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前行,待到了小山顶。男人们还好些,女人们都已经香汗淋漓。
这山顶原就有个小亭子,是专供人歇脚的。亭子不但桌椅具全,还有个红泥小炉。亭子旁边正有一弯小溪潺潺而流。
仆妇们赶紧把东西张罗起来,燃炉煮水,清洗茶具,摆上瓜果点心。
连蓉拿出白色细棉帕子给佟姨娘擦汗,佟姨娘不做丫鬟已久,身体也娇气起来,这时凭柱而坐,半天也均不过气来。
倒是几位哥儿姐儿依旧神采奕奕,几人瞧着旁边林子里一大片金桂,便叫了几个婆子作陪,前去赏桂。大姐儿还命丫鬟准备了两个荷包,要去采集些桂花回去做糕。
何老爷便同王泰春,庄先生三人,围着亭中石桌而坐,品茗闲话。
何老爷呷了口茶,眯眼看了看云雾中的远山,笑道:“庄兄,可还记得多年前,我们一众人等,也是这般,登高望远,煮茶论政。”
庄先生伸出手去,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掂起朱砂小口浅杯,茶水袅袅的热气遮住他低垂的眉眼,缓声道:“当然记得。”
何老爷又道:“当日众人,今时早不同以往,多数高升。啧啧,最是翻天覆地的,还是庄兄你呀,真是可叹!”
庄先生的神情瞧不清楚,并未答话。
何老爷又去同王泰春道:“舅兄,你瞅瞅,昔庄兄高高在上,今日却云端直落,教人抱憾啊。”
佟姨娘这段时日以来,已看明白何老爷的劣根性。想必是往日常常嫉妒庄先生,今日人家落难,他便把人整治回家,成日里奚落解恨,要说是为了儿子好看中庄先生的才学,那比重只怕占不了多少。这时佟姨娘心中便忍不住接了句:虎落平阳么,遭犬欺呀。
王泰春面色微凝,瞄了庄先生一眼,似仍有忌惮,岔开话题:“最近常有人说元国又蠢蠢欲动,若是真有变故,妹夫还需早做防备啊。”
何老爷皱起眉头:“我一文官,这些便交与武官去操心,且我明年就离任了,那管得了这许多。”
王泰春一噎,忍不住瞪了瞪眼,但妹夫又不同亲弟,不能由他随意呵斥,只好忍下。心道这妹夫钻营一事甚精,旁的不过了了。
少顷待庄先生起身去林子里了,王泰春忍不住又劝:“这庄莲鹤现在虽失势,但你瞧圣上对他一家仍有眷顾,并未罚得太重。要是旁人,早就人头落地了。就看在这份上,他若有朝一日重得权柄,你今日加诸他身之耻,他必不能忘。妹夫还是待他客气些才好。”
何老爷哼哼冷笑:“他起得来么?伙同二皇子造反,又把皇上最宠的明月公主给拒了,我今日赏他口饭吃,还是我仁义。”
“文生!这等天家秘事,你岂可挂在嘴边乱说!”王泰春也急起来直叫何老爷的字。
何老爷自知失言,尴尬的清咳两声:“舅兄勿急,这里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往后我必不再说。”
以王氏为首,众人皆低眉敛目,装出没听见的样子。
佟姨娘分明看见王氏垂首前,眼中的一抹不屑。
佟姨娘心道:怎的就叫这种猪头当了官呢?教育考核方式需得改进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是不当官,自己也没有如今这么好的富贵日子过……难道,上天是为了安排自己穿过来,才给何老爷放了水么?
她自娱自乐,险些笑出声来,连忙绷住了脸。
众人在山顶消磨了一阵,便打道回府。
一阵闹哄哄的,终都上了马车。佟姨娘累得不行,又擦了擦头上的汗,双奇见她一脸倦色,忙讨好的帮她捶腿。
刘姨娘又把车帘掀起来,这景州是颇为开放的,女眷打起帘子不是奇事,街面上也有不少妇人在行走。
刘姨娘看着外边:“可得好好再看看,再想出来,不知是何时了。”
佟姨娘也笑:“我方才听太太说,回去时要走朱雀街,顺道多买些张记的酱肘子回去,包给舅老爷舅太太明日路上好吃。双寿也说朱雀街最是热闹,咱们可得好好看看。”
刘姨娘来了兴致,越发贴着窗口了。
双奇却附在佟姨娘耳边轻声道:“我才想起来,姨娘叫我救那人,就被我爹安置在朱雀街上呢,我爹在那有间小茶水铺子。”
佟姨娘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双和。不免心中一动。
王氏身边的丫鬟婆子都不好收买,她们都是王氏细心挑选上来的,王氏手底又大方,给的赏钱本就够多。姨娘们孝敬些钱上去,不过叫这些丫鬟婆子们多帮着说句好话,却不能叫她们卖了王氏。佟姨娘想探听到王氏的消息是千难万难。
但现如今有个王氏的贴身丫鬟双和在,还有可能是因为知道王氏的大秘密被打了板子的,她知道的应该是不少,若费些心思,只怕橇开她的嘴不是难事。
但现在难的是佟姨娘无法去亲自询问她,透过双奇佟姨娘又不放心。双奇这丫头薄情,面上装得忠心,但轮到要卖了自己的时候,只怕也不会犹豫。
佟姨娘一时心中苦恼万分。
马车慢悠悠的行走着,过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朱雀街,此时天色近晚,天边火红的霞光一片,整个朱雀街都蒙上了一层暖光。
朱雀街上仍是往来熙熙、热闹非凡。
双奇悄声指着一间小门脸:“这就是我爹的茶水铺子,跟太太要去的张记酱仙铺挨着呢,只没它气派。”
何府的外院二管家,也是有些脸面的,长年积累,手底下也有不少银子了,要置下间铺子也不是难事。
佟姨娘只有是有点奇怪:“你爹不是奴籍吗?能有自己的私产么?”
双奇抿了嘴笑,有些得意:“我爹早求了老爷太太,给我弟弟脱了籍,这间铺面是在我弟弟名头下呢。”
佟姨娘哦了一声,突然抬手拍了拍双奇的背,催促她道:“你去跟太太说,我要如厕,正好你家铺子就在附近,去去就来。”
双奇答应一声,正好车行闹市,速度缓慢,她也不叫车夫停车,直接用手一撑就从马车后边的车板上跳了下去。
往前寻着王氏的马车隔着帘子把话禀了。王氏还未发话,双寿已道:“用马车下层收着的便桶就成,那还需特特的下车?”
双奇陪着笑:“这不是跟刘姨娘一辆马车嘛,人一多,姨娘也不自在。”
王氏听了,一抬眼,正好到了张记酱仙铺,便道:“也好,让她快去快回,别生罗嗦事。我们买完便走,可不得空等她。”
双奇得了令,千恩万谢的走了,回去寻着佟姨娘一说,佟姨娘扫了刘姨娘一眼,生怕她也跟着要去,便道:“姐姐,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听人说这闹市最多宵小,不留神将我们的包裹搬空了可不得了。”
刘姨娘是个精明人,眼珠一转已听出这是个借口,只她也乐意卖这个情面,就顺着说道:“行,我就在这守着呢,你快些。”
佟姨娘便在双奇的搀扶下赶紧下了马车,怕走得慢了,恨不能拎着裙子飞奔,又怕何老爷他们在马车里看到,强自稍放缓了脚步。
好容易进了小铺面,双奇进去给掌柜的打了个招呼:“唐三叔,我们来看人,还在楼上罢?”
唤唐三叔的汉子点了点头,眼睛胶在佟姨娘身上,双奇忙挥了挥手:“去、去,这也是你看得的?”
一面就领着佟姨娘钻进后屋,上了狭窄的小木梯。
这茶水铺前面卖茶水,后边放了些杂物,上头有个小小的阁楼,原是守店的人住的,如今让给了双和。
佟姨娘小心的爬着窄木梯,就见上头有张破旧小木门,还没走近就有股药味传来。
双奇先爬了上去,推开了小木门,迎着佟姨娘进去。
佟姨娘进门一看,这房间狭小非常,整体是个三角形的空间,斜壁上开着扇小窗,透着光亮进来,挨着窗连腰也直不起来,往中间走方才好些。但直得起腰来的地方,也不过寸许,就在这靠着里墙,摆着张小床。
双和就躺在上边。如果佟姨娘不是事先知道她是双和,压根就认不出来。
她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天都凉了,她仍是穿着身旧单衣窝在被子里。
佟姨娘试探的唤了一声:“双和?”
双和闻言,一下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佟姨娘,慢慢的用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佟姨娘?”声音嘶哑。
佟姨娘道:“是我,你身子可大好了?”
双和木然道:“腿瘸了,你说好不好?”
佟姨娘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绝望,不由恻然。
双和是外头买来的丫环,来的时候极小,现在早不记得父母,正是因为她无根无蒂,王氏才好用她。如今一朝被发作,活着也不敢出去乱晃,连个去处也没有,连腿都瘸了,别说嫁人,做奴婢都没人要了。
佟姨娘不禁道:“你放宽心,将来有机会,我将你送到外乡去。”
双和目光一厉:“你会这么好心?别指望我感激你!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小算盘?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怕是用完了我,就把我忘到天边去了,那里还会为我打算?”