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恋人
梅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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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朝一日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绝不能掏出你的心来。
——巴尔扎克
长焦镜头里出现一个亚洲女孩时,Marc稍稍停顿了一下。
鹅卵石铺的巷子,黄墙青瓦的古屋,黑头发黄皮肤,高挑身材的她穿着黑色马甲和白色长围裙,因为是蹲着的姿势,裙子不由地被提高了许多,露出穿着黑网袜的大腿也浑然不知。
她一只手天真般地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娴熟地拿着烟,她用拇指和食指拿烟——很少有女人会这样吸烟。她深吸一口后,再极慢极缓地吐出白色的烟雾来,烟雾在空气里散开来,有着说不清的Sexy。
Marc对着她摁了很多下相机,他是LP杂志的特约作者,专门介绍巴黎的美食美景,而这条街,因为著名的法国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在这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而变成了观光景点。
大约是咔咔的声响惊扰了她,她终于转过身注视着他。
电光石闪间,他被这东方女子的美震得失了神——眼睛美得像两朵妖娆的花,闪闪烁烁的瞳孔像盛满了汞。
额头光亮而饱满,削尖的下巴,嫣红的唇瓣,大约早已习惯了被这样无礼的目光注视,她骄傲地望着他,扬了扬眉,从容地站起身撸了撸裙子,把烟头顺手摁在墙壁上,转身要走。
他慌忙地醒过来,急急地朝她走过去,大声地打着招呼:“Bonjour”。(你好!)
她暼了他一眼。
他又用英文问了句:“你是日本人吗?”
“不是。”林薇安停了下来,没好气地回答,她最烦别人问她是不是日本人了,她对那个国家没有好感。
“中国人?”这一次他猜对了。
林薇安懒得回答他了,缩了缩颈项,觉得冷从脚底直往上窜。
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雨云,那铅灰色的云硬硬地、形状各异地压在那里,阳光没有一点的热气。
干枯的树枝横生地指向天空,被划开了很多道裂痕。其实不过是十月,巴黎就已经有了冬日的料峭,终日阴雨绵绵,这在四川,还可以穿着薄衫短裙招摇过市。
想想,就更觉得冷了,也不看那个法国人,推门进到餐厅。餐厅里的温度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大大的枝行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数不清的水晶灼灼生辉,人声、音乐声,餐桌上玻璃瓶里的鲜花,墙壁上挂满的油画,食物的浓郁气息——她却觉得胸口很闷,头更加的晕疼了。
昨晚回到出租屋就已经觉得不太舒服,这糟糕的天气,糟糕的环境,怎么能让她不生病?房子是在国内的时候就联系好的,一个师姐转租给她,她说在巴黎用五百欧元的价格很难租到这样的房子,何况在巴黎租房还要有担保人和经济能力证明……对于非法留在巴黎的林薇安来说,想要自个儿找房东租房子是件不可能的事了。即便房子是在治安条件最不好又属于巴黎近郊的93区,她也只能住了下来。
二十来坪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小公寓,生活用品倒是齐全。只是跟上班的地方离得很远,每天坐地铁回家都已经半夜。
法国的最低薪金标准是1200欧元,但林薇安只能算是个黑工,老板开出的价格是800欧元,好在从国内出来的时候她带了一些存款,也勉强能应付过去。这巴黎,说起来是浪漫之都,但不是每一个来巴黎的人都有这样浪漫的心情,或者是浪漫的资本。
能够找到工作也算是幸运,师姐认识那家餐厅的老板Philippe,她对他说,林薇安能做得一手出众的中国菜。那其实是家高级西餐厅,只是会有些中国客人,Philippe为了取悦这些客人,才会在菜单里加几道这样的菜,无非是国内常见的土豆烧牛腩、水煮牛肉、木瓜玉米牛肉汤、清炖萝卜牛肉汤……
师姐告诉她:“只要不是太难吃,就行了。”
林薇安找了些资料,好在在厨艺上也稍有基础,练练也就过了关。Philippe请她,一方面是人情,一方面也是因为所付薪水便宜,只是叮嘱了,尽量多呆在厨房里,别给他惹了麻烦。
到巴黎已经一个多月了,学会的唯一一句法语就是: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Marc跟着林薇安进餐厅,他有着法国男人的浪漫多情,即使是在大街上遇到喜欢的女人,也会主动出击。何况在他眼里,这个中国女孩的身上隐藏着秘密,他想要做开启这个秘密的钥匙。
“那个中国女孩呢?”他问过来递单子的侍者。
Brunch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我们这里没有中国女孩。这里是菜单,需要我向您推荐我们的特色菜吗?”
“我看着她进来的,穿着侍应生的衣服。”Marck不依不饶,又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也许我可以给这个美丽的小姐拍些照片。”
Brunch看了看名片,迟疑了一下:“稍等。”
他进到厨房,走到正在削着土豆皮的林薇安面前低声说:“Lin,外面有个男人找你。”
林薇安探出头扫了一眼外面,看到刚才在外面吸烟时遇到的男人,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把手直接在衣服上揩了揩:“我跟你出去。”
林薇安揉了揉太阳穴,在路上被搭讪不止一次了,这些自认为浪漫的法国男人,在她看来不过就是借着浪漫的外衣耍流氓,刚见面就会对她说“让我爱你!”这个“爱”的意思不言而表。
头眩晕了一下,她差点跌倒,幸好眼明手快的Brunch及时地扶住了她:“Lin,你不舒服?”
她勉强站立:“有些感冒,看来我得去跟Philippe请个假先回家休息。”她今天早上已经吃过阿托品了,但好像并没有效果。
只是片刻间,又一阵眩晕让她眼前模糊而混沌,身体软软地往下滑,她听得到Brunch的低呼,却无法回答,最终就像被拉上的拉链一样,整个人与外界的喧嚣完全隔离开来。
Brunch一边喊着她,一边扶着她坐到椅子上,搓着她的手心让人请老板过来。
Philippe正在大厅与客人谈话,侍者伏到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听到后他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扫了扫大厅,目光落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他径直朝他走过去,那是个中国男人,他相信,中国人一定会帮中国人。
“Jacque,”他微笑着打着招呼:“能跟你谈谈吗?不,不是这里,能跟我到厨房一趟吗?”
Jacque跟老板相熟,自然应下,对着面前的女伴绅士抱歉笑笑,请她稍等。又拿餐布擦了擦嘴角这才站起来,跟着Philippe走进厨房的时候,立刻看到几名员工正围着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即使是在美女如云的时尚之都巴黎,她也是毫不逊色的。
“她是你的同胞。”Philippe说:“她现在生病了,我们不知道她的地址,也许可以从她的通讯录里找到一些线索,联系到她的朋友,但你知道,我们都不会中文,所以只能麻烦你。你愿意帮助她吗?”
“当然!”就算她不是中国人,对于这么漂亮的女人,Jacque也会愿意给予帮助:“把她交给我,我会送她去医院。”
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心微微地激荡了一下,她的身体非常地软,因为发烧的缘故有些滚烫地烙着他,她的睫毛卷曲而修长,眼角微微地上翘,如果她此刻睁开眼那一定是一双很大的眼睛。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和她鼻翼一侧小小的黑痣,意态撩人。
他打开车门把她放到后座上去,她昏沉地低喃了一声,是句中文:“头好疼。”
“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这句话她听见了,胡乱而挣扎地说:“不,不要。”
他转身看了看跟在身后的Philippe,立刻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自己处理这件事了——她根本就不能被送到医院,只要一登记,移民局马上就会查了过来。心里叹了口气,这些非法停留在巴黎的人,生病了不能去医院,工作了不能拿规定的最低薪金,走在马路上也要小心避开警察,一旦被移民局查到,那就很麻烦了。他所在的律师行专门做这些“外国人”居留、婚姻、公司注册解散等等的案子,而居留的问题却是他打得最多的官司。
手机响的时候,他才想起竟然把Sophie一个人扔到餐厅里了。
“亲爱,事务所有急事,我得先走。”他自知得罪了她,立刻补充一句:“一会儿可以去老佛爷逛逛,喜欢的就买下。”
Sophie又在电话里撒了几句娇,嘱他记得打电话,这才合了电话。
他从倒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来打开她的帆布挎包。零零散散地倒在副驾上,钱包、钥匙、通讯本、巴黎地图、电子翻译器、几本在地铁站发的介绍巴黎各种信息的小杂志……再打开通讯本,整本里面只有两个联系方式,一个是中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地址,一个是在维也纳的地址电话。他迅速地分析了一下,维也纳的这个地址应该是她朋友的,但这个人在维也纳,就算肯回来帮她,估计她也烧成白痴了。
再在那一堆“杂乱”里翻了翻,突然看到人行横道上窜出一个人来,心里一慌,急急地踩了刹车戛然而止,后背冷汗直冒,不由咒骂了一句:“狗屎!”明明就是红灯,但巴黎人就敢明目张胆地闯,而巴黎司机也许是全世界最遵守交通规则的,在市区里得小心谨慎开得又慢又缓,让人憋屈。
他把车停好的时候,她已经稍稍地清醒一些,他扶着她下车,自顾自地说:“别害怕,我是中国人。”只有在外面漂泊得久的人,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
在这个势利而骄傲的国家,他们统统都是外国人。
林薇安有一瞬间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巴黎还是在成都,只是浑身绵软无力,身体不由地被他夹着朝前,他的侧影是个高大的男人,是任志远吗?她的心里一热,是他吗?他在她困窘的时候出现了?
好事的邻居太太暧昧的在电梯里朝Jacque笑了笑:“Bonne Chance!”(祝你好运。)
这应该是他的好运吧,他心里想。
只是去餐厅用餐,然后“捡”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回家,他帮助了她,那么她是不是也应该以身相许?他在心里淫淫地笑了一下。
把她放倒在沙发上,立刻给相熟的私人医生Pascal打电话,在Pascal来之前他先用毛巾包了块冰敷在她的额头上,再倒了杯热水扶着她坐起来,她昏昏沉沉地问他:“这是哪里?”
“我家。”
“任志远让你来的?”
“……是。”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他不想花费力气跟一个病人解释,她现在糊里糊涂地还搞不清楚状况,一切都等她清醒过来再做解释。
“我头好疼,房子在转。”她难受地说。
“你发烧了。现在先睡一会儿,医生会来看你。”他抬手抚了抚她蹙起的眉,她的样子楚楚可怜,让他很想要拥在怀里。但现在不行,虽然他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好歹也不会乘人之危,何况这还是同胞!
Pascal等了两个小时才来,他在中途又打了数个电话。
这法国人的办事效率会让中国人抓狂,他们总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不是出人命的事就得“预约”。
最离谱的一次是他陪个朋友去配眼镜,护士给排的预约时间竟然是在三个月以后,而且拿到合适的眼镜都还要等一个月。要在国内配副眼镜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Pascal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穿着黑色西装,带着黑色礼帽,颈项间还戴着红色的领花,不像是个医生,倒像是个艺术家。
他戴着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跳,给她量过体温测了血压,又在肺部的地方轻轻地敲打,好一会儿没有说一句话,而Jacque也忍着没有打扰他。
“肺部感染引起的高烧。”Pascal最后下着结论:“我得给她打针。只是吃药解决不了问题。”
“行。”
他们都没有提送她去医院之类的话,因为即使他不说,Pascal也明白为什么——这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头,Jacque很信任他。Pascal临走的时候,又交代了几句,要隔两个小时测一下体温,要隔五个小时吃一次药,要用冰毛巾物理降温,如果她醒来最好能够泡个热水澡。
林薇安一直在昏睡,偶尔醒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凑到她的面前,问她好些了没,她困顿地点点头,想要让自己再清醒一些,但瞌睡虫摁住了她,让她再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浑身软弱无力像一摊棉絮,很难受。
是在做梦吗?她穿着浅灰色T恤,九分牛仔裤,把护照、登机牌、身份证拿出来交给机场的安检人员,他抬起头比对了一下照片和本人,一样一样仔细地核对。
自始至终她的心都被悬着举在空中,呼吸被捏住了,紧张地注视着他,直到对方把所有证件都交还给她,她的心才稍稍地安稳了下来。
棕色的护照本在最外面,她紧紧地捏着时,感觉到一种触痛。
“等一下。”听到有个冰凉的声音响起时,她本能地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你的包。”那个声音继续说。她的表情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一下,在心里嘲笑自己是太过紧张过头了,转过身从传送带末端的托盘里拿起了自己的帆布挎包。导游在招呼着其他游客过了安检后稍等,有对情侣,男的找不到护照了,女友一边埋怨一边慌里慌张地替他找着。
林薇安站在机场落地玻璃窗前看了看窗外,是凌晨的飞机,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困乏,在十个小时以后她就会出现在巴黎了——那个光明之城。有埃菲尔铁塔,有凯旋门,有巴黎圣母院,还有香榭丽舍大街……她抱了抱手臂,给自己纷乱的心一个安慰。
那个年轻的男孩高呼一声,他找到护照了,他终于可以去巴黎了。
十个小时的飞行,很冗长。大多数的人在飞机上补着睡眠,兴奋的小孩在过道里奔跑,商务人士一边对着电脑工作一边打着哈欠,林薇安只是看着窗外的云影变幻,看着飞机的翅膀在气流中划出的条条虚影,阳光一点一点地透出来,从一束到万丈光芒,在她的指甲上晕出柔柔的感觉,三万英尺的高空,记忆在她的脑海里一页一页地接踵而至,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嬉笑的、狂喜的、愤怒的、悲伤的、孤独的……现在的她,还是最初的自己吗?还是那个骄傲任性,那个自信满满的她吗?她的心里缺失了什么,这一部分的缺失让她的心变成了堆杂草。
巴黎,是近了。
戴高乐机场并不大,机场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各种带着图案的指示牌,屋顶是最原始的水泥,一点装饰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第一次到巴黎的兴奋,团友们热烈地讨论着,有个也独身的男人站在林薇安的身边,妥帖地想要帮她拿拖箱,她拒绝了。
“这机场比咱北京的差太远了。”他套着近乎:“其实我并不想跟团,觉得太赶了,但法国的拒签率太高了,只有旅行签证好办些。”
林薇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别过面孔。男人也看出她不想理他的态度,但十多天的行程,如果能有个美女作伴,自然会让旅行更有滋味,所以又自顾自地介绍:“薛志宏,这是我名片……”林薇安看了他的名片一眼,原来是一位财经经纪人。
导游跟地接联系好了,朝着机场外走去。
戴高乐圆堡型候机楼的外面也裸露着水泥原始的颜色和纹理,远远看着就像还没有完工的烂尾楼。
大巴车里,巴黎的景色扑面而来,宽敞的街道,高大的树木,随处可见的雕塑,高耸的教堂,以及那些漂亮的不太高的房子,有着整齐划一的高度、颜色,建筑风格。
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名贵车更引起车厢里的人一阵骚乱。
他们下塌的酒店在巴黎的四圈,离“小巴黎”比较远——巴黎的中心城区,而郊区就是“大巴黎”。
沿途导游都在介绍着注意事项、行程安排和途经的风景,而身边的薛志宏也在热心地介绍着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林薇安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这个团会在巴黎停留两天,然后离开法国,前往欧洲的其他几个国家,最后是从阿姆斯特丹返回北京。
她只有在今天晚上脱团——她办了旅行签证来到巴黎,却只是为了能来到这里而已。其实比她想象中顺利很多,只要把资料交给旅行社,团费一交,签证他们都会一一办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觉得自己被点燃了,骨子里那种执拗和倔强再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辞掉原本不错的工作,告诉父母她被外派到国外一段时间,清理了所有的积蓄,开始为到巴黎准备。
什么都不能阻止,什么都不能改变,她就是要去巴黎,就是要来巴黎!
九月的巴黎很凉爽,落叶纷飞,烟灰色的天,空气潮湿。
街两边的咖啡屋外面摆满了椅子,它们面对着大街,悠闲的法国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街景,而在游人的眼里,他们也成了景色的一角。
塞纳河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又是一阵雀跃,一泓河水和缓地流淌,河岸边有着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一株株苍郁黝黯的古树,疏朗、孤独地散落在岸边,展示着一种沧桑的力度。
“行程里没有雅各宾俱乐部的遗址。”薛志宏依然在聒噪地说着:“我打算晚上去看看,据说离旺多姆广场很近,那里可是出了法国的三大革命巨头,罗伯斯庇尔、马拉和丹东……你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吗?或者我们还可以去红磨坊喝一杯。”
她对他的邀请无动于衷,她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激动的孤勇,如果她是在国内遇到这个男人,这个长相不错,颇有涵养,并且懂得很多的男人,她会试着去交往一下,但现在,不行。
酒店的房间分配了下来。因为是单身,她跟导游被安排在了一起,这有点麻烦。
她不好糊弄导游,只有等导游不在这个房间的时候她才能乘机离开。其实机会又非常好,导游并不会一直呆在房间里,她要帮团友解决诸如酒店里没有热水、没有转换插座、如何给国内打电话等问题。
林薇安在浴室里洗了个澡,温润的水让她的神经稍微的放松了一些。换了身衣服,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在确定导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廊里没有人,对,就是现在,她深呼吸,然后迅速地拖着行李朝电梯间走去,电梯旁边正好站在个侍者,他说了一句法文大约是问要不要帮忙,她摇了摇头,径直走进电梯。拼命地盯着那块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地下降,心跳越来越快,“叮当”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而门口正好撞见了那个一路都缠着她的男人。他看了看她身后的行李,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他吐出一个字来。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林薇安拖着行李从他身边经过,低声地说。
她迅速地朝门口走去,让她沮丧的是导游竟然在前台正在交涉着什么,一转身就看到了她。她们的目光迅速地交汇,导游下意识的用中文喊了一句:“拦住她!”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去,林薇安已经顾不得了,她拉着行李几乎小跑地朝前。她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那个中国男人挡住了导游:“既然她决定了,就让她走吧。”
导游气急败坏地跺脚:“她可给我闯祸了!”又用英语扬声对门口的侍者说:“替我拦住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
林薇安听到身后有人追,就像是在经历警匪片,紧张得让人浑身颤抖。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是跑,只是跑,在夜色茫茫里,没命地奔着……
“你醒了?”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薇安的思绪慢慢地合拢起来,凌乱的情节里依稀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在餐厅里晕倒了,然后身不由己地被带到这里,有医生给她打过针,她一直在睡。做了很多的梦,纷沓混沌。
“你是?”她下意识地拉开毛毯看了看自己还穿着侍应生的衣服,放下心来。
他讥诮地笑:“我确定我不是色狼。”
她抿了抿皻裂的嘴唇,动了动酸疼的身体,脑袋里像灌满了铅,但那种眩晕的感觉已经过去了,环顾四周,大理石的地板,墙壁上大胆的印花,装饰得富丽堂皇,就像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名店。
在客厅有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外面修剪整齐的绿色草坪,而在玻璃窗的右边,是小小翠绿的竹林。终于把目光落回到男人的身上:“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他起身去厨房,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再把已经熬好的粥点上火重新地加热,放到餐桌上,长方形的餐桌上摆着白色的烛台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艳丽大丽花,原本昨天的计划是跟Sophie晚餐后就带她来家里喝一杯马提尼……结果他却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
林薇安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汩汩的水从喉咙里涌进去的时候,身体终于有了些力气。
用手背揩了揩嘴唇,然后开始发问:“这是你家?”
“是。”
“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有骑士精神。”他嬉皮笑脸地说。
林薇安扫了他一眼:“你是合法的?”
“对,我有永久居留权。”他直接地问:“来巴黎多久了?”
她含糊地恩了一声,并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态度让他有些激怒,这是对待一个恩人的态度吗?与他设想的差别太大了,他想的应该是她醒来然后感恩涕零,再把来法国的种种全盘地托出,他就可以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多么罗曼蒂克。
但她现在就像是一个浑身张开毛的警惕小猫。
她停顿了一下,站起来:“我得走了。”
“就这样?”他愣了下问。
“那要怎样?”她反问他,盯着他。她的目光有着少女一样的天真和无辜,又有着股泼辣刁蛮的劲儿,那双轮廓狭长的眼睛真的很美,睫毛抖动的时候就像菊花的花瓣。
“你至少要问问我的名字,或者以后你还需要我。”他饶有兴致地说。
“认识任志远吗?”林薇安脱口而出。其实明明知道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他已经在她的梦呓里听到很多遍这个名字,知道这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带着捉弄地回答:“我认识。”
“那他在哪儿?”
“也在巴黎。”他信口胡诌着:“不过不是很熟,大约听到有人提起过,我得核实一下,这样你给我你的电话,我帮你打听到了,会告诉你。”
“你是律师?”林薇安看到台面上摆放着他穿律师黑袍的照片,惊讶地问。
“我说过你会很需要我!”他暧昧地笑,并不介意她跳跃的思维,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她好像并不在意他是否认识任志远,又好像不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
她高傲而冷漠,她没有礼貌甚至不懂得感恩,好吧,看在她是个美女的份上,他原谅她了。
她嗤了一声:“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
他立刻讨好地递过去名片,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圆润的指甲盖,关节处有着好看的梨涡。
“我可以替你拿到合法的身份,这虽然挺棘手的,但我的律师行就是专打这种官司的,你只要把具体的情况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不用。”她不容置疑地打断他。
他再一次愣了愣,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嘛?在法国非法停留的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合法的身份,有些人十多年了还拿不到,他愿意帮她,竟然还被拒绝!她难道就想这样做黑工,想一天到晚躲着移民局?
“你是怕付不起律师费?”他试探地问:“我……”
“我得走了。”她不等他回答,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叫Jacque,中文名柳霄!”他跟在身后急急地说:“你的包!”说完他就后悔了,如果她忘记了她的包,她还会折回。
她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包,但他却没有松手,他们都拉着挎包的背带,她用劲地拉扯了一下,瞪他:“松手!”
“我送你!”他轻佻地笑:“其实你也可以留下来,你看……”
她再用了些力气,几乎是咆哮:“我让你放手,你听到没有!”
他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平日里他非常有绅士风度,但现在,现在的他像个无赖,又像个流氓,但他就是有种舍不得她走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女,他交过法国女朋友,瑞典女朋友,甚至交过一个黑人女友……她们无一例外不是有着傲人高挑的身材,精雕玉琢的面孔,但这个“Lin”却是让他觉得非常地有意思,生病时的娇弱无助,醒来后的疏离高傲——像空旷里的百合花,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够味!
“信不信我给移民局打电话?”他使出下三滥的威胁手段,他堂堂一个大律师现在竟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实在是下不了台面。
“随便你!”她火爆地踩了他一脚,在他吃疼地松开手之际,又拿起包朝他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色狼!”他在躲闪里哭笑不得,天地良心,他帮了她,她不仅不感谢他,还是一副“早知道你就有歹意”的样子!这个无理取闹,又自以为是的臭女人,他恨不能把她拉过来重重地扇她几巴掌。
但她已经像狐狸一样窜出了他家——她的元气这么快就恢复了!他只觉得刚才的一幕荒诞不羁,又觉得愤恨难平,只是拿出手机拨给Sophie:“亲爱,我过来接你!”他真是气坏了,气坏了!昨天晚上熬了一整夜,连一个礼貌的贴面吻都没有得到!
林薇安冲出大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巴黎最贵的十六区。朝身后错落有致的高级公寓狠狠地啐了一口!别让她再遇到他,她一定会拿鞋跟砸他的!
环顾四周,这富人区的环境是真正的好,一边是布洛涅森林,也是以前国王的狩猎场,另一边是塞纳河,推开窗,看到的就是巴黎盛世的景。
长空寥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林薇安走了很远的距离才找到地铁站。
如果是在国内,她早就扬手拦的士了,但这是巴黎,人民币是要换成欧元用的,打一次出租车人民币都得上百元去了。好在巴黎的地铁便宜,星罗棋布只要不出站,一张票就到了。
上午的时间车厢里人并不太多,沿线都是涂鸦,文字,符号,乱七八糟的画,她不得不佩服,有太多无聊的法国人做这件事了。
到一个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弹电子琴的卖艺者,那是一首悠扬的法语歌,林薇安静静地听了会儿,但并没有掏钱出来。现在的她估计比他还穷。在巴黎,林薇安常会遇到乞丐,他们并不是乞丐的样子,只是会很友好地走到面前用英语问她能不能请他喝一杯咖啡。那个时候她就会假装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挥挥手,大步地走开。
他们也不会不高兴,在身后祝她好运。想想,做乞丐也能做得如此优雅,也只有在巴黎了。
在地铁站出口的地方,有个法国警察正在例行巡逻,她远远地走开,又稍稍地迟疑了一下,在停顿了片刻后她转身朝着警察大步地走过去。她知道是时候了,她要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了,她要以一种让他诧异或者愤怒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情就变得轻松而愉悦起来。
她走到警察的面前,那个法国警察只是礼貌地冲她微微一笑,她顺顺当当地走了过去,又不甘心地折回来,她走到警察的面前,对他说:“我的护照丢了。”
护照真的丢了,但是被她自己丢的。她知道,如果警察要核实她的身份,就必定会把她送到乔治五世大街——中国大使馆!这样憔悴的自己,这样狼狈而虚弱的自己,就这样的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
警察在她的反复解释里,终于弄清楚了她的目的。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警惕起来,他拿起对讲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法文,林薇安耐心地等着他。他的同事过来了,他们把她带上警车,她说她要去中国大使馆。
那是一栋楼高四层的法国老式建筑,在巴黎最为繁华的闹市中心,门口有着观光的游客,大片的喧嚣里,林薇安深呼吸了一下,她揉了揉头发,显得更加凌乱。
在接待处的时候,她镇定地对工作人员说:“任志远。我找任志远。”天知道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有怎样的颤栗。他们看了看她身后的两名法国警察,对这样的场面并不觉得诧异,微笑着告诉她稍等。
“是什么问题?”前台工作人员问她。
她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我的护照丢了。”
“你最好找一名律师。”对方提醒她:“你没有护照在确定身份后会马上办理遣送手续。”
“不是要六个月时间吗?”她狐疑地问。这是师姐告诉她的,把护照丢掉这样警察要核实身份,她就会有六个月的时间留在巴黎。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就算她被遣返回国,一辈子也不能来巴黎,她也在所不惜。
“现在核查身份并没有那么久……还有,你得需要律师保释。”工作人员非常尽心地说。
她的心在不断地下沉,懊恼不已地骂了自己几句,该死的。怎么不多查一下资料,怎么不多问问人,这样冒冒失失地就闯到警察那里,前功尽弃!她难道要不痛不痒地出现在任志远的面前,然后就被押上飞机返回中国吗?她需要时间,她太需要时间了!她看了看旁边正在与别的工作人员交涉的巴黎警察,退了一步,揣测这样逃出去的可能性。
在进退维谷之间,任志远已经从二楼下来。“啪”的一声,时光被划成无数的碎片,碎碎地扎进她的呼吸里,极其的疼。她的手不由地蜷缩起来,昂起头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罩着他,他依然挺拔,俊朗,乌黑的剑眉,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翼,面部像是被雕刻出来的完美线条,一身烟灰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显得更加地成熟和稳重。
他的目光里有讶异,但很快就被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他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与她直视。他们谁也没有让自己的目光躲闪开去,就像一场拉锯战,先挪开目光的一方就是输掉的一方,她淡然微笑,他气定神闲。
“在巴黎多久了?”他暖暖地问。
“一个多月。”她温和地说:“我护照丢了,你能帮我吗?”
“过了离境期?”
她迟疑,扫了警察一眼,微微点点头。
他笑着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马上核查她的身份,然后遣返回国。她是成都人,家住……”
“任志远!”她终于克制不住愤懑地嚷出来:“不想见到我?这么着急地想要送我走,是心虚了吧?你害怕什么?害怕我缠着你?我告诉你,任志远,我来巴黎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他妈就想来巴黎,我要钓法国凯子,要挣大把欧元!”
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的身上,她豁出去了,如果她真的就这样被送回国,她也要当着他所有的同事狠狠地丢了他的脸!她把自己变成个泼妇了,她早失掉了优雅。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眸子里真切地浮出无尽的笑意,她的坏脾气是一点儿也没有改。
她在他的笑容里有了挫败感。她为什么要被他轻易激怒呢?他的目的不就是逼她这样吗?稳了稳情绪,两颗水银般的眸子在双眼皮里转动,换上非常诚恳的语气说:“好歹也是你的前女友,帮我一把。”
“既然你都说了,是‘前’女友,我又何必多管闲事?”他冷冷地刺过去一句。
“我要留在巴黎!”她的肺都要气炸了,但面上却是纹丝不动的笑容:“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办法留在巴黎!我有律师,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她已经不记得她走出“律师”家门时怎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但就算那是个狼窟,她也要进去!
“随你!”任志远说完,转身即走,好像再跟她说一句话也是多余。
一步一步上楼的时候,他没有让自己转身,他知道如果他转身就会看到她柳絮刀一样的目光唰唰地刺向他,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变,五年前就是这样咄咄逼人,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五年后依然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当年他真是费了很多力气才跟她划清界限,但现在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是真的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吗?他不信。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是巴黎,在巴黎,他们遇到了。只是看她穿着侍应生的服装,看她憔悴的面容,看她凌乱的发,这般狼狈的模样还是让他有些不忍,在巴黎应该待得并不顺吧。
“她的名字是林薇安?”段落探头进来时,正看到任志远手插在荷包里站在窗口的位置,背影落拓。刚才的一幕在他的眼里并没有太多惊讶,倒是有些好戏开场的感觉。他跟任志远是在五年前认识的,他们一同进了外交部,又一起被外派,最开始是在非洲,那里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疾病和各种危险都有可能,但任志远却是连抱怨都没有,他们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生死之交。但即便如此,关于任志远的感情,他却是一无所知。只是某次听到他拒绝一个漂亮的法国妞时,说了句,我有女友,在中国,她容易嫉妒,很会吃醋。
后来他追问过有关“女友”的种种,任志远都说那是他的一个托辞罢了。他不信,他认识了他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来没有一个女伴,他就像是一个绝缘体,只是专注于工作。但他相信,他的心里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友”,他提到她时眉眼之间的柔情是藏不住的。只是那个人是个模糊的概念,除了知道“她”喜欢嫉妒,喜欢吃醋,却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
林薇安?段落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很漂亮。但比她漂亮的女人也很多,比她有气质的也多,或者比她温柔的更多……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成为任志远的前女友?
“帮她找个律师。”任志远缓缓地说。
段落饶有兴致地笑:“既然都是前女友了,又何必在意?”
任志远犀利地盯了他一眼:“也学会话中有话了。我只是对她有歉意。”
“你甩了她?”
任志远停顿一下,声音低了一些:“可以这样说。”
“原因?”
任志远挑了挑眉:“不要八卦了。”
“她很漂亮。”他强调地说了一句:“不乏有人想要帮助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等着任志远问下去,但他就是岿然不动的态势,段落妥协:“不用你帮她找律师,她有。”
任志远的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寒意从眸子里透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招惹她,但她却不断地来招惹了他。
他还记得当年的她,十六岁的青春期,张扬而狂妄,直接把他堵在篮球场上,一把栗黑色的短发,五官干净利索,那双如狐狸般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笑了笑:“敢不敢跟我赌,如果你赢了,那你就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如果我赢了,那我就做你的女朋友。”在一片口哨声和起哄声里,他扔了篮球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身即走。
马上就面临高考,课程很紧,压力很大,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分了心。但总有人笑眯眯地来问他,你那个高一的小女友呢?他以为稍为有点自尊心的女孩都会离得远远的,但他低估了她。她满世界地宣布他是她的人了,还编造种种可笑谎言。
“男人嘛,总是好面子,哪能当着别人对我低眉顺眼,但私底下他对我可真好,带我看电影。”
“请我吃刨冰。”
“走路的时候永远走在左边,帮我挡车呗!”
“他还会在大马路上给我系鞋带,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可真是体贴。”
“还督促我学习呢,给我讲题,帮我补习,是脑子特别好使的男生!”
“对了,还天天打电话给我,说起来就没完,害得人家晚上都睡不好……”
……
这些话源源不断地被好事者传来,她就像拿了个大喇叭在学校里广播着。他开始可以淡然处之,后来也可以不闻不问,她喜欢编故事,爱幻想,也由了她去。但她却开始横冲直撞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她总是课间的时候到他们班来找他,把他们教室当自个儿的,一进来就嚣张地坐在他座位边。他能感觉到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而她毫不在意,拿起他的书本就翻。他不耐烦地夺过来,她就又拿起一本,他懒得管她,她就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又放下,涎着脸冲着他笑。有一次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拽出教室,劈头盖脸地骂过去:“你是不是女生呀!怎么可以这样没皮没脸?”
她的眸子黑亮黑亮地,扬起头望着他时,他的目光竟然躲闪了一下。
她娇嗔地笑:“怎么,生气了?”
阳光落在她的眉梢上,小小的面孔亮闪闪地发着光,她忽的抓住他的手,有那么片刻他忘记了收回自己的手,忘记了在转角处有多少人在那里看着好戏,也忘记了这段时间是怎样被她的纠缠闹得心烦气躁。
“其他人我一个都看不上,我就喜欢你!”她脸都没红一下。
他这才慌乱地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手很有力——这是当时的感觉。
有好些日子她都没有再来他们教室,有人再问“你的小女友”呢?他竟然失了神,她在篮球场上要跟他打赌的倔强模样,她出现在他们教室里的无赖模样,她握着他的手时那种豁出去的模样,还有那些她编的“看电影、吃刨冰、系鞋带、打电话……”
她把头发剪得像个小男生,她宁愿被罚站教室外边也不在升旗日穿又肥又丑的校服,她骑着单车甩开手从一大群的学生里横冲过去,她睨着眼睛看人,很吊很耍酷的样子,她会吹口哨,把袖子撸起来一个人搬桌子……
他没有察觉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也许是她不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其实他是有点盼着她出现在他的教室里,或者背着双肩书包在教室外晃来晃去,又或者在每一次学校里遇到的时候开心地蹦到他面前打招呼。
他冷淡,他疏远,他假装不认识她,他早对自己说了,恋爱的事要等大学毕业以后才可以。但她的出现就像一场事故,急促地让他失了原本的状态。
有天他看到她的单车在音像店门口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也进了那家音像店。她戴着耳塞,一边哼得唧唧歪歪,一边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她抬手去拿左边一张碟片的时候,抬眼看到了他。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雀跃的表情,取下一边耳塞递给他:“任志远,给你听首歌!”他接过来,立在她的身边,听着Edith Piaf浑然天成的声音传来,是首二战时期非常著名的法国歌曲,《La Vie En Rose》(玫瑰色的生活)。
Des yuex qui font baiser les miens,
Un rire qui se perd sur sa bouche,
voila le portrait sans retouche,
De l homme ququel j appartiens,
Quar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Il me dit des mots d amours,
Des monts de tons les jours,
Et ca me fait quelque chose,
Il est entre dans mon coenr,
Une part de bonhenr,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C est lui pour moi,
Moi pour lui,
Dans la vie,
Il me l a dit,l a jure,
Pour la vie,
Des que je l qpercois,
Alors je me sens en moi,
Mon coeur qui bat,
Des nuits d amour plus finir,
Un grand bonheur qui prend sa place,
Les ennuis,les chegrins trepassent,
Heureux,heureux a en mourir,
Quar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Il me dit des mots d amour,
Des monts de tons les jours,
Et ca me fait quelque chose,
Il est entre dans mon coeur,
Une part de bonheur,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他的双唇吻我的眼
嘴边掠过他的笑影
这就是他最初的形象
这个男人,我属于他
当他拥我入怀
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
他对我说爱的言语
天天有说不完的情话
这对我来说可不一般
一股幸福的暖流
流进我心扉
我清楚它来自何方
这就是你为了我
我为了你
在生命长河里
他对我这样说
这样起誓
以他的生命
当我一想到这些
我便感觉到体内
心在跳跃
爱的夜永不终结
幸福悠长代替黑夜
烦恼忧伤全部消失
幸福,幸福一生直到死
当他拥我入怀
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
他对我说爱的言语
天天有说不完的情话
这对我来说可不一般
一股幸福的暖流
流进我心扉
我清楚它来自何方
他侧了侧身,注视着半阖着眼睛沉浸在音乐里的她,嘴唇鲜红,牙齿雪白,鼻梁圆润可爱,脸颊鼓鼓地,绯红的颜色像一枚饱满的苹果,睫毛像一丛青葱,抖抖闪闪地溢着蓬勃的光芒。他的心突然间沉寂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用她的单车载着他,她骑得极为的缓慢,背影挺得直直的,矜持而安静。
阳光清澈晶莹地洒满了树梢,微澜的风,薄蓝的天空,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她的单车明显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像一朵花似地笑了,宣布似地大声说:“任志远,你抱了我,不许你再抱别人了!”
后来,她总是这样说:“任志远,你牵了我的手了,不许再牵别人的了!”
“任志远,不许你请别的女生看电影。”
“任志远,不许你看别的女生一眼。”
“任志远,不许你给别的女生打电话!”
……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喊着他,总是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总是像只缠人的猫一样腻着他,总是会在威胁他的时候,比划着拳头做出很狠的样子!
这样一个磨折人的女孩,他怎么会被她招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