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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
莫泊桑

漂亮朋友 第一部分1

乔治·杜洛瓦伸手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苏,法国辅币名,1法郎等于20苏,因此100苏也就是5法郎。的硬币,待对方找过零钱,便一刻不停、大步流星地向着餐馆门走去。

他本就长相俊雅,身材修长,兼因有了两年士官的历练,更具一种军人的气质。缘于此,他便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以军人特有的干练,抚了抚嘴角的两撇髭须,目光却毫不停留地从那些仍滞留在餐桌旁用餐的客人们身上一扫而过——这如同撒向四周的渔网一般的目光,正是他这英气勃勃的青年所擅长的。

果然,正在就餐的女客们都抬起头来,不停地向他这边望。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陪伴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以及一位已届不惑之年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衫不整,不修边幅,身上的衣衫一直歪穿着,帽子上更是积满了厚厚一层灰。看得出,她们都是这家平民餐馆的老顾客了。

走到餐馆门外,杜洛瓦随即停住了脚步,心中在不住地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现在已经是六月二十八了,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1795年法郎正式代替利佛尔成为法国的本位货币单位。1803年法国实行金银复本位制,规定1法郎含金量为02903225克,含银量为45克。此后法郎不断贬值,在2002年1月1日欧元发行之后,法郎逐渐停止流通,从2012年2月17日午夜起法郎停止合法流通。四十苏来度过这个月。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这剩下的两天里,要么只吃晚饭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不吃晚饭,只能二者择其一。这时他的脑子快速地转着,一餐午饭要花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则要花去三十苏。要是只吃午饭,那就可以节余出来一法郎二十生丁了。省下来的这点钱,可以在每天到吃晚餐的时候买个夹香肠的面包垫肚子,更妙的是还可以去大街上好好喝杯啤酒了。要知道喝啤酒可是他在夜间的一笔大花销,当然也是他心头最难以割舍的一种享受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加犹豫地顺着罗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路走了下去。

行走在街上,他一如往昔戎马倥偬、身着骑兵制服在军营中的做派,只见他高高挺起胸膛,两腿微分,如同刚跳离马鞍一般。街道上的人川流不息,他只顾往前走去,就像冲进敌营的骑兵般横冲直撞,一会儿撞向了这人的肩膀,一会儿又将挡道的推向一旁。头上那顶早就戴了多年的高筒旧礼帽被他往脑袋一边按了按,走在石板地上的脚后跟儿不停地发出嗵嗵的响声。看那神态,倒似是在跟人怄气一样。正如一个英姿飒爽的大兵,在他倏尔结束了军旅生涯回到市井里巷时,对他身边的万事万物——行人、屋舍以致整个城市——都感到无所适从。

尽管一身行头不过值区区六十法郎,却依旧掩饰不了他令人注目的帅气。诚然,这种“帅气”,虽然过于大众化,却是实实在在的,掺不得一点虚假。他身材修长,体格健美,略夹红棕的金黄色头发呈天然卷曲状,自头顶处分开。鼻翼下两撇胡子微微上翘,好似一堆发酵“蓬起”的泡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闪动着蓝色的眼波。他就是这个样子,活脱脱一个市井小人的典型形象。

仲夏之夜的巴黎,天气变得湿热难耐,整个城市如同热浪翻滚的大澡堂。花岗岩美丽的雕砌难掩阴沟里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从刚刚高出地面的临街地下室伙房的窗口,更是一阵猛似一阵地飘出令人作呕的泔水味和残菜剩饭的馊霉味。

街两旁深深浅浅的门洞里,守门人早就除去外套,嘴里斜叼着个烟斗,半倚半坐在铺了草席的椅子上享受着阴凉。神色疲惫的行人们手里拿着摘下的帽子,个个看上去都委靡不振。

步入圣母院街尽头,乔治·杜洛瓦在浓荫深处再次驻足,踌躇着自己该向哪里去。他其实很愿意经由香榭丽舍大道,前往布罗涅林苑的树荫下去享受片刻的凉爽,但心里又在不断升腾着另一个念想:但愿有缘能交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友。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桃花运呢?他可一无所知。三个月来,他寝食难安,时时刻刻都在默默期待着。这当中,尽管他以其俊美的脸蛋和独有的气质,收到了不少女人送来的秋波,却始终没有能入他法眼的,称心的女人并未如愿而来。

如此一来,尽管他囊中空空如也,心头的那份欲望却日盛一日。每当在街上碰到飘然而过的女子向他招呼:“帅小伙儿,要不要上我家去喝杯茶?”他便热血上涌,情难自抑。但只片刻后他就惊醒了,不再冒失,因为他身上掏不出一个大子儿。再者说来,他心头所期待的是一种别样的、风情万种的亲吻。

话说回来,他经常流连于妓女出没的场所,如她们常去的舞厅、咖啡馆以及她们翘首顾盼拉客的街头。他享受将时光消磨在她们身上,和她们调笑几句,亲密暧昧地称呼着;享受她们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异香,享受在她们身边的整日不离。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是能够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他不同于那些个有着显赫家庭背景的子弟,对她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看不起。

他的脚不停步地走着,夹杂在被热浪裹挟的无处可逃的那股委靡不振的人流中,向着玛德莱纳教堂走去。街道上的所有咖啡店人满为患,就连所有咖啡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也在耀眼的灯光的直射下,密密麻麻摆满了桌椅,挤满了正在消暑的客人。在那无数张或方或圆的小桌子上,盛满了各种各样饮料的玻璃杯,折射出红色、黄色、绿色等五光十色,映照在杯子面前的客人脸上。长颈大圆瓶中,清澈的饮料中漂着一块透明的充塞了瓶子的圆柱体冰块。

杜洛瓦不禁放慢了脚步,因为此刻从喉咙间升起的一股干渴感,使他步伐沉重起来。

炎炎夏夜突生这种干渴,弄得他内心焦火骤起,心头升腾起无数念想,渴望着要是有杯清凉的饮料清嗓润喉,该是多么美妙啊。然而只要他今晚喝上两杯啤酒,明晚美味的面包夹香肠可就要泡汤了。每到快月底的时候,他就会过得如此窘迫,这样的滋味他真是不想再尝了。

故而,他强忍着喉头传来的燥热,心里不住地嘀咕着:“口渴原来他妈的这么难受!但话说回来,我可得过了十点钟再去叫‘美洲人’的那家咖啡馆美美地喝上一杯。”他不由地向坐在路边桌旁开怀畅饮的那些客人扫了几眼,一面提起脚步,不动声色地从那一排排咖啡馆门前轻轻闪过,一面对目光所过处的客人们的神态衣着在心里暗自打量,猜想他们背景情况,身上带了多少钱财。这样想时,眼前那些正在享受夏夜清凉的客人,却触动了他心头的无名怒火:看他们的样子,兜里一定是揣了不少的钱,就算平均来看,少说每个人也有两个路易路易,法国旧货币单位,1路易=4埃居=24利佛尔=24法郎。随便一家咖啡馆少说也有上百号客人,算下来至少就有四千法郎!“这些个王八蛋!”他悄声嘟囔了一句,脸上仍是潇洒不羁的神态,歪歪斜斜不停步地前行着。此时此刻若是其中某个人在某条街道没人的旮旯里被他撞上,那算是倒霉了,杜洛瓦必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就像是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时对农民的鸡鸭所做的那样。

想到此,他的脑海中不禁闪过了他在遥远的非洲度过的两年军旅生活,想起了在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敲诈阿拉伯人的往事。有一天,他和几个同伴悄悄溜出哨卡,前往乌莱德·阿兰那部落转了一圈,在那里掠夺了二十只鸡、两只羊以及不少金银财宝,并杀了部落里的三个人后大摇大摆而归。同伴们谈起这场酣畅淋漓的抢劫时总是眉飞色舞,一直持续笑了大半年。而今,脑海中一闪过当年的那些画面,他的嘴角不禁又挂起了一抹狰狞而又痛快的微笑。

但是在巴黎,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想要腰挎钢刀手握钢枪,肆无忌惮地劫掠他人财物,逍遥快活而不受法律惩处,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低级军官在被征服的世界里为所欲为的狂放天性,故而对那两年在大漠的军旅生涯一直有着不舍之意。没能留在那边,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情。但转过头来一想,之所以回来,还不是想奔个好前程?

然而,现在的情况又怎样……眼前他的处境可真说不上好!

他把舌头向上颚舔了舔,轻轻地吧嗒了几下,似乎想验证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快渴得不行了。

看看身边的行人,个个神色困顿,步履沉重。他不禁在心底又骂了起来:“这些杂种,虽说他们看上去都蠢笨如猪,可兜里却有不少的钱!”随即嘴里哼起了欢快的小曲儿,在人群里又开始冲锋陷阵起来。几个被推挤开的男人回头看向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女人们个个都大呼小叫着:“你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怎么这么没教养!”

经过了滑稽的演出,他终于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口驻足了,只是还在犹豫着是否立刻就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消灭掉,因为他确实有些渴得难受。他并没有立即走进去,而是抬头向高高矗立在街头的大钟看过去:现在才刚刚九点一刻。他明白,眼前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端到他嘴边,他立马会一口气喝完。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的时间还很长,尤其是夏夜,如果还会渴,那该如何是好?

心里经过一番斗争,他终究闷闷不乐地走开了,心里想着:“我不妨先走到玛德莱纳教堂那边再作打算,然后再溜达过来就是了。”

当走到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时,迎面正走来一个身体略微发福的年轻人。

他模糊间想起好像在某处见到过这人。

于是他便跟了上去,一边竭力搜索记忆,一边不住声地嘟囔着:“岂有此理!我明明认识这个人,怎么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碰过面呢?”

他搜肠刮肚费尽思量,却还是一无所获。不料就在此时,他心中忽然闪起了亮光:这小子不就是以前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真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杜洛瓦便向前跟上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向他叫道:

“嗨,弗雷斯蒂埃!”

那人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说道:“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见教?”

杜洛瓦哈哈一笑:

“怎么回事,你不认得我啦?”

“想不起来。”

“我是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呀。”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了双手:“哎呀,原来是你啊!过得怎么样?”

“蛮不错,你呢?”

“呵,我可不怎么样。你明白,我的肺部现在很不好,一年里有半年光景是在咳嗽中过来的。回到巴黎的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来一直没能够治愈。”

“这样啊?不过你看上去倒还挺不错的。”

弗雷斯蒂埃于是拉起他这位故友的胳膊,谈起了自己的病情,诸如他如何寻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什么看法和建议。但是鉴于他目前的境况,他又不便将这些建议付诸行动。比如医生建议他去南方过冬,可他能走吗?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有妻室的了,又做了记者,混得刚有点起色。

“我现在负责着《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专栏,同时在为《救国报》采写相关参议院的新闻;除此以外,还要不时地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稿。你瞧,我已经混得小有成就了。”弗雷斯蒂埃带着些许得意说道。

杜洛瓦有点惊诧地看着弗雷斯蒂埃。显然他的战友变化很大,也显得相当成熟了。通过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举手投足间处处透露着他已经是一个沉稳干练、自信满满的男子汉,并且那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也说明他日常的伙食是很不错的。想到以前的时候,他是那样消瘦,完全是个细高挑,但他为人活泼机敏,经常会丢三落四,成天叽里呱啦,是个典型的乐天派。在巴黎才待了短短三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不仅身体见胖,言谈得体,鬓角也显出微微白发,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即向他问道:“你正准备去那儿呢?”

杜洛瓦说道:“没地儿可去,不过是在回去睡觉之前溜达溜达。”

“既然这样,你不如陪我上一趟《法兰西生活报》,我有几份校样正准备去看一下,完了之后咱俩就去喝杯啤酒,你看如何?”

“行啊,那我跟你走一趟。”

他们随即手挽着手,伴着如今仍可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部队服役的战友之间见到的那种炽热情感,向前迈开着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呢?”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声。

杜洛瓦皱眉耸肩:“不瞒你说,我现在都到了饿肚子的地步了。服役期一满,我就想到这儿来……撞撞运气,说得实在一点儿,来见识见识在巴黎的生活。就这样,半年前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位子,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外快。”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口气:“唉,这点钱能干得了什么?”

“谁说不是呢?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没有认识的人,更别说找什么门路了。我梦里都在想着去找点事做做,苦于没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上到下审视了他一遍,瞧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城市贵族打量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紧接着,他以果断的口吻说道:“兄弟,难道你没瞧见,在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稍微转一转,当个部长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个区区小科长?所以重要的是要自己找出路,可不是什么求人推荐。像你这样,岂会找不到比北方铁路局的职位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回答:“我什么样的地方都去过,可是四处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是遇见个不错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在招募一名马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试试,那里每年少说也有三千法郎入账。”

弗雷斯蒂埃猛然驻足:“这行当可不是你该干的,你别去,即便能挣一万法郎你也不能去。否则你的前程就算是灰飞烟灭了。现在你待在办公室,至少不用抛头露面,没人认识你。要是你有能耐,另谋高就,随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行,可如果你当上马术教官,那你就完了。这跟你到一家餐馆当个领班是一样的,这类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会出现。你若是给上流社会那些有钱人或富家子弟们上马术课,时长日久,他们可不会用平等的眼光瞧你。”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留,略加思考后又问起来:“你通过中学毕业会考了吗?”

“没呢,考了两次都没过。”

“这倒也不要紧,无论如何,该学的课程你都是学过了的。如果有人跟你谈起西塞罗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杰出演说家。或者是蒂贝尔蒂贝尔,公元前42年至公元37年的古罗马皇帝。你能顺着人家话茬说上几句吗?”

“这个还行,说上几句大概还是不成问题的。”

“很好。就这两个人,除开为数不多的几个成天只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迂腐书生,谁还能提得起兴趣多说几句。可见,想让人认为你学识渊博,并没有多难,关键是别让自己的无知被人当场拆穿。若是遇上什么难题或是自己不清楚的,那就多用点心思,想法绕过去就是了。至于对别人,那可就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他给难倒了。别觉得别人就有多强,实际上个个都蠢笨如猪,知识少得像是沙漠里的绿洲。”

弗雷斯蒂埃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俨然一副胸有城府、思想深邃的派头。紧接着,他淡然一笑,抬眼向身边过往的行人看去。就在此时他忽然咳嗽起来,只好停下来等这一阵猛烈的咳嗽平缓。过了片刻,他语气中带着失落地说道:“我这可恶的病总不见好,可真够折腾人的。现在是炎炎盛夏,今年冬天的时候我可要到芒通芒通,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海滨小城。好好疗养一下,治治病。至于其他的事情,只好先搁置一边了,身体是首位的嘛。”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里面有三个人正在站着阅读玻璃门背面贴着的一份打开的报纸。

玻璃门上方的一排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由煤气灯光焰组成,映照得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到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马感觉像是置身白天,整个身体都是那样清晰、纤毫毕现,随即便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了门,跟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踏进了门,接着登上了一个从街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建造别致但肮脏无比的楼梯,接着到了一间大厅,两个实习生跟弗雷斯蒂埃道了晚安。最后,他们才在一间貌似接见室的屋子里停下来。房间内的装潢相当破旧,到处都是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褪色发黄,而且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一个个窟窿就像是一个个老鼠洞。

“请在这儿稍坐片刻,我马上回来。”弗雷斯蒂埃道。

这间房有三扇门通向外边。说话间,他已经从其中一扇门里走了出去。

房间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述说的怪异气味——编辑部特有的味道。杜洛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更多的是充满了惊奇。不时地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们从这扇门进来,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孔,就已经消失在另一扇门边。

在这些穿梭往来的人流中,有的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手里拿着的纸片随着他们匆匆而迅疾的步履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上身所穿的工装上墨迹点点,但露出里边清晰可见的雪白衬衣衣领,下身穿着呢料裤子,跟上流社会所见差不多。他们不无小心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以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稿。这两种人之外,还有一个身材不高但穿着时髦的男士进入屋里;由于赶时髦,他身上的外套显得很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紧绷绷地贴在腿上,脚上蹬的皮鞋出乎意料地尖。显然这是一位专门出入社交场合进行采访的记者,赶回来整理提交当晚的有关新闻的。

此外,房间里也进来了一些其他人。他们气定神闲,不苟言笑,头上戴了顶高筒宽边礼帽,似乎将要与众人告别一样。

这时,弗雷斯蒂埃迈步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一身黑色礼服,胸前白色领带,红棕色的头发,两撇卷曲的胡子自嘴角高高翘起,一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神态。

只听得弗雷斯蒂埃向那人道:“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再见,亲爱的。”接着就将手杖挂在臂膊上,吹响了口哨下了楼。

杜洛瓦上前问道:“这是哪位?”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专栏作家、酷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跟加兰、蒙泰尔被称做是当今巴黎最为出色的三个专栏作家。他的文章妙不可言,契合时代流行元素。每周他撰写两篇专稿,一年能收入三万法郎。”

两位故友边说边准备向外走去。此时,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蓄着长发的矮胖先生,只见他衣衫凌乱,气喘吁吁。

弗雷斯蒂埃低声跟他打了声招呼,这才说道:“这家伙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那首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的作品。他可是个一字千金的家伙。报馆要给他的每一篇小文章付三百法郎的,他写的那些东西每篇最长不过两百行。咱俩还是赶紧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喝上一杯吧,我这嗓子都快冒烟了。”

到了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伙计喊了一声:“请上两杯啤酒。”

等啤酒一送到,只见他手起杯落,酒已经下了肚。杜洛瓦则在一旁小口地抿着,似乎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佳酿。

弗雷斯蒂埃不发一言,似是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情,突然,他问道:“你为何不试一下做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过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以……我是一篇东西都没写过的。”

“这有什么的呀?任何事情都要开个头的。我想了想,我可以聘你做我的助手,为我上各处转转,拜访拜访一些人,搜集点信息资料什么的。刚开始你每月可以有二百五十法郎报酬,车马费由报馆掏钱。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找经理说说。”

“那我可真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明天晚上你先上我家来吃顿便饭。没几个客人,也就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刚才你见过了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有一位是我妻子的女友,不过五六人而已。你觉得呢?”

杜洛瓦一阵阵地脸红发烧,神情慌乱,迟疑了好久,才开口道:“哎呀,这可叫我怎么开口呢?……我现在连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都没有。”

弗雷斯蒂埃听后很吃惊,缓缓说道:“这样子啊?这他妈的可不是小事儿。你瞧见没有,在巴黎这个地方,即使没有居身之所,也决计不能少了一身像样点的衣服。”

边这样说着,他边把手深入里边背心的衣兜,掏出了几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推到杜洛瓦面前,然后用一种饱含热情、满心真诚的语调向他说道:“这钱你先拿去用,以后你方便的时候再还我。眼下你先去租一套,或者分期付款买一套也罢,以备急需。抓紧时间办吧。明天晚饭定在了七点半,你务必准时来。我家现在就住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万分激动,抓起桌上的钱,不知道说什么好:“真是谢谢你了,你对我可实在没话说。你这么仗义帮我,我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弗雷斯蒂埃马上打断了他:“你看你,说这个干吗。要不要再喝一杯?”

不等杜洛瓦回答,他转过头喊了一声:“伙计,请再来两杯啤酒。”

等这两杯啤酒喝完,弗雷斯蒂埃问道:“咱们上外面去溜达一下,你觉得如何?”

“好啊。”

于是他们离了咖啡馆,往玛德莱纳教堂的方向走去。

“咱们上哪儿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都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散步的,这话可毫无道理。我就是个例外,每晚我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要是有个女人相伴,往布罗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不错,可是不会次次都能如我所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店老板和他妻子,喜欢流连于音乐茶座,我就没这种兴致。我们现在上哪儿去?实在无处可去。离这儿不远处有个花园,叫做蒙梭公园,夏天夜间也开放。人们常常坐在树下,边享受着冷饮,边聆听着优美的乐曲。不过这公园终究不是什么娱乐场,只是供清闲的人消遣漫步的,所以门票很贵,以便能招徕美女。人们既可以在耀眼的电灯光照耀之下,在沙土小径上徜徉,也可找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听会儿音乐。我们曾经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不怎么高,舞曲过多,况且地方又小,几乎没什么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才会有这些条件,那才动人心魄呢!你倒是说说看,咱们上哪儿好呢?”

杜洛瓦感到窘迫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会儿终究还是蹦出一句:“我到现在还没去过‘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想去那儿瞧瞧。”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的个天,现在去那儿还不得烤成个肉饼?得了,就去那儿吧。那地方总还是有点意思的。”

于是两人转过身,向蒙马特关厢街走去。

强烈的灯光照耀得戏园门面熠熠生辉,交汇于此处的四条街道,在灯光映照下,如同白昼。戏园出口处停着一长排的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目不斜视直往里走,杜洛瓦在后面拉了他一下:“我们还未买票呢。”

弗雷斯蒂埃煞有介事地回答:

“不必,我上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到了检票处,三名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将手向他伸了过来。于是这位记者便问他:“有没有位置好点的包厢?”

“当然有的,弗雷斯蒂埃先生。”

手里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然后推开了包着绒垫装有铜闩的门,和杜洛瓦一起进入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升腾,看上去舞台和入口处以及较远一些的地方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雾霭中。座位上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着雪茄,有的吐着香烟的云雾。一根根雪茄和香烟升腾起的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飘飘忽忽直到天花板顶上,聚集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四周和坐满了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使得整个屋子一片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剧场四围是圆形,入口处尤其开阔,平时便是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一片黑压压的男士中间来回穿梭的所在。墙边是三个立着的柜台,每个柜台里都站着一个已经青春不再却仍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售出饮料的同时也出卖色相。眼前,其中一个柜台前正有一群姑娘在等候来客。

她们身后的几面高大落地镜,照出了她们袒露的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双手加力分开众人,目不斜视快步往前走着,看上去俨然就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旁边,向她问过去:“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边?”

“这边,请随我来,先生。”

很快他俩被带到了一间用木板隔起来的包厢里,包厢很狭窄,没有顶棚之类,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四把椅子也是红色,彼此几乎没什么间隔,刚好容得下客人从中通过。于是两位相逢于异地的旧时好友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通向舞台的弧线,立着一串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客人,不过只能看到胸部以上的部分。

此时台上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表演吊杠,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身材中等,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衣。

首先是个子最高的那位,迈着迅疾的小碎步走到台前,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个飞吻。

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在紧身衣的裹覆下绷得紧紧的,清晰可见。他挺胸收腹,将过于凸出的腹部往里缩了缩。梳着一丝不苟的中分头,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年轻的理发师。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以两手悬挂,带动着整个身体像迅速翻转的车轮一样,绕着吊杠运动。随后,他双臂紧绷,身躯笔直,静若纹丝地在空中做了个平卧势,完全靠着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再一次向众人致意,接着便走向布幕旁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有意无意地炫耀一下他腿部那强健的肌肉。

接下来是第二个,比前一个要矮,但身体却更为粗壮。他走到前台,做了同样的动作。第三个人的表演跟前两位一样,但观众掌声的热烈更甚于之前。

不过杜洛瓦并没怎么在意台上的表演,他不时地转过头,往身后的走廊那边看过去,因为那里站满了一群男士们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对着他说:“你看看大厅里在座的,里面不过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凑热闹看表演的市侩小人,都是些傻帽。包厢里坐的倒是些经常上剧院的人,里边也有几个搞点艺术的,还有一些二流妓女。就在我们身后,那可是巴黎最令人眼花缭乱的一批人,十足的一群乌合之众。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吗?你可以看看。真的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各行各业各个阶层,但说到底还是无赖小痞子占绝大多数。这其中有银行职员、商店营业员、政府部门的小公务员之类的人物,还有外勤记者、妓院老鸨、身穿便服的军官以及衣冠楚楚的富家子弟。他们有些人刚在饭馆吃过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着急马上去赶意大利剧场。剩下的就是些个混吃等死不着调的一类人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至于那些个女人,无一不是晚上在‘美洲人咖啡馆’那种地方歇宿的人。你只要花一两个路易,她们就会跟你走,所以每日里都在招徕肯出五路易的外地人,而且会一得空就跟老主顾相约。她们已经在这地方干了六年这样的营生了,一年到头除了偶尔在圣拉扎或是卢希纳医院接受治疗外,天天夜里都游荡在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已经没心思听他说这些话了,因为此时他的身心都被一个女人所吸引——一个弗雷斯蒂埃所说的那样的妓女,正将胳膊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这是一个满头褐发的胖女人,抹了一层脂粉的脸看上去很白,一双黑黑的眼睛上面是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眼角也描得很长,显得很是突出。深色的丝绸长裙被两只高高隆起的丰满乳房撑起。一对嘴唇猩红显眼,像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狂热的野性,挑逗着人内心的欲望。

这时她身旁走过一个同伴——染了一头红发、长得也有些胖的女人,她向那位红发女郎点头招呼,将她叫到了身边,以很大的声音对她说道:“看看,这是多么帅气的小伙儿啊。他要肯出十个路易,我可就会跟他走了。”

弗雷斯蒂埃转过头来,窃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一拍:“这话可是在说你呢,她看上你了。哥们儿,我向你表示祝贺。”

杜洛瓦顿时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按了按放在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幕布已经落下,大厅里响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趁此向弗雷斯蒂埃说道:“咱们要不出去吹吹风?”

“好。”

于是他们起身离开包厢,立即被裹挟进了走廊的滚滚人流里。他们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身边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忽前忽后忽东忽西。眼前闪动的一顶顶男人们带着的高筒礼帽。而那些个妓女们,则两个两个地紧贴着男人们的前胸后背胳膊臂膀,在他们中间来回穿梭,随心所欲,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无碍。她们迈着轻快敏捷的步履,好似池水中的游鱼,在这男人们汇聚的汪洋湍流中时起时落。

杜洛瓦心神不定地放任自己被人流带着前行。空气里弥漫了烟草味、汗臭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一片乌烟瘴气,杜洛瓦吸入口鼻,竟是那样地妙不可言,飘飘欲仙。但弗雷斯蒂埃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只见他汗流浃背,喘息不定,而且已经在不住地咳嗽了,他只好说:“咱们赶紧上外边!”

他们往旁边一拐,走进了一座建有凉亭的院子里,两个地势较低的大喷泉,拂荡得院里的空气清爽宜人。花盆里栽有紫杉和侧柏,一些小桌旁已坐有不少男女。

“再喝上一杯?”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啊。”

他们坐在一张小桌旁,看着三五成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地有几个在院里游荡的女人走上来,满脸堆笑地向他们说话:“先生们,不打算请我喝点什么吗?”

“好啊,来杯池子里的清水吧。”弗雷斯蒂埃说道。

“滚你的,真是缺教养。”搭讪的女人满脸不忿地退了开去。

那位刚才靠在他们包厢旁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跟了过来。她胳膊上挽着那个红发的胖女友,眼神里露出来的满是不屑。这两人可真是天生一对,无论从哪里看都是十分合衬。

看见杜洛瓦,她莞尔一笑。刹那间,两人通过眼神似乎已然完成了内心秘密的交换。她拖过一把椅子,淡定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着让她带来的女友也坐了下来。随后,她口吐兰香,清脆地喊了一声:“伙计,请上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暗皱眉头:“你这也太无理了!”

“我对你这位朋友可是倾心不已,瞧他这么俊美帅气。我为了他,怕是能不顾一切的呢!”

杜洛瓦有点羞赧地坐着,紧张得一言不发。他憨憨地一笑,按了按嘴角的两撇小卷须。

伙计正好将她们刚点的两杯石榴露送到,她们随即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款款站起,只见那红发女郎亲切地对着杜洛瓦微微一点头,用扇子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敲,向着他道:“非常感谢,我的小心肝,你可真是尊口难开啊。”

说完之后,她们便柳腰轻摆,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一阵大笑:“老弟,瞧瞧,你对女人可是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啊,希望你有所作为,将来肯定是会大有用处的了。”

说到此,他稍作停顿,然后又似有所思地嘟囔着:“一个人要想扶摇直上向上走,借助她们才是最便捷的途径。”

看到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你是要再待一会儿?我是不想待这儿了,我这就回去。”

杜洛瓦唯唯诺诺地应着:“那个,我再坐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奉陪了。明晚的事情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七点半。”

“我会按时到,那就明天见,谢谢你。”

他们握了握手,于是弗雷斯蒂埃转身就离开了。

他一离去,杜洛瓦感到一阵轻松,顿时无拘无束了。他又难掩兴奋地捏了捏口袋里的两枚金币,然后站起身走进了人群,四下不停地张望寻找着什么。

没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刚才的那两个女人。她们依旧是一副傲慢的神态,在密密麻麻的男人堆里推来挤去,以期能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看准了她们的位置后径直走了过去,及至到了面前,才又惴惴不安起来。

褐发女人首先开口:“你现在能说话了吗?”

“当然。”他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却再说不上一句话。

就这样他们三个站定在那里,既不前行又不旁转,堵住了走廊里往来的人流,身边很快就围堵了一大群人。

褐发女人忽然向他问道:“上我家去坐坐怎么样?”

觊觎已久的他,现在已然内心煎熬,难以把持了,当即毫不犹豫地回答:“听起来真不错,但我身上只有一个路易。”

“这没什么大不了。”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说着,就伸过手来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膊,表明他今晚是属于她的了。

他们于是向外走去。杜洛瓦心里盘算着,剩下的二十法郎租一套晚礼服明晚去赴约,那是绰绰有余的了。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吗?”杜洛瓦问门房的看门人。

“四楼左边那家就是。”

门房的看门人语气很和蔼,显然他对这家房客十分敬重。乔治·杜洛瓦登上了楼梯。

他感觉有点惶恐不安,心里有些不太踏实,觉得有些拘束。今天穿这样正式的礼服,可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究竟这么一身行头,穿在他身上效果怎样,他可是没一点儿把握,所以感觉处处不自在。他的脚不算大,现在脚上这双靴子也还瘦削合脚,不过不是漆皮的。礼服下的衬衫是早上在卢浮宫附近花了四个半法郎买的,布料太薄了,胸前已经有了裂缝。平常穿的那些衬衫就更别提了,就算整理得最好,也没法穿出来去赴约。

腿上的裤子显得有些肥大,没法显出腿的轮廓,像是裹在腿肚上的绑腿。而且看上去皱巴巴的,一瞅就知道是随手找来套上的古旧品。只有外套勉强说得过去,和他的身材大致相衬。

带着惶恐不安、愁眉苦脸的神情,他慢慢踏阶而上,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担心会让人瞧不起。突然,他看到对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正在看着他。两人相距咫尺,眼看就快碰上了,他不禁后退一步。然而旋即他就惊呆了,站在对面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有一面大落地镜,他刚才看见的男士,正是镜子中的自己。从镜子里看去,还能看见整个二楼的走廊。他不禁心花怒放,因为这套行头分明比自己预想的好看得多。

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面小镜子用来刮胡子,所以上这儿来之前并没有机会照照全身,再加上对这套临时凑起来的行装他甚为不满,对有关缺陷深恶痛绝,心里就已自惭形秽。想到自己如此不冷静,他不禁暗自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装束,他简直都快认不出来那是自己了。他把镜中人看成了另一个人,并且完全像上流社会人士的样子。看上去,他的形象是那样有礼,潇洒倜傥。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实在是完美极了。

就这样,如同演员推敲自己扮演的角色一般,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一举一动仔细琢磨起来。时而看他微微一笑,时而探出手或是变换着动作,时而又在脸上做出好奇、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拿捏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是向她们表示礼赞和爱慕时,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恰如其分的状态。

这时候,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他担心自己会被人撞见,便加快脚步走了上去。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说不准已经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给看见了,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三楼,看见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就放慢了脚步,有意看看自己走过镜子前的身影。他感叹自己真的是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得体优雅,因而满心欢喜,信心倍增。毫无疑问,就凭着他这副相貌和他不甘人后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以及遇事有主见的个性,他的成功会是必然的。马上就到四楼了,他真想蹦跳着走完剩下的这一层楼梯。在第三面镜子前,他停步驻足,用熟练的动作理了理嘴角的胡髭,摘下帽子,整了整头发,像往常自己所做的那样,轻声嘟囔了一句:“这实在是个好主意。”接着,他伸手按响了门铃。

门差不多马上就打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穿戴华丽的黑色制服的侍从,一脸庄重,两颊的胡子刮得精光油亮。看到侍从穿着这般整齐,他倒又有点手足无措了,搞不懂自己为何老是心绪难宁。也许原因就在于,他无意间将自己身上这套寒酸的行头与那侍从的精致的制服暗自加以对比了一下。这时,这位蹬着漆皮皮鞋的侍从,一面接过他因担心露出斑斑污迹而故意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接着,他隔着身后已经掀开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进行通报。

不料,此时的杜洛瓦突然间失去了镇定,心里边惶恐难安,简直要迈不开步子了。这倒也是,眼看他就要进入自己许久以来一直期待的,日思夜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他硬着头皮向前走去。那里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在等候他的到来。房间很宽敞,灯火通明,随处可见的是各类奇花异草,看上去就像个温室似的。

看见这个女人,他猛然间停下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能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可是已经有家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般娇艳妩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该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杜洛瓦不禁惊诧地回不过神来。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词:“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伸向了杜洛瓦:“我已经知道了,先生。查理已经跟我说了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能邀请你今晚来家中吃顿便饭,我感到很高兴。”

他立刻面红耳赤,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对方在盯着他看,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审视着他。

他想找个理由,对自己衣履不济略表歉意。却是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何况他根本不敢谈到这一令人难堪的话题。

他坐在了一张她指给他的扶手椅上。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柔软而弹性十足。身子一坐下就感到绒面下陷,同时身体也陷入其中,但很快就被托起来了。坐在这扶手椅里,他便感到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了他的身体一样,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都装有柔软的衬垫。此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美好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得温馨,令人魂不守舍;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逆境,成了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不禁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当然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开司米连衣裙,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脯。

她袒露着光洁的臂膀和前胸,只在胸前的领口处和短袖袖口上淡雅地镶着一层素白的花边。她高耸的金发,呈波浪状垂在脑后,在洁白的脖颈上方飘荡,仿佛一片飘浮不定的金色云霞。

不知什么原因,杜洛瓦觉得她的目光宛若昨晚他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碰见的姑娘。因而迎着这目光,他反而镇定了心神。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中嵌着一双灰而带蓝的眸子,看上去眼内表露的表情不同凡响。而且,她的鼻子生得很是小巧,两片嘴唇却颇肥厚,下巴也略嫌丰腴,所以整个面部轮廓看上去并不分明,但也极富柔媚和娇俏,理所当然的显得风骚迷人。老实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独具魅力,似是有明确的意味;一蹙眉一微笑,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在表露或者隐藏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她开口问道:“你来巴黎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杜洛瓦已经镇静多了,回答说:“也不过才几个月,夫人。我目前在铁路部门就职,不过弗雷斯蒂埃告诉我,他能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莞尔一笑,神情也更加亲切了。接着,她压低嗓音轻声说道:“这我都知道啦。”

此时门铃又响了起来,随后是侍从的通报声:“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者是矮个子的褐发女人,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浑身紧紧裹了一件极为普通的深色连衣裙,并无过人之处。

只是插在乌黑秀发上的一朵红玫瑰,显得分外夺目。这朵红玫瑰不仅烘托了她那张秀丽的面庞,更突显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使人第一眼就能对她留下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

弗雷斯蒂埃夫人快步抢上前:“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亲吻。接着,那个小姑娘也像个大人般,不慌不忙地将她的脸颊挨向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那小脸上轻轻一吻,接着引导宾客分别相见:“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朋友。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加了一句:“依我说,你们来我这里做客,应该随便些才是,不要过于拘礼,更别客套见外。你们说呢?”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悉听尊便。

这个时候,门又开了。一个矮胖粗短的男士挽着一位高挑靓丽的佳丽走了进来。他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位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大鳄,同时又是国会议员。他身边端庄典雅、雍容华贵的那位贵妇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银行世家出身,父亲名叫巴罗尔·拉瓦罗。

这之后,风度优雅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接踵而至。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的长发磨得油光发亮,而且上面沾了些白色的头屑。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斜斜,不似来此赴约前刚系上。尽管年华老去,他的举止仍如当年那般优雅。只见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身前,抬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过在他弯腰行礼之时,他那一头长发像盆倾覆的水一样,洒落了这位少妇一臂。

然后,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连声向大家致歉,说因为莫雷尔的事情而在报馆耽误了片刻。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对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之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这时高声禀道:“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众人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了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的座位。他现在又开始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生怕出丑而坐立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着四只酒杯,有只淡蓝色的杯子是用做什么的,他可就一窍不通了。

第一道菜汤上来以后,席上无人发声。过了一会儿,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报上戈蒂埃案件的有关报道,你们读过没有?这案子实在有趣。”

于是大家便对这桩带有讹诈性质的通奸案,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议论。不过他们的谈论,却没有丝毫家庭内部谈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的通常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交流某种疾病的看法或是菜贩之间议论某样蔬菜一样。所以对所谈论的事情既无惊怒,亦无愤慨,只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视若无睹,努力探究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由此阐明造成这种悲剧发生的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论证其在某种特定精神状态下的必然结果。席间的女士们对这种探究和发掘,显然也充满了兴趣。接着,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备的那种实用主义态度和对问题的特殊视角,将发生在最近的其他事件从各方面推究和解析了一番,且对每一事件的价值进行了评估,就跟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那些商品翻来覆去地进行查验、对比和斟酌没什么两样。

之后,话题又变换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说话的是雅克·里瓦尔。这可是他的强项,谈论这种事谁也没他懂得多。

杜洛瓦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仅是偶尔偷瞧一眼旁边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令人着迷。她耳朵下方闪耀着一颗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好似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落到她那细嫩的肌肤上。她也偶然发表一些看法,且每次开口,嘴角都会扬起一抹笑意。她的想法常常古灵精怪,出人意料,像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却又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对什么事都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其观点尽管略有疑虑,却是充满着善意。

杜洛瓦想对她说两句恭维话,只是一句也想不出来。只好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她的女儿,忙着替她倒饮料,端盘子之类。小姑娘显得比她母亲要严肃得多,每当杜洛瓦替她做点什么,她总是微微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郑重其事地来一句:“劳您大驾,先生。”继而又带着一副沉思者的大人样儿,继续听别人讲话。

菜肴极为丰盛,每个人都在大快朵颐地一饱口福。瓦尔特先生不住口地吃着,几乎一言未发。每当仆人送上来一道菜,他总会目光向下,透过眼镜下方的缝隙打量一番。与此同时,诺贝尔·德·瓦伦更是吃兴勃发,毫不逊色于瓦尔特先生:他胸前的衬衣上洒了许多菜汁,他也竟毫不在意。

弗雷斯蒂埃时而面带笑容,时而表情凝重,一直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并时不时和妻子交换着彼此互通的眼色,好像两位合伙人在做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现在这件事却进行得一帆风顺。

客人们一个个都神采飞扬,谈兴愈渐高涨,声音也愈加高昂。仆人时不时走近客人身旁,附耳轻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科尔通和拉罗兹堡,法国葡萄酒著名产地。?”

杜洛瓦还是觉得科尔通酒更和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斟满酒杯。他感到全身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一股股热流自丹田上冲至脑际,然后向四肢扩散,很快充溢全身。他感到通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躯体,无不如醉如幻,酣畅淋漓。

到了此刻,杜洛瓦准备说话了。他想引起别人的关注,想别人听他讲话,欣赏他的观点。生活中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足以值得人们争相追捧、反复吟诵。他也要跟这些人一样,得到他人的肯定和重视。

可是议论仍然不停地继续着,千奇百怪的思想混杂在一起,只要插入一句话,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正在进行的话题立马会转到另一个上去,哪怕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时,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天昏地暗,并捎带着触及到许多其他枝枝蔓蔓的问题后,大家又回到了最初,即莫雷尔先生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提出的质询这一话题。

瓦尔特先生在哲学上是个怀疑论者,说起话来从来都是口无遮拦,利用等候上菜的间隙,他给大家讲了好几个笑话。弗雷斯蒂埃聊了聊他在第二天要上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力主建立军政府,给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人分配土地。他说:“这样的话,那里将能建立起一个稳定有序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然学会应该怎样发掘并热爱这块土地。另外,他们还将会掌握当地语言,对后来者必然会遇到的各种紧要问题一清二楚。”

在这时诺贝尔·德·瓦伦打断了他:“是这样子……他们无所不知,却有一样,他们对耕作一窍不通。他们能讲阿拉伯语,但对怎样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无所知。他们可能精通剑术,却对施肥无能为力。所以我倒觉得,不如将这块土地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开放。能力高强的人终究会在那里取得一片天地,碌碌无为的人也终将被淘汰出那里,这是亘古不变的社会法则。”

听了这几句话,谁都没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于是,乔治·杜洛瓦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似乎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自己说话。只听他说道:“其实那边缺少的,是能获得丰收的土地。真正土质肥沃的良田同法国一样贵得要命,况且都已经被富有的巴黎人买去做投资了。那里真正的移民,只是些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四处漂泊的穷人,他们最终只能在干旱无水、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寻找一块栖身之所。”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感到自己面红过顶。

瓦尔特先生这时插进一句:“您好像很了解阿尔及利亚,先生。”

“没错,先生。我在那里待过两年又四个月,去过三个地区。”他答道。

诺贝尔·德·瓦伦将莫雷尔的质询抛到了九霄云外,突然问他有关姆扎布的风土人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个军官口中听来的。他指的是撒哈拉沙漠腹地一个炎热荒芜的叫姆扎布的奇特阿拉伯小共和国。

杜洛瓦曾两次到达过姆扎布,于是便向大家谈起了这奇异小国的风俗国情,说那里水贵似金;社会公共事务由全体居民共同分担;商人诚实守信,远胜于文明国家。

杜洛瓦谈兴大发。为吸引大家的注意,同时也乘着酒兴,他将自己所在部队的奇趣轶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俗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片段,添油加醋地大肆夸张一番。甚至于他别出心裁地生造出一些词句,将那终年不见人烟、茫茫无涯的荒原,刻意胡吹滥侃一通。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轻声细语地说:“如果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那可真是一组极好的文章了。”瓦尔特先生此刻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仔细审视起这个年轻人来。这是他的惯例,每当他审视一个人时,目光是从镜片上方射出,而查看仆人送上来的菜肴时,目光就从镜片下方扫过。

弗雷斯蒂埃马上乘机进言:“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今天我已经跟您谈过。我想让他做我的帮手,替我收集一些政治方面的资料,还希望您能同意。自打马朗博走后,我一直处于无人收集紧要内幕消息的苦恼境地,报社也因此受到了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干脆摘了眼镜,面对杜洛瓦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说道:“杜洛瓦先生看来确实是才华横溢。他如果愿意,可以在明天下午三点来找我。这件事,我们届时再细谈。”

说完之后,稍微停顿,接着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你不如马上行动起来,先给我们写一组阿尔及利亚相关事物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必不可少,但殖民化问题必须掺进去,像刚才大家讨论的那样。这有着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肯定,我们的读者会喜欢这种类型的文章。所以务必要快!议会也即将开展对此问题的辩论,我必须在明天,最迟后天拿到你的第一篇文章,以便及时为读者提供参照。”

瓦尔特夫人平时待人接物一贯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魅力的,她的话总让人感到可亲。这时她也加了一句:“你的文章可以通过标题吸引更多的读者,如《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位上了年纪的诗人成名是很晚的,对后起之秀他一向是不以为然,甚至怀有畏惧心理。当即冷冷地答了一句:“好当然是好,不过之后的文章能否连贯?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种连贯,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协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及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一瞥,那样子似乎是在说:“别担心,你肯定没问题。”德·马莱尔夫人则好几次转过头来看他,弄得耳朵下方那个钻石耳坠晃来晃去,好像这颗水珠摇摇欲滴似的。

小女孩低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碟子,神情依旧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时,仆人们正围着桌子,向客人们面前摆放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产的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举座站起,都向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意气风发,把杯内的酒尽情饮光。他想,现在哪怕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得滴酒不剩。他甚至可以吃掉一头牛,能杀死一头狮子。他觉得浑身充满了一股无可匹敌的力气,胸间充满了成功的信念和美好未来的无限希望。他认为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完全轻松自如,他在他们当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划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之前不曾有的自信,向举座看过去,并自入座以来,头一回毫不胆怯地向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句一直想说的话:“夫人,您这一副耳坠当真漂亮,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好的耳坠。”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只用一根线把钻石挂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很像一滴露珠,是不是?”

杜洛瓦低声道:“确实很好看……可是,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不过是暗淡无光的摆件。”

话刚说出,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后悔,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投以一瞥,以示感谢。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长的,它可以洞彻对方心底。

他转过头来,恰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亲切如故,但他感到从中散发出一种更为明显的光芒,似是欢快,以及狡黠的戏耍和大胆的鼓励。

男士们此时正在说话,不仅声壮气足,而且手舞足蹈。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宏伟的地铁工程。这个话题可是持续到甜点品完才结束的,毕竟一说到巴黎交通的糟糕状况,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诸如对有轨电车的许多不便,公共马车带来的烦恼,以及出租马车车夫的低下素质等,无一不充满了抱怨。

接下来就是喝咖啡,大家便都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灵机一动,把胳膊向小姑娘伸过去,没想到小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地向他道了声谢,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先生的手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一次感觉像是置身花房一般。客厅四角摆放着高大婆娑的棕榈树,那挺拔的枝干一直攀升到屋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广场上的喷泉般向四周散落。

两棵橡树宛如房檐立柱般立在壁炉两旁,长长的深绿色叶片层层叠叠。钢琴上也摆了两盆盆栽,里面分别是一株粉色和一株白色的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的小树,树上花朵累累绽放,煞是好看。不过因为过于好看,反而让人感觉不像是真的,看上去酷似人工制作的,真假莫辨。

客厅里空气宜人,隐约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莫可名状的暗香涌入口鼻。

故作镇定的杜洛瓦,开始细细打量这个房间。屋子倒是不大,除了那些个花花草草,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布置和鲜艳的色彩能引人注目的。但是置身在这屋里,却使人心底不禁泛起一阵阵安逸舒适、自在悠闲的暖流;仿佛自己处在一方柔情蜜意的世界,不仅心舒意畅,整个躯体也被某种气流爱抚一样。

挂在墙壁上的灰色帷幔,布满了用丝线绣着的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帷幔因为年代的久远已变得颜色暗淡。

军用呢做的淡青色门帘,上面是用红丝线绣的几朵石竹花,直垂到地面。各式各样的座椅,形状各异,散布在房间各处。但不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软垫做的圆墩或普通木凳,都罩上了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做的,采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样式,有的是来自乌特勒支乌特勒支,荷兰一地名。的华美天鹅绒,在洁白的绒面上映着石榴红图案。

“来点咖啡怎么样,杜洛瓦先生?”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给他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嘴角始终洋溢着一抹和蔼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

他接过了杯子。在他俯身用银夹子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小心地夹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夫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上去跟瓦尔特夫人套套近乎。”

然后,不等杜洛瓦开口,她就已经转身走开了。

由于担心一个不慎将咖啡洒到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既然已无此顾虑,他就一心寻觅机会,以接近他这位未来上司的夫人,同她攀谈一番。

他正无措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由于离桌子尚远,此时正在踌躇将杯子放到哪儿。于是他踏步抢上前:“夫人,请将杯子给我吧。”

“谢谢,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旋即走了回来:

“夫人,您知道吗,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里,我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来打发时光的。它是在海外我们认为的唯一一份名实相副的刊物,因为它妙趣横生,意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给人带来启发和美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找到所期望的所有。”

她淡淡一笑,目光中散发出友好的光芒,接着郑重其事地说道:“瓦尔特先生为创办这符合时代潮流的刊物,着实花费了不少心血。”

然后,他们攀谈了起来。杜洛瓦滔滔不绝,虽然谈论的内容无关紧要,但他两眼放光,神采飞扬,声音悦耳动听,上唇的两撇迷人的短须更是具有不可抗拒的男人魅力。短须自嘴角上扬,天生卷曲,金黄中略显赭红,末梢处却颜色稍浅。

他们谈到巴黎及其近郊,聊到塞纳河畔的风光和一些傍水的城市,说起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都是一些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倦烦的日常琐事。

这时,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酒杯过来,杜洛瓦于是识趣地走开了。

刚跟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将他叫过去,突然问道:“先生,如此看来,您是打算试试记者这行当喽?”

他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又同她重新聊起了那些刚才与瓦尔特夫人已经聊过的话题。不过,他对所谈内容已经了然于胸了,因此谈笑自如,把他刚才听来的各类见闻当做自己的经历又述说了一遍。而且,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目不斜视地盯着对方,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的谈话增多一些深刻的内涵。

德·马莱尔夫人跟所有自以为是,想时时表现其诙谐风趣的女人一样,口若悬河地向他讲了一些奇闻逸事。她显出一副亲密的样子,手拉着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似乎要和他讲些私房话,但说出来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站在这个对他深表关心的女人身旁,杜洛瓦情不自禁地心潮起伏,恨不得马上向她跪地表白,宣誓永远效忠于她,随时保卫她,让她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就这样,他呆呆地陷入自己一往情深的思潮中,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德·马莱尔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喊道:“罗琳娜!”

小姑娘应声跑到她身边。

“孩子,坐这儿来,站在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然心里一动,想亲一下小女孩,似乎这吻多多少少可以传到她母亲身上。

于是,他以长辈的口气,向孩子亲热地问道:“小姑娘,我能亲你一下吗?”

小女孩抬起眼来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一旁的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不过只有今天这一回,以后可不能了。”

杜洛瓦于是坐下来,一把抱起罗琳娜放在腿上,然后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一触。

孩子的母亲无比惊讶:“看那,她竟然没有逃开,这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她往常只让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实在是让人无法抗拒。”

杜洛瓦面红耳赤,不发一言,只是轻轻地把小家伙在腿上来回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了过来,不禁惊叹:“哎呀,罗琳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这可实在是稀奇啊!”

雅克·里瓦尔这时叼着根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了起来,准备告辞了,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对付过来了,可别因为自己的一言之差而断送了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的希望。

他躬了躬身,轻轻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素手,而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抬起来使劲摇了摇。他感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干瘦,但是热乎乎的,当即怀着一片热忱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却是又潮又凉,且很快就从他手里抽手而回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加冰冷,虚于应付,没有任何热情的苗头。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实而且温暖,他低声向杜洛瓦叮嘱道:“明天下午三点钟,可别忘了。”

“请放心,忘不了。”

当他重新走过那个楼梯的时候,他真想直冲下去,因为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实在是高兴极了。于是他迈开大步,一步两个台阶地走下去,不料快走到三楼时,他一眼从楼梯口的镜子中看见,一位先生正埋头急匆匆地向上走来,他随即停住,似乎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儿被当场揭穿一样。

接着,他对着镜子打量许久,不禁得意于自己长得仪表堂堂,满意地对着自己笑了笑。然后弯腰躬身,像接待什么大人物一般,对镜中的那位美男子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略带遗憾地走了下去。

走到大街上,杜洛瓦又有些不知所往了,搞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去干点什么。

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撒开腿一口气跑几里地,又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坐,放任自己思绪飘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一边满脑子勾画着未来,享受着夏夜凉爽的气息。但瓦尔特要他写的文章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沉重,因而他决定马上回去动笔。

他大踏步往回走去,很快就到了离住处不远的环城大道,顺着大道一直到了他住的布尔索街,这是座七层的楼房,里面住了二十多户,全都是平头百姓。屋里很黑,他不得不用点火用的蜡绳来照明。楼梯上布满了烟头纸屑以及厨房里扔出来的垃圾,他不由地感到阵阵恶心,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了,他多想象有钱人那样,住到宽敞明亮、铺着地毯的大房子里去。不像这里,整个楼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混浊空气:饭菜味、汗酸味、便池的骚臭味,以及触目可及的陈年垃圾和斑驳的墙壁发出的霉味,恐怕台风都无法将这些气味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楼,窗外正对着城西铁路距离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围着一条狭长的通道。向下俯视,如临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支起胳膊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锈迹斑斑。

望下去,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静静地伏着三盏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酷似趴在那里的野兽充满杀气的眼睛。这闪烁的红色,此起彼伏,稍远处伏着几盏,再远处也隐约可见。长短不一的汽笛声时时划破宁静的夜空,有的相距咫尺,有的自阿尼尔方向传来,几乎轻不可闻。这汽笛声跟人的喊叫声一般,也分强弱变化。其中一声由远及近,由强变弱,呜咽不绝,如泣如诉;没过一会儿,伴着一声长鸣,漆黑中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黄光,自远处奔驰而至,只见一长串车厢带着不绝于耳的隆隆声在隧道深处消失。

见此情景,杜洛瓦在心里叹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去写我的文章吧。”

他在桌上放好灯,正准备埋头书写,才发觉他手边仅有一叠信笺。

去他的,就用信笺写能怎么样。说着,他摊开信笺,提起笔在墨盒里蘸了蘸墨水,在信笺上方公公正正地写下几个秀丽的大字作为标题:

非洲服役散记

然后便凝眉苦思,这开篇第一句究竟怎么下笔。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眼前摊开的白色信笺,一动不动好长时间。

到底怎么了?刚还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那些趣闻和经历,现在怎么无影无踪,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他忽然灵光一闪:

“对,这第一篇应该从我启程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写了起来: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左右,刚刚经历了恐怖岁月的法兰西,已经是奄奄一息,正处于调治恢复的时期……

他突然停了笔,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顺利引出之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时的热闹、茫茫大海上的航行以及最初登陆非洲大地时的激动万分。

可是在他思索了许久之后,仍是毫无头绪,最后只好放弃,打算将这一段开场白放到明天再写,此刻先将阿尔及尔的市容写出来。

于是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接下去,又写不出一个字来。想起阿尔及尔,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座明亮漂亮的城市来。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缓缓排布到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肠刮肚,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恰当准确的表述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

憋了好久,终于又想起了一句:“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此后又是黔驴技穷的尴尬,写不出一个字。于是他索性将笔扔在桌上,站起身来。

旁边那张小铁床,中间有一块因他睡得久了而凹陷下去。他看到,床上扔满了他平时穿戴的衣物,皱皱巴巴,更别说什么挺括亮丽了,看那龌龊的样子,就跟在停尸房等待着认领的破烂玩意没什么两样。在一张铺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礼帽,那是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帽筒向上,正像是在等待施舍。

贴在四壁的灰底兰花的墙纸,斑斑驳驳,满是污渍。这房子年深日久,谁也说不清这些污渍是怎么形成的。有的大概是按瘪在墙上的爬虫或是飞溅上去的油花,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是盥洗时从脸盆里溅起的肥皂沫。总之,满眼所见,一副破烂不堪的萧索景象,可怜之情油然而生。在巴黎,凡是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都是这样一幅衰败破落的景象。看到自己居住环境如此不堪,杜洛瓦不禁万分恼火。“搬,明天就搬,这种窘迫潦倒的生活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经此一想,他心中突然串上一股按捺不住的迫切之感,发狠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随即在桌边坐了下来,苦苦思索着如何准确地写出阿尔及尔这座迷人城市的种种风情。非洲这块充满诱惑、迄今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居住着那些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也有不为世人所了解的黑人。至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局限在公园里偶尔看见的那些奇珍异兽。恰恰是这些有着神秘色彩的禽兽们,成为了人们创造动人的神话故事所不可或缺的素材来源。比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体型庞大的鸵鸟,有不同凡俗的山羊——动作敏捷的羚羊,此外还有脖颈细长、煞是可爱的长颈鹿,神态庄重的骆驼,力大无穷的河马,步履不稳的犀牛,以及人类的近亲——性情暴躁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神秘广袤、神奇斑斓的非洲大陆所经的必由之门户。

杜洛瓦隐隐觉得,自己总算是理出点头绪了。不过这些个玩意,他要是口述,恐怕还能滔滔不绝,但要写成文章,那就是难于上青天了。他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烦闷着焦躁着,于是又重新站了起来,两手湿漉漉的,太阳穴也在不停地跳。

他的眼睛突然盯着一张洗衣服的账单上一动不动,这是门房当天夜里送过来的。祸不单行,他瞬间感到了一种绝望。眨眼间,欢天喜地的热忱同着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并消失的不见踪影。这下算是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事,无所作为。他觉得自己身体似乎是被抽干了一样,一无是处、天生是失败者,别梦想什么飞黄腾达了。

他再次走到窗前,俯身望向窗外。就在这时,汽笛声突然响起,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户下方的隧道,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驶向海边天际。这让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住着的小屋,离铁路不过十几千米。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间小屋子,它就那样立在康特勒村的村口,俯瞰着近在眼前的里昂里昂,法国塞纳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峡不远的一座大城市。城以及周围无边无垠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父母在居住的农舍开了家小酒铺,取了个名字叫“风光酒店”。每到星期天,里昂城的一些有钱人时常会举家来这儿会餐。父母望子成龙,所以供他读了中学。谁料在学业期满之时,他的毕业会考却没能通过,只好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者将军的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服了兵役。可是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就对这种单调枯燥的军旅生活感到了无比的烦闷,一心想上巴黎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已经不抱期望了,曾想让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刚满,就直奔了巴黎。跟父母当初盼子成才的迫切心情一样,他也期望自己能混出个样儿来。他隐隐约约觉得,只要抓住了有利的时机,成功是自然而然的。只不过这机会是怎样的,他还有些朦胧未知。他坚信,到那时,他是必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一举成功的。

在部队驻扎的地方,他是那么的一帆风顺,运气颇好,甚至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中发生过好几次艳遇。他曾搭上了一位税务官的女儿,搞得姑娘为了跟着他,宁肯舍弃一切。他还勾引过一位律师的老婆,他将这女人当然也抛弃了,结果这可怜的女人竟曾为此投河自尽了。

部队里的战友们在说起他的时候,一致的评价他:“做人精明,诡谲,做事干练沉稳,总有办法应对。”没错,他就是要做一个“精明,诡谲,做事干练沉稳”的人。

这几年在非洲的岁月,他尽管天天过得都是呆板的军营生活,但那些诸如杀人越货、非法买卖和投机倒把等的勾当也不是没干过;日常教育他们的虽是军中固有模式和内容的荣誉感和爱国精神之类,但周边全是爱慕虚荣和夜郎自大的一些人,是下级官兵之间流传的一些仁侠故事。在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渐渐失去了来自娘胎的诺曼底人的单纯天性。他脑海里如今装了一箩筐的东西,杂七杂八无所不具。

但这当中最要紧的,正是那一股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强烈诉求。

很快,他又陷入了白日梦中,这是他每当夜深人静独对明烛时的常景。他眼前幻化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在大街上邂逅了一位银行家或是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对方为他的翩翩风度和堂堂仪表所倾服,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喜结良缘,他就此而一步登天,步入了上流社会,今非昔比。

谁料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将他从这美梦中拉起来。只见一辆机车像是一只刚从窝里窜出的肥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着车库飞驶而去。

人虽醒了,但那个整日魂牵梦绕的温馨而又模糊的期冀停留在心底很久。他抬起手,向窗外无边黑夜之中抛了个飞吻。这飞吻既是对他期待已久的梦中姑娘所抛去的绵绵温情,也是对他日盼夜望盼富贵荣华的默祝。之后,他关紧窗户,解衣上床,自言自语着:“也罢,今晚真的是没什么思路,睡一觉明早起来就不会这样了。而且,今晚我可能喝多了一点儿,晕晕乎乎的,怎么能写得出好文章?”

他吹灭灯,倒在床上,几乎马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如同怀有心事或心存某种热切期望的人那般。他翻身跳下床,走过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

一眼望去,铁路通道那边宽阔的罗马街,沐浴在灿烂的晨光下,街道两旁的房子好似刚刷过一层白色彩釉,很是耀眼。在右边,远处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淡蓝色的晨霭中的是阿让特山丘、萨努瓦高地和奥热蒙磨坊,晨雾如同天际的一块透明纱巾般随风飘荡。

杜洛瓦在窗前站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的田野,口中喃喃自语:“这么好的天气,那里的景色肯定美妙至极。”随后,他想到那篇文章还没眉目,必须马上动手,于是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自己办公的地方给自己请个病假。

他坐到桌边,提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随即又双手托着脑门,苦苦构思起来。无奈依然没什么思路,脑袋里像是真空一样,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凑不起来。

不过他并没气馁,心里琢磨着:“也难怪了,我对这行当还摸不着门,这跟做其他行业类似,都是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的。要写好这篇文章,还得找个人在入门之初给我一些指点。对,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花不了十分钟,就能帮我搭起文章的结构了。”

想着,他就起身穿好了衣服出门。 /26ahuSsFoqyhMTfz7lTjen13K9p0qPHC3hr47Hly1zdKQ2FfrlWs1Ed43owo1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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