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姨娘得了闲,便常去针线房去坐坐。
她原本就有一手好绣活,虽比不上针线房的沈师傅和林师傅两位是名家流派,就一般人来说,佟姨娘的绣活细密工整流畅,已是十分不错的了。
以往她过来,爱寻了沈师傅和林师傅说话,要么也是寻着里边的管事婆子要些丝线布料。
如今仔细一留心,才发现连绣正是在沈师傅手下打杂。沈师傅常派了事给她,多是让她剪裁,或缝制些下人的衣衫,主子们要的绣活是没让她沾手的。
像连绣这样的,月钱比做二等丫鬟,一个月也才两百多个大钱。且并没机会到主子面前讨赏。据说她也是景州本地人氏,本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只是哥哥要娶媳妇凑不出银钱来,正好何老爷到景州上任要买些下人,她便被爹娘卖了进来。
像这样半路买进来的,比不得家生子更得重用,但也有一门好处,宽厚些的官家,往往在离任时发还他们的身契,并不令他们背井离乡。因此不少人都打了这门主意,想要卖到做官的人家来,做得三年又回复了良民身。但有些颇得主人家青眼的,就并不容易得放。
因此多有人偱着中庸之道,做事并不卖力,只求不犯了错得了责罚便罢。
他们不得重用,也有此中的原因。
佟姨娘常进常出的,有时便指着连绣帮忙做些事,不时的给些赏钱,看着连绣十分欣喜,便知道她也缺钱。想是仍需补贴家中。
佟姨娘有时候想不通,明明被家里头卖了,错过了说亲的年纪,现在只能由着主子配人,偏生她还一心向着家里。
想起来自己前世,被父母赶了出来就心生怨气,是不是心胸太窄了些?此时想起父母,心中不免就有了些酸涩之意。
佟姨娘一来二往的和连绣熟悉起来,便借着再过段时日要回安阳老家,届时正是老夫人的大寿,想自己绣面屏风给老夫人贺寿,只道自己房中的丫鬟们都不精此道,求王氏再从针线房派个人来帮她分线。
王氏只知道双惠确实是不会这些,不然她老子娘在主子面前也还有些脸面,她不会一直捞不着好差事。不耐烦细究这些,无论如何,佟姨娘若是得了彩,也是她这个做主母的管理有方。因此让针线房的婆子派个得闲的丫鬟去。
佟姨娘就递了话给针线房的孙婆子,说喜欢连绣手脚勤快。
孙婆子自是无不乐意,将连绣派了过来。
佟姨娘每日除了到王氏处上一上班,闲下来就是跟连绣一道绣屏风。因她心知这屏风不过是个幌子,万万是送不到老夫人面前的,因此也不求新意,只寻了六副富贵华丽的花开图来做样子。每日就让连绣坐在一边挑了各色相应的丝线,细细的一根分成六股,再递给她,自己是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心思全在两人套话上头。
连绣哪里有这样的机会,正看着佟姨娘慢吞吞的手脚,心里记着怎生绣花。
这可是门好活计,日后离了何府,也能靠此营生。
佟姨娘很快发现了她的意图,自是不吝赐教。
连绣先前始终对着佟姨娘有些拘谨,此时才是真的感激不已,个性里爽利的部份就逐渐显露了出来。
佟姨娘慢慢的落下一针,提醒连绣:“这一针这样下,才紧密。”
连绣一脸认真的看着。
连芙就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两人身边的小几子上:“姨娘请用茶,连姐姐用茶。”
放下茶后也不出去,就站在一边看着。
佟姨娘嫌她挡了光,回头看了一眼。
眼见连芙有些怔忡的咬着唇,便问道:“可有事?”
连芙忙摇了摇头:“无,无事……婢子先退下了。”
佟姨娘隐约猜到些端倪,但素知连芙怯弱,缺少胆气,误不了什么事,便也不去管她。
连绣却是若有所思。
两人坐了半个下午,佟姨娘实在耐不住了,便起身道:“时日还长着呢,不急这一时,明日你再来。”
连绣笑着答应了,收拾好针线筐子,告退了出去。
佟姨娘先在屋里走动一圈,才觉着腿脚舒服了些,这才出了屋子,眼神一瞟,就见庭中连绣正拉着连芙,往她手中塞一把果子。
佟姨娘不由一笑,这连绣看来也是个聪明人,这样也好。
正张望着,就见源哥儿手握书卷走进院来,看见佟姨娘就露出一个微笑,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佟姨娘道:“最近倒少见你回得这般早,你爹爹怎的不将你带在身边了?”
“爹爹招了幕僚议事,就让我先回了。”
佟姨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就这么一段时日,源哥儿也长高了些。且虽立嫡并没公开出来,但王氏和何老爷对源哥儿的态度自是不同以往,尤其是何老爷,常把源哥儿带在身边,也让他多见识了许多人和事。源哥儿原先的青涩已退去了少许,看起来更是沉稳出落了些。
佟姨娘不由得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心中暗道:“佟珠儿,你儿子眼见是不会随了他爹长成歪脖子树了,你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歇啦。”
源哥儿感受到她眼神中的暖意,又露出些羞涩:“姨娘最近不卖绣品了?”
佟姨娘眉眼一弯,笑道:“太太给的赏钱不少,我也瞧不上这些小钱了。”
“姨娘能得母亲喜欢,这样很好。”
佟姨娘听得这话,不由诧异的看着源哥儿,他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近几月来爹爹和母亲待孩儿有所不同,我也猜到些许。看着姨娘日日惊惶,却不知如何宽慰才好。只想告诉姨娘,我就算成了嫡子,也决不会弃了姨娘的。如今姨娘能得了太太的喜欢,再也不必过多担忧了。”
佟姨娘没有说话,略有些忧郁的又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的手进了屋里去。从床头拉出来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来,照着源哥儿身上比划:“这衣衫我是放了一寸做的,但如今你又长了,想是开了春正合适。我也唯一给你做这么一件衣服了。”
源哥儿失笑:“姨娘,你往日里做得还少么?就是这几月忙着卖绣品才没做了。”
佟姨娘自觉失言:“不一样,同以前做的都不一样。可穿着下考场。你看这里……”
佟姨娘说着挑开袖角,滚边角上并没有完全缝合:“这里可以塞些纸条进去,到时候下考场就便宜了,还有这一处……”
源哥儿听得脸色一青,忙按住了她的手:“姨娘,你快将这些地方改了罢,我是要凭本事去考的。”
佟姨娘就促狭一笑:“知道,我们的小状元凭真本事,姨娘逗你玩呢,这不过是姨娘还没完工罢了。”
源哥儿听着舒了口气:“姨娘最近总爱寻人开心。”
佟姨娘抹把冷汗,总算引得源哥儿没再留意她的失言。
因源哥儿回得早,佟姨娘便说好同他一起用晚膳,叫小厨房烧了源哥儿爱吃的几道菜。在西厢房炕上摆了饭。
源哥儿盘腿坐着,佟姨娘隔着条桌坐在他的对面,殷勤的给他布菜。
源哥儿不由道:“姨娘自己用,不必光顾着我。”
佟姨娘这才自己夹了一箸。
反正也才两人,她又是素来没规矩的,就不顾食不语这一条,闲来漫聊几句。
“最近和你爹学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家中几个管事都见了一遍,外边几个庄头也见过,爹还在说,等明年走了,这边田地卖了还好,要是不卖,日后还要想个打理的法子。”
“也只能寻个稳妥老实人先管着罢?”
“爹爹也是这么说的,本来还想带着我认识几位大人,但最近因为元国有些动静,几位大人都忙于公务,因此也没见着。”
佟姨娘一愣,元国也不是第一次听着提起了,看来已不止是些许小动静了。千万别打仗才好,兵刀无眼,说不定千辛万苦逃出去,迎面一刀就教人砍了,那才叫冤呢。
“元国人很凶悍么?”
“悍得很,据说都比咱们大黎人高出一个头来,大冷天的光着半边膀子,随身就带着把血刀。”
佟姨娘越听越心惊。
源哥儿兴起,用筷子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给她画图:“你看,历朝历代,都喜欢用吉物来做国玺,只元国,用了一只凶恶的猛鹰捕蛇来做国玺,看着就是逞勇好斗之国。”
佟姨娘看他画得模糊的鹰捕蛇图,心里愈发有些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