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佟姨娘与源哥儿俱不敢出声,正襟危坐。
庄先生却无比闲适,从袖里掏出本棋谱,倚着车壁看起来。两根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书页,每当这时,他就会微微扫过佟姨娘与源哥儿一眼。
源哥儿迫于师威,头越垂越低。佟姨娘过了最初的迷惑期,渐渐的对他这种行为恼怒起来。
终于在他再次看过来时,佟姨娘竖起柳眉,压低了声音道:“你看什么看?”
庄先生讶异的挑起一边长眉,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佟姨娘眼前一黑,差点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急中生智,赶紧捅了捅源哥儿。
源哥儿微有些哆嗦的说道:“没,没说什么。”
经此一役,佟姨娘再也不敢吭声,一路忍到了朱雀街。
马车停在茶水铺子前停下,源哥道:“吉祥先去八云斋去包两盒十八件的点心来。”
吉祥左右看了看:“大少爷,待会马车从八云斋绕路也不费事。”
源哥儿恼怒:“吩咐点子事情你便推三阻四,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吉祥一吓,赶紧灰溜溜的去了。
源哥儿又支开车夫:“你帮我到浣笔斋去买两刀玉蝶纸来。”
车夫是个老实人,有些迟疑:“这,就留着少爷你一人?”
源哥儿干笑:“这不是有庄先生么?”说着有些畏惧的看了庄先生一眼。庄生生似笑非笑,也没出声。
车夫这才答应一声,接了银子去了。
佟姨娘赶紧就要下车,源哥儿拽住她的手:“姨娘,你……”
佟姨娘便用手揉了揉他的发髻:“放心,姨娘只是去打听些事情,绝不做有辱何府体面的事情。”
源哥儿脸上一红:“姨娘又胡说!我只是让你仔细些,别生出事来。”
佟姨娘推开他的手,又看向庄先生,有些别扭:“也烦请先生稍候片刻。”
庄先生挑了挑眉梢,算是应了。
佟姨娘迅速的下了车,提着裙子冲进了茶水铺子,微喘着和唐三叔打了声招呼,便冲上了后头阁楼上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双和正半坐在床上,盯着窗口看着外头,佟姨娘进来,她也不曾抬起头来。
佟姨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外头,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天。
她便清咳了一声:“双和。”
双和又看了一阵,才回过头来,眼里阴郁郁的,看得佟姨娘也有些压抑起来。
双和哑着嗓子:“我也不信你的话,你只拿两千两银子给我便成,我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
佟姨娘微松一口气,不是说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么。
随即又是一难,她所有身家加起来,也不够这个数。
于是她诚恳的道:“我不是嫌贵,只是我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你在太太身边这么长的时日,也知道我们这些姨娘就指着点赏钱和月银度日,就算掰着指头去算,也知道我没有这许多。我所有的身家也只一千五百两,这还得当些头面首饰,也不能全当没了,总也要一两件出门。”
双和冷冷一笑:“我那管你这许多?什么时候你拿银子来,我什么时候全说与你听。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我全说与你听,包教你稳赚不赔。”
佟姨娘知道双和这时自觉无望,只死要银子罢了,和她说旁的也没用。因此咬牙应下:“成,你等我几日。我想法凑齐了送来。”
双和点了点头,满脸嘲弄:“你就把头面全当了吧,将来你也不一定使得上。”
佟姨娘也不能在这时节与她翻脸,只好忍气吞声的走了。
回了马车,还算及时,片刻吉祥与赵叔便陆续回来了。
源哥儿又与庄先生专去了趟书局,这才又往家走。
佟姨娘一路异常沉默,手指一直不停的摩挲着腕上一只碧玉镯子。这只镯子是佟姨娘最好的东西了,颜色好,又细腻温润,一点瑕次也没有。还是佟姨娘生了源哥儿得的赏赐。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离身,就算是叶乐乐穿了过来,也对它爱不释手。
源哥儿看她脸色不好,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倒是庄先生瞥了她手腕一眼,又去看棋谱。
过得几日,佟姨娘陆续托了双奇的爹,把些首饰做了死当。堪堪只留了一套来充门面。但算来还差了两百两银子,佟姨娘急得直上火,嘴里都起了泡,最后只好厚着脸皮问刘姨娘借,说好年后便还,还算一分的利钱。
刘姨娘心中奇怪,这吃穿不愁的,也没听说佟姨娘娘家出什么事儿,怎的要借银子?
但她也乐意卖这个好,爽快的借了银子给佟姨娘。
佟姨娘松了口气,紧赶着又求了源哥儿帮着带了出去见双和。
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把兑换好的银票递给双和。
双和接过,仔细的正反看了两遍,便用张油纸包着卷起,塞到腰带的夹层中去。
这才看向佟姨娘:“行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只看你有没有这许多空闲听我说道了。”
佟姨娘早与源哥儿约定了时辰,让源哥儿支使着马车在城中四处转悠,消磨时间,到了时辰,再停到茶水铺来支开随从,让佟姨娘上车。
此时佟姨娘一点头,示意双和开始。
双和此时也干脆的把王氏卖了个干净,简直是有些发泄式的诉说,说到最后,连王氏的小日子不按时也给抖落了出来。
佟姨娘听到最后,见再没什么有用的,也不乐意听双和语带怨恨的唠叨,抬手止住了她:“行了,我们银货两讫。”
双和住了嘴,端起一边的破瓷碗灌了一大口水,又用袖子擦了嘴,往日里养出来的金贵模样全然不见,哼笑一声接了句:“往后再不相干。”
佟姨娘起身便走。
双和又冷笑一声:“再给你句忠告,我跟着太太这么多年,她跟老爷说要将你送到祖屋,这话,必是假的。”
佟姨娘苦恼的用手捶了捶前额,苦笑一声:“多谢忠告,你保重。”
佟姨娘根据目前所知的情形,大致分析了下。
其一,从梅氏的反应,双和的直觉,佟姨娘自己的危机感来说,王氏只有两成的可能是真的要将佟姨娘送到祖屋。另外八成的可能,是要让佟姨娘完全失去对源哥儿的影响力,不排除‘令其死亡’这个处理方式。
其二,从王氏对着何老爷装贤淑来看,她的种种手段,必不是明目张胆的,反而是暗中不着痕迹的。
其三,其手段么,设陷的可能为三成,下药的可能为五成,其他两成。
其四,发作时机嘛,年前发作有利于尽早甩掉累赘,年后在离任途中发作最易得手,真正送到祖屋后发作最易掩盖真相。种种皆有可能。
佟姨娘理清思绪,不由得哀叹一声,要保住条小命,真真不易啊。当初还想着要跟源哥儿分家出去呢,此时看来,也是一场痴心妄想了。
正自怜自艾,双奇来说与佟姨娘听:“姨娘先前让奴婢阿爹打听的先生一事,我阿爹已经得了。要说景州城的先生,最好的还是林槐院的林先生,只束脩多些,一年要八两银子。”
八两银子对于平民之家来说固然是不少,但对于佟姨娘来说,也不是拿不出。但这只是三日以前。现在,佟姨娘的荷包空空如也,连打赏个丫鬟也掏不出几十个大钱来。听到这八两银子,简直要晕过去才好。
佟姨娘扶着脑袋,一时又想:不管了,什么狗屁嫂子侄儿。
一时又想:可恨早就把话说出去了,这佟大嫂子是个滚刀肉,不兑现她的,早晚要闹将起来,到时不知有多少人要想一想:为何佟姨娘连八两银子也不愿意拿给侄儿去念书?
佟姨娘想得头疼,干脆躺在床上装死。
一会源哥儿下了学回来,想着佟姨娘最近大不寻常,不免有些担忧的要来瞧她。
佟姨娘看见源哥儿,瞬间福至心灵,打起了他的主意。
“源哥儿,你可有书童?”
源哥儿点点头:“有,大管家的孙子,连爹爹都夸伶俐的,专拨给我做书童,每日上学都跟着,说是也跟着听听庄先生的教诲。”
“……那你可还要多一个书童?”
“不要了,庄先生不喜人多,上次爹爹还要把荣哥儿也弄去一起读书呢,庄先生也没同意。”
“你爹提出的事情,庄先生还能反对?”
“庄先生是说别扰了我用功,庄先生话不多,但我看,有时他稍点两句,爹爹也不觉就依了他。”
“哦……”
佟姨娘捏紧了被角,心道:要不,真做了千层饼去寻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