,赶紧退到房内,因为此时五层的楼梯上已经传来一阵衣裙的簌簌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紧接着,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刚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就疾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听见了没有?”
杜洛瓦装着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账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赶紧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躺在了床上,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然而她依然在不停地哭。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儿。不过此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将他们全部打死,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好柔言蜜语,竭力相劝:“你应当了解,他们是工人,不过是些粗人。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必然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仅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就算是完蛋了。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又有什么值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随即又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反正是不会再上这地方来了。”
“这倒没什么,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口气:“当然只好如此。不过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然而一转念间,她忽然想了个主意,胸中怒气顿时散到了九霄云外。
“你听我说,我想到办法了。这件事你什么也不用管,就让我来做。我明天早上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说的“小蓝条”,就是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封口快信。
此刻,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办法而倍感兴奋。只是这个主意,此刻她还不愿多说。随后,她和杜洛瓦大行云雨之事,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心里依然有些战战兢兢,双腿也不由自主地直打战,因此用力拉紧了杜洛瓦的胳膊。
幸运的是他们没碰上任何人。
由于向来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还卧床未起。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经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了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点到这儿相会,到时候可以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杜洛瓦准时来到了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请问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显然门房对这种租房偷情的事已经见多不怪了,知道自己不应饶嘴饶舌多加盘问。他迎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随口向他问道:“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门房已经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套桃木家具,桌上铺的桌布是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的,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只不过单薄得很,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室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边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挂在床四周的沉甸甸的帷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压在床上的一条鸭绒被,红色丝绸的被面上布满了无需明言的污迹。
杜洛瓦满心忧愁,很是不快,不禁想道:“租下这样的房子,可要花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要借钱。这件事她办得可不怎么样。”
此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随着她那衣裙的簌簌声,一阵风也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笑吟吟地说道:“你说这地方好不好?快说快说,到底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要是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可以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以大肆行乐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没敢说出口,只是冷冰冰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将装在里面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等物品全部拿了出来。另外,由于前额的头发经常被弄乱,她还带了来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以备不时只需。
接着,她在房内走过来走过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显得兴致勃勃。
在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乐滋滋地说道:“看上去我需要再拿一些衣服过来,方便在需要的时候替换。这岂不是更加方便了吗?比如我如果上街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就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一人一把钥匙,再留一把给门房。这样即便忘记带了,也不用发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用的当然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我的名字的。”
于是杜洛瓦急切地说道:“房租什么时候付,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不料德·马莱尔夫人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全部租金都已经付过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如此说来,我该把钱给你了?”
“那倒不用,我的小猫咪。这件事是我自己情愿的,同你无关。”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甚乐意的样子:“不行!哪能这样办事儿呢?我杜洛瓦怎么能让你来出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头,近乎于哀求地说道:“乔治,你就别管这事儿了,算我求你啦。我们的这个安乐窝一切听由我一人安排。这对于我可是一个极大的乐趣,一个我无比珍爱的乐趣。这对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是不是?我只是想让我们的爱情有更多的滋味和情趣。好啦,好啦,我的宝贝乔治,你就别一副生气的样子了,我的这一想法,你绝对同意,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恳求了半天,脸色始终阴沉着,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总算是让了步,想想这样做,说实在的,倒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不管怎么说,她倒真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然而今天为何会在脑海深处跳出这一想法,他也并未细想。
过了几天,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将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不得不暂停一个礼拜。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待了半天。说实话,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哪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看他长得是什么一副样儿。
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着他的离去。这期间,他上“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打发了两个无聊的夜,且每次都是在拉谢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人都提前来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激情,一下子扑到他的怀内,激烈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我们既然久别重逢,你不如带我去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我生性无所拘束,上哪儿都好。”
这一天正好是月初。尽管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水的那天,每月的薪酬已经所剩无几,因而平日里总是靠着东挪西借来过日子,不过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口袋里竟然还有点钱。
能有机会让自己为情妇破费点,他感到很是荣幸,于是说道:“好啊,亲爱的,随你上哪儿都行。”
因此在七点左右,他们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依偎在杜洛瓦身上,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你知道吗?能够跟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别提有多么的开心了。”
杜洛瓦问道:“你觉得拉图伊餐馆如何?”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噢,不好。那家太过于高雅了。我想去个特别普通而又别有趣味、一般工人和职员常常光顾的地方。我就很喜欢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不过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杜洛瓦对此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好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溜达,最后找了家小酒馆走了进去。酒馆里单独辟出了一块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在两位军人对面陪坐着。
这块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的是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是做什么职业的。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瘫倒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悠然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布满了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浓密,却是蓬乱不堪,因许久未洗而显得一片灰暗。身下座椅旁边的地板上扔着一顶鸭舌帽。
衣着华美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马上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不仅是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停止了交谈,三个车夫也停止了说话。至于那个抽着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略微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很好,我们在这儿一定会感到非常自在逍遥的。下次再来,我可一定得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落落大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仍然残留着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日里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起了一层厚厚的油垢。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手足无措,觉得到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环顾四周哪儿都没有,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分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哇,这可正合我的胃口。我跟个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我觉得,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要是你想让我开心开心,过会儿不如带我到下层人光顾的歌舞厅转转。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叫做白人皇后舞厅,非常与众不同。”
杜洛瓦心中略微一惊,问道:“是谁带你去的?”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腮发红,有点局促不安,似乎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勾起了她心中一段不便说与他人知晓的往事。经过片刻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随即镇定地答道:“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双目低垂,满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小插曲,使得杜洛瓦不由得自打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次想到她的过去,因为对此他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与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肯定不止有过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来历,来自于社会中的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在他心中不禁升腾起来,这种不快,只因为他所不了解的她的那部分身世,也就是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跟他没有交集的那一部分。他恨恨地盯着她,对眼前这位有着天使面孔、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女人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就在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者那几个情人。眼下他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内心里仔仔细细地搜寻一番,将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啊!
不料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你是否愿意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呢?如果能上那里转转,今晚的快乐可就说是完美无憾了。”
杜洛瓦在心想:“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起来干吗呢?我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随即,他满脸堆欢地答道:“我当然愿意带你去了,亲爱的。”
上了大街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秘密的怪异腔调,向他说道:“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够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很少光顾的地方是怎样胡闹的,对我有着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的时候,我可一定要装扮成个男学生的样子。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一副既感到羞怕又感到得偿心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时不时地有一个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看这警察长得真魁梧。”
然而就这样在舞厅待了一刻钟以后,她便有些了无兴趣了,于是杜洛瓦将她送回家中。
自此以后,那些个下层人寻欢作乐的不三不四的场所,在杜洛瓦的陪伴下,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接连不断地逛了个够。杜洛瓦由此发现,他的这位情妇跟那些喜欢新鲜刺激的大学生一样,对闲逛这些地方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致。
每次到这些场所游玩,她总是身着粗衣布衫,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尽管衣着经过了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些个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之类,却依然佩戴在身。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总是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又怎么了?别人会认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呢。”
她自以为自己这身装扮天衣无缝,实际上不过是鸵鸟自欺欺人的心态而已。带着这种心态,她毫无顾忌地出入于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风流寻欢场所。
她也曾希望杜洛瓦能跟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仍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气派,甚至不愿将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见杜洛瓦如此固执,她也不便强求,只好这样来安慰自己:“也罢,跟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别人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大运的女仆。”
这样想来,反倒让她觉得如此更能够产生更有意思的喜剧效果。
于是,他们常常出入于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仅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已经是参差不齐,摆在面前的那一张张木桌更是老掉牙了。四周弥漫着烟雾,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身着工装的男子,边喝酒边高声纵情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有些奇怪的男女,直溜溜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摆下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由于心中既害怕又兴奋而感到浑身发颤。她一面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面带着紧张而又难掩欢快的神色四下里张望打量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就像是有一种犯有过错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辛辣呛人的烧酒,又觉到一种苦涩的快感,如同是在偷尝禁果,虽然犯了禁忌,但乐在其中。坐不到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于是两人便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穿行而过。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眼光中分明怀有猜忌和不快。来到门外,她才长舒一口气,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时常带着慌乱的神色,突然向杜洛瓦问道:“如果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么办?”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那还要考虑吗?我会马上站出来保护你。”
每当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无比愉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期待着自己在哪一天真的会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就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哪怕这样会使她的心上人惨遭一顿毒打。
然而,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杜洛瓦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以来,他倍感拮据,掏这钱是越来越困难了。
如今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于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不如。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因而开销随便,毫无计划,结果不仅将为数不多的积蓄花了个精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款,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了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个口子他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不少了。他现在就欠着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难以计算。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是一筹莫展。故而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越筹不到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杜洛瓦不禁感到无比恼怒,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股无名大火,而且越来越强烈,经常不分场合,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是弄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个月竟能花掉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要是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没有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耗去的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空空如也,虽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又搬出了过去的做法: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前忙后,但心里窝着火,一腔愤懑总是不能排解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之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白白放弃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直接让报馆里一个实习生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一直到了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儿办法。这时候,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摸来摸去,慌里慌张地说道:“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收了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经常光顾此地。
晚上九点,他已经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边烤火边等着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出去转上一圈,然后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不好?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这儿不挺好的吗,还出去干吗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你没看到吗?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真是世间的一大乐事。”
“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今晚我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得满面怒容了。德·马莱尔夫人却感到很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近人情了,因此毫不相让:“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我不过说了句出去一起走走,怎么就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
杜洛瓦怒气冲冲,腾的一下站起来说道:“谁生气啦?我不过就是不想出去罢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对她越是声色俱厉,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面色阴沉,轻蔑地说道:“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既然你不想去,那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大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边在上面亲吻,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真的是对不起。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太躁动了,你也了解,干我们记者这一行,每天都会遇到多少麻烦和不顺心的事儿。”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是消了消气,但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犯着我什么事儿了?干吗往我身上撒气?难道我就成了你的出气筒了?”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你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跟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大脑都未经思考,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随即跪在了她面前:“你可以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冰冰地说道:“好吧。不过仅此一回,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罢,她站了起来:“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未动,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抱着她的双腿说道:“别,别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今晚特别希望和你待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不行?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行,我非得要出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惯着。”
但是杜洛瓦还没有死心,再次哀求道:“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让步:“什么原因这么了不起?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双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到门边,一把抱住了她:“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竭力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毫无办法,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住了脚,盯着杜洛瓦的脸:“说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面红耳赤,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愤愤不平地说道:“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好横下一条心,据实以告:
“这原因很简单……我现在是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禁一怔,目光直视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在撒谎: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我现在是穷途末路,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如果我们进了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如实相告。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就只很短的一小会儿工夫,杜洛瓦将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了个遍,说道:“看清楚了没?……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小乔……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跟我说呢?怎么就弄到这步田地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了他的双腿上,用手托起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不停地亲吻着,一定要他向她说说,他的生活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最近入不敷出,颇感拮据,他不得不进行接济。因为这个,他不但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还背负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我今后起码要节衣缩食半年以上,因为我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谁还没有一点儿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挂怀?”
德·马莱尔夫人在他耳边说道:“要不要我给你借一些?”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你对我真不错,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了。不然,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我是多么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是很明白。”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床笫之欢,可以说,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最为满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知道吗?一个人处在如你这样的境地,要是哪一天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突然发现了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摸到了一枚硬币,那才叫做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可不,要能那样当然好啊。”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非要徒步走回去。望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了一层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可以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难舍难分地吻了好一会儿,这才分了手。
杜洛瓦大踏步地往回赶,心中却不住地思索着,第二天该有什么办法,才不致饿着肚子。开了房门后,在他将手伸进背心衣兜里掏火柴的时候,手指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他不禁感到十分惊诧。
点着了灯以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竟然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思前想后,简直难以置信。
他把硬币放在手心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搞明白这钱是怎么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衣兜里的。显然它总不会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如此一想,他恍然大悟,硬币从何而来显而易见,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的,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没准儿就能在身上什么地方发现一点儿钱财的吗?故而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耻辱?
他随即恨恨地道:“不要紧,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会有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感到肚子空空,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转而又一想:“总是这样让自己挨饿也不是个办法。不管怎样,还得弄点钱来。”
于是,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大街上灵光闪现,想出个办法来。
但是到了街上,仍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不仅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甚至于感到口水都快收不住了。到了中午,他依然想不出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好忍辱吞气,暂解燃眉之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不如先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衣兜里的钱去吃顿饭,反正明天想办法把钱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顿中午饭。到了报馆后,又去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嘿,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然后,他一直在报馆里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从那剩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顿晚饭。接着又喝了两杯啤酒。因而这一天下来,他共花费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由于他现在已不可能筹到钱,又不可能瞬间就得到一笔横财,因此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故而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前往赴约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但是仍旧打算将实情全盘托出,决定对他的情妇说:“那天你放在我口袋里的那枚金路易,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尚且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旧如故,而且我也没时间去考虑这钱的问题。但是下次见面,定会如数奉还。”
他到了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言行之间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却惴惴不安的,不知道在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直不停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这事儿不如过会儿再说,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绝口不再提是否出去走走,一晚上都对他百般体贴温存。
午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厅里吃完了午饭,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账时,不料拿出来的却是五枚,并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一开始以为,必然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的,但很快就如梦初醒了。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实在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因此气得不行。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把事情挑明,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就不致再有这种事情了。
之后的四天时间里,他四处奔走,想尽了一切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结果却依旧是白费劲。因此还是不得不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之后的会面中,他带着满腔怒火,向德·马莱尔夫人挑明了说:“你这两次开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但是德·马莱尔夫人仍旧是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见了鬼了!”当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皱着眉头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子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