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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肯尼斯·格雷厄姆

第一章 河岸美景

鼹鼠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给他小小的屋子来了一次大扫除,先清扫一遍,再拿掸子四下掸一遍,然后踩在梯子、椅子或者台阶上,一手拎着灰浆桶,一手举着刷子刷墙。最后,一直干到嗓子眼儿里都是灰尘,眼睛也睁不开了,一身乌黑的毛皮上全是白灰浆点子,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春天的气息在四周弥漫,吹过他头顶的天空,在他脚下的泥土里蠢蠢欲动。春天带着渴望与无拘无束的精神,一路飘荡进他那阴暗低矮的小屋。他一把将刷子摔在地上,嚷嚷起来:“烦死人了!”“滚蛋!”“让这个大扫除见鬼去吧!”然后连大衣也顾不上穿,就冲出家门了。他感觉天上有种力量在急切地呼唤他,于是沿着陡斜的地道一路狂奔。这条地道直通公园里的碎石子车道,住在那里的动物们能够享受清新的空气与明媚的阳光。鼹鼠的小爪子不停忙着,掏啊,刨啊,挖啊,接着再挖啊,刨啊,掏啊,嘴里兀自嘀咕个不停:“就要上去了!就要上去了!”到最后,只听噗的一声,他的鼻尖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紧接着,他的身子也扭动着滚进了一块大草坪暖暖的软草里。

“太棒了!”他自言自语说,“这可比刷墙好玩儿多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的毛皮上,微风轻抚着他汗涔涔的额头,独自在洞穴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听觉也变得迟钝了,小鸟儿欢快的歌声,传到他耳里就像是在大声喊叫。生活的美好,春天的喜悦,再加上刚摆脱了大扫除,让他高兴地跳起来,穿越草坪,一直奔到草坪另一头的篱笆前。

“站住!”篱笆豁口处有一只老兔子叫着,“这是私人通道,想过去得交六便士!”

鼹鼠神色倨傲,一副很不耐烦、爱理不理的样子,一下子倒让老兔子不知所措了。鼹鼠沿着篱笆飞快地奔走,边走还边挑衅着别的兔子,他们一个个全都从洞口探出头来,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蠢货!蠢货!”他冲他们嚷嚷道,还没等他们想出一句话反唇相讥,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下可好,兔子们全都闹哄哄地相互埋怨起来。“看你那样儿蠢透了,干吗不说他……”“算了吧,那你为什么不说……”“你该这样说他……”说来说去,都是诸如此类的话。当然了,总之就是——来不及啦。

一切都无比美妙,美妙得就像是在梦中。他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草坪,沿着矮小的树篱笆,穿过灌木丛,四下里游荡张望。到处都能看到鸟儿在做窝筑巢,花儿娇艳待放,绿叶挤挤挨挨冒出头来——一切事物看起来都那么欢乐、忙碌,都在蓬勃生长。刷墙的责任已被他抛诸脑后,他只感到,在这么多忙忙碌碌的公民当中,就自己一个人闲云野鹤般无所事事,是多么惬意。看来,休假最让人开心的,并不是让自己得到放松,而是同时看着其他人都在怎样地忙碌。

他四处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这里河面开阔、水流充沛,他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兴奋。这可是他生平头一次见到一条河呢。这个家伙光溜溜的,蜿蜒起伏、身形庞大,浪花不停地互相追逐,发出轻轻的笑声。不论抓住什么,它都会咯咯低笑,一把扔掉它们时,则会爆发出哈哈大笑声,转头又朝新的玩伴冲去。那些东西挣扎着将它甩开,可最终还是落在它手里,被它牢牢抓住。它浑身闪耀,不停颤动,沸沸扬扬,打着旋儿,不停地唠叨,喋喋不休到嘴里泛出泡沫。看到这景象,鼹鼠完全被迷住了,就像着了魔一般呆立不动。他顺着河沿一溜小跑,就如同一个听大人讲探险故事着了迷的小娃娃,寸步不离紧跟在大人身边。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在岸边坐了下来。可那河还是不停地向他讲述,它正在讲述世间最惊险动听的故事。这些故事来自地心深处,它要一路不停地讲下去,直到有一天能对着那永远不会厌倦的大海倾诉。

他坐在草地上,打量着河的对岸,忽然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正好就在河面的上方。他心驰神往,心想,要是哪只动物对居所没有过高要求,只希望能够在河边有一处小巧玲珑的住宅,幽静避世,涨潮时也不会被淹着,这倒是个蛮不错的选择。他正呆呆地注视着那个洞口,忽然发现,那洞穴的中央好像有个小东西在闪闪发光,就像一颗小星星那样忽明忽暗。不过,在那样一个地方出现的肯定不会是星星。可要说是萤火虫嘛,好像又太亮了一点儿,也太小了。望着望着,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竟对着他眨巴了一下,那是一只眼睛。接着,从那只眼睛周围有一张小脸逐渐显露出来,就像是嵌在画框里的一幅画。

一张棕色的小脸,两腮边有两撇胡须。那神色严肃的圆脸上有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开始吸引他注意力的那种光就是这双眼睛发出来的。另外,它还有一对小巧匀称的耳朵,一头丝绒般浓密的毛发。

那是河鼠!

随后,两只动物隔河而立,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嘿,鼹鼠!”河鼠招呼道。

“嘿,河鼠!”鼹鼠回答。

“你愿意到河对岸来吗?”河鼠问。

“唉,说得挺轻巧。”鼹鼠垂头丧气地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条河,他可是对水上生活一无所知。

河鼠什么话都没说,他弯下腰,解开一条绳子,然后拽过它,轻轻地踏进鼹鼠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条小船。那小船外面漆成蓝色,里面漆成白色,刚好能够容纳这两只小动物。虽然还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是鼹鼠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小船上。

河鼠手脚利索地把船划到岸的这一头,停稳了。他伸出一只前爪,小心翼翼搀着鼹鼠走上去。“搀住我!”河鼠说,“现在,轻轻地迈进来!”于是鼹鼠激动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坐进了小船的船尾,这是一条真正的船。

“今天真美妙啊!”鼹鼠说。河鼠这时候握着双桨,正将船从岸边撑开。“你知道吗,这还是我生平头一次坐船哩!”他对河鼠说。

“什么?”河鼠惊讶地叫起来,嘴巴大张着,“生平头一次——你是说你这是第一次——哎呀呀——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坐船真的有那么好吗?”鼹鼠问,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他斜靠在座位上,仔细打量着坐垫、桨片、桨架,还有船里头一切让他心醉神迷的设备,感受到小船在身下轻轻晃动时,他早就对此深信不疑了。

“好?这是世上再美好不过的事了,”河鼠弯下身子开始划桨,“请相信我,年轻的朋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绝对不可能找到——比乘坐小船四下游荡更有意思的事啦。什么都不做,就是到处逛,”他喃喃低语,梦呓一般,“坐在船上,四处游荡……”

“当心前面,河鼠!”鼹鼠猛然一声惊叫。

太迟了。小船一头栽倒在岸边。那个还沉浸在美妙梦境中的船夫一下子摔倒在船底,四脚朝天。

“坐在船上——或者跟着船——到处游荡,”河鼠放声高笑,一骨碌爬起来,接着说下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待在船里,或者待在船外,这都不要紧。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这就是它叫人着迷的地方。不管你是想去什么地方,或者哪里都不去;不管你是到达目的地,还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你总是忙碌不停,可忙的又都是些不打紧的琐事;这件事刚结束,又有其他的事等着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做,也大可以甩手不做。好啦,要是今天上午你的确没什么要紧事,那咱们是不是顺水漂到下游去,美美地游荡一整天?”

鼹鼠高兴得手舞足蹈,腆着胸脯,美美地呼出一口气,惬意地倒在松软舒适的坐垫上。“今天我可要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他说,“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行。等一等,一会儿就好!”河鼠说。他将缆绳从码头上的一个环里穿过去系上,然后爬进自家的洞穴,没一会儿,摇摇晃晃地捧着一只装满了午餐的体积庞大的藤条篮子出来了。

“把它推到你脚边。”河鼠把篮子递到船上,对鼹鼠说。然后他解开缆绳,操起双桨。

“这里面都是些什么?”鼹鼠好奇地问,一边摇摇摆摆将篮子拖过来。

“有冷鸡肉,”河鼠一口气报了一长串,“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心菜、三明治、罐头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

“行啦,行啦,”鼹鼠高兴地叫起来,“太多啦!”

“你真的觉得太多了?”河鼠一本正经地问,“我平日出游就带这些东西,别的动物还老说我太小气了,带的东西顶多刚刚够吃哩!”

河鼠的话鼹鼠根本就没听进去,他正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新生活里,在波光、芳香、水声和阳光中心醉神迷。他把一只脚爪伸到水里,做起了悠长的白日梦。河鼠真是好心肠,只管稳稳当当地划桨向前,并不去打扰他。

“我很喜欢你这身衣裳,老伙计,”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河鼠才开口说道,“有一天,等我有足够的钱时,我也要弄一套黑丝绒吸烟服来穿穿。”

“你说什么?”鼹鼠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人很没有礼貌吧,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新奇了。原来,这——就是一条——河。”

“是我们的河。”河鼠纠正他的话。

“那么,你是真的在这条河边生活罗?真美妙啊!”

“我就在河边生活,同河在一起,既在河上,也在河里,”河鼠说,“在我看来,这条河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也是我的姑姑阿姨、我的好伙伴,它给我提供了吃的喝的,也供我洗洗涮涮。它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其他的世界我都不需要。凡是河里没有的,都不值得我拥有,凡是河所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我去了解。主啊!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幸福美好的时光啊!无论春夏秋冬,它总是饶有趣味,总令人激动不已。二月里洪水漫过的时候,我的地窖和储藏室都灌满了河水,黄褐色的河水也从我最考究的卧室的窗前漫过。等洪水退了以后,一块块泥地显露出来,散发出葡萄干蛋糕的气味,河道被灯芯草之类的水草塞满。这时,我能够到大部分河床上四处溜达,鞋子都不会被打湿,找一些新鲜食物,还有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从船上扔下来的东西。”

“不过,你有时会不会感到有点儿无聊?”鼹鼠壮着胆子问,“只有你同这条河,没有别的人跟你说说话?”

“没有别的人?——咳,不过也不能怪你,”河鼠颇为大度地说,“你是新来的,自然不了解情况。现在,河上已经住了太多人,拥挤不堪,许多人不得不搬走。河上现在的光景跟以往可大不相同了。那些水獭、鱼狗、、松鸡之类的家伙,成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求你干这干那,就像你成天闲着什么事都不做似的。”

“那是什么?”鼹鼠扬起爪子,指着河那边草地后面一片黑乎乎的森林。

“那个吗?哦,那就是野树林。”河鼠简略地答道,“我们河上居民很少到那里去。”

“他们——住在那边的人,不好吗?”鼹鼠稍有点儿不安地问。

“嗯,”河鼠回答,“让我想想。松鼠嘛,还不坏。兔子嘛,有的还好,不过也是好坏各半。当然,还有獾。他就住在野树林正中间,根本不愿挪窝,哪怕你花钱请他搬家他也不乐意。亲爱的老獾!没有人搅扰他。最好别去惊动他。”河鼠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怎么,会有人搅扰他吗?”鼹鼠问。

“嗯,当然,有的——另外一些动物,”河鼠吞吞吐吐地说,“譬如黄鼠狼——白鼬——狐狸啦,等等。他们也不都是坏人,我跟他们关系还算可以,遇上时,还能一起玩玩。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有时会成群结队寻衅挑事。再说,你没法完全相信他们,这也是事实。”

鼹鼠也清楚,老是谈论将来可能遇上什么麻烦,哪怕只提一下,都违反了动物界的礼仪规范,所以,他明确避开这个话题。

“那么,在野树林之外更远的地方,又是什么?”他问,“就是那个蓝蓝的、隐隐约约的地方,也许是山,也许不是,有些像城市里的炊烟,难道只是天上飘过的云朵?”

“在野树林之外,是个更大的世界,”河鼠说,“那地方跟你我毫无关联。我从没去过那里,也没想过要去;你要是头脑清醒,也千万不要去。以后请不要再提它了。好啦,咱们终于驶到平静的水湾了,该是时候停下来吃午饭了。”

他们离开主河道,驶进一处幽僻的所在,乍看上去像被陆地环绕的小湖。两旁是绿茸茸的青草坡地,蛇一样扭曲盘旋的褐色树根在幽静的水面下微微晃动。前方是一座高高隆起的银色河坝,坝下水浪翻滚,推动着一个不停转动、水花四溅的水车轮子,轮子上方,是一间露出灰色屋顶的磨坊。水车转动时发出单调低沉的隆隆声,可是磨坊里却不时传出阵阵清亮欢快的尖声细语。这情景实在太美妙了,鼹鼠不由得举起两只前爪,一叠声地赞叹道:“哎呀!哎呀!哎呀!”

河鼠把船划到岸边停稳,把笨手笨脚的鼹鼠扶上岸,然后将午餐篮子拎出来。

鼹鼠央求河鼠让他来把食物准备好,河鼠欣然照办,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休息,任凭他兴奋的朋友去摆弄。鼹鼠抖开桌布铺在地上,一样一样取出篮子里的神秘小包,把它们依次摆好。每次打开一个小包他都忍不住惊叹一声:“哎呀!哎呀!”等到所有东西都摆放完毕,河鼠发令道:“现在,老伙计,开吃吧!”鼹鼠欣然从命,因为大扫除,他那天一早就在马不停蹄地干活,一直顾不上吃也顾不上喝,再加上之后经历了这许多事,感觉好像过了好些天似的。

“你在看什么?”河鼠问。这时,他俩的饥饿已经稍稍缓解,鼹鼠已经能够将眼光从桌布上挪开。

“我在看水面上一串漂浮的水泡,”鼹鼠说,“觉得它挺有趣的。”

“水泡?啊哈!”河鼠高兴地尖叫一声,像在对谁发出邀请。

只见岸边的水里冒出一只闪闪发亮的扁阔嘴巴,水獭钻出水面,将外衣上的水滴抖落。

“贪吃的家伙!”他朝他们的食物走过来,“河鼠,怎么不叫我一声?”

“这次野餐是临时决定的,”河鼠说,“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鼹鼠。”

“非常荣幸。”水獭说。两只动物立刻成了朋友。

“到处都闹哄哄的!”水獭接着说,“今天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到河边来了。我来到这静水湾,本想图个清静,没想到又撞上你们!……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应该知道。”

这时,他们背后的树篱那边传来一阵悉率声,树篱上还厚厚地遮着一层去年的叶子,一个满是条纹的脑袋从树篱后面钻出来盯着他们,脑袋下是一副高耸的肩膀。

“过来吧,老獾!”河鼠招呼道。

老獾向前小跑了一两步,然后嘟囔道:“哼!有同伴!”于是扭头跑开了。

“他就是这么个家伙!”很是沮丧的河鼠议论说,“最讨厌跟大家一起交际!今天别想再见到他了。好吧,跟我们说说,都有谁到河上来了?”

“蟾蜍就是其中之一,”水獭回答,“驾着他那只簇新的赛艇,一身新装,什么都是簇新的!”

两只动物对视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有一阵子,他一心一意玩帆船,”河鼠说,“过了段时间,帆船玩腻了,就玩起撑船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成天就知道撑船,捅了不少娄子出来。去年呢,又迷上了宅船(一种带住所可以居住的船——译注),我们都被他强邀着去住他的宅船,还得装出非常幸福的样子。他当时还打算后半辈子就在宅船里过了。不过,不管他迷上什么,到头来都一样,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腻烦了,再去摆弄新的玩意儿。”

“这个人倒真不坏,”水獭若有所思地说,“就是没个定性,不够稳——尤其是在船上!”

从他们坐的地方,隔着一个小洲能够望见大河的主干道。就在这时,一只赛艇映入大家的眼帘。划船的那个矮胖家伙大力地划着桨,水花四溅,船身左右摇晃个不停。河鼠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可是那个划船的家伙,也就是蟾蜍,却摇摇头,只管专心划他的船。

“要是他老这么用力划桨,过不了多久,他肯定会摔到船外的。”河鼠说着,又坐了下来。

“他肯定会摔出去的,”水獭咯咯笑着说,“我是不是给你讲过那个好笑的故事?就是蟾蜍和那个水闸管理员之间的故事?蟾蜍他……”

一只在波浪中翻滚的蜉蝣,满怀着初生牛犊的勇气和对生活的憧憬,正歪歪斜斜地逆水朝这边游来。忽见水面冒起一个旋涡,“咕噜”一声,那蜉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忙低下头看了看。水獭的话音还回荡在耳边,可他躺过的那块草地现在却空空如也。他的眼光从脚下一直逡巡到天边,却再也看不见水獭的踪迹。

又一串泡沫自河面泛起。

河鼠轻声哼起了一支小曲儿。鼹鼠想起,按动物界的礼节,要是你的朋友突然离去,哪怕是无缘无故,你也不该评头论足的。

“好啦,好啦,”河鼠说,“我想咱们该走啦。我不知道,咱们两个谁来收拾碗碟比较合适?”听口气,他好像不太愿意享受这个待遇。

“哦,还是我来吧。”鼹鼠说。当然,河鼠也就乐得随他了。

收拾碗碟这样的事情,可不像打开篮子那样叫人高兴,这对谁来说都一样。不过鼹鼠向来对所有的事都兴致勃勃。他刚把篮子装起来系上,就看见地上还有一只盘子在向他挤眉弄眼。等他把盘子装进去,河鼠又指出,还有一把叉子漏掉了,那本来该是谁都应该看见的。到最后,瞧,还有那只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却一无所觉的芥末瓶——尽管波折重重,但最后总算功德圆满收拾完毕了。

斜阳渐渐西沉,河鼠朝回家的方向轻轻地划动双桨,一路自顾自如醉如痴地低吟着什么诗句,没怎么搭理鼹鼠。鼹鼠呢,刚刚饱餐了一顿,欢喜又自得,觉得自己已经适应船上的节奏了,便有些手痒起来。他忽然说:“喂,鼠兄,我想划一下船!”

河鼠微微一笑,摇着头说:“现在可不行,我年轻的朋友,你先上几堂课吧。划船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有一两分钟,鼹鼠一言不发,可是他对河鼠越发嫉妒起来。河鼠一路轻松自在地划着,动作坚实有力,鼹鼠的自尊心开始在他耳边唠叨,告诉他自己也能和河鼠划得一样好。他突然跳起来,一把将河鼠手中的双桨夺过来。河鼠一直呆呆盯着水面,嘴里喃喃低语着一些诗歌,这时一下子从座位上翻了过去,四脚朝天摔在船底。阴谋得逞的鼹鼠抢占了舵手的位子,满怀信心地抓住双桨。

“住手!你这个蠢驴!”河鼠在舱底喊道,“你不会划船!你会把船弄翻的!”

鼹鼠得意扬扬地挥起双桨,深深插进水里。桨没有划着水,他却一个倒栽葱四仰八叉跌倒在河鼠身上。鼹鼠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去抓船舷,刹那间——扑通!

小船整个儿翻了过来,鼹鼠在河里拼命扑腾着。

天哪,河水真冷啊,全身都湿透啦!他不停地往下沉,沉下去,水在他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当他挣扎着在水面上露出头时,因为呛水不停地咳嗽着,被吓得哇哇乱叫。太阳是多么美好呀!很快他又沉了下去,陷入了无尽的绝望。这时,一只坚实有力的爪子拎起了他的后脖颈。那是河鼠。河鼠肯定在放声大笑——鼹鼠能感觉到他在笑。这种笑从河鼠的手臂传过来,经过爪子,一直传到鼹鼠的脖子。

河鼠抓过一只桨,塞到鼹鼠一边腋下,又抓起另一只桨塞到他另一边腋下。然后,他跟在鼹鼠后头,一边游水一边将那个可怜兮兮的动物推到岸边。这家伙上岸后,已经变成软趴趴的一堆,浑身淌着水。

河鼠给鼹鼠擦拭着湿漉漉的身体,把它湿衣裳上的水拧干,然后说:“现在,老伙计!顺着这条路来回跑一阵,等到你身上暖过来,衣裳干透了再停下。我下水把午餐篮子捞起来。”

鼹鼠这时还惊魂未定,浑身湿透,心中又羞愧无比,只得在河边来回跑步,等到身上差不多干透了才停下来。这段时间内,河鼠又跳进水中,抓住小船把它翻过来,拖到岸边牢牢系住;又把水面上漂浮的各种东西一件件搬上岸来;最后,他潜入水底,奋力将午餐篮子打捞起来带回岸上。

等到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要重新起航时,鼹鼠才一瘸一拐、无比懊恼地坐到船尾去。开船时,他非常激动,低声说:“鼠兄,你真是宽宏大量的朋友!我太愚蠢,太好歹不分了!实在是对不住你。只要想到我差点儿把那只美丽的午餐篮子给弄丢了,我就难过得无法自持。说真的,我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蠢驴,我心里很清楚。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让我们之间还像过去那样?”

“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河鼠毫不在乎地答道,“一只河鼠嘛,掉进水里算什么?多数时间,我更常待在水里而不是岸上哩。你就别再记着这事了。我真的希望,你能跟我住一段时间。我的家条件简陋,很朴实,跟蟾蜍的家完全没法儿比。不过你还没去我家看看哩。若你来做客,我保证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而且,我还能教给你很多东西,譬如划船、游泳,很快你就能像我们一样熟稔水性了。”

这番亲切体贴的话彻底打动了鼹鼠,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伸出爪子,用手背抹去一两滴眼泪。河鼠很是善解人意,他贴心地将眼光移向了别处。没多久,鼹鼠的情绪终于平复了。有两只松鸡叽叽喳喳嘲笑他那副狼狈样时,他竟能跟他们顶起嘴来。

回到河鼠家中,河鼠在客厅里升起熊熊的炉火,给鼹鼠拿来一件睡袍,一双拖鞋,把他安顿在炉前的扶手椅上,然后给他讲河上各种好玩的事情,直到吃晚饭。鼹鼠一直都在陆地生活,河里的一切在他听来都无比新奇刺激。河鼠给他讲了拦河大坝、突然暴发的山洪、不停蹦跳的狗鱼,还有乱扔硬瓶子的汽船——扔瓶子这事情真的发生过,而且就是汽船那边扔下来的,可以推断肯定是汽船扔的——还有苍鹭,他们总是趾高气扬,跟别人说话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有钻进排水阴沟的探险经历,跟水獭一起在夜间捉鱼,或者跟獾一起去田野远足。晚饭吃得畅快淋漓,可是饭后没多久鼹鼠就困得不行了,于是殷勤体贴的主人只好将他送到楼上一间布置考究的卧室里。鼹鼠一头栽倒在枕头上,立刻就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他知道,他新结识的朋友——大河——正在轻轻拍打着他的窗棂。

对于刚从地洞里解放出来的鼹鼠,这一天,只是一连串类似日子的开端。随着万物生长成熟的盛夏的到来,白昼一天长过一天,也一天比一天更有趣。他学会了游泳、划船,终于知道了同流水嬉戏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有时候,他还会把耳朵贴近芦苇秆,偷听着风儿吹过芦苇丛时发出的窃窃低语。 vklJU124NdZYuuSWkVv/yFVcHukerPPDkayU+uxm7y1uFuxUu3FshMyPkWihIY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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