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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第一部分2

走到街上,他又想起,弗雷斯蒂埃昨晚肯定睡得很晚,现在去找他可能太早了些。于是他沿着不远处的环城大街,在树下悠悠溜达起来。

现在刚到九点,他漫步进了蒙梭公园。由于刚刚洒过水的缘故,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

他找了条长椅坐定,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一位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子正在他前方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候一位女士。

不出所料,没一会儿,一位戴了面纱的女子匆匆忙忙走了过来,握了握男青年的手,然后和他相挽着胳膊,并肩离去。

面对此画面,杜洛瓦心中莫名就燃起一股对于爱的熊熊热火,不过他需要的,是名门闺秀的爱,是高雅浪漫、柔情似水的爱。他站起来,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不忿地想着,这家伙倒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

不料等他走到朋友家门口时,正好见他从里面出来。

“哟,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洛瓦见此情景,有些难以启齿,嗫嚅道:“我……我……我是想说,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实在写不出来。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我本来就没写过任何东西。干啥都得有个熟悉的过程,写文章当然更是如此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写出好文章来,但入门阶段,我还是不得要领。文章要表达的东西我都想好了,整篇都想好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写出来。”

说到此,他停顿下来,吞吞吐吐的样子。弗雷斯蒂埃不无狡黠地向他笑了笑:“我能理解。”

杜洛瓦便接着说道:“就是嘛,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不管做什么,每个人刚开始都会这样子。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求你帮个忙……我想耽误你几分钟,请你帮我给文章搭个架子。另外,这种文章采用什么样的风格,用词排句之类应当注意的要点,也请你给我指点指点。不然,没你的帮助,我是交不上这篇文章的。”

弗雷斯蒂埃一直站在一旁微微地笑着。直到杜洛瓦说完,他拍拍这位老友的肩膀,向他说道:“这么办吧,你现在就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办妥这件事的,而且我保证完成得并不比我差。她写文章的工夫,全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时间,否则,就这么点事儿,还不是一句话的问题?”

杜洛瓦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显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现在去找她,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没事儿的,你尽管上去就是了。她已经起床了,我下楼的时候,她都开始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呢。”

杜洛瓦还是犹豫不决。“这不好吧……这可怎么行呢?”

弗雷斯蒂埃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使劲地扭过了他的身子,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我说你就去吧,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唆呢?我既然已经让你上去了,自然不会没道理的。你难道非要我再爬上四楼,带着你去见她,把你的问题对她讲一遍?”

杜洛瓦此时才终于消除了顾虑:“好吧,既然是这样的,我就听你的。我会对她说,是你非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随你怎么说都可以。你就放心吧,她又不会吃人。最关键的事情是,千万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匆匆忙忙地离去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只好慢慢地踏阶而上,同时心中在盘算着该怎样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仍为不知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七上八下。

一位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来为他开了门。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先就禀明:“先生出去了,没在家。”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烦你请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现在方不方便见我。请务必跟她说,我刚才在大街上碰上了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让我过来的。”

仆人随即走开了,杜洛瓦在门旁等着,没有多久,仆人就回来了,打开右面一扇门,向他说道:“太太请先生进去再谈。”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书房里的一张扶手椅上。书房不算大,四周充塞了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整齐的隔板上堆放着各类图书。各种各样的精装本更是色彩艳丽,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紫色和蓝色,映衬得原本单调乏味的小书屋看上去光彩夺目了不少,显得生机勃勃。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着件镶有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嘴角浮着一抹笑意,手伸向杜洛瓦,她那洁白的手臂,便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滑了出来。

“您怎么来这么早?”她向他问道,紧接着又补充道,“我丝毫没有见怪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

杜洛瓦吞吞吐吐地说:“呃,夫人,是这样的,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让我一定要来的。至于说我为了何事而来,那可真是叫我难以开口。”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慢慢谈。”

她在指间快速转动着一只鹅毛笔,面前铺着一大张纸,刚刚写了一半,不用说因为杜洛瓦的造访而中断了。

她端坐在办公桌前,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就跟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收放自如。由于刚刚洗浴过,不断地有丝丝缕缕的清新幽香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散发开来。嗅着这股暗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思忖起来,觉得这轻纱薄绸裹着的玉体,必定是不仅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是体态丰盈,温馨迷人。

看到杜洛瓦一言不发,她只好再次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您直说无妨。”

杜洛瓦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道:“是这么回事儿……我真是……惭愧得紧……为了完成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了很晚才睡觉……今天……一大早起来又接着写……可总觉得写得不像那么回事……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都给撕了……我实际上对于这一行还不是很适应……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希望他能帮我一下……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一下子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里看得出,她是那样的欢快、兴奋,甚至于还有些自鸣得意。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她接着说道,“这可真是好玩……”

“没错,夫人。他说您要是能帮我这个忙,肯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怎么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来让您费心?情况差不多就这样。”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说:“您的这个主意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这种合作方式肯定会很有意思的。那好,您就请坐到我的位子上来,因为如果文章直接由我提笔,报馆里的人一下子就会认出我的笔迹。我们这就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一定要一鸣惊人。”

杜洛瓦坐了过去,在面前铺开了一张纸,然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旁,看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旁边拿起了一支香烟,点着后说道:“您要知道,我要是干起活来就得吸烟。好了,来给我讲讲您打算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她:“我也不清楚。我来这儿找您就是因为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说道:“没错,文章可以由我来组织。但我也做不了无米之炊,我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一脸尴尬之情,最后只得讪讪地说道:“这篇散记,我是想从动身那天讲起来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另一头坐定,跟他遥遥相对,同时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完全可以,那就从动身那天说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可以慢慢讲,别漏了任何细节。我会在其中挑选需要的东西。”

可是真要说起来,他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无奈之下,只好跟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父那样不断地询问他,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帮他回忆当时的详情以及他遇到过的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任何人。

如此以来,弗雷斯蒂埃夫人硬要他讲了大概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他: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动笔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述说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意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自然又不失风趣。嗯,就这样,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曾说,想了解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土坯垒的小屋里,我实在是闲得无聊至极,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于是每小时的亲身经历记录下来,然后再寄给你。不过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斟酌不够就写了出来,因而难免粗糙,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只要你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们看,也就是了……

口授到此,她停了下来,把已经熄了的香烟重新点燃。她一停下来,杜洛瓦在稿纸上用鹅毛笔书写的沙沙声,也立即戛然而停。

“咱们接着往下写。”她随后说道。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相当大,周围是人烟稀少的广大地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

阿尔及尔这座美丽洁白的城市,正是这奇异大陆的门户。

要到那里去,先得坐船。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到达的。你了解我,我对驯马是很有一套的,上校的那几匹烈马,我给驯得服服帖帖。然而一个人无论有多精湛的骑术,到了海上,要征服汹涌的波涛,可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正是如此。

想必你还记得被我们叫做“吐根大夫”吐根,草药。其根茎呈暗黑色,可入药,有催吐功效。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上这儿之前,每当我们认为有机会,想到军医所那个福地去快活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那儿找他看病。

他一直穿着一条红色长裤,坐在椅子上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同时手按着膝盖,胳膊肘朝上,将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不停地转着,嘴里轻咬着那发白的胡子。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药方是千篇一律的这样写道: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的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自可痊愈。”

这催吐剂是这般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既然大夫已经开了,当然是不得违命。何况服了“吐根大夫”亲配的这种催吐剂,还能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呢。

现在呢,我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所经受的四十小时的煎熬,如同是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这剂猛药,用的却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显然十分满意对文章的构思。

她又点了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吸着烟,一边不停地口授。她将嘴努成一个小圆圈,从小圆圈中喷出的烟,先是袅袅上升,接着慢慢扩散开来,变成一条条灰白的线条,轻飘飘地在空中缥缥缈缈,看上去似是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滞留不散的轻烟,她时而打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般用力向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作两段,已然模糊难辨的烟气慢慢消失,直至无影可寻。

杜洛瓦早抬起了头,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在这微不足道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姿和各种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的插曲而费神苦思,她将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描绘的惟妙惟肖,同时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到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一见钟情的香艳片断。

之后,她坐了下来,向杜洛瓦问了一些关于阿尔及利亚地形走向的问题。杜洛瓦对此知道的也不是很多。现在,经过只言片语,她所了解的已同杜洛瓦知道的不相上下了。接着,她用寥寥数笔大致描绘了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好让读者有所准备,将来能够清楚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种严肃话题。

随后,她又发挥其令人惊讶的想象力,凭空编造了一趟奥兰省奥兰省,在阿尔及利亚西部地区。之行,所涉及的话题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要想吸引眼球,还真离不了这些。”她说。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说他在这个高原脚下的小城中,与一位在艾因哈吉勒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坠入爱河,热烈相恋。故事虽不长,倒也曲折而充满了感情。比如他们常于夜间在不毛之地的乱石岗幽会,虽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声声不绝,令人胆寒,他们却是充耳不闻。

这时候,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轻松欢快:“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本报。”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您现在应该明白了,世上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上您的名字吧。”

杜洛瓦犹疑不定,难以下笔。

“您倒是签名啊,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他笑了一笑,于是抬笔在稿纸下方匆匆落了几个字:“乔治·杜洛瓦。”

她烟不离手,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杜洛瓦的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脑海中却搜寻不出一句词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距离地和她待在一起而感到无比欢欣。他们之间的这种初次交往是如此的亲近,不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房间内的陈设,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甚至于是混合了烟草味的空气,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柔媚、甜美,令人沉醉,无不和她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她突然向他问道:“你觉得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怎么样?”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我觉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当然。”

他本想加上一句:“但跟您没法儿比。”不过终究不敢放肆。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开口道:“您对她还不够了解,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可不是那种普通的女人。比如说,她这个人常常放荡不羁,喜欢无拘无束。因为这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见她的优点。”

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这却是意料之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道:“是吗?……她结婚了?那么她丈夫是做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了扬眉,轻轻地耸耸肩,脸上带着令人难以看透的表情,说道:“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查,每个月到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对他讥讽说,接待他的这段时间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实等您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您会发现,她是一个十分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几天,您不妨在方便的时候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想离开了,他想一直待在这里,觉得此刻就是在自己家里。

然而这时候,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就走进来。

看到房间内有个男人,他停住了脚。一刹那,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片红晕从面庞闪到了肩头。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非常平静地说道:“进来啊,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朋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以另一种语调向杜洛瓦介绍说:“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赶紧起身告辞。

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的手。新来的客人表情冷漠而又严肃,俨然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魂不守舍的慌乱心情,径自走了出来,好像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傻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隐约罩了一层莫名其妙的哀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间这样无精打采。他思索了一番,却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一直在他眼前浮现着。伯爵虽然已显出些许老相,头发已经花白,但脸上依然是一副悠闲自在、不可一世的神情,只有家财万贯、信心勃勃的富人们才会这样。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跟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攀谈,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无拘无束,谁料这位不速来客竟将它打断,这使得他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类似的情况可是常见:人们只要听到一句不如意的话,看见一件不称心的事,有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但也会立即引起深深的不快。

此外,他分明感到,这位伯爵一见到他在那里,脸上便露出了不快。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想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写好,到下午三点赴约之前,他已无事可干了。而现在,不过才刚刚十二点。他摸摸衣袋,身上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于是他迈步走进了一家叫做“杜瓦尔”的大众餐馆吃了顿便饭。然后在街上闲逛起来。等到钟打三点,他终于登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个兼做广告的楼梯。

几个打杂的双臂环抱胸前,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待命。同时,在一张类似讲台的小桌后面,一个负责传达工作的人,正忙着将刚刚收到的邮件一一归类。总之是井然有序,十分完美,令来访者不由得肃然起敬。不但如此,他们个个举止庄重,敛神静气,那气质超脱、潇洒自如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大报馆接待人员的作风。

杜洛瓦于是走了过去,向传达问道:“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彬彬有礼地回道:“经理正在开会。您若是想见他,请到那边稍坐片刻。”

说着,便向杜洛瓦指了指里面已挤满了人的候见厅。

坐在候见厅的客人,有的神态庄重,胸前挂着勋章,一副自认与众不同的样子;有的则不修边幅,连里面衬衣领也未翻出来,身上套的那身扣子一直系到脖颈的大礼服,更是污迹斑斑,像极了地图上边缘曲折的陆地和海洋。来客中还夹杂着三位女宾。其中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动人,且全身浓妆艳抹,跟个妓女似的。另一位就坐在她旁边,只是容颜憔悴,满脸皱纹,倒也认真打扮了一番,很像是那些昔日舞台上万种风情的女演员,到了人老珠黄之际,常常仍要不惜一切地将自己打扮成柔媚万分的少女,但很容易便被人一眼看穿,到头来,不过是造作惹人笑,空徒劳罢了。

那第三个女人,却是全身缟素,默默地静坐在角落里,看上去像是个不幸的寡妇。杜洛瓦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来祈求周济的。

这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可是仍无一人被传唤进去。

于是杜洛瓦想了个主意,只见他返身回到了入口处,对那位传达说道:“是瓦尔特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这里见他的。此刻既然他没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想和他见一面。”

于是传达领了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来到一间大厅里。四位男士,正围坐在一张又宽又长的绿漆桌子旁,伏案挥笔忙碌着。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根香烟,正在壁炉前玩接木球游戏此游戏为一种个人玩的游戏。木球由一根细绳连在一端削尖的木棒上。球上有孔,玩的人把球抛向空中,待球落下时,用棒尖戳进球孔,把球接住。由于手脚灵活,看上去他玩起来是全不费力,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抛向空中的黄杨木大木球稳稳地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还在那里记着数:“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着他数的数,帮他喊了句:“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不停手上的动作:“啊,你来啦!我昨天一气儿连着玩了五十七下。要说玩这玩意儿,这里也只有圣波坦比我强点。见着经理了吗?老家伙诺贝尔要是玩起这个来,那样子才叫有趣呢。他总大张着嘴巴,像是要把球吞进肚子里去。”

这时,一个正在伏案看稿件的编辑转过头来,向他说道:“嘿,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个球现在正在找买主呢,球是用安地列斯群岛上等木料做的,东西甭提有多好了。据说此球可是从宫里弄出来的,西班牙王后曾经玩过的。人家开价六十法郎,倒也算不上太贵。”

弗雷斯蒂埃问道:“东西现在在哪儿呢?”

不料恰在此时,到第七十三下,他未能接住球,于是就势收场,打开了一个木柜,把球放回原处。杜洛瓦看见柜子里放着二十来个做工精湛的木球,并且一个个都编了号码,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一样。

关上柜门后,弗雷斯蒂埃又问道:“我说那球现在在哪儿呢?”

那位编辑答道:“在滑稽歌剧院一售票员手里。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明天带过来给你看看。”

“好的,那可就说定了。要是东西真不错,我就买下来。这玩意儿,总是多多益善。”

交代完后,他转向杜洛瓦说道:“请随我来吧,这就带你去见经理。不然你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能见到他。”

穿过候见厅的时候,杜洛瓦看到刚才那些人,还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着。一见弗雷斯蒂埃过来,那个年轻女人和另一位很像过气演员的老女人立即站起身,迎着他走上来。

弗雷斯蒂埃随即把她俩领到窗边。虽然他们的谈话刻意压低了声音,杜洛瓦仍听到弗雷斯蒂埃对她们以“你”相称,显然关系非同一般。

随后,走过两道包着软垫的门,他们终于到了经理的房间。

原来这一个多小时来,经理哪儿是在开会,竟然是跟几位带着平顶帽的男士玩纸牌呢。还有两人,杜洛瓦头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上拿着牌,正全神贯注地玩着,动作相当老练。对方显然也是一位赌场惯客,一把花花绿绿的纸片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来,再或是轻轻摆弄,是那样的灵巧、熟络、信手拈来。诺贝尔·德·瓦伦坐在经理的椅子里,正在赶一篇稿子,雅克·里瓦尔则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着雪茄,在那里闭目养神。

房间里满是因为久不通风而闷着的混浊空气,散发着房内陈设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烟草味以及印刷品散发的油墨味。此外,还弥漫着一种编辑部所独有的气味,每个报馆同仁都甚为熟悉。镶嵌着铜质装饰的红木桌上,杂乱无章地放着的全部是包括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供货商发货票以及各类印刷品的纸张。

弗雷斯蒂埃和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几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后一声不响,站在那里观看牌局。等到瓦尔特老头赢了之后,才向前过来,向他说道:“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老头的目光越过镜片从眼镜上方投过来,向年轻人端详良久,随后问道:“我要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围绕莫雷尔质询的辩论已经展开,这篇文章如果与有关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瓦立时从衣兜里取出几张折成四叠的纸片:

“带来了,先生。”

经理满脸喜色,微笑着说:“真好,真好。您果然是言出必行。弗雷斯蒂埃,是不是劳您驾,帮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急忙说道:“我看着就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尽快熟悉我们这一行,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不错。”

现在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先生发牌,瓦尔特一边接过纸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你的。”

此时趁新的牌局还未开始,弗雷斯蒂埃俯身凑到瓦尔特耳边说道:“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答应过我的,让杜洛瓦来接替马朗博。您看我能否现在就将他留下,待遇相同?”

“可以,就这样定了吧。”

经理刚说完,弗雷斯蒂埃就一把拉着杜洛瓦,带着他退出了房间,瓦尔特先生则带着那浓厚的赌兴,继续投入到牌局中去了。

他们离开房间时,诺贝尔·德·瓦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是根本没留意到杜洛瓦的到来,或者是根本就没认出来。雅克·里瓦尔则不同,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带着分外的热情使劲摇了摇,一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到了候见厅。众人一见他们到来,都翘首以待。弗雷斯蒂埃立即向那个年轻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声音特别洪亮,显然是为了所有在此等候的人们都听见:“经理一会儿就见您。他现在正跟预算委员会的两个人商量事情呢。”

说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一副身居要职、十分忙碌的样子,似乎马上就去赶写一份万分紧急的电讯稿。

一回到刚才那个编辑室,弗雷斯蒂埃径自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爱的木球又玩了起来,并且一边数着数,一边每抛出一次球,就乘机向杜洛瓦交代几句:“就这样了。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上这儿来找我,我将告诉你该去哪些地方,采访哪些人,是当时就去还是晚上去,或者是第二天早上去……一、首先,我给你开一封介绍信,去拜访一下警察局一处处长……二、他会指定一个下属跟你联系。对于该处提供的重要新闻,当然是可以公开或者基本能公开的……三、将由你跟这个下属商量有关采访的事宜。具体事项,你可以问一下圣波坦,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然于胸……四、你一会儿或者明天去见他一下。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你得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想尽一切办法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嘴里,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五、任何地方,无论守卫多严密,最终都得能进去……六、你干这份工作,每月固定薪酬两百法郎,要是你能另辟蹊径,利用采访的材料,写一些有趣的花絮,那么文章见报后按照每行两个苏再计酬……七、如果文章是有人按既定题目向你约稿的,那么每行也以两个苏来计酬……八……”

一等说完,他的注意力就全转到木球上去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继续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在第十四下的时候,他没有接住,不禁咒骂起来:“又他妈的是十三!我总过不去这道坎儿。看来我以后肯定会死在跟十三有关的数字上。”

一个编辑忙完了手里的活,也到柜子里拿了个木球玩了起来。这个编辑身材矮小,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孩子,可他却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时候又进来几位记者,他们一进屋,就纷纷到柜子里寻找自己的球。因而现在是有六个人,背对着墙,并肩站在一起,周而复始地以同样的动作把球一次次抛向空中。这些球因木质不同而颜色各异,有红的、黄的及黑的。大家你追我赶,看谁接的多,两个还在埋头苦忙的编辑此时也站了起来,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

最终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位一脸孩子气的小个男子输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铃,对已经赶来的听差吩咐:“去拿九杯啤酒来。”

在等候饮料的空当儿,大家又接着玩了起来。

杜洛瓦因此和他的这些新同事们,一起喝了杯啤酒。然后,他向弗雷斯蒂埃问道:“有我能做的事情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今天没你的事儿了,你要是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的。”

“那……我们的那篇……稿子……是不是今天晚上就付印?”

“没错。不过,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排出的校样,由我来看。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接着干下去,把明天要用的稿子给写出来。明天下午三点你带着稿子过来,跟今天一样。”

于是杜洛瓦跟所有在场的人握手道别,尽管他还对他们的姓名都一无所知。随即他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沿着那个漂亮的楼梯走了下去。

乔治·杜洛瓦一夜不能安睡,想到自己署名的文章就要见报,他翻来覆去,几近失眠。因而一待天刚放亮,他就急匆匆下床出门,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起来。不过这么早,就连那些给各报亭分送报纸的搬运工都还不见踪影呢。

但他知道,《法兰西生活报》总是每天先送到圣拉扎车站,然后才会送到他所住的街区,所以他急不可待地赶到了车站那儿。显然天色过早,他不得不在店铺门前再等上一会儿。

好不容易,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铺子前,打开了装着玻璃的店门。然后,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将一摞折成对折的报纸顶在头上,于是疾步上前翻看了一番。不料这么厚一沓报纸,不过是《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要闻报》及其他两三种晨报,并没看到有《法兰西生活报》。

他不禁心里突突直跳:“我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是不是改在了明天见报?瓦尔特老头会不会对这篇东西不太满意,在最后时刻撤了稿?”

他只好重新回到报亭试试看,却发现那里已在出售《法兰西生活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于是他急忙凑上前去,扔下三个苏,慌里慌张打开一份,匆匆浏览了一遍头版的各篇大小标题,结果并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咚咚直跳,抖抖索索翻开一页,一眼瞥见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着的一行黑体字:乔治·杜洛瓦。他心神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了。事情竟然是这样顺利!

他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手里攥着报纸,头上的帽子歪到了一边也浑然不觉,脑子里突然是一片空白,恨不得拦住身边的每个人,向他们宣讲:“你们都赶紧来买呀,快来看啊,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晚间街头兜售报纸的小报贩一样,扯着嗓子,高声叫嚷:“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记》。”这时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比强烈的欲望:由他先来把这篇文章自始至终读上一遍,并且要到人员众多的公共场所,即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去读,比如咖啡馆就很好。想至此他就开始搜寻已有顾客光顾的咖啡馆。这样只好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里面已有了几位天亮就起床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罗姆酒而不是苦艾酒,根本没有想到,这么早的天还不是喝这种酒的时候。接着,他喊了一声:“伙计,给我拿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来。”

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伙计跑了过来:“先生,这里没有您要的报纸,我们只订了《回声报》《世纪报》《路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瓦听了,不禁大发雷霆:“你们这里也太落后了,哪里像个酒馆?还不赶紧买一份送过来!”

伙计赶紧一溜烟地去了,忙给他买来一份。杜洛瓦于是装模作样地读起自己的那篇文章来。为了能引起邻座更多客人的注意,让大家都想看看今天这份报纸究竟登了什么好文章,他边读边不停地特意大加赞叹:“呀,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文章啊!”

然后,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起身离去。酒馆老板发现他未将报纸带走,跟在后面喊道:“先生,先生,您的报纸!”

杜洛瓦答道:“我都看过了,留给你们看吧。今天那上面的一篇文章,可是很有点意思。”

他没有说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时候,注意到邻座的一位客人立即拿过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兰西生活报》。

他想着:“现在我该去干点什么好呢?”

想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先到他办公的地方领取当月的工资,并且辞了这份可怜巴巴的工作。听说他要辞职,科长和同事们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幅场景在脑海里闪过,他就高兴得想纵声大笑。特别叫他开心的是,必将看到科长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他故意走得慢慢腾腾,以便在九点半左右到达。因为财务部门要等到十点才开始办公。

他办公的房间很大,但采光不好,一到冬天整天点着煤气灯基本是常态。窗外有座小院落,对面也是一些办公室。屋里有八个人办公。此外,还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张屏风,那屏风后面就是副科长办公的地方。

他先去财务部门领取了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资。出纳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黄色信封给了他,钱都装在信封里。工资既已到手,他也就带着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一步三摇来到他已在那里度过不少时光的宽大房间里。

他一进门,就被副科长波泰尔先生叫住了:“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长已经好几次问到你了。你该明白,连着两天病假而没有医生证明,他那边可是不好说话的。”

杜洛瓦站在房间中央,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大声说道:“那又如何?我才没工夫理这些所谓的规定呢。”

房间里一阵躁动,同事们个个都惊讶万分。就像待在囚笼里的波泰尔先生,也探头从屏风上方露出了惊愕的面孔。

因为患有风湿病,害怕穿堂风,他平日里总把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但为了能随时掌握其属下的一举一动,他在屏风上特意挖了两个洞。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苍蝇飞舞的声音。这样过了半晌,副科长才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我才不理会这些所谓的规定呢。今天我是来辞职的。我已经被《法兰西生活报》聘为了编辑,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计。今天开始,我已在那边上班了。”

他原本并不打算将这一情况马上就和盘托出,以便慢慢地体味一下他们那种尴尬的神态,不过最后还是禁不住这种乐趣的诱惑,一开口就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话还是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他的那些同事们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杜洛瓦乘机说道:“我现在去向佩蒂伊先生辞职,待会儿回来同诸位告别。”

说着,便径自走了出去。科长佩蒂伊先生一见到他,便大声嚷嚷道:“呵,你来了。你应该明白,我是不……”

杜洛瓦打断了他的话:“请沉稳一些吧,行不行?别这么大喊大叫……”

身肥体胖、脸红似朱砂的佩蒂伊先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接着说道:“这个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今天开始,我已在一家报馆工作了,待遇蛮不错。现在是特意来向您辞职的。”

话毕,便扭头走了出去。积压心头多日的怨愤,总算在今天无比畅快地发泄出来。

回到大房间,他便同昔日的同事们一一道别,然而这些同事担心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影响,便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刚才他进入科长的房间后,门一直开着,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人之间后来的谈话。

口袋里装着刚领到的工资,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经常光顾的饭美价廉的餐馆,美美地饱食一顿。非但如此,他又特意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留在他用餐的饭桌上。接着,他又逛了几家商店,买了些零七八碎的物品。只是他买这些东西,并不等着急用,不过是纯粹为了叫个店伙计送东西回家,并由此让人知道他的大名:乔治·杜洛瓦。

说过自己的名字后,他还加了一句:“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之后,他向伙计交代了自己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并特意嘱咐道:“交给门房就可以了。”

看看时间尚早,他便又到一家专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铺子里,让人立即给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当然,他是不会忘了在名字下方写上其新任职务的。

办妥了这一切之后,他这才去报馆上班。

弗雷斯蒂埃见到他,已俨然是一副上司的派头了,拿腔作调地对他说道:“唔,你来了,很好。我这里有几件事正要你去办,你先等一下,我手头的事马上就完。”

说罢便埋下头去,继续沙沙地写着一封信。

长桌的另一头,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脸色苍白,肥胖的身躯近乎肿胀,脑袋油光发亮,正伏在那里奋笔疾书,由于高度近视,鼻尖几乎贴在纸上。

这时弗雷斯蒂埃向他问道:“喂,圣波坦,你几点钟去采访我们说的那些人?”

“四点。”

“到时候,带着我们这位新来的年轻人杜洛瓦一起去,让他学学做记者的门道。”

“好的。”

接着,弗雷斯蒂埃又向杜洛瓦问道:“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你带来了吗?第一篇今天早上与读者见面了,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问得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带来呢……我原本打算午饭之后有时间写出来……可总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缠着……所以没有……”

弗雷斯蒂埃不高兴地耸了耸肩:“你如果老这样不守时,最后肯定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的。瓦尔特老头还等着看你的稿子呢。我只得去告诉他,明天再说吧。你如果觉得可以只拿钱不干事儿,那可就错了。”

稍停片刻,他又续道:“本来这样的事儿应该一鼓作气才好,你说现在你这叫什么事儿!”

这时,圣波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打算出发了。”

弗雷斯蒂埃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表情凝重地摆出一副训示的样子,转过身来对杜洛瓦说道:“是这么回事,两天前,有两个人到了巴黎:一个是住在大陆酒家的中国将军李登发,一个住在布对斯托尔饭店的印度王公塔波萨希卜·拉马德拉奥。现在你们要去采访的,就是这两人。”

随即,他又转向圣波坦说道:“可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些采访要点。你分别问问这两个人,他们各自对英国在远东的殖民活动及其统治是怎么看的,是否希望由欧洲,特别是法国,出面干预。”

他稍作停顿,然后以同内部人员谈话的语气接着说道:“这些问题都是目前的公众舆论十分关心的。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恰当的时候,通过报道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有关这些问题的看法,将使我们的读者获益匪浅。”

然后又向杜洛瓦交代道:“你今天跟着去,可要留意观察圣波坦的行动,他可是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一个记者,要能在五分钟内让对方跟你掏心掏肺,你可要好好学会并掌握这种本事。”

交代完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埋头写起他的信来,那样子显然是要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这个以前的军中伙伴和现在的同事——杜洛瓦,随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过于随便。

等出了房门,圣波坦便大笑不止,并且边笑边对杜洛瓦说道:“这家伙今天怎么成话痨了,居然对我们颐指气使,好像我们是他的忠诚追随者,能一直听他那没完没了的说教。”

走到街上,圣波坦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主意,今天天气还真热。”

于是他俩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点冷饮。两人刚刚落座,圣波坦就打开了话匣子。他无所顾忌地将报馆里的所有人都数落了个遍,真是口若悬河,不胜其详。

“你知不知道老板是什么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犹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吧?不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一样的货色。”

然后,他陈述了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着实描绘了一番这些以色列子孙的吝啬成性,说他们经常不舍得花一文半子儿,买起东西来就像是街巷里弄过小日子的家庭主妇,厚颜无耻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直到一切如其所愿;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发放高利贷和抵押贷款的老手,因其高明的手段而独成一家。

“这也就算了。问题在于,我们这位老板还千真万确地就是这么一位寡廉鲜耻的家伙,不放过任何人地骗。你看他创办的这份报纸,对所有派别都敞开大门,无论是官方消息,还是反映天主教会、自由派、共和派或奥尔良派观点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误,毫无倾向,完全成了个杂货铺。其实他的目的就那么一个,就是确保他的股票交易以及其他的各类交易兴旺发达。他在这方面倒真有几下子,仅靠几家资本不到四个苏的公司,便赚了好几百万……”

就这样,圣波坦谈论起来始终兴致勃勃,并不时称杜洛瓦为他“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他说起话来,简直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没两样。接着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天,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当时房间里除我以外,还有那老不死的诺贝尔和长得跟堂吉诃德似的里瓦尔。报馆的行政科长蒙特兰这时忽然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个时下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尔特仰起脸来问他:“有什么事儿吗?”

蒙特兰据实以告:“我刚刚还了我们欠纸厂的一万六千法郎。”

“你说什么?”老板登时暴跳如雷,弄得人们都莫名其妙。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笔款子还给他了。”

“简直是胡闹!”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挂了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

这是他常有的。每当他打算说什么恶毒咒人的话时,那肥厚的腮帮上总会掠过这样一层微笑。只见他以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说道:“怎么啦!……因为我们原本可以少还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兰茫然不解,说道:“经理先生,我都复核过了,这一笔笔账目并无差错,而且你也已签字确认……”

老板这时候已经恢复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态:“你的天真真叫人感到稀奇,我的蒙特兰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欠得他多了,他肯定会作出一些让步,让我们少还一部分?”

话说至此,圣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怎么样?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

虽然没读过巴尔扎克的一本小说,杜洛瓦却毫不犹豫地附和道:“一点没错。”

然后,圣波坦又谈到了其他几个人,直言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蠢货;诺贝尔·德·瓦伦年事已高,早就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身上:“至于这位,他能有今天,不过是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道:“他妻子的为人到底如何?”

圣波坦搓了搓手:“该怎么说呢?这个女人很有一套,脑子比谁都精明。她可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是伯爵出了嫁妆,让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迎头浇了盆冷水,浑身一阵战栗。他真想走上去给这饶舌的家伙狠狠一大耳刮子,痛骂他一通,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只是把话题岔开,没再让他说下去:“您就叫圣波坦吗?”

对方毫不迟疑地答道:“不,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瓦付了账单,说道:“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要去采访两位大人物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您也未免太实在了。您难道真的觉得,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持何态度?在他们的观点中,符合《法兰西生活报》读者口味的是哪些,难道我不比他们更了解?这样的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经我采访过的,少说也已经有五六百了。以我的经验,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冠冕堂皇,千篇一律。所以只要把最近一次访问纪要找出来不差一字地重抄一遍,就能交差。要做更改的,不过是被访者的相貌、姓名、头衔、年龄及其随从的相关情况。这方面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费加罗报》和《高卢人报》很快会毫不手软地给你指出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一点,布列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酒家的门房,用不了五分钟便会将相关情况给我们讲述得一清二楚。我们可以边抽着雪茄,边徒步走去。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报馆稳拿五法郎的车马费。亲爱的,一个人若要讲求实际,那就该这样去做。”

杜洛瓦问道:“如此说来,外勤记者是个很有油水的活计了?”

圣波坦神秘兮兮地答道:“没错,不过跟写社会新闻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因为那里面可有软文广告的收入。”

于是他们起身离开咖啡馆,沿着大街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圣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要是你有事,请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离开了他。

想到他晚上要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那篇文章,他心中就烦闷不堪,不得不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来,因而一边走路,一边思考,把各式各类的见解、看法、结论和逸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张望四周,寥寥无人。偌大的巴黎,在此炎炎酷夏的时节,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走至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附近,他找了家小酒馆填饱肚皮,然后沿着环城大街,慢慢地一步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紧坐在桌边,写起那篇文章来。

然而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才想好的那些东西,转眼之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里也是一张白纸似的。他搜肠刮肚,想把它们重新找回,即便是一言半语,也要先写下来。然而这些东西像是成心在逗他玩,他刚要抓住,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没头没脑地一齐向他涌来,让他不知从何入手,以致理不出头绪,然后加以装点。

就这样苦苦挣扎了一个多小时,倒是已被他写满了五张白纸,不过都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如此窘境,他不由地泄了气:“看来我对这一行还完全没摸着门道,必须再去请教请教。”

如此一来,他必然又有机会同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起待一个上午,两个人长时间地侃侃而谈,气氛是那样温馨、亲切、热诚。一念至此,他心中便升腾起一阵热浪,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忽然心回意转,又去写起来,并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将这满心的热望泡了汤。

第二天,他倒比平时起得晚,因为他可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过于匆忙,故而先在那里独自领略了一番。

当他到达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他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道:“先生此时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有料到弗雷斯蒂埃此时正在家里,但他不想就此离去,说道:“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我有急事。”

没过一会儿,他被带到和弗雷斯蒂埃夫人曾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穿了一身睡衣,脚上踩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正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旧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半靠在壁炉上,在对她丈夫口授什么。

走到书房门边,杜洛瓦停了下来,惴惴地说道:“真是抱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满面怒容,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你又怎么了?快点说吧,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事,请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冒三丈:“这是什么话?别吞吞吐吐了。你在此时闯到我家来,难道只是为了串门?”

杜洛瓦惶急万分,只好老老实实交代:“那倒不是……我是由于……我那篇文章……还是写不出来。上一次多承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截住了他的话:“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觉得,你的活儿可以由我干,而你,只需在月底的时候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水就万事大吉了?这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在吸着烟,不发一言,脸上浮着一层不可捉摸的微笑,似乎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种情景实在有趣。

杜洛瓦面红过顶,结结巴巴地说道:“实在对不起……我原来是想……我原来觉得……”

不料突然间,他嗓音登时清亮,一口气说道:“夫人,对于我的唐突,万乞谅宥。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无与伦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真诚的感激之情。”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我下午三点去报馆。”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他疾步如飞,口中不停地嘀咕道:“行啊,这篇文章看来还得我自己写。我一定要自己写出来,让他们看看……”

一回到住处,他便带着满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奋笔。

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架构,冥思苦想,东拼西凑了一些报章上常见的连载小说中的那种离奇荒诞的情节,以中学生的稚嫩文体和军人的生硬语气,拉拉扯扯、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没用一小时,这荒诞绝伦、似是而非的文章就算是写好了。完后,他颇为自满地拿着这篇东西赶往报馆。

一进报馆他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用力握住他的手说:“那篇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报道,想必你都看到了。真是可笑至极,整个巴黎都在津津乐道。然而我压根儿就没去见他们。”

杜洛瓦还没看当天的报纸,于是急忙找来,匆匆看了一眼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尚在一旁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就在此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说道:“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就把需要当晚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对他们作了一番安排。

杜洛瓦趁此把写好的文章递向了他。

“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现在就给老板送过去。”

他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于是圣波坦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走了进去。到了走廊里,他问杜洛瓦:“去过会计那儿吗?”

“没呢,干吗?”

“干吗?当然是拿钱啊。看来你还一无所知,每个月的工资可要想着提前去领,谁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

“这……这可是好事儿啊。”

“我带你去认认门,这没什么问题。这儿给钱倒是很痛快。”

于是,杜洛瓦前去领了两百法郎的月薪,另外还有头天那篇文章二十八法郎的稿酬。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了一点儿。合在一起,可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这样大的数目的一笔钱,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成了有钱人,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之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相同性质的报馆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如此一来,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必然可以想方设法从那些人口中探听到有关情况。

华灯初上之时,闲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又想起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踏步而至到了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道:“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前两天,我曾跟弗雷斯蒂埃先生一起来过这里。他要我以后来看戏不用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代过没有。”

检票员打开簿册翻了翻,发现簿册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将你的情况去同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一进入剧场,他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谢尔。

拉谢尔随即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啊,我的小宝贝。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你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都梦见你两次了。”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什么呢?”

“小笨蛋,这说明我喜欢你呗。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就再乐上一回。”

“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

“好啊,我当然愿意。”

“很好,不过……”

他吞吞吐吐,显得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些难以启齿。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花光了身上带的钱,所以今天分文未有。”

拉谢尔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的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明显不过的谎言,于是说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跟我来这一套,你难道不认为,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杜洛瓦窘迫地笑了笑:“我身上还剩十法郎,就这些了,你看行不行?”

对方摆出一副出没上流社会的风流女郎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不以金钱为重的潇洒姿态,嘀咕道:“那就只好如此了,亲爱的。要明白,我所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时说道:“咱们先去喝杯石榴露,再去转上一圈。我还想就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去看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之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不好?”

杜洛瓦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很晚才睡。今天出门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由于格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在发颤。然而报上并没有他的文章。他伫立在人行道上,焦躁不安地把各个栏目都扫了一眼,最终还是没能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糟糕起来。由于风流了一夜,身体早已是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棘手的事情,对于疲惫无比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倒在床上后,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当他再次走进报馆时,他马上先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先生,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没有见报,这是怎么回事?”

经理抬起头,冷冰冰地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重写。”

杜洛瓦无比气闷,一言未发,转身离开。随后,他突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你为什么没让我的文章在今天的报上刊登?”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烟卷,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的是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的洞穴里发出来的:

“老板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太烂了,要我交给你重写。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的当儿,弗雷斯蒂埃又说道:“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一一向杜洛瓦作了交代。杜洛瓦很想找句尖刻的话语回敬他,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好悻悻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将稿子送到了报馆,但还是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未能幸免,依然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等情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过急躁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是寸步难行。于是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所谓文章,自今以后,他是决计再也不提了。既然环境要求他接人处事必须圆滑灵活,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依此而行,在出现更好的机会之前,姑且先把外勤记者的工作努力做好。

现在,无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级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整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不善的听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游广泛,三教九流,包罗万象,上至王公贵族、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此外还有诸如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等。看上去,他同他们打得火热,事实上,转过头便撂在一边。由于跟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都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谨有加,一视同仁,不以贵贱等分。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品酒为业的人,由于天天不间断地品尝各种各样的酒,时长日久,就连马戈堡所产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葡萄酒的区别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仅所得到的消息来源可靠,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捷,精明能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说,他已是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然而,他的收入依然寡薄,他写的文章每行只能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两百法郎的固定薪水。由于他至今单身一人,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馆,耗费着实惊人,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十分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却始终弄不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神鬼不觉的办法挣到这样多的钱,生活得如此豪阔。他想,这可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所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宣,狼狈为奸。但他只有识破其行藏深入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经常于夜色阑珊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

时光荏苒,一晃两个月已经过去了,现在都进入了九月。杜洛瓦所盼望的快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愁闷的是,他的窘迫处境并没有多少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实在是显得遥不可及。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的职务,现在对他说来,简直成了一种累赘,整天将他束缚得紧紧的,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没错,人们确实对他的才华颇为器重,但这种器重并不会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尽管他在这期间帮了这位老兄许多忙,但他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杜洛瓦去他家做客。虽说他依然像朋友一样对杜洛瓦以“你”相称,但是在任何场合总会对杜洛瓦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由于时常会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文章,杜洛瓦的文笔已大为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困难。所以隔三岔五,他已经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随后即被退回的困窘局面,现在是不容易发生了。话虽这么说,但这与把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仍然是有根本的不同,这好比是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车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一样。尤其令他愤愤不平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不曾对他敞开,他总是徘徊在门外。说实际点的,他至今还没有一位能与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位异性知己,虽说有好几位知名女演员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热忱。

生活告诉他,这些女人,不管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媛,对他表现出的好感不过是一时情绪的流露或是短暂激情的冲动。至于说能让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连影子都没见到一个。他如同一匹被缰绳拴住的马,因为自己的心愿难了而焦灼万分。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便感到羞惭万分,最后只得打消这个念头。何况,他总在想,她丈夫说不定突然在某天向他发出邀请。就在这无所事事的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弗雷斯蒂埃夫人曾让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就这样,一天下午,他实在是闲得发难受,便起身信步向德·马莱尔夫人家走去。

德·马莱尔夫人曾向他说过:“下午三点我总在家里。”

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

门铃响过以后,一位女仆前来开门。女仆身材矮小,头发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没几件,布置也很随意。沿墙摆着一长列扶手椅,不仅年代已久,看上去很破旧,而且显然是女仆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表现出的独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不入流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四幅画看着挂得歪歪斜斜的。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可以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毫不在意,这些画如此参差不齐地挂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杜洛瓦见女主人尚未过来,只好坐下等候。过了很长的时间,客厅的另一扇门总算打开了,德·马莱尔夫人带着一阵风就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绣着金色风景、蓝色花朵和白色小鸟的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大声说道:“这时候了还没起床,真是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我还以为您早把我给忘了呢。”

她高兴地将两只手向他伸了过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于是他握住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轻轻一吻。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接着从上到下将他细细端详一番,说道:“啊,您可真是变了个人,显得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给我讲讲有什么新闻。”

他们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立刻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似乎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能让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交谈而马上成为莫逆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停了下来,带着万分惊诧的神情改口道:“您说奇不奇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感到我们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如此看来,我们定然会成为好友的。您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非常愿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显然这微笑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眼里,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媚,但体态却更多几分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旌摇荡,无法自已。

他觉得,跟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掠过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着一股冷漠,使你既心驰动荡,却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好像在说:“看来你对我倾心不已。”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别放肆妄动。”总之,那种表现无法让你确定她的真实意思。在此等情况之下,杜洛瓦顶多只想伏在她的脚边,或是轻轻亲一亲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从一对沉甸甸的乳房间飘逸出来的温馨暖香。而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则就不一样了,他感到周身洋溢着一阵强烈而又直白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美身段,他不禁心内燥热,双手发颤。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一句话都表明她是个见识不凡的女人,如同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游刃有余的熟练工,做着一件被认为是难以达成的事情。

杜洛瓦边听她讲边在心里思索:“她的这些话可真是见解独到。如果听她讲一讲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那必定能够写出一篇篇精妙绝伦的文章。”

此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马上喊道:“我的小乖乖,你进来吧。”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个小姑娘。只见她径自走向杜洛瓦,向他伸出了小手。

坐在一旁的母亲无比惊讶,不由地感叹一声:“我简直难以置信,瞧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的懂事儿啊!”

杜洛瓦亲了亲小姑娘,然后让她坐在了身边,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姑娘声音清脆,一本正经地回答,就像个小大人。 jaL850I1WQYIyPSfU5/xxGO9RfyBZiEIAV9Ijg87J2dl4e4CYLIT/dMqoJ2ebQ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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